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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經典之養生趨尚
——從老莊到後世道教之核心訴求

2017-01-27臺灣楊濟襄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道教道家

(臺灣) 楊濟襄

内容提要 “養生”是道教功法裏的重要課題,本文追溯後世道教養生術與先秦道家思想之關聯,以術證道、道術相合,具體引據《老》《莊》原典文獻,論證後世道教在“養生”課題上之主張,其源頭實歸本於先秦道家。

關鍵詞 道家 道教 養生 道術

前 言

道教養生的理論和實踐,與道家思想密不可分。

無可否認,道教養生學是承繼道家養生學而來的,没有道家養生學,就没有道教養生學。道家養生學根源於《老子》《莊子》的養生理論,並且含融秦漢乃至魏晉,如《吕氏春秋》《淮南子》等文獻所藴涵的養生思想。可以説道教吸收了道家思想,歷經黄老道學、魏晉玄學,而發展成足以代表中華文化的本土宗教,其中,提升生命本質、注重長生價值的養生思想,所代表的意義,不只是在宗教界,也是當代全球化生態議題中,不容忽視的重要内容。本文以道家傳世文獻《老子》《莊子》爲探討文本,進一步對照道教之養生宗旨,希望在道教豐贍的養生功法之外,抽繹出中國思想史中的相關理路。

一、 老莊思想中的養生趨尚

《老子》從“養生”的角度從事各種生命的思考,關注生命的存在,包括: 觀察生命、認識生命、理解生命以及保養生命。老子認爲,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體現於對生命精神的追求和持守,個體生命的不斷超越,最終的目標,是與生命的理想狀態——“道”相應和;“養壽”亦是“修道”終極目標之一。可以説,《老子》就是一部深含豐富生命智慧的典籍。

(一) 《老子》之養生觀念

《史記》本傳記載: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爲務。……於是老子迺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我們由此可得知老子的兩個重要意象:

1. 深藏若虚,盛德若愚。驕氣、多欲、態色、淫志,皆無益於身。

2. 老子以修道養壽,終得長壽。

顯然“深藏若虚、盛德若愚”的説法,對於孔子而言,毋寧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生命情調,因此,孔子最後以神乎其境的“龍”來譬喻老子。老子告訴孔子,“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這是生命價值觀的揭示;老子所言之“道德”,與孔子汲汲入世的生命態度,並不相同。修道足以“養壽”,至於無益身體健康的驕氣、多欲、態色、淫志,顯然有違“道德”之旨。可見,《老子》又名《道德經》,本質上即與“養生”息息相關。

《老子》的養生思想,以“道”爲主軸來貫串,其養生理論的宗旨是“體道養性”。“道”是天地萬物的創生者,具有永恆的生命力,只有體順“道”的特質與規律,萬物纔能適性養性。“道”的本質,具有創生、虚無、超越、恆常四種特性。

【道的創生性】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子》四十章)[注]本文中所引的《老子》原典,以樓宇烈《老子王弼注校釋》(與《周易注校釋》合刊本,臺北華正書局1983年版)與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參校,並由本文作者校讀而成。章節標注以傳世本《老子》爲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

【道的虚無性】

道之爲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老子》十四章)

【道的超越性】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五十一章)

【道的恆常性】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爲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道體的虚無與超越,使“道”具有區别於萬物生滅的永恆特質;道體的創生與恆常,使“道”具備了源源不絶的規律和動力。

【道的規律性】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老子》四十章)

致虚極、守静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静,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十六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老子》二十二章)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老子》九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按照“道”的屬性,我們可以由“隨化自然”、“少私寡欲”、“守静致虚”、“謙德積善”四方面來歸納老子養生思想之特徵。

因爲取法於“道”,隨着自然界的消長,人的生與死,亦與萬物之自化相同。循此而得,老子之養生觀念,並非軀幹形體之養尊處優,而是以“隨化自然”的態度來看待形體之生老病死。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

倘若不能揭櫫“隨化自然”的大原則,那麽,所有的寵辱得失,就是人類養生的大患。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老子的疾呼: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爲腹不爲目,故去彼取此。(《老子》十二章)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

“少私寡欲”遂成爲《老子》養生思想的核心議題。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五十五章)

《老子》以赤子嬰兒象徵人的本來面目,直指未經世俗一切價值污染的道性本真,老子認爲“嬰兒”是最合於道的人,所以,《老子》書中就把“嬰兒”的狀態,作爲“道”的生動呈現。

老子深知,世俗化權謀心機越深,則離“道”越遠;離“道”愈遠,則愈無法回到嬰兒時期的本真。“物壯則老,謂之不道”,只有藉着自覺修煉“含德”,纔能在無情歲月的淘洗下,依舊“比於赤子”。人們可以藉着修養自己的“德”,與“道”相近;但是,《老子》所言之“德”,卻不是孔子所説的“其人與骨皆已朽”的儒家聖人之德,《老子》又名《道德經》,“道”指的固然是“先天地生”、“可以爲天下母”的“自然之道”,而“德”指的應該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的呈現過程。“德”的重點就不僅是儒家人文化成的“禮樂文飾”,而是復歸於生命本真的向往——“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五十四章),也是“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三章)的修煉存養,此即本文所言之“養生”:

不尚賢,使民不争。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虚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 知無欲。(《老子》三章)

王弼以“守其真”來注解“常使民無知無欲”。“守真”即是歸於“樸”,特别是在面對令人目盲、令人耳聾、令人口爽的五色、五音、五味,乃至令人心發狂、令人行妨的馳騁畋獵、難得之貨。“樸”的重點因此被突顯在“守心”,尤其是人們的“心”受到外物(可欲之物)的牽引而迷亂,逐步遠離了“樸”,也遠離了“道”。因此,以“爲腹不爲目,去彼取此”,對比勾勒“含德之厚,比於赤子”的“德”,“赤子之德”所指的就是“自我本真的存在”。有鑒於此,我們纔能真確理解傳世本《老子》何以第三章既言“實其腹”、“強其骨”,卻又在第十三章講“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而把《老子》真正的養生宗旨,導向“少私寡欲”、“守静致虚”。

《老子》守静所要求的最佳狀態就是“赤子”“嬰兒”,《老子》書中提到嬰兒赤子的地方共有五處,每次提到“嬰兒”“赤子”時,都一并提到“萬物之母”——“道”,與天地化育之“德”,並且由此“母”“子”對喻來説明天地之“常德”。在養生的理想目標上,《老子》要求“復歸於嬰兒”(二十八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十章):

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老子》二十八章)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老子》十章)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老子》二十章)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老子》五十五章)

《老子》曰:“天下有始,以爲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二章)這種“母”“子”相混而喻的方式,提示我們: (一) 由“嬰兒”之生,見化育之“常德”。“嬰兒”之“德”,來自不離其“母”。(二) 以“母”知“子”,由“子”見“母”;人和萬物皆由“道”而生,“體道而後能行德”。老子把“重返静寂”視爲“體道歸真”的修煉,所謂的静寂,藴含着如同嬰兒般的強大生命力,並非死寂。

猶如所謂“没身不殆”,《老子》亦是建立在“以知其子”、“復守其母”的基礎上,也就是要求萬物不要忘記自己的來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四十二章)透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復返途徑,人在“歸於嬰兒”的體認裏,同時亦“歸於本源”,回復於“道”。這種使萬物生生不息的源頭,《老子》慣以母性意象加以具體化,例如:“玄牝”、“守母”、“食母”。筆者認爲,我們必須注意到,“赤子”“嬰兒”的生機,與“道”的母性意象是一體呼應的,如此,我們看待《老子》所謂之“赤子”“嬰兒”,纔能由“虚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的具象層面,上溯到“復歸於樸”的“常德”、“玄德”,並且由“赤子”“嬰兒”感受到來自道體孕育、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十章)的自由與靈動。

老子強調“弱者,道之用”,至爲柔弱的嬰孩,卻是“道”的強大展現。老子從對自然現象的觀察,概括出“道”的規律:“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五十五章),“木強則折,兵強則不勝”(七十六章),就像草木萌發之時最富茁壯之勢,因此,嬰兒雖然筋骨柔弱,但卻精力飽滿,其生理發育與代謝,遠遠超過成人。王弼以“嬰兒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來注解“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只有無智無欲,任其自然,纔能不傷本性。嬰兒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無智就是“大智”,無巧就是“大巧”,嬰兒渾沌無知,於善無所喜,於惡無所疾,這樣的無爲任真,自在自得,也就最合於“道”無爲而無所不爲的自足狀態。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爲,而無以爲;下德爲之,而有以爲。(《老子》三十八章)

“謙德積善”,保有“本真”,是平平實實地履行“近於道”“合於道”,而回盈人類自然之“德”,有德之人,其本真之中無不充滿着“德”。老子認爲,道具有“謙德”——猶如第六十七章所云,道是“萬物恃之而生”,而“道”卻能做到“生而不有,爲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

(二) 莊子之養生觀念

如何在社會生活與人的自然本性間達到和諧,是養生實踐的一大難題,也是當代工商業社會人們普遍面臨的心靈困境。莊子養生思想在這一個問題上,提供了獨特的解決視角,彰顯了原始道家的智慧。

《莊子》主張“歸返自然”,要人們抛棄被文明所困擾的種種規範羈絆,要人們解脱有形無形的牽掛,回返於簡單真樸的狀態,讓神情徜徉於天地幽冥之間,御風而行,隨雲而遊,吸蒼穹之精光,飲巔池之甘霖。這種“與萬化冥合”的思想特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即得“同於大通”之境,是《老子》之外,先秦道家養生觀念的進層發揮。

1. 養生: 安時處順、順應自然

《莊子·知北遊》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注]本文中所引《莊子》原典,係以清·郭慶藩《莊子集釋》與近年來方勇、陳永品新刊之《莊子詮評》(巴蜀書社2007年版)互校而成。但是,一般人卻往往無視於大美的存在。莊子提出了以“内養”爲主導的養生之道。《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故事中,梁惠王感慨説:“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其養生思想指的就是透過“外天下”、“外物”、“外生”,向内用心,從人的生命本質,闡發生命本來的價值和意義的工夫。可以説是爲當代短視功利、拘泥物質享受的生活模式,提供另一種反思的途徑。

