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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藏狩谷望之過録宋台州本《荀子》考述*

2017-01-27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荀子

閆 寧

内容提要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荀子大全》,爲江户後期著名學者狩谷望之據家藏宋台州本過録。通過比對,可以證明《古逸叢書》影刻台州本所依據的底本確係狩谷氏舊藏宋本,但過録本仍有一些異文與今本不同,值得研究。此外,過録本所見大量狩谷氏批校識語,體現了這一時期日本學界對《荀子》文本研究的特點,對《荀子》校勘也有參考價值。

關鍵詞 《荀子》 台州本 狩谷望之 過録本 校勘

《荀子》一書,流傳千古,屢經刊刻,版本殊多。楊倞注本,在北宋熙寧元年(1068)由國子監刊刻,通稱“監本”,原刻已不存。南宋淳熙八年(1181),唐仲友於台州公使庫翻刻此本,通稱“台州本”。此本在南宋後流入朝鮮、韓國、日本,國内久不見原刻。清末,黎庶昌出使日本,覓得舊藏影摹本影刻。《古逸叢書》影刻台州本,爲熙寧監本系統中現存之最爲接近祖本面貌者,加之刻工精緻,訛誤較少,故雖爲清末之刻本,其版本價值仍頗高。王天海先生稱其爲“舊刻諸本中首善之本”[注]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影摹本的來歷,楊守敬《重刊台州本〈荀子〉跋》云:

余初來日本時,從書肆購得此本雙鈎本數卷,訪之,乃知爲狩谷望之舊藏台州本。此其所擬重刊未成者,厥後從島田篁村見影摹全本,因告知星使黎公,求得之以付梓人,一仍其舊,逾年乃成。按此本後亦有吕夏卿等銜名,又别有熙寧元年中書札子,曾公亮等銜名。據與政自序,“悉視熙寧之故”,則知其略無校改。[注]楊守敬《日本訪書志》,《楊守敬集》第八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1頁。

台州本原是狩谷望之舊藏,《日本訪書志·緣起》云:“日本收藏家,除足利官學外,以金澤文庫本爲最古。……以下則以近世狩谷望之求古樓爲最富,雖其楓山官庫、昌平官學所儲,亦不及也。”[注]同上書,第28頁。狩谷棭齋(1775—1835),江户(今東京)人,名望之,字卿雲,號棭齋、譚翁、六漢老人。出生於江户後期,嘗於江户教授,少志於和漢之經史律令,尤精考證[注]楊守敬曾説:“弟不佞,若使弟遇狩谷,固當北面,若使弟遇息軒,則當與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陳捷《楊守敬與宫島誠一郎筆談録》,《中國哲學研究》1998年第12號)息軒説的是安井衡,也是江户時期以考據見長的名家。可見在楊守敬心目中狩谷望之的地位。。當時的儒學大家松崎慊堂在《棭齋狩谷先生墓碣銘并序》中云:“翁少時,志於律令學,謂不涉唐代諸籍,不能窮其根據,乃采《六典》《唐律》《太平御覽》等諸書,精研之,遂上溯漢代,又進修六經,恍然有所發明。其終身崇奉漢學,蓋基於兹。”朝川善庵於北静廬之《梅園日記》序則謂:“其學秦漢唐注疏,不屑宋明理氣,性最嗜古,古刻本、古寫本、古器古物,乃至碑版法書之類,可備采録者,與夫珍書異典、金匱之秘,名山之藏、博物君子未經見者,廣搜而多聚之,精擇而詳言之,其考尺度,注和名鈔,考證精核,發明極多。”[注][日] 竹林貫一《漢學者傳記集成》,關書院1928年版。

