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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和諧思想論*

2017-01-27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類社會老子

強 昱

内容提要 春秋末期的老子以言簡意賅的《道德經》的理論建構,實現了中國的哲學的突破。而作爲其思想認識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和諧論,因爲與形上學、人生觀以及社會政治問題的緊密聯繫,不僅深刻地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氣質個性,而且也在現代生活中産生了深刻廣泛的影響。

關鍵詞 道 氣 明 玄德 自然

道家能够在中國的思想文化領域中長期居於主流地位,得益於老子的哲學理論體系的前瞻性與嚴密性。對宇宙人生問題的深刻洞察,使道家這一精神傳統藴涵的不朽文化資源,不僅有助於克服現代文明存在的嚴重弊端,而且能够爲人類的未來發展提供不可多得的内在成長動力。

一、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

如果離開了老子建立的形上學,那麽中國文化就無法實現哲學的突破。正是系統的形上學思考在老子思想中的横空出世,確立了中國哲學基本的理論模式與核心的精神内容,使中華民族的心靈關切從此深刻打上了道家的氣質個性的烙印。既是對傳統陰陽氣化學説的繼承,又鮮明體現了老子的睿智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老子》四十二章)的重要命題,首先指出了任何具有規定性的事物只能存在於一定的時空環境中,由同一的物質元素構成。個體事物是陰與陽相互作用的“沖氣”,在運動變化的過程中達到“和”的動態平衡之際,突破潛在轉化爲實在。當存在的合理性走向終結的時候,重新回歸了陰陽之氣。差别多樣的具體事物,作爲内在統一的無限宇宙的組成部分,雖然生死有期,但是時空統一的宇宙,不論是結構還是秩序始終如一,没有量的增減也無質的改變。紛繁複雜的萬物遵循着固有的客觀法則,不斷的周期性運動變化不是冥冥中的主宰者的刻意安排。具有理性自覺潛能的每一個人的自由解放,取決於自我對永恆宇宙的内在本質的領會。

彼岸的天國與來世的生命,實際上是心靈的虚構。誠如滿足了存在的條件生起於世界一樣,一旦存在的合理性喪失,走向消亡乃是個體存在者不可抗拒的必然命運。實現永生自然需要突破個體有限性的客觀限制征服死亡,而只有精神的超越纔能彌合有限與無限的鴻溝,成爲永恆不朽的絶對者。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静,静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十六章)

變動不居的“芸芸”之“物”同一的宿命爲“歸根”,回歸各自的生起本源。“各歸其根”肯定不同類别的生命形態回歸的形式存在着差别,但是“静”的狀態没有任何的差異。意味着只有在此階段纔能真正地安息,徹底與“芸芸”的運動變化的紛擾告别。“復命”是對不可抗拒的必然法則的召唤的服從,因此“常”的宇宙没有初始的開端,亦不存在消失的終點。運動變化或静止穩定都是具體的表現形式,相對穩定爲存在合理性的延續,趨於消亡不能等同於絶對的虚無。是“知常”的理性自覺的主體自我擁有的智慧之“明”,一方面升華結晶了“知”的知覺判斷的價值,另一方面又以心靈的洞見賦予無限宇宙以意義的内涵。是人類的能動精神意識點燃了茫茫宇宙,而以宇宙爲永恆家園的每一個人的認識實踐,即使是不能符合自然秩序的要求,走向終結的生命依然爲宇宙普遍平等地接納。

個體事物是陰陽之氣在運動變化過程中逐步凝聚,突破潛在狀態而成爲現實的存在者。運動變化的根源就在事物内部陰陽的矛盾衝突,因此否定了外在的第一推動力是驅使事物成長的動力的錯誤認識。每一事物不同的存在狀態都是内在屬性的現實反映,老子以“有無相生”(《老子》二章)與“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老子》十一章)以及“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子》四十章)三個命題相互關係的分析,揭示了“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老子》三十四章)者爲普遍本體的思想。而高度抽象的有無、陰陽、動静等概念系列,從不同側面共同起到了闡釋老子思想中堅的作用。崇高的道概念以其深遠意藴雄踞哲學王國的王座,此精神的王者釋放的無限智慧的光芒,吸引着渴望實現自我的個人,爲見證其奥秘不惜生死相許。“復命”的莊嚴承諾以及可以爲每一個人效法的光明道路,被老子的如椽巨筆典範地表述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的自我拯救,同彼此依存的世界秩序固有的先驗原理的統一,深刻地説明了主體自我,能够實現人生的根源問題。因爲大千世界具有不可改變的結構秩序,人類通過對客觀事物的效法不斷深化自己對無限世界的認識,最終領會到所有事物都以形上之道爲根據存在於世界。無規定性之道則自己而然,存在的依據就在自身。依賴普遍的有無概括展開的嚴謹邏輯分析,從未使精深的哲學思考與具體的現實生活彼此脱節,始終高度關注着當下的社會生活的改善提高。不遺餘力地揭露清算文明的異化對社會成員造成的傷害,没有使實現自我的終極追求淹没在嘈雜的經驗表象中[注]相關的研究,可參拙作《老子哲學的“無”的意義》一文,《哲學研究》2011年第10期,第58頁。。