庖丁爲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莊子·養生主》)

庖丁講其殺牛的經驗,是由於運用熟練的技巧,加上掌握對象的特有架構,纔能從“所見無非牛者”,到三年後的“未嘗見全牛者”,再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按照牛“固然”的骨架,奏刀而進,由肉多的地方下刀,沿着骨節劃開,“依乎天理”而不碰堅硬的牛骨,刀鋒遊走於關節之間,牛在不自覺之中,“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而刀刃如新。

這則寓言表面上是講庖丁解牛,實質卻是暗喻“順應自然”之理。猶如《莊子·天道》所云: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虀萬物而不爲戾,澤及萬世而不爲仁,長於上古而不爲壽,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爲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虚静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莊子認爲,天地以無爲成其德,因此,能明白天地宗本要旨,則能無逆於天地。當心靈明净,神照潔白,而其德合於陰陽變化者,可以宗宰蒼生,根本萬有,冥合於自然之兆,與天相和;能順天應人,均平萬有,調順物情,合光同塵,則與人相和。俯同塵俗沉浮之迹,得適人世的歡悦,就是人樂;仰合天地萬物消長之道,欣喜天道之樂,就是天樂。天樂是無牽無掛,没有善惡是非,不需僞裝情性,自然而然的一種喜悦。所以,能洞徹天樂的人,他生存的時候是順天而行,他死亡時,也是順遂萬物自然的消長。在虚静時,和陰氣同歸於寂寞;於運行時,和陽氣同和於波流。能够徜徉於天樂的人,行動時像天那樣自然循環,虚寂時像地那樣凝固寧静,心境冥合外物而自作主宰,心神清明而萬物歸服。能够用此虚静恬淡、寂寞無爲的方法,來和溶天地萬物的質性,以推及天地之源,通達萬物之根,就是“天樂”之境的樸素之美。在莊子的養生思想中,我們可以洞見由“順應自然”而發展出“逍遥無待”、去人我、破死生的齊物論點。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莊子·養生主》)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莊子·齊物論》)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 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

莊子認爲,世間所有彼此對立的概念,即便是生與死這樣的殊途,在不同立場時,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也有此的是非,能消除彼此的互相對立,就叫做“道樞”,而道樞就像握住環子中間的關鍵一樣,可以應付無窮的變化。“是”的變化是無窮的,“非”的變化也是無窮的,所以聖人不去批評是非,而加以調和,用無彼此之分的“天均”,去平息是非的争論;這種不摻雜好惡,没有利害分别,光明平正超然獨照的胸襟,即是斷滅彼此之分的天均之狀。除了無彼此之分的“天均”外,還可以用融合自然分際的“天倪”來平息辯論。所謂融合自然分際,就是“是”也可以叫做“不是”,“然”也可以叫做“不然”。“是”假使果能是“是”,它自然和“不是”有區别,也無須争辯,“然”假使果能是“然”,則它自然和“不然”有區别,也無須争辯。因此,“和之以是非”、“和之以天倪”,便能忘掉生死,忘掉是非,遨遊於無物之境地,寄寓於無物之境界,徜徉於“天樂”之中,“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

2. 達生: 心齋坐忘、不爲物累

莊子之養生觀,講究與天地萬物心冥氣合。形體與天地同具,精神與自然合一,歸返太虚。然而,莊子追求“我與萬物冥合而爲一”,天下人卻沉迷混濁,不只無法用正經肅穆的言語來曉諭天地間的大美,更難以讓世人明白,何爲“與天地合一”的境次。因此,莊子只好用遨遊世間的態度,迂遠無稽的論説,廣大虚無的語言,放曠不着邊際的文辭,采取變化不定的“卮言”,推衍到無窮,引用古聖賢的話語來令人相信,又以寄托虚構的“寓言”來闡明他的學説;展現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鄙視萬物,不問是非,與世俗相處的天地一體精神。

以謬悠之説,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爲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真,以寓言爲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彼其充實不可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爲友。其於本也宏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莊子·天下》)

上與造物者同體,下與看破生死、不計終始的人爲友;這種看透自然幻化之循環,識清天地成敗爲轉瞬的人,可以説是已純然和天地自然合化了。

《莊子》書中曾多次以仙人形象加以描繪這種心境理想。《逍遥遊》篇:“藐如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又《齊物論》篇言:“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李澤厚認爲:“這種與宇宙同體的人格理想,是氣勢磅礴、壯麗無比的。在莊子這裏,其特點正在: 這種主體人格的絶對自由,是透過客觀自然的無垠廣大來呈現,它也就是莊子最主要的審美對象: 無垠的美、大美、壯美。”[注]李澤厚認爲莊子的人格理想,即是“逍遥遊”中的主人翁,是超越道德之上的“至樂”。詳見《華夏美學》,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02頁。莊子所向往的這種至樂之美,是與天地一體的心物冥合,與無限自然同體共感的積澱。要涵養出心物冥合、同情共感的物我一體人格理想,只有透過“心齋”與“坐忘”兩種工夫修爲。在《人間世》《大宗師》篇中,莊子以顔回和孔子的對話,揭櫫了其間之旨趣:

顔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爲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顔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爲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

顔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顔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莊子·大宗師》)

“仁義”是要施爲的,“禮樂”是要規範的,這都是有所爲而爲,而“坐忘”是忘掉自己的形體,忘掉自己的感官知能,離了形體、去了智巧,纔能與天地冥合,方能與道契合,“同於大通”。莊子認爲,能够破除形體,去除智巧,是人與天通的基本步驟。《天道》篇言:

視而可見者,形與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

如果被有形有聲的現象所拘宥,這種執著必然妨害對天地萬物自然化育之美的理解,最終爲外物所累,失去心靈的自由。要獲得主宰萬物的力量,先要泯滅是非,抹去物别,“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山木》篇)。能忘乎物,忘乎天,纔能視萬物爲一體,達到此境界的關鍵,就在“忘”的功夫。“忘”即擺脱一切概念的拘束,破除具體外物的壓迫,只有把握住宇宙的精神,能遨遊於天地之間,即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逍遥遊》篇)。人與宇宙精神冥合而通同萬物,這是莊子美學的終極理想,因此在忘物的同時更要忘己,“忘己之人,是謂入於天”(《天地》篇)。至此,自然喜怒哀樂之情不生,心静如水。故曰:“聖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物而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篇)我們可以説,“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順應自然之道,進而“超越物外,達生逍遥”,此乃莊子養生思想的核心目標。

二、 道教養生之本源與系統

道教以長生成仙爲終極追求。道教文獻中保存着大量的養生著作和養生方術,這是道教歷代修煉者努力研究和不斷實踐的結果,也充分表現了道教熱愛生命、渴望長生的熱忱和探索精神。

所謂“道教養生觀”,就是道教對人的生命、人與自然、精神與自然關係等一系列問題的基本認識和態度。“道教養生”是以道家的宇宙觀爲理論基礎,認爲包括人在内的宇宙萬物都是“道”所化生的産物,因此只有符合“道”的規律,與天地萬物合一,處於自然的生存狀態,纔是最佳生存狀態。從廣義上來説,“道教養生”包括道教生命觀、神仙理論以及成仙的方術;若從狹義上説,則“道教養生”是指通過禁忌、服食、氣功、武術等種種具體手段,使人的身心達到一種内外協調的狀態,從而延長人的壽命,使人在身心平和的狀態下盡享天年[注]“道教養生學”之定義文字,采自“道教文化資料庫”網頁資料: http://www.taoism.org.hk/taoism-human-civilizationz/taoist-health-cultivation/pg6-4-intro.htm(頁面執筆人: 姜生)。。

東晉葛洪提出“藉衆術之共成長生”,認爲“凡養生者,欲令多聞而體要,博見而善擇。偏修一事,不足必賴也”[注]《抱朴子内篇·微旨》,《道藏》(CH061906)。本文所引用之文獻,爲臺灣所建置之電子文字資料庫中之《正統道藏》(http://www.ctcwri.idv.tw/CTCWRI-MTS/CMT000.htm),以下俱簡稱爲《道藏》。其後括弧内之編碼(如CH*****),爲該則文獻之電子序號。。衆術合修、取長補短的理論,對後世道教養生學的發展,産生深遠的影響。道教養生的術科儘管繁多[注]其後,陶弘景繼承了葛洪的傳統,在《養性延命録》中輯録了自上古以來的養生理論和養生術,對行氣、導引、煉丹都有所研究。這種兼收並蓄的傳統一直被後代卓有成就的養生家們所繼承,從唐初孫思邈的《千金方》(包括《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以至明清的養生著作,都廣收行氣、導引、服食等養生術。,但是養生的宗旨與終極目標,卻可歸納出如下方向。

(一) 形神俱妙,與道合真

養生思想是道教教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道教的最高信仰是道,而作爲得道的最高境界是“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注]“形神俱妙,與道合真”見《太上老君説常清静妙經》,《道藏》(CH030101)。,它的特點在於,希望通過一定的修煉,人的精神和形體都得到改造,微妙靈通,超越現實世界的束縛。成仙的理想是道教教義思想的核心之一,而養生就是成仙所必經的修煉途徑。

道教從道家思想吸取了養生理論的基礎,逐步在修煉方法中,建立了“形神兼具”的理念,“形”“神”既可以有不同的修煉途徑,在修煉過程中,也可以相互兼顧,司馬承禎在其《坐忘論》中曾説:“道有深力,徐易形神,形隨道通,與神合一,謂之神人;神性虚融,體無變滅,形與道同,故無生死。”[注]見《坐忘論》,《道藏》(CH040521)。闡述了“形”與“神”是可以隨着道力的增進而改變的。也就是説,在修煉的過程中,不僅要促使“形”與“神”相合,而且要“與道相通”,因爲道是永恆的,只有形與神合、與道合,纔能維持生命的綿延不絶,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老子》循天地常德、與“道”相通的“嬰兒”,落實於人身之改變,正是道教“形神俱煉”的修煉旨趣。道教“形神相合,與道相通”,與《莊子》“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偏重於内修之門徑,有所不同。