金澤文庫藏台州本,轉手幾次後在德川時代爲狩谷望之獲得,原本在其去世後遺失,所幸狩谷氏在世時,曾製作一副本,該本於明治時代爲東大教授島田重禮購得[注]關於這個問題,可參看佐藤將之《荀子文獻與荀卿思想的關係探析》,《邯鄲學院學報》2013年12月。,黎庶昌所據正是這一影摹本。高正先生説,“原書當時未見,今亦下落不明”[注]高正《〈荀子〉版本源流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9頁。,是很準確的。此外,高氏在評論狩谷望之所藏宋本時認爲“似即台州本原刻”[注]高正先生指出,久保愛《荀子增注》引用過狩谷氏所藏宋本,且其所引多與今影刻本同,不過參考的仍是久保愛的轉引。見《〈荀子〉版本源流考》,第12頁。,也是極爲嚴謹的説法。

筆者有幸見到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狩谷望之據家藏台州本過録《荀子大全》,此本保存了珍貴的宋本信息,與《古逸叢書》本相對照,足可證明黎庶昌當年影刻所據確係狩谷氏家藏台州本。此外,此本尚有多處狩谷氏批校,也很值得研究。

一、 過録本流傳情況及與台州本關係

過録本所用底本《荀子全書》,是日本延享二年(1745)平安書林葛西市郎兵衛據世德堂本翻刻,又參考其他版本,有所校改[注]《〈荀子〉版本源流考》,第65頁。。這個本子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臺灣“國立故宫博物院”均有收藏,日本各大圖書館亦多可見。

狩谷氏於書末所録唐仲友《序》後以朱筆小字題“以家藏宋本校讀/棭齋望之”,此外,各册之末,亦多有題記:

卷十末云:“以家藏唐仲友刊本對校了/棭齋。”“丙子九月廿日以家藏唐仲友刻本校讎/望之。”

卷十二末云:“以宋槧本比讎/丁丑正月九日/棭齋望之。”

卷十四末云:“以淳熙槧本比讎丁丑正月望/狩谷望之。”

卷十六末云:“丁丑正月望以家藏宋本比校/狩谷望之。”

卷十八末云:“文化丁丑以宋本比校正月既望。”

大致推算,狩谷氏過録宋本當在日本光格天皇文化十三年(1816)九月至次年正月間,而正月間所批校分量尤多。

此本每卷卷首下方空白處多鈐有“竹添氏書庫”方形朱文藏印,每册扉頁又有“帝國圖書館藏”小篆朱文印,書末則多有“大正12.6.28購求”橢圓形藍色印章。據這些藏印可以推知過録本的流傳過程。按,“竹添氏”即竹添進一郎(1842—1917),日本近代著名漢學家,名光鴻,字漸卿,號井井,世人多以竹添井井稱之。他曾任東京帝國大學教授,其藏書在明治四十年(1907)流入静嘉堂,昭和二十二年(1947),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静嘉堂陷於經營困難,一度成爲附屬於國立國會圖書館(其前身即是帝國圖書館)的支部圖書館。不過根據“大正12.6.28購求”的印章,過録本是在1923年,即竹添光鴻藏書爲静嘉堂大量收購前便已流出,並爲當時的帝國圖書館所購得,故此書並無静嘉堂藏印。

將狩谷氏以朱筆過録的宋本與《古逸叢書》本,以及王天海《荀子校釋》(是書以《古逸叢書》本爲底本,多録諸本異文,兼有考證。是目前《荀子》的最佳版本,以下簡稱“《校釋》本”)對照,可發現這三種版本頗多與其他系統版本不同之處,試舉數例:

《非相篇》,狩谷氏以朱筆圈點原注文十五字“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並云:“圈點十五字宋本大字本文。”王天海注云:“此三句十五字,明世本、四庫本皆誤入注文中。”[注]《荀子校釋》,第184頁。

《賦篇》“屢化而不壽者歟”句,以下增入注文作:“不得終其壽命。”王天海注云:“楊注六字,明世本、四庫本、盧本、《集解》本皆無。”[注]同上書,第1023頁。

《君道篇》“儀正而景正,君者盤也”句,下補入“民者水也”。王天海云:“‘民者水也’四字,今諸本除宋浙本外,皆無之。”[注]《荀子校釋》,第539頁。

《子道篇》最末“有思窮則施”句,下補入“也”字,王天海云:“句末‘也’字,諸本並無。”[注]同上書,第1145頁。

《哀公篇》“如此則可謂賢人矣”句,狩谷氏圈去“可”字。王天海云:“‘則’字下,諸本有‘可’字。據上下文例,似當有。”[注]同上書,第1153頁。

《哀公篇》“魯哀公問舜冠於孔子,孔子不對”以下有楊注十四字,其後正文云:“三問不對。”狩谷氏云:“宋本注十四字在‘三問不對’之下。”按,《校釋》本據《古逸叢書》,注文亦在“三問不對”句下[注]同上書,第1155頁。,與諸本不同。

