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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乡土写实
——论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雁北乡土的原生态

2017-01-28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7年24期
关键词:原生态黑夜乡土

⊙王 燕[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另一种乡土写实

——论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雁北乡土的原生态

⊙王 燕[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描绘了“文革”时期雁北农村的原生态面貌,具有很强的写实意义。他用原汁原味的语言,通过再现人物的对白,真实、客观地再现了“文革”时期塞北村民的“食色”困顿。这种对底层真实生活的原生态揭示,既呈现了曹乃谦小说的独特魅力和民间本色,又丰富了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的形态。

曹乃谦 原生态 “食色” 叙事 语言

曹乃谦是山西的乡土作家,因2012年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受到了学界的关注。他热衷于原生态地描写雁北农村的底层生活,创作了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村庄》和散文集《你变成了狐子我变成了狼》等作品。其中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从内容到叙事艺术都力图呈现塞北农村的原生态面目,它由二十九个短篇和一个中篇组合而成,三十篇文章经纬相织、丝丝相扣,是曹乃谦“温家窑”系列的代表作。小说围绕温家窑三十户人家的日常生活,描绘了“文革”时期雁北农村的原生态面貌,所谓“原生态”即“事物的原初生存形态或生活状态,是事物最原始、最本真的一面”。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中,乡土小说形成了三大形态:以鲁迅为代表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现实批判类型,以沈从文为代表的田园牧歌风乡土叙事传统,以及表现阶级对立的乡土叙事形态。曹乃谦在汲取前辈经验的基础上,做出了独立的思考,形成了自己的小说风格。他没有以知识分子批判的眼光去审视村民贫乏的灵魂,也没有以离乡者追忆的姿态去赞美村民的善良、淳朴,而是像一个亲历者一样,客观呈现自己当年的所见、所闻与所感。他以极简的朴素笔法、原汁原味的莜麦味语言,聚焦于温家窑村民日常的、最本真和最原始的需求——“食”与“色”,致力于展现雁北乡村的生存本真。这正如马悦然等评论家所言,曹乃谦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他继承了前辈们本色书写生活的文学传统,数年来勤勤恳恳地记录着他记忆中的温家窑风景,这种近似记录式的纯文学成就了雁北世界的温家窑,也成就了独特的曹乃谦。

一、“食色”困顿下的生死场

自20世纪40年代始,以赵树理、西戎和马烽为代表的“山药蛋派”,以人民喜闻乐见的方式表现山西人民的生活和心理,具有很高的民俗学价值。“山药蛋派”的鼻祖赵树理,“是继鲁迅之后最了解农民的作家”,他奠定了中国乡土小说的民间立场。但是,受意识形态的束缚,赵树理为了迎合文章下乡入伍的时代要求,使得“叙事被政治规定删减,人物被主题选定圈牢,无法在生活上深广、在人性上深入,生命与生活的本质力量得不到展现而隐蔽。他的创作中话语是单向度的平滑的,作家的主体意识与人物的思想行动向着政治要求抹平、砍齐、统一”。而新一代的山西作家李锐、柯云路、韩石山等人,虽然他们都有过乡村生活经验,但是他们也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生活环境的变迁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化背景的差异,使得他们在描写山西乡村题材时,则多是以知识分子的眼光审视乡村的弊病,以他者的理性去批判和反思历史遗留下的毒素。曹乃谦在汲取前辈经验的基础上,做出了独立的思考,为我们呈现了另一种乡土写实形态。曹乃谦出生在农村,并且在“文革”时期曾在山西的贫困山区插队,即使后来在大同市做了警察,也是自称“穿着警服的农民”。这种农民身份的认同,使他既没有介入政治的欲望,也不试图去审视村民贫乏的灵魂,他更多的是以亲历者的身份去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所以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对于“文革”这样敏感的政治话语,其意识形态的影响已被降至最低,在这里除了温家窑,就是温家窑人的“食”和“色”,以及困于“食色”的生死场。

曹乃谦说:“我这本书不是写政治的,我是写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们的生活。这些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他们不关心政治,他们不知道政治为何物。”因为所谓“食色,性也”,当“食”与“色”这两类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甚至匮乏时,人们根本就没有心思和力气去关注其他事情。“文革”时期的温家窑,村民常常饿肚子,整年不见鱼肉,平日里就靠稀糊糊勉强填饱肚子,平花、油炸糕就是奢侈品。《打平花》中的光棍们,每隔一两个月才可以打一次平花,十个人才能凑成三升莜面,每个人都一大碗一大碗地“海”,直到吃个“大肚圆”。《蛋娃》篇,蛋娃气愤老柱柱没叫他去做脖工,因为这样他就吃不到油炸糕了,一气之下就到老柱柱的自留地锄玉茭苗,边锄边骂道:“日你妈。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日你妈。爷就叫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蛋娃就锄就骂,就骂就锄。直锄得两眼发黑,看天不蓝,才停下来。”

由此可见,油炸糕在蛋娃心中的至高地位,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温家窑生活的贫寒。在《玉茭》中,老柱柱朋锅请大家吃油炸糕,温宝差点被撑死,最后喝了一泡尿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些,才捡回来一条命。温家窑的贫寒与匮乏,令人感到窒息。对于村民,吃就是最大的幸福,而玉茭吃油炸糕险些给吃死,让我们不禁自问,人和牲畜又有何差别呢?

