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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而”字義辨析

2017-01-27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楊 曦

内容提要 《莊子·逍遥遊》“德合一君而徵一國”一句中的“而”字,郭慶藩以爲當讀作“能”字、表能力。此説本之王念孫。但“而”、“能”雖可通假,卻只能表能够義,不可表能力義,因此郭説實出於對王説的誤解。從對文而言,“知、行、德、能”不屬同一層面,“官、鄉、君、國”更不在同一序列,因此郭説不能成立。進而言之,在《莊子》及其他先秦文獻中也没有“而”通“能”、表能力之義的用例。所以,此處的“而”字只是表並列的連詞。

關鍵詞 《莊子》 “而”字 訓詁

《莊子·逍遥遊》説:“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此句中的“而”字,歷來没有異説。直到郭慶藩《莊子集釋》中暗用王念孫“而”字當讀爲“能”字之説,纔引起關注,此後注家翕然從之[注]影響較大的《莊子》注本采用此説的有: 王先謙《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2頁;錢穆《莊子纂箋》,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5頁;王叔岷《莊子校詮》,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8頁;曹礎基《莊子淺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頁;楊柳橋《莊子譯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8頁。。不少教材與辭書也采納此説,設立詞條[注]《漢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崇文書局2010年版,第3003頁;《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年版,第11930頁;《辭海》(1999年版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24頁;《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75頁。。

不過,此説流行不久,劉武便從對文的角度提出質疑,以爲穿鑿不足取信[注]劉武《莊子集解内篇補正》,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75頁。,當今也有一些注本從之[注]陸永品、方勇《莊子詮評》,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15~16頁;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頁。。

此外,還有學者看法與此相近[注]如陳引馳《莊子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成善楷《莊子箋記》,巴蜀書社2010年版,第3~4頁。,如陳鼓應説:“‘而’、‘能’古字固通用,然此處‘而’字不必作‘能’字解,仍當依成《疏》讀‘而’爲轉語。”[注]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最新修訂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21頁。楊琳也不贊成此説,他認爲“如果按常見的詞義去理解而文意暢達,一般不能再根據對文提出新解”,並以此爲例,指出:“‘而’理解爲正常的連詞文從字順,憑自己的主觀願望強求對稱,實際上是在修改古人的文章,殊不足取。”[注]楊琳《訓詁方法新探》,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90頁。

以上諸家所説大體不出劉武範圍,目前形成的是兩説皆可、以不必求通假爲優的局面,還不足以徹底破除此説,因此還有詳加討論的必要。

一、 最先提出“而”當讀爲“能”的是王念孫

首先需要説明的是,此説當創於王念孫。郭氏説:

而徵一國,《釋文》及郭注無訓,成疏讀“而”爲轉語,非也。“而”字當讀爲“能”, “能”、 “而”古聲近通用也。官、鄉、君、國相對,知、仁、德、能亦相對,則“而”字非轉語詞明矣。《淮南·原道篇》“而以少正多”,高注:“而,能也。”《吕覽·去私》、《不屈》諸篇注皆曰:“而,能也。”《墨子·尚同篇》:“故古者聖王唯而審以尚同以爲正長。”又曰:“天下所以治者何也?唯而以尚同一義爲政故也。”《非命篇》:“不而矯其耳目之欲。”《楚辭·九章》:“世孰云而知之?”《齊策》:“子孰而與我赴諸侯乎?”“而”並與“能”同。《堯典》“柔遠能邇”,《漢督郵班碑》作“而邇”。《皋陶謨》“能哲而惠”,《衛尉衡方碑》作“能悊能惠”,《史記·夏本紀》作“能智能惠”。《禮運正義》曰:“劉向《説苑》能字皆作而。”是其例。[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0頁。

王叔岷先生指出,《莊子集釋》一書,“凡王念孫、引之父子直接訓釋《莊子》之説,如《讀書雜志·餘編》中之《莊子》部分,僅三十五條,郭氏《集釋》皆標出王氏父子之名;王氏父子訓釋他書,如《讀書雜志》、《廣雅疏證》、《經義述聞》、《經傳釋詞》間接涉及《莊子》者甚多,郭氏則大都據爲己説”[注]王叔岷《莊子校詮序論》,《莊子校詮》,第5頁。。讀“而”爲“能”,即其一例。