《正論篇》“桀紂者,其知至險也,其至意至闇也”,楊倞注:“‘至意’當爲‘志意’。”王天海云:“諸本據楊注改作‘志意’,並删注文,難知其舊也。”[注]同上書,第711頁。按,狩谷氏改正文‘志’爲‘至’,並以朱筆補入楊注。

此外,過録本第十一卷首頁左側題“宋本/第十一卷第六頁版心題云‘嘉定十一年换’”,按,今《古逸叢書》本卷十一第六、七頁,版心下亦均鐫有“嘉定十一年换”,據此亦可知金澤文庫舊藏本並非淳熙八年之初刻,乃寧宗嘉定十一年之補版後印本。

類似例子尚多,不煩備舉,由此當可判定過録本所據底本確係金澤文庫舊藏台州本,但經筆者查考,此本確實又存在可能並未依宋本出校的一些地方。

《禮論篇》“蛟韅”,楊倞注云:“韅,馬腋之革。”王天海云:“‘腋’字,他本誤作‘腹’。”[注]同上書,第754、755頁。按,狩谷氏過録所用底本誤作“服”,但又校改作“肢”,此處蓋爲筆誤。

《王霸篇》“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王天海云:“正文‘莫’下之‘之’,今存諸本皆無。”[注]同上書,第490頁。按,過録本所用底本此處亦無“之”字,但未出校。

這樣的異文對文義影響相對較小,而且就整個過録本來看,此種情況較之與《古逸叢書》本相同者亦少,當爲校録者偶爾疏忽所致,而且類似這種情況在《校釋》本也有出現。

《仲尼篇》楊注:“《春秋傳》曰:‘王命内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爲侯伯。’”狩谷氏以朱筆圈去“晉侯”之“侯”字,並注:“‘侯’字謝不校。”《校釋》本亦作“晉侯”[注]同上書,第237頁。。按,《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云:“策命晉侯爲侯伯。”杜預注:“以策書命晉侯爲伯也。”謝本與《校釋》不删“侯”字有據,但覆查《古逸叢書》本《仲尼篇》此句並無“侯”字,《校釋》在這裏並未加以説明。

不過過録本在某些關鍵字句處確實也存在與《古逸叢書》本不同的情況。《性惡篇》:“然則生而已,則悖亂在己,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僞也。”王天海注云:

“生而已”,諸本亦作“性而已”,非。……“人”字下,諸本有“之”字,據本篇文例,似可據補。[注]《荀子校釋》,第946頁。

《校釋》與《古逸叢書》皆作“人性”,與諸本不同。按,“人性”與“人之性”,一字之差,看似無别,但首先通覽《性惡》一篇,“人之性”凡十二見,無作“人性”者,誠如鄧小虎先生所云,“荀子從没有使用‘人性’一詞,他用的是‘人之性’。這和孟子同時使用‘人性’和‘人之性’相當不同。”[注]鄧小虎《〈荀子〉中“性”與“僞”的多重結構》,《“國立”臺灣大學哲學評論》第36期,第5頁。而據林宏星先生推測:“荀子‘人之性惡’之説或只是意味着荀子僅僅探討的是有關人的‘性’方面的學説……在荀子的思想中,除了有‘人之性’之外,還有關於人的其他方面的内容,如人之義、人之辨、人之群、人之知、人之能等……‘人之性惡’僅僅是其人性論中的其中一義。”[注]林宏星《荀子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頁。這樣看來,這則異文涉及的不僅是行文通例,還關乎對荀子“性惡論”哲學層面探討。