与食物相比,性是温家窑村民所面临的更大问题。在温家窑,一个工七分钱,娶个媳妇却要两千块钱,五年来就温孩娶了个媳妇。但是,光棍们的情欲需要宣泄,温家窑的香火也要有人续接,由此,就出现了众多超越伦理的荒谬之事。《亲家》中,为了给儿子温宝娶妻,黑蛋答应与亲家“共妻”;老柱柱为了给儿子固新窑房娶媳妇,便与二柱朋锅……这些违背道德、人性的极端行为,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无论是“山药蛋派”还是新时期以来的李锐、柯云路,他们都曾深刻地揭示过雁北村民的底层生活,但只有到了曹乃谦这里,我们才知道本是最基本需求的“食”与“色”,在“文革”时期的温家窑,却是唯一的追求。为了实现这唯一的欲望,他们如动物一般苟活着,乱伦、兽交、共妻……都已经成为常态。面对温家窑“食色”困顿下的狰狞面目,曹乃谦不仅不回避,而且还赤裸裸地罗列给人看,这般原生态的呈现着实令人瞠目。

二、叙而不述的对白叙事

与内容上的赤裸裸呈现相对应,小说的形式简直就是简单。曹乃谦完全是按照温家窑生活的样子,随意运笔,浑然天成。一段对白、一件琐事、一个小人物,作者随手拈来,即可成篇。“我想这不是作者有意追求一种稚拙的美,他只是照生活那样写生活。作品的形式就是生活的形式。天生浑成,并非‘返朴’。”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由三十个故事片段组合而成,故事长短不一,结构也有差异,全文既少有精致的景物描写,也鲜有细腻的心理刻画,但通篇布满大量的人物对话场景,这种组合柜式的结构形式以及复读机式的叙事方式,将叙事人的干预降至最低,简单而又真实地呈现了温家窑“食色”困顿下的生死场。

《莜麦秸窝里》仅有694字,人物对白却占据了整个篇幅的68%,剩余部分也只是对景物、动作的轻描淡写。它以人物的对白带动整个文本的进展,描写了一对相爱的农村青年在夜晚的莜麦秸窝里幽会的情景。文末的对白极其简短,但却胜似尺幅千里,将青年男女相爱却又不能在一起的无奈、酸楚、痛苦刻画得淋漓尽致:“‘丑哥。’‘嗯?’‘这是命。’……‘咱俩命不好。’‘我不好。你好。’‘不好。’‘你好。’‘不好。’‘好。’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给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她的脸蛋蛋上。”

在这一段的对白中,“她”(奴奴)承认他们的恋爱悲剧是因为“命”,“她”把两人的恋爱悲剧归于两人的命不好,而丑哥却说她的命好,自己的命不好。虽然两人说的都是同一个字“命”,但其实有着不同的意义指向。奴奴觉得两人无法在一起就是命不好,而丑哥却认为奴奴要嫁给比自己有钱的窑黑子就是命好,而自己没钱才不能和她在一起,所以命不好。在这里,奴奴更多侧重的是情感,而丑哥在埋怨自己没钱。可见,在“你好”与“不好”的单调重复之中,其实埋藏着男女之间情感碰撞的火花,她在哭诉两人不能在一起,而他在为她找到比自己有钱的男人而感到欣慰的同时,其实也有猜疑、妒意甚至埋怨。所以直到她哭了,他才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为她滚下热的泪蛋蛋。在这里,男女双方的内心都是五味杂陈,特别是丑哥的内心情感更为复杂。而叙述者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评价,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刻画,只是将单纯的对白罗列给人看。而读者通过自己的阅读和自我经历体验,又不难找寻出语言背后巨大的意义磁场,可谓十分巧妙。

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乡土小说中,都一定程度上运用了对白描写的手法。但是在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这种对白场景的描写比比皆是,甚至已经内化为一种结构意义,这是罕见的,也是一种极具勇气和挑战的实践,事实证明这种冒险是值得的。因为这种叙而不述的笔法,一方面将作者和叙事者的干预降至最低,给读者留下了客观、真实的印象;另一方面,也为读者留出了大量的想象空间,使全篇简单而不失韵味,单纯而不乏深意。