道教的修煉,講究循序漸進。因此,對於形神的修煉,亦從生命的本源開始;人的生命是精、氣、神的聚合所産生,人在降生之初,生命體中的精、氣、神本來是合一的,只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意識的開啓,人間凡塵俗事,逐漸侵擾人先天的稟賦,精、氣、神逐步損耗衰頽,直至油盡燈枯,最終湮滅。

《老子》十六章:“致虚極、守静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廿八章亦云:“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萬物可以歸根復命,作爲萬物之一的人當然也不例外,其修持的意義就是恢復人的淳樸本性,達到一種“常德”的狀態。這樣的理念,賦予了道教“形神俱煉”的理論與依據。

道教把《老子》所説的“嬰兒”,視爲神形煉養的指標,道教第三十九代天師張嗣成在《道德真經章句訓誦》卷中(《道藏》CH0303262)提到:“吾身妙於嬰兒,天地妙於無極,道體妙於大樸。”從中可看出: 以嬰兒與天地、道體相提並論,充分説明“復歸本根”是道教所追求的修煉目標。至於復歸的途徑,元代道士陳致虚在其《上陽子金丹大要》卷四(《道藏》CH0408104)指出:“萬物含三,三歸二,二歸一。知此道者,怡神守形,養形煉精,積精化氣,煉氣合神,煉神還虚,金丹乃成,只是先天地之一物耳。”所謂“萬物含三”是指萬物均有精、氣、神,在人的生命活動過程中,精、氣、神逐漸分離了,修煉就是要使分離的精、氣、神再度融合。“三歸二”就是煉精化氣,使精氣相結而有形,所以“三歸二”是煉形的初步功夫。“二歸一”是煉氣化神,並由此進入“煉神還虚”,而使嬰兒之體再現[注]參見盧兵《論道教哲學對其養生修煉理論體系的建構》,《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3卷2005年第3期。。

由此可知,道教養生觀所注重的“形神俱妙,與道合真”,其實是從養生方法上,既極致地以“精、氣、神”掌握了莊子心齋坐忘的養生要素,也以《老子》所説的“赤子嬰兒”,更加具象地提粹出道教修煉養生之旨要。

(二) 長生貴德,得道養命

“道教”所秉持的“道德觀”——“長生貴德,得道養命”,由《老子》的“道”“德”思想而來,並融攝《莊子》“達生物外”——無己、無我、無名、無功的逍遥意境: 所謂的“德”,落實於養生得法;所謂的“道”,體現在“延年益壽”;得道者,纔能“形體永固”,成爲長生不死的神仙。所以,在道教養生家看來,修煉的第一步,首先應當從愛護、保養自己的身體和生命着手,注意自身的鍛煉和養護,纔能達到終極的長生不死,肉體成仙。如同《太平經》裏記載的“自愛自養”:

人欲去凶而遠害,得長壽者,本當保知自愛自好自親,以此自養,乃可無凶害也。[注]《太平經》卷一百二《經文部數所應訣》,《道藏》(CH0501102)。

這是説,只有通過自我養護和鍛煉,纔能求得生命的長存。道教鼓勵人們要“自愛自養”,纔是珍惜天年、頤養長壽。“貴生”是道教的主旨,一切教義由此而發[注]龔鵬程《道教新論二集》,嘉義南華管理學院1998年版,第30頁。,這是道教有别於其他宗教,所特有的積極養生觀。唐代著名道士司馬承禎在《坐忘論》中説:

夫人之所貴者,生也,生之所貴者,道也。故養生者慎勿失道,爲道者慎勿失生,使道與生相守,生與道相保,二者不相離,然後乃長生。言長久也,得道之質也。[注]《坐忘論》,《道藏》(CH040521)。

“道與生相守,生與道相保,二者不相離,然後乃長生”,所描述的就是人體處於“赤子”的狀態。《太平經鈔》具體記載了這種透過“修煉”,卒使身體返回赤子的生命活力:

五官五王爲道初,爲神祖,審能閉之。閉門户,外闇内明,何不洞睹?守之積久,天醫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壽。愚者捐去,賢者以爲重寶,此可謂長存之道。獨貴自然,形神相守。此兩者同相抱,其有奇思反爲咎。子失自然,不可壽也。嬰兒五精,還自保也。[注]《太平經鈔》己部卷六,《道藏》(CH0501006)。

人可以透過養生修持的法門返回受胎或嬰兒時期,守住體内不受污染、純净之五精之氣,既可長壽亦可同宇宙共長久。

夫人能深自養,乃能養人。夫人能深自愛,乃能愛人。有身且自忽,不能自養,安能厚養人乎哉?有身且不能自愛重而全形,謹守先人之祖統,安能愛人全人?愚哉![注]《太平經》卷卅七《試文書大信法》,《道藏》(CH0501037)。

在道教徒看來,人的生命是最爲可貴的,因此人生最爲重要的任務和最大的目標,是要努力養護和發展自己本真的生命;只有懂得以“道”自愛自養的人,纔可能真正“貴德”——懂得如何去厚養萬物;因此,道教實在堪稱爲“全方位”尊重生命的宗教。道教教義的核心是“道”,由《老子》“道法自然”而來,所謂“得道”,就是人們經過修煉並獲得長生。得道之人可以返本還原,和“自然之道”同一體性,永恆不變。