作爲歷時性與共時性統一的形上之道,老子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永恆性,刻畫了“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的形上之道的先驗絶對性。而“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爲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的判斷,指出了“可以爲天下母”的形上之道的不朽德性以及功能作用。不在人類感性視域中的形上之道,只能勉強賦予其“大”的名稱。因爲形上之道如果具有規定性,那麽必然是相對有限的存在者,無法承擔宇宙萬物的普遍依據的使命。“其名”之“不知”,指的正是不在感性知覺範圍的超驗實在性。克服疏離不能通過知識的積累方式實現,“吾以觀其復”(《老子》十六章)的主張認爲只有“觀”的理性自覺,纔能消除語言概念的不足而提升知識的價值,洞察宇宙人生的真相。一旦離開了理性的自覺就不能實現精神的超越,也就不能把自己從語言與知性的羅網中解放出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老子》一章)

可以視爲《道德經》綱領的不朽名言,以對立依存的“兩者”概括總結認識實踐涉及的各方面重大問題。而“衆妙之門”是“玄之又玄”的東西,生機勃勃的萬物,因爲以此似乎不可思議的實在者作爲自己的依據運動變化,所以整個世界成了人類永遠需要探尋把握的對象。“徼”與“妙”之“觀”被“有欲”與“無欲”統一的自我貫通之際,深層的“常”的秘密將大白於天下。以自己全部的生命激情,在個體内心徹底容攝了無限世界的覺悟者,爲人類樹立了自由解放的光輝榜樣。

概括指稱每一個體事物的存在狀態與構成根源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的重要命題,同時也是對生生不息的宇宙和諧的生命精神的表達。既徹底否定了世界是静止不變的世界的錯誤觀念,又肯定了“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老子》五十五章)的自我,從知性認識到理性直觀的發展存在的層次。即通過認識實踐的“法地”至“法天”的展開,形成的是可以檢驗的系統化邏輯化的知識。隨着認識的深化不斷調整能够被數量規定的“常”的尺度,人類的判斷逐步貼近了不同類别的事物、不可逾越的條件而滿足了實踐的需求。在“知常曰明”突破知性的範圍指向“道法自然”的終極領域時,不僅包含着理性直觀的内容,而且把情感的親近作爲了不可或缺的規定。説明“玄之又玄”的“衆妙之門”被主體自我心靈“觀”的感悟,貫通了“有欲”與“無欲”的界限。是“徼”與“妙”的渾然一體,消除了“名”的概念範疇以及“名”代表的價值觀念的不足。視浩渺的宇宙爲人類棲居的永恆家園的意識,使道家的宇宙充滿了詩意而消除了彼此的隔閡。這種敬畏宇宙而尊重生命且熱愛生活的人生關切,成爲中國文明的悠久文化傳統綿延至今。

重新審視老子開創的道家的精神追求,放棄偏見與成見我們纔能以更加謙卑的態度重建自然與人爲的關係。不至於因爲被意識形態與資本武裝起來的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把人類推向與自然對立衝突日益加劇的可怕深淵。以彼此和諧共處的情懷埋葬頑固的極端主義的猖獗贏得未來的人類,將爲歷久彌新的“道法自然”的永恆洞見,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注入更加鮮活的生命精神。

二、 言有宗,事有君

人生的最高使命就是認識自我,對於任何人而言無一例外。在認識世界同時認識自我的過程中,曾經“精之至”與“和之至”(《老子》五十五章)活力充沛的嬰兒,如今變得疾病纏身。打破偏見或成見的牢籠,需要以開放的胸懷直面是非紛争的社會生活。“六親不和,有孝慈”(《老子》十八章)的歷史演變,導致文明時代的人類本能的“孝慈”從心靈世界不斷流失的惡果。“不和”的矛盾衝突,連“六親”的血緣關係也日趨冷漠。