那麽過録本在“人之性”處未出校,究竟是家藏宋本本即作“人之性”,還是狩谷氏一時失察未改呢?筆者以爲後者可能較大,原因是這一句前後狩谷氏還有兩處當校而未校者:

“然則生而已,則悖亂在己”句,“已”、“己”二字,原刻均形似“巳”。按,此本刻“已”多類“巳”,但凡刻“己”則大多清晰可别,今《古逸叢書》本亦如此,狩谷氏於“悖亂在巳”處未出校,頗不合其一貫嚴謹校法。

下文“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則惡用聖王”,楊倞注:“有,讀爲右。”久保愛、王天海均疑原文“惡”下脱去“有”字。按,此據注疏校本文,雖無異文可據,但就校法而言,甚爲淺易,狩谷氏未出校,亦頗可疑。筆者以爲,《性惡篇》在第十七卷,而狩谷氏校勘第十二卷在正月九日,而十四至十八卷均題“正月既望”,如此算來,則時間頗爲緊張,這種情況下,連續出現失校情況也屬正常,並不可據此懷疑其底本。

此外,還有一處,過録本較之今本更能體現宋台州本原貌,值得關注。《禮論篇》“抗折,其貌以象槾茨、番、閼也”,楊倞注:“《既夕禮》‘……横三縮者五。’”狩谷氏云:

望之按,宋本“縮”下空一字者,蓋有譌脱數字,疑而不書。缺字,以示有脱文。熙寧刻梓,仍其舊。元槧妄填以“者”字,竟爲不可解之語。縮下空處,當填“二鄭云折猶庪也方鑿連木爲之蓋如床而縮者三横者”廿二字。

按,今檢《古逸叢書》本此句楊注,並無空一字,但此段正文下雙行小注注文字數不一,與狩谷氏校語所涉及處正差一字,應當是後來影摹以及覆刻時有所調整。

二、 狩谷望之對台州本的校勘

除過録家藏宋本外,此本還存有狩谷望之抄録的謝墉本校語,尤其是大量狩谷氏本人的識語,都很值得研究。過録本凡題“謝校”、“盧校”,以及部分未注明出處的校勘文字,皆出自清人謝墉安雅堂刻本,此書乃謝氏輯諸家之説的輯校本,除盧文弨外,還包括段玉裁、吴騫、汪中等學者[注]謝墉刊本情況可參看高正《荀子版本源流考》,第74頁。。

謝本流入日本後也頗受學者重視,飯山義方《荀子增注·凡例》云:“近年渡來有謝墉本,其人尊信宋本,是也。然未見原本,其所爲正,傳寫之餘,其誤亦多。”[注]《荀子校釋·附録》,第1240頁。從過録本的識語來看,狩谷望之對謝校亦非盲目信從,而是能有所駁正。以下試舉三例:

《富國篇》云:“若是則不威,不威則賞罰不行。”謝墉本校云:“賞字衍。”狩谷氏云:“望之按,‘賞罰不行’,合而言之。下云‘賞不行’、‘罰不行’者,分之也。此只作‘罰不行’則無起下二語,謝説非是。”王天海亦云:“盧説非是,此‘賞罰’並言,下文則分言之。”[注]《荀子校釋》,第444頁。按,棭齋、王氏二家之説是,謝校誤。

《禮論篇》“三律而止”句,楊注:“律,理髮也。今秦俗猶以枇髮爲栗。”盧文弨校云:“注‘枇髮’,舊本作‘批髮’,誤。古‘枇’作‘比’。’”[注]《荀子校釋》從盧説,改作“枇”,見第788頁。此外,謝本下文“此云”下有“不”字,狩谷氏未録。狩谷氏云:“元刻‘批’作‘枇’,謝失校。”但又在所録謝本校語中小字注:“望之謂,古只作‘比’,俗從木以分比密字,俗又從手爲批髮字以分疏枇字,則是俗字,非全誤也。”按,從文字學角度來看,狩谷氏之説較爲通達。