葛洪《抱朴子内篇·勤求》説:“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好物者也;是以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過乎長生之方也。”《太平經》也説:“人最善者,莫若常欲樂生,汲汲若渴,乃後可也。”[注]《太平經》卷四十《樂生得天心法》,《道藏》(CH0501040)。“樂生”纔能體會自身存在於天地的價值,只有當人們熱愛自己的生命,以此爲善,纔能與萬物相合,與天地“好生之德”相應。

“長生”是道教信仰的核心,道教將身體的養護與延續,置於一個極高的價值尺度之上。後世道教所崇尚的煉養軀體、返樸歸真,實與《老子》書中合乎天地“常德”的“赤子”嚮往息息相關。《莊子·養生主》云:“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緣督以爲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莊子這段話中所強調的保身、全生、養親、盡年,並援舉“緣督以爲經”的“自然之道”,來作爲養生法則,反對因外在名和刑,對人之心靈與肉體帶來戕害。我們從道教史上諸多道門人士對《太上老君常説清静經》的推崇和注解中,在在都可以看到道教煉養對“致虚守静”的重視。道教内丹中的清修,更是注重虚静、清净在内丹修煉中的重要。王重陽説:“夫修行者,常清静爲根本大乘之法。”[注]《重陽真人金關玉鎖訣》,《道藏》(CH0556)。李道純則將“虚静”的功夫論,貫穿到内丹修煉的過程:“下手致虚守静篤,虚極又虚元氣凝,静之又静陽來復,虚心實腹道之基,不昧虚靈採藥時,虚己應機真日用,太虚同體丈夫兒;採鉛虚静無爲作,進火以虚爲橐籥,抽添加減總由虚,粉碎虚空成大覺。”[注]《清庵瑩蟾子語録》,《道藏》(CH04075)。清代學者王夫之在注解《莊子》時,將道教的周天功夫與莊子“緣督以爲經”聯繫起來,説道:“奇經八脈,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身前之中脈曰‘任’,身後之中脈曰‘督’。督者,居静而不倚於左右,有脈之位而無形質。緣督者,以清微纖妙之氣,循虚而行,止於所不可行,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詳郭慶藩《集釋》所引)

莊子“緣督”之督,原文所指,也許不是所説的督脈,但卻對道教産生了深遠影響,道教的周天煉養思想,其實是對“緣督以爲經”這個道家命題,加以借題發揮;表現在致虚守静的清静修養原則,幾乎貫穿到所有的道教煉養術當中,正所謂“吾道以虚無清净爲本”,道教對莊子“緣督以爲經”的繼承和發展,主要是將致虚守静作爲方法論和境界論,融鑄到煉養實踐中去,並以此爲基礎,發展出形形色色的具體的修煉方術。

(三) 專氣致柔,抱一應天

從魏晉到隋唐,道教逐步形成了一套完備的元氣學説,這個學説將“宇宙生成論”,以及人體生命的“生成論”、“養生論”,通過“元氣”的觀念連結起來,而終以論證“養氣煉氣”、“道在養生”爲宗旨。因此,道教養生無論是導引行氣、服食藥餌、房中補導,還是日常衛生,養生之目的,無不在以煉養元氣爲根本,煉氣養氣,使人體元氣充實,精神旺健,最終達到健康長壽,長生不死[注]吉宏忠《道教養生思想的基本結構》,《中國道教》2003年第1期。。

《太平經》裏提到,人是天地中和之氣的産物,人欲長生不老,就應修其根本,以養氣煉氣爲主要手段,“天地之道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守氣而不絶也。故天專以氣爲吉凶也,萬物象之,無氣則終死也。子欲不終窮,宜與氣爲玄牝,象天爲之,安得死也”[注]《太平經》卷九十八《包天裹地守氣不絶訣》,《道藏》(CH0501098)。。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爲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十章)

昔之得一者: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爲天下貞,其致之。(《老子》三十九章)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子》四十章)

《老子》以“專氣致柔”描述嬰兒的本真,以“一”呈現孕育萬物的道體,“一”作爲起始者,無疑是最柔弱的,卻擁有無窮的生機,“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一”對於天地萬物來説,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萬物得一以生”,它能够讓天得以清静,讓地得以安寧,讓“神”得以靈驗,讓山谷得以充盈,讓萬物得以保持旺盛的生機和活力。“一”其實就是“道”的落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四十二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老子》認爲,大道創造生命的能力,來自生生不息的無窮活力:“動”;而“動”的能量源泉則在於回溯(“反”)到生命的本真狀態,這種本真狀態,具體呈象於“專氣致柔”的嬰兒,也就是“弱”,“弱”正是大道養護生命(“用”)所展現的無比力量。作爲養生功法的“抱一”,就是在道家“用弱、致柔”思想的影響下,逐漸形成和完善起來。