此説見於王念孫《讀書雜志·淮南内篇第十八》“而不”條:

“能”、“而”古聲相近,故“能”或作“而”。《原道篇》 “而以少正多”,高注:“而,能也,能以寡統衆。”又注《吕氏春秋》《去私》、《不屈》、《士容》三篇並云:“而,能也。”《逸周書·皇門篇》曰:“譬若衆畋,常扶予險,乃而予於濟。”《墨子·尚同篇》曰:“故古者聖王唯而審以尚同,以爲正長,是故上下情通。”又曰:“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唯而以尚同一義爲政故也。”《非命篇》曰:“不而矯其耳目之欲。”《莊子·逍遥遊篇》曰:“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荀子·哀公篇》曰:“君以此思哀,則哀將焉而不至矣。”《楚辭·九章》曰:“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齊策》:“管燕謂其左右曰: 子孰而與我赴諸侯乎?”又“秦始皇使遺君王后玉連環曰: 齊多知而解此環不?”“而”字,並與“能”同。故鄭注《屯卦》讀“而”爲“能”。《堯典》“柔遠能邇”,《漢督郵班碑》作“揉遠而邇”。《皋陶謨》“能哲而惠”,《衛尉衡方碑》作“能哲能惠”,《史記·夏本紀》作“能知能惠”。《論語·憲問篇》“愛之能勿勞乎”,《鹽鐵論·授時篇》“能”作“而”。《吕氏春秋·不侵篇》“能治可爲管商之師”,《齊策》“能”作“而”。又《禮運正義》曰:“劉向《説苑》能字皆作而。”今《説苑》中“能”字無作“而”者,皆後人改之也。唯《論衡》之《感虚》《福虚》《亂龍》《講瑞》《指瑞》《感類》《定賢》諸篇“能”字多作“而”,其作“能”者亦是後人所改。[注]王念孫《讀書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27~928頁。

兩相比較,可以發現,郭氏“而”、“能”通假之説,實暗用《讀書雜志》,且所舉的八個例證,包括高誘注與《墨子》《楚辭》《戰國策》《尚書》以及《説苑》等,也全都源於王氏,引文、次序全同,只是有所删削而已。只有對文之説,是郭氏自己的意見。

今天一般將此説歸在郭氏名下,然而究其實當屬王氏,因此,我們首先對這一問題略作説明。

二、 “而”“能”通假及對文辨析

我們認爲,兩家認爲《逍遥遊》中“而”讀爲“能”的證據主要有二: 一是“而”、“能”兩字古聲近通用,且不少古注與古書異文中都有“而”通“能”的例證;二是對文。下面就從這兩方面進行辨析。

(一) “而”“能”通假及用例辨

“而”、“能”兩字,同爲之部字,“而”爲日母,“能”爲泥母,同爲舌音,確能聲近通轉,因此《玉篇·而部》“而”字的訓釋説:“語助也,乃也,能也。”正拈出“能”義。考其理據,當出於通假。因此,“而”可通“能”並無疑問。

但其所舉“而”、“能”互通的例證不免蕪雜。檢核之後,我們認爲並非全可視爲通假,而可視爲通假的又没有一例是作爲名詞、解釋爲能力義的。那麽,此處“德合一君而徵一國”的“而”是否可以讀爲“能”,就需要打上一個問號了。

首先,需要剔除並非通假的例證,包括《九章》《皋陶謨》兩例。

《九章》:“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解惠全等認爲:“‘孰云’可講作何如,則‘而’也是連接狀語和謂語的,亦爲連詞。”[注]解惠全、崔永琳、鄭天一《古書虚詞通解》,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7頁。可從。在文字本義可通時,不必再言通假。