课堂是学生生长的地方,在课堂教学中做到“学为中心”,学生就不再是接受知识的“容器”,而是可点燃的“火把”,可以充分感受到学的“活力”。

嘗試在階級社會中通過制度的規範化建設,調節人與人之間的利害衝突的措施,老子以“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爲善”(《老子》七十九章)的嘲諷,否定這種行爲的可行性。只有通過消除分别算計的“和其光”、知情意渾然一體的“同其塵”(《老子》四章)的生命塑造的落實,人類纔能突破制度建設的時代性欠缺,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因此對自我的認知與行爲的克制,能够有效地避免貪婪與放縱造成的對自己與異己者的傷害。覺悟者的圓滿人生,是完整人格的養成使然。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是以不病。(《老子》七十一章)

没有絲毫的“病”的瑕疵,精神的能動創造力量自然不可遏止。因爲深刻地認識了自己的“不知”的貧乏,從未自以爲是的覺悟者在現實生活中,從善如流因此成爲覺悟者的人生常態。是以宇宙萬物與他人爲師的博大胸懷,使“病病”的自覺追求不會淹没於紛繁的經驗表象,而始終把“不病”的完整純潔生命的塑造作爲不變的精神主題。一方面運用“常有欲”的知情意勇敢探索未知的世界,不斷實現生命的創造力量的升華。另一方面則保持着“精之至”與“和之至”的先驗狀態,以“常無欲”的凝湛心靈能動回應認識實踐面臨的一切挑戰。兩者的交替循環呈現的“和”的風采活力,點點滴滴無不是“道法自然”的精神意藴的現實反映。

人倫關係的“六親”之“和”的融洽,與現實的幸福相關。而常人時常遭遇的“不知知,病”的表現之一,是“數窮”的“多言”的氾濫。最親近的血緣關係與最常見的精神活動,由於違背了“和”的尺度規範,導致或冷若冰霜或詞不達意的失敗。老子的“不如守中”(《老子》五章)的懇切忠告則明確提醒我們,防微杜漸的“守中”是心靈平衡調節知情意變化的中樞,盲動會同必然性與客觀尺度之“數”發生衝突。差之毫釐而謬以千里的教訓不能得到有效吸取,正常的“歸根”進程遭到扭曲。因此“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老子》十章)的勸誡是從否定的角度,對世人生命疾病的形成根源的揭示。魂魄的矛盾衝突實際上是陰陽的先驗依存關係發生了錯位,造成了固有的内在屬性彼此間的背離。不論是生理性的神經錯亂還是價值觀領域的人性淪喪,都源自個人的内在屬性的畸形裂變。與常人不同的是,“聖人抱一,爲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而擺脱了“病”的困擾光照塵寰[注]拙作《老子哲學中的數及其意藴》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依然具有一定的價值。《自然辯證法研究》2006年第11期,第10頁。。這説明是純粹之“精”與親密之“和”在覺悟者的人生發展過程中的延續不絶,決定着理想人格典範的自在圓滿。而“抱一”不僅指自我知情意的統一整體的牢不可破,而且還包含着自己與異己、個人與社會以及心靈與世界的貫通的含義。反復深究可以與“抱一”形成思想呼應的“守中”的内涵,則兼含了傾聽心靈的聲音以及排除過與不及缺陷的雙重規定,突出了心靈的浄化與生命的塑造的思想宗旨。

自我與世界皆爲“知”的對象,但是“非常”與“常”的嚴格界限,不能依賴本能的適應確定。“守中”要求我們訴諸心靈的内省以升華經驗素材的感性成分,去粗取精與由表及裏的認知過程,因此時刻被“抱一”的永恆尺度檢驗。最終消除“不知”之“病”與“數窮”之“言”的困頓,是以“自然”爲“法”的個人獲得的終極成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老子》三十三章)