三、方言叙事的原生态和最大化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的独特魅力,首先来自方言叙事的活力。自“五四”新文学以来,文学中方言的生存空间日趋逼仄。即便是具有明确的民间立场的乡土小说家,如汪曾祺、赵树理等,他们乡土作品的语言也只是采用人民喜闻乐见的方式,其中依然渗透着大量的知识分子语言。而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曹乃谦则实现了方言叙事的原生态和最大化,他的小说中充斥着大量的方言土语、民歌,甚至粗话、脏话,对口语如此直接的运用,这是中国乡土小说史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的一个异数。

曹乃谦的语言带有莜麦味,他善于运用群众的语言,原汁原味地呈现温家窑的生活。《打平花》中,写到打平花的时候,年轻的光棍们都要“充充足足讲讲究究滋滋味味地吃个大肚圆”。三个叠字成语的连用,避免了对“吃个大肚圆”过程的烦琐叙事,既简单而又逼真地刻画了光棍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蛋娃》中:“有几个蝇子从窝头上飞到碗边,撅起屁股喝糊糊。它们的毛舌头一吐一吐的,忽溜忽溜给喝糊糊。”“撅起屁股”“一吐一吐的”“忽溜忽溜”这样的语言方式,将苍蝇喝粥的动作描写得惟妙惟肖,体现了口语的生动、俏皮;《打平花》中:“骂完,走到猪食锅跟前,又狠狠地海了一大碗……骂完,圪蹴在翁旮旯吸溜开了。”“海”“圪蹴”“吸溜”,简单粗暴地将光棍们吃相的粗野和盘托出。可见,这种完全方言化的叙述,远比知识分子语言更接近温家窑的生活,也更贴合雁北人民的性格。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存在大量的民歌,即雁北地区的要饭调。要饭调作为一种民间艺术,是对雁北人民生活和情感的艺术表达,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如作者所说:“决定用二明唱过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句呼叹,作为情感基调,来统摄我的这组系列小说。”曹乃谦充分运用了要饭调所承载的民间意义,来构建小说的情感意蕴。比如在《锅扣大爷》中,锅扣每次喝醉酒都要哼两句麻烦调,“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我想你到没办法”,来表达光棍的苦恼;《蛋娃》中,“油炸脆糕粉条条菜/妹妹你没钱解裤袋”,既写出了温家窑食物的匮乏,又揭示了以“色”换食的乡村生存法则;再如《柱柱家的》里面写到“煽火板凳腿儿迎天/想起光棍汉真可怜”,直接赤裸裸地呈现了光棍们的性苦闷。这些要饭调,粗犷而精致,热烈而委婉,既表达了村民对“食色”的热切渴望,又显示了曹乃谦对那片土地的深情。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是一部方言小说,方言叙事的原生态和最大化,颠覆了中国现当代乡土的语言系统。这些方言和民歌,都是塞北生活长期积淀的结果,它们本身就是温家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最能表现雁北的生活,最能抒发雁北人民的情感。另外,如果说方言是对温家窑生活的再现,那么“要饭调”则是对塞北情感的高度凝练,它已经成为温家窑苦难的一种艺术升华,成为人民纾解情绪的良药,它的独特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温家窑。

四、结语

作者对塞北农村的全方位的原生态书写,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温家窑,也成就了“这一个”曹乃谦。这体现了曹乃谦作为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理智,他将意识形态和主观意识的干预降至了最低,从书写对象到叙事结构再到语言,都在极力追求一种最能体现温家窑本色的方式,这才让我们隔着时间的长河,隔着空间的距离,依然能够看到如此独特、真实而又生动的温家窑。但是再冷静的叙事背后,都会隐藏着作家的主观情感。如此赤裸裸地呈现温家窑“食色”苦难下的生死场,它是“经过痛苦的思索的,他的小说贯穿了一个痛苦的思想:无可奈何。对这样的生活真是‘没办法’”。可见,在他冷静的态度之下,其实隐藏着对塞北村民苦难命运的憎恨,包含着对温家窑人民的体恤和关怀,在原生态地呈现塞北农村的真实面目时,也显示了作者的民间本色。这种极度逼真、原生态,而又不失艺术性的写法,为我们呈现了独特的雁北世界,也为中国乡土小说提供了新的书写形态。

①彭南生:《原生态与历史研究的原创性》,《学术月刊》2006年第6期。

②钱理群、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9页。

③孙曙:《狰狞的乡土——细端“温家窑”》,《社会科学论坛》2007年第11期。

④马悦然:《一个真正的乡巴佬》,参见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序》,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⑤曹乃谦:《温家窑风景三地书》,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2页。

⑥⑧⑨⑩⑪⑫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第11页,第33页,第68页,第36页,第240页。

⑦⑬汪曾祺:《读〈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参见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跋》,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第234页。

作 者:

王 燕,南京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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