另一例,“《皋陶謨》‘能哲而惠’,《衛尉衡方碑》作‘能悊能惠’,《史記·夏本紀》作‘能智能惠’”,亦非通假。因爲這三者之間並非異文關係,而是不同的結構。三者雖然意義相差無幾,但並不完全等同。在上述三例之外,《淮南子·泰族訓》引《書》曰“能哲且惠”,其結構與“能哲而惠”同,“而”字與“且”字是作爲連詞,連接“哲”與“惠”兩個形容詞,表並列關係,“能”字則是統攝;而“能悊能惠”、“能知能惠”則是“能悊”(“能知”)、“能惠”所組成的並列結構,當是古人引書時與原書不盡一律造成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異文,因此兩類結構不能混爲一談,也自然不能視爲“而”“能”相通的例證。

餘下可以確認爲“而”、“能”通假的例證,又可以分爲“而”通“能”、“能”通“而”兩類。前者如高誘注、《逸周書》《墨子》《戰國策·齊策》(孰而)、《周易·屯卦》《説苑》《論衡》等例,後者如《堯典》《論語》《吕氏春秋·不侵》諸例。可以補充的是,《淮南子·原道》“行柔而剛,用弱而強”,高誘注亦云“而,能也”;《墨子·尚同》“故古者聖王唯而審以尚同”,《文選·東京賦》李善注引“而”字作“能”。

在意義上也可以分爲兩類,一是用作虚詞,表能够義,這一類占了大多數;二是用爲動詞,訓睦,即與人親善、和睦之義,包括《堯典》“柔遠能邇”與《周易·屯卦》兩例。“柔遠能邇”爲金文恆語,“柔遠”與“能邇”爲對文,孫星衍《疏》:“能者,《漢書》注(按: 係《百官公卿表叙》)師古曰:‘善也。’”[注]參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96~199頁。可從。《周易·屯卦》:“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陸德明《釋文》:“鄭讀而曰能。能猶安也。”與訓睦之義相近。

基於以上分析,回頭審視王念孫、郭慶藩兩家之説,實有本質區别。王念孫在舉例之後,並未闡述,察其用意,似傾向於認爲《莊子》中“而”通“能”,意爲能够。此意誠然可通。不過,上文已經指出,當本義可通時,不必用通假。至於郭慶藩之説,以爲“而”通“能”有能力之義,則從未有此例,實出於對王念孫之説的誤解。

(二) 對文分析

郭慶藩立此新説,另一根據就是對文,但其説並不能成立。劉武就認爲:

注中郭説未免穿鑿。官,職位也,與鄉、國對。君,則國之君也,“而”應讀如字,德字統君與國言,中以“而”字連屬成句。就狹義言,德合於一君;就廣義而言,德見信於一國也。且本篇所重,在道與德,而不在能;又知效一官,即含能義,無庸讀而爲能,添此蛇足也。[注]劉武《莊子集解内篇補正》,第375頁。

“知、行、德、能”四字講成對文,實屬牽強[注]此處“行”字,清光緒思賢講舍刻本《莊子集釋》作“仁”字,不詳爲手民誤植抑或郭氏有意所改,但正文仍作“行”字。。因爲智力、行動、德性實際已經涵蓋了一個人能力的各方面,《莊子》中也没有以“能”與“知”“行”“德”對舉的例證。

而“官、鄉、君、國”四者,更不屬於同一序列。官指官職。鄉,成《疏》説:“鄉是萬二千五百家也。”鄉爲萬二千五百家爲周制,見《周禮·地官·大司徒》及鄭玄注。君,指天子或諸侯國之君。國,成《疏》説“國是五等之邦”,即指有公侯伯子男五個等級的邦國。

所以,官是具體的行政職位,鄉、國是兩級行政單位,君是國中的最高領袖,所謂“一國之君”是也。如果一定要求相對,也只能是鄉、國相對,官、鄉、君、國四者是無法並列的。

先秦時代,一般認爲社會結構是由身而人,由人而家,由家而鄉,由鄉而國,由國而天下,如《管子·權修》所説:“天下者,國之本也;國者,鄉之本也;鄉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簡略地説,即家、鄉、國、天下四者,或鄉、國、天下三者,如《孟子·萬章》:“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所以,《莊子》此文中關係比較緊密的是“鄉、國”兩字,《列子·仲尼》:“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爲榮,國毁不以爲辱。’”正可相參。“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是從反面、否定的角度説,“鄉譽不以爲榮,國毁不以爲辱”則是從正面、肯定的角度説,與“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實則相通,行文“鄉”、“國”對舉,更可證“官、鄉、君、國”在類似的語句中只是處於同一位置,其實並非對文。