《成相篇》:“得益、皋陶、横革、直成爲輔。”楊注:“横革直成未聞。韓侍郎云:‘此論益、皋陶之功,横而不順理(筆者按: 王天海《校釋》本誤脱‘理’字)者革之。直者,成之也。’”狩谷氏於楊注‘未’字改爲‘木’,作“直木聞”,並云:“謝本‘直’(筆者按,此指注文)下有‘成’字。望之按,楊氏不解,以‘横革直’爲未聞之事也。謝增未是。”王天海云:“楊注‘直成未聞’四字原作‘直木聞’三字,此據王應麟《困學紀聞》所引改之。”[注]《荀子校釋》,第993頁。按,若依謝、王二家,則是楊倞先云“未聞横革、直成”二人之事,再引韓説加以解釋。狩谷氏雖過録宋本“木”字,但實際仍據“未”字立説。狩谷氏之意,楊倞認爲原文作“横革直,成爲輔”,三字絶句[注]此句上下文“逐共工”“疏三江”“行勞苦”“遷於商”“是成湯”皆以三字絶句,顯然是楊倞以“成爲輔”爲句的原因。王念孫以“横革、直成”爲二人名,但也指出“此句例當用七字,今本脱一字,或在‘爲’字上,或在‘爲’字下,俱未可知。”(《荀子校釋》,第993頁)可見王氏也注意到了這一段句法一律的問題。,但以“横革直”之説“未聞”。其後又引“韓侍郎”説,則是據作“横革”、“直成”而言,與楊氏本人斷句、解説均不同。這兩種説法各有依據,不過謝本與《校釋》徑改宋本原文,似乎不如過録本處理穩妥。

飯山義方《荀子增注·凡例》曾指出:“宋本雖古且善,其校閲則粗也。”例如“登仕郎守大理評事揚倞注”,便將“楊倞”誤作了“揚倞”。故其一方面“據宋本善者正之”,同時“間亦有以元刻改之者”[注]《荀子校釋·附録》,第1240頁。。相比而言,狩谷望之在校勘改字方面顯得偏於保守,對宋本一些明顯有誤之處亦未指出,除了“揚倞”之誤均未改外,例如:

《王霸篇》“故其法治,其佐賢,其民願,其俗美”句,王天海云:“‘法治’,除宋浙本外,諸本俱作‘治法’,誤也。”[注]《荀子校釋》,第508頁。按,“法”與下文“佐”“民”“俗”對應,過録本底本亦誤爲“治法”,而未校改。

《王霸篇》“日欲司間而相與投藉之、去逐之”。王天海云:“‘逐’,原作‘遂’,據諸本改。”[注]同上書,第521頁。過録本底本作“逐”,依宋本校改作“遂”。按,“去遂”顯誤,然狩谷氏並未出校。

《君道篇》“夫有禮,則柔從聽侍”。王天海云:“‘侍’,原作‘待’,據諸本改之。”[注]同上書,第534頁。過録本底本作“侍”,改爲“待”,亦未出校。

《性惡》篇題楊注,王天海云:“楊注‘舊第二十六’以下十九字,原無,據諸本補之。”[注]同上書,第935頁。狩谷氏所用底本亦無此句,又未能參考他本,故未補。

要指出的是,對於狩谷望之看似過分保守的校勘風格,楊守敬曾與日本學者森立之有過一番探討。《清客筆話》卷四載楊氏謂森立之:“《玉燭寶典》誤字甚多,棭齋所校十之二三耳。若以《太平御覽》及《禮·月令》鄭注、蔡氏《月令》等書校之,其誤字當有五六也,僕僅校三四葉,已改其誤字數十。”森立之則回答:“我輩以有誤字本爲貴,若其誤字,一目而可知,知而後説立,説立而後校注成。别作無一誤之定本則可,不得以古本爲誤本也,是我家之讀法也。”[注]《楊守敬集》第1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34頁。楊氏直到晚年對此説仍深以爲然,他在《宋蜀大字史記》跋中説:“憶余在日本,初晤森立之,以古刻書相質,余謬言此書訛誤滿紙,雖古刻未爲奇也。立之艴然曰:‘君未古書知也,書無訛字,尚何足貴乎?’余乃相視而笑,以立之爲知言。壬子四月,鄰蘇老人書於上海虹口寓廬,時年七十有四。”[注]《楊守敬集》第8卷,第1119頁。宋本書的珍貴並非在於其全無訛誤,而是因爲相對少經校改,其誤較易發現。所以清代校勘學大師顧廣圻纔認爲“書籍之訛,實由於校”,甚至主張“不校校之”,這些主張和狩谷望之的校勘方式是頗有共同點的。而且,通覽全書,狩谷氏對宋本並非全然尊信無疑,其考證亦有頗爲精到之處,以下略舉二例:

《君道篇》“欲得善馭及速致遠者”句,過録本圈去“及”字,但又出校:“望之按,《王霸篇》云‘人主欲得善射,射遠中微,則莫若羿、蠭門矣;欲得善馭,及速致遠,則莫若王良、造父矣。’此有及字者似是。”王念孫云:“‘及速’與‘致遠’對文,有‘及’字者是也。《王霸篇》、《治要》皆有‘及’字。”按,王説有據,《校釋》即據此説補[注]《荀子校釋》,第556頁。。

《議兵篇》有校語:“謝云‘宋本“故兵大齊”提行’。今案,連上文是,或中間有注脱去耳。”按,狩谷氏所據宋本,“故兵大齊則制天下”句本亦提行,然此段下云:“若夫招近募選”,與上段開首“若夫招近募選”句顯有呼應,故狩谷氏不依宋本。《校釋》云:“此下原文本已分段。”[注]同上書,第617頁。王氏殆亦不欲全依宋本,與過録本合。

狩谷氏所出校語,往往與後來校勘家暗合,這對於並非專事校勘的過録本來説尤爲不易,以下再舉一例對楊注的駁正:

《性惡篇》:“繁弱、鉅黍,古之良弓也。”楊倞注:“鉅與拒同,黍當爲來,《史記》蘇秦説韓王曰:‘溪子、少府時力,拒來。’司馬貞云:‘言弓弩勢勁,足以拒於來敵也。’”狩谷氏云:“《史記·蘇秦傳》,按所引注裴駰《集解》之文,非《索隱》。”又:“望之按,《閒居賦》云:‘溪子巨黍,異絭同機。’李善注引《史記》‘拒來’作‘巨黍’。”王天海云:“‘鉅黍’,良弓名,楊注非。《文選》潘安《閒居賦》注引《孫卿子》又作‘巨黍’,古‘鉅’‘巨’通。”[注]同上書,第963頁。按,狩谷氏所引《史記》、王氏所引《荀子》,並見李善注[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01頁。。熊公哲引《廣雅》,亦作“鉅黍”[注]《荀子校釋》,第963頁。。此外,楊注《史記》文乃出《集解》,久保愛亦云:“‘司馬貞’當作‘舊注’。”[注]同上。

應當説,儘管存在疏漏,過録本的不少論斷還是爲後來校勘家所驗證,而且,狩谷氏還有一些考證能出於諸家之外,亦言之有據,更是難能可貴。

《禮論篇》“其貌以象菲、帷、幬、尉也”,楊倞注云:“《士喪禮》‘幠用斂衾、夷衾’是也。”王天海云:“楊注‘幠用斂衾’,原脱‘斂’字,據《士喪禮》及盧本補之。”按,狩谷氏此處未録謝本校語,亦未補“斂”字,是其疏忽。王天海又云:“楊注‘厞’字,原誤作‘匪’,據别本及《説文》改。”按,楊注:“或曰: 菲,當爲‘厞’,隱也,謂隱奥之處也。”狩谷氏所用過録本底本即作“厞”,但又據宋本改爲“匪”。《説文》:“厞,隱也。”段注:“西北隅隱蔽之處也。”作“厞”者是,狩谷氏未核查《説文》,故未能指出。王天海又云:“楊注‘幬讀爲’之‘幬’誤作‘擣’,徑改。”[注]《荀子校釋》,第793頁。狩谷氏云:“望之按,據宋本作‘擣讀爲幬帳之幬’,則正文‘幬’字本作‘擣’,故楊氏讀爲‘幬’。若正文作‘幬’,則不煩注也。”按,狩谷氏據宋本注文訂正本文,其説有據,王氏失察,諸家亦未有説。