“守一”、“抱一”是道教重要的養生功法,其實也是《老子》“柔弱”養生哲學的實踐,《太平經》承襲了《老子》“道”孕育萬物的母性意象,倡導養生,回歸“嬰兒”的狀態,並發展出“以是内氣養其性,然後能反嬰兒,復其命也”(《太平經鈔·辛部》)的修持方法。因爲“道”具有永恆不滅的生殖力、生命力,它就是創生萬物的母體。若能透過“内氣養性”(《老子》“專氣致柔”)的修煉,則使人“復歸於嬰兒”,獲得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終身受到母親的庇祐保護,處於安全之中。人是小宇宙,嬰兒時期即是産生意識的開始,好比處於“一”的狀態。“守一”旨在守住精氣神,凝合爲一,使之不潰散,而返其本,歸其根,狀若嬰兒在母親體内之潔净,並受母親的護佑,不知人間疾苦。

《莊子》中關於“守一”的明確表述出現在: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餘歲矣,吾形未嘗衰。(《莊子·在宥》)

從上下文來看,《莊子》的“一”是指“至道之精”、“至道之極”,《莊子》的“守一”籠統地説就是指守“道”,這是對老子“抱一”思想的發展。《莊子》的“守一”思想也爲道教所繼承,道教有很多關於“守一”的論述,道教的“守一”往往具有不同的含義,但大都與實際的修煉技術有觀。

道教的“抱一”功法,在固守體内的先天真元之氣,進而通過體内的意念鍛煉,是精、氣、神三者的完美統一。换言之,“抱一”作爲具體的修煉功法,是爲了達到“得一”的效果。透過道教養生的應天觀念,“一”由個人精氣神“小宇宙”的完滿,逐漸而爲外在“大宇宙”的和諧。道教養生,非常注重按照季節和時辰來進行修煉;不只服食和房中養生講究季節和時間,日常的攝養衛生更是以應時得令爲佳。這些養生方法的理論根源,都來自道教“與天相應”的宇宙觀。《黄帝内經》云:“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又云:

夫人生於地,懸命於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人能應四時者,天地爲之父母;知萬物者,謂之天子。天有陰陽,人有十二節;天有寒暑,人有虚實。能經天地陰陽之化者,不失四時,知十二節之理者,聖智不能欺也。(《素問·寶命全形論》)

人體與宇宙的結構是相同的,宇宙是一個放大的人體,人體是一個縮小了的宇宙,通過陰陽五行八卦等符號,道教的養生術,巧妙地將天人結構組合在一個同構體系中。

東漢魏伯陽的《周易參同契》利用陰陽五行八卦理論,連結“内外丹合修”爲方法,追求“含精養神,通德三元,精液腠理,筋骨致堅,衆邪辟除,正氣常存,累積長久,變形而仙”[注]魏伯陽《周易參同契》卷下,《道藏》(CH04025-3)。的養生效果,其所謂“含精養神”、“筋骨致堅”、“正氣常存”、“變形而仙”,其實都可以看到《老子》“專氣致柔”、“含德之厚”、“骨弱筋柔而握固”的“赤子”身影。

此外,早期道經《老子想爾注》就開始對《莊子》的“守一”思想進行了宗教轉换。《想爾注》説:“今佈道誡教人,守誡不違,即爲守一矣;不行其誡,即爲失一也。”《想爾注》將“守一”視爲守“道誡”,這裏的“守一”帶有強烈的宗教色彩,將《莊子》“守一”思想,移譯爲宗教教律的解釋。與《想爾注》不同,《太平經》中對於“守一”有較詳細的論述,包括“守一身”和“守一明”之法。關於“守一身”之法,《太平經》説:“人知守一,名爲無極之道。人有一身,與精神常合併也。形者乃主死,精神者乃主生。常合即吉,去則凶。”“故聖人教其守一,言當守一身也。念而不休,精神自來,莫不相應,百病自陳,此即長生久視之符也。”《太平經》所説的“守一身”實際上是要求做到“身”和“神”合一,亦即“形神合一”: 主張將“神”收攝於内,使“神”與“形體”處於一種不離散的狀態。

晉代神仙道教的改革者葛洪對於“守一”之術也非常推崇,他在《抱朴子》中説:“故仙經曰: 子欲長生,守一當明;思一至饑,一與之糧,思一至渴,一與之漿。一有姓字服色,男長九分,女長六分,或在臍下二寸四分下丹田中,或在心下絳宫金闕中丹田也,或在人兩眉間,卻行一寸爲明堂,二寸爲洞房,三寸爲上丹田也。此乃是道家所重,世世歃血口傳其姓名耳。”在葛洪看來,“一”是道教修煉的機密所在,“一”存在於上中下三丹田之中,這實際上是將“守一”發展爲一種和三丹田煉養相合的修煉術。

不過,葛洪的“守一”也保留了形上理論的部分,葛洪認爲“道起於一”,“其貴無偶”,這裏的“一”和《抱朴子》内篇中的“道”“玄”的意義大致相同,“守一”也即“守道”,這與《莊子》中“守一”的含義一致。