再如《大戴禮記·文王官人》:“平仁而有慮者,使是治國家而長百姓;慈惠而有理者,使是長鄉邑而治父子;直湣而忠正者,使是蒞百官而察善否。”又曰:“一曰國則任貴,二曰鄉則任貞,三曰官則任長。”並舉的正是“官”、“鄉”、“國”,“君”就被舍棄了,因爲“君”只是一“國”之君而已。

又“徵”字,陸德明《釋文》:“信也。”以才能取信一國之説,也不見於先秦文獻。

總之,兩家所説的“而”、“能”通假,雖然可以成立,但從對文角度無法解釋,因此不適用於此句。

三、 《莊子》及其他先秦文獻中均無此用例

張以仁先生在批評清儒解釋虚詞的原則時説:“‘放之全書而準’是他們那些著作中所没有的。”[注]張以仁《國語虚詞集釋》,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專刊》之五十五,1968年,第11頁。這一批評也適用於此。

我們統計《莊子》全書中“而”字的使用情況,大致可分爲兩類。最多的是用爲連詞,達2 100次。其中單字用於句中1 944次,作爲詞組使用156次[注]包括而後(43次)、而已矣(33次)、而況(32次)、而猶(9次)、然而(8次)、而已(7次)、俄而(5次)、已而(3次)、然而(3次)、而又(3次)、而況乎(3次)、而且(1次)、今而(1次)、因而(1次)、既而(1次)、而已耳(1次)、而已哉(1次)、而況於(1次)。。此外,“而”作爲第二人稱代詞使用45次,“而夫”1次[注]人稱代詞,宣穎以爲即“彼人”。章炳麟認爲:“而夫,即‘女夫’。《左傳·昭公六年》:‘左師曰: 女夫也必亡。’”女夫,即汝夫。劉淇《助字辨略》:“猶云若人。”。此外,用於人名“意而子”使用4次。合計2 150次。没有一例是可以如郭慶藩所説解釋爲名詞能力義的。《莊子》中自有“能”字,此處如果真當讀爲“能”字,也就不會寫作“而”字了。

而且,不僅置之《莊子》一書中無此用法,置之先秦文獻中也極爲罕見。據筆者所見,僅《荀子》有一例。《王霸》:“若是,則人臣輕職業,讓賢而,安隨其後。”于省吾《雙劍誃諸子新證·荀子二》:“讓賢而即讓賢能,而、能古音近,字通。”[注]《荀子》,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年版,第132頁。然而于氏蓋本郭説立論,也不足爲據。此句承上文“人主則外賢而偏舉,人臣則争職而妒賢,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而言,王念孫以爲“輕職業”之“業”爲衍文累詞[注]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第四》,第685頁。,雖然也是不明古書不盡對稱而強求一律,但説此與“争職而妒賢”正相反,較之于説爲確。

故而,此處的“而”字也只是連詞,絶不可以解釋爲“能力”。那麽,僅剩《逍遥遊》這一例了,所謂孤證不立,此説之非可以定論。所以,“德合一君而徵一國”只能連在一起,不能點斷,“而”只是一個在語法關係上起並列作用的連詞,絶不能把“而”讀爲“能”、釋爲能力。

至於此句的解釋,成玄英説:“自有智數功效,堪蒞一官;自有名譽著聞,比周鄉黨;自有道德弘博,可使南面,徵成邦國,安育黎元。此三者,稟分不同,優劣斯異,其於各足,未始不齊,視己所能,亦猶鳥之自得於一方。”[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0頁。即説此句所論由知而行而德,由一官而一鄉而一君一國,其中也自有小大,但都是徇名而務外之人,所以宋榮子纔會笑話他們[注]鍾泰《莊子發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頁。。總之,“而”字不能讀爲“能”、釋爲能力。希望今後諸種注本、教材、辭書在修訂時能够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