狩谷氏批校的一大特點是比較細緻地注出了原文及楊注文字見於同書或其他典籍的地方,除了一般性的引用外,由於引證廣博,爲校勘也提供了有用的信息,例如: 《王霸篇》“經其任以調齊之”,狩谷氏云:“《王霸篇》(筆者按,本篇即《王霸》,此殆爲《富國篇》之誤)、《議兵篇》作‘輕’。”按,王天海注:“‘輕’原作‘經’,據諸本及《富國篇》改之。”[注]同上書,第591頁。這裏利用同書内證,狩谷氏與《校釋》本同。

《議兵篇》楊注:“《漢書》‘諰’作‘鰓’。蘇林曰:‘讀如“慎而無禮則葸”之“葸”。’鰓,懼貌也,先禮反。”狩谷氏云:“《漢書》注‘先禮’作‘先祀’。”又云:“錢大昕曰:‘《説文》諰,思之意。諰正字,鰓假借字,葸則俗字也。’”[注]錢大昕之説,見《潛研堂集》卷九《答問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1頁。按,《漢書》“鰓”字反切,當從狩谷氏所引作“先祀”。

狩谷氏一般不輕易下按斷,但其引用的異文材料也可以爲後來的研究提供線索。

《賦篇》言“禮”云:“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歟。……性得之則甚雅似者歟?”王天海云:“不,不敬也。《類聚》所引正作‘不敬’,此或承上而省?或脱之耶?”[注]《荀子校釋》,第1011頁。狩谷氏云:“《初學記》引‘所不’下有‘亂’字,‘甚雅似者歟’作‘具足歟’三字,‘具足’當作‘甚疋’,‘疋’即雅字。”按,狩谷氏據台州本糾正了《初學記》“具足歟”之誤。“不”解作“不敬”,王氏係沿用久保愛之説,從文法上講,屬於“蒙上文而省”,固然可通,但言“禮”爲“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敬”,行文缺少變化,且文意未免重複,而狩谷氏引《初學記》作“不亂”,實自可通。《禮論篇》云:“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苟非聖人,莫之能知也。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爲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爲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爲鬼事也。”

蓋荀子言禮,往往強調不同階層者對禮有不同境界之認識,下層士庶小人不知禮之精義,只是單純依禮行事,但未必一定亂禮。《王霸篇》:“若夫貫日而治平,權物而稱用,使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以是用挾於萬物,尺寸尋丈,莫得不循乎制度數量然後行,則是官人使吏之事也,不足數於大君子之前。”《榮辱篇》亦云:“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唯君子能深明禮義,不唯不亂,更能心存敬意。故《修身篇》云:“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類,然後温温然。”由此可見,《賦篇》此處的“敬”與“不亂”,正是就聖人、君子與官人、百姓(也就是小人)之别而言,過録本的引證起到了很關鍵的作用。

林少陽先生指出,日本江户時期,出現了與清儒一樣的荀學復興熱潮,荻生徂徠領風氣之先,其後寬政(1789—1801)至文政年間(1818—1830)出現了大量注疏之作,林氏更製作了詳盡的“江户與清朝荀學校釋年表”[注]林少陽《日本江户荀學史與清朝荀學史之不約而同》,《東嶽論叢》2011年第12期,第35、36頁。,對我們瞭解這一時期日本《荀子》校注情況有很大的幫助,不過,狩谷望之校録宋本,尤其是對宋本的考證,並没有在表中提及。事實上,對過録本的研究顯示,狩谷氏對宋本的校勘與考證都體現了較高的樸學造詣,一些成果也很值得後來的校注者吸收與借鑒,這些同樣是受江户荀子學熱潮影響的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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