在内丹學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有關“守一”的論述。白玉蟾認爲“一”與“道”是“體”和“用”的關係,他説:“道者一之體,一者道之用”,“夫道一而已矣”,“一”不過是在修煉論上對“道”的運用,“守一”與“守道”的含義相契合。他説:“丹經萬卷,不如守一,守得其一,萬法歸一。”白玉蟾擺脱了道教“守一”思想的律儀形式化的傾向,再次將道學契合返歸到《莊子》“守一”的原初含義上。白玉蟾將“守一”作爲内丹修煉的總綱領。不僅如此,他還把“一”貫穿到内丹修煉的全過程中:“築之以一以爲基,采之以一以爲藥,煉之以一以爲火,結之以一以爲丹,養之以一以爲聖胎,運之以一以爲抽添,持之以一以爲固濟,澄之以一以爲沐浴。由一而一,一至於極,謂之脱胎。極其無極,一無所一,與道合真,與天長存,謂之真一。”白玉蟾用“一”對“藥”、“火”、“丹”、“聖胎”、“抽添”、“沐浴”等丹道術語進行了説明,並認爲“守一”的最高境界是“與道合真”,在内丹修煉論和境界論的説明上白玉蟾都用“守一”加以説明。

我們不難發現,道教對《老子》“抱一”、《莊子》“守一”思想的發揮與詮釋,其各種“守一”之術,不過是追求與證成道教之“道”的一種途徑,可以説,是道教“以術證道,術道合一”的特徵。雖然,道教的養生趨尚匯流於“養命長生”,與《老》《莊》所重未必盡符;但是道教的養生理論與修煉技術,與道家經典是同源共體,密不可分,則毫無疑義。

結 論

道教的養生觀是積極進取的,《西昇經》中説:“我命在我,不屬天地。”[注]《西昇經》,《道藏》(CH030147)。葛洪《抱朴子内篇·黄白》也説:“我命在我不在天,還丹成金億萬年。”[注]《抱朴子内篇·黄白》,《道藏》(CH061916)。道教相信,人的壽命完全可以由自己掌握,道教把生命自主的觀念化成了養生的實踐,生命長短的主動權就操縱在自己手裏。那麽,道體“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功成而弗居”,賦予萬物的靈動自由,我們是否善待善用了這樣的生機與動力?

陶弘景《養性延命録》引《大有經》説:“夫形生愚智,天也。強弱壽夭,人也。天道自然,人道自己。始而胎氣充實,生而乳食有餘,長而滋味不足,壯而聲色有節者,強而壽。始而胎氣虚耗,生而乳食不足,長而滋味有餘,壯而聲色自放者,弱而夭。生長全足,加之導養,年未可量。”[注]《養性延命録·序》,《道藏》(CH0308220)。歷代道教養生功法詮釋《老》《莊》於人體的實際修煉,由“復歸於樸”體道行德,力圖使人的自我生命得到極大的延續和發展,從而獲得生命的超越和自由。

清静養生的思路,向爲道教養生之所重。清心寡欲、清静無爲,與天地道體的“厚德利生”,看似不同,實爲殊途同歸,相輔並行。我們對照《老子》: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十三章)

與《莊子·人間世》中有關“患得患失”的寓言: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内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 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悦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莊子·人間世》)

莊子看到了人世間有許多的兩難不得已,是來自無法“安之若命”。《人間世》裏,莊子以孔子與葉公子高的對話,借寓點出自己對於“得失”、“貧富”、“貴賤”、“順逆”,以“德”安之若命的處世觀。所謂“嗜欲深者,其天機淺”(《莊子·大宗師》),人世的修煉,的確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裏。只是我們要如何獲取南針方向,纔能在過程中,能“不擇地而安”、“不擇事而安”,乃至“知其不可奈何而安”,終而“安之若命”、“哀樂不易施乎前”?道教養生經典《養性延命録》裏提到“養生之都契”有“十二少”[注]《養性延命録》卷上引《小有經》,《道藏》(CH0308220-1)。:

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行此十二少,養生之都契也。

那麽,相對來説,“十二多”:“多思、多念、多欲、多事、多語、多笑、多愁、多樂、多喜、多怒、多好、多惡”[注]同上。這“十二多”是指:“多思索則精神受到危害;多雜念則神志散逸;多嗜欲則神志昏蔽;多事累則形體疲勞;多説話則氣短神累;多嘻笑則五臟損傷;多憂愁則内心恐懼;多快樂則意氣驕溢;多喜則善忘錯記頭腦昏亂;多發怒則血脈僨張不定;多愛好則迷戀於中不可控制;多厭惡則内心慌悴没有歡樂。”,無疑就是《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的最佳注解;如果這“十二多”不除,勢必傷生、喪身。行“十二少”,去“十二多”,修煉時間長了,達到“無多無少”,隨心所欲的地步,應該就是近似“得道”的境界。

道家思想自《老子》以降,皆講究返樸歸真、崇尚自然。本文希望藉由《老》《莊》原典的探索,一窺後世“形神俱妙,與道合真”、“長生貴德,得道養命”、“專氣致柔,報一應天”的道教養生觀念中,相關核心價值之根源,在道教養生修煉的目標中,找尋到對當代養生觀念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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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地区现存元代道教碑刻形制研究现状
西夏道教补议
漫画道家思想
《庄子说》(二十五)
漫画道家思想
道家道教研究
《庄子说》(十九)
古典を強烈な個性で作品に 書道家 寇克譲 氏
道家思想に学ぶ現代的ガバナン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