能够被無情的時間之流摧殘的是肉體,然而真正的“壽”者,爲歷史永遠銘記的是不朽的精神創造。“知人”與“自知”等具體化了“觀”的現實價值,並且使“強行”的積極進取精神圍繞“抱一”張弛。“知足”之“富”的切身感受因此泯滅了時空的距離,因爲與宇宙萬物比肩而立不會自慚形穢。“勝人”的“有力”在於擁有的資源的廣袤與力量的豐厚,又以“自勝”的自我超越爲堅強的後盾。在人類社會中“爲天下式”的覺悟者,絶對不是通過施展呼風唤雨的魔法顯示自己的卓越,完全是生命潛能的徹底釋放造就的奇迹爲萬衆景仰。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爲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爲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老子》六十七章)

是對客觀法則的自覺遵循,覺悟者以“無爲而無不爲”(《老子》四十八章)的精神實現了自由解放。無爲兼具無分别意識與順自然二義,對自然的順應就不會把自己的主觀意志強加於異己者身上,造成彼此固有的平等關係的喪失。如果“觀”的理性直觀能力尚未徹底地呈現,那麽就不能抑制情感欲望的氾濫。“知止所以不殆”的理由,當然在於能够針對具體的問題,通過合理的方法手段在主客體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樑。知於所當止而止於所應止的“知止”的範疇,統一了必然之理與當然之則。聖明的老子特别指出,對異己之物不能懷有如同父母對兒女無條件的愛之“慈”的情懷,便無法實現彼此的心靈默契。在此基礎上“儉”的簡約、“不敢爲天下先”的謙卑以及謀定而後動的審慎,不過是生命整體的和諧互動呈現的作用。否則“勇”與“廣”以及“成器長”,就成爲誇誇其談的自詡。

無分别意識之“觀”的對宇宙萬物的容攝,由於心靈的“致虚極”而無不包容。是“守静篤”(《老子》十六章)的自我“滌除玄覽”的知情意浄化,徹底達到了先驗“無疵”(《老子》十章)的純潔完整,消除了對外在價值規範的依附與克服了個體情感欲的困擾。如果“慈”的天賦本能居然在社會生活中成爲稀缺的資源,那麽自然就會把“儉”的簡約的樸實,簡單視爲不懂享受生活或否定現實人生的迂腐行徑。春秋末期社會面臨的“田甚蕪,倉甚虚”的貧困狀態,統治階級“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資貨有餘”(《老子》五十三章)的揮霍無度,顯然當是“三寶”已經被束之高閣的客觀結果。連禮儀的行爲規範也喪失了應有的作用,成了統治階級掩飾自己暴行的虚假工具。“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老子》三十八章)的揭露批判,呼唤人們回歸嬰兒赤子的天真純潔,以期使“常德不離”(《老子》二十八章)於自己真實的生命。至於那些在社會群體中脱穎而出的不同層次的“成器長”者,因爲個人的能力與操守受到人民的擁戴,領導士農工商投身建設人間樂土的事業,積極消除自人類突破蒙昧以來,日益強化的依靠血統、門第、財産等外在因素享有特權的上層人士,對黎民百姓財富的掠奪與平等地位的貶斥局面。追溯歷史發展的表象背後隱藏的深刻文明悖論,老子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的認識,進一步冷静而清楚地指出了人類文明成長付出的沉重代價。漠視了“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老子》三十八章)的價值規範的僵化凝滯的事實,人類將走向自我毁滅的深淵。不能與“言有宗,事有君”(《老子》七十章)的客觀準則協調的認識實踐,終究會受到“宗”的精神真諦與“君”的主宰作用的懲罰。

具體的“言”之“宗”與“事”之“君”,豐富了形上之道與内在屬性之德的不朽意義。離開了各種經驗要素的支持,道與德包括仁與義在内,勢必會成爲空洞的概念符號而失去同現實生活的應有聯繫。“慈”與“儉”以及“不敢爲天下先”爲“三寶”,换言之乃是對覺悟者“抱一”内容的間接説明。“和”的知情意融合無間的自我生命始終無失的覺悟者,其“爲天下式”的奥秘也正在這裏。治癒“病”的良藥即“守中”的自我康復,主動有效地對“玄覽”的心靈的“滌除”,達到“無疵”的一塵不染。回顧“德”之上下有無的論述,不同事物的功能屬性存在差别,則動態平衡與親密無間之“和”,永遠是多樣性統一的有機整體。對“一”之整體與“多”之部分的邏輯關係的歸納演繹,支撑着老子哲學的宏偉大厦。

三、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

實現自我與化成天下,是覺悟者“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老子》五十七章)的輝煌人生的不同側面。“愛民治國,能無爲乎”(《老子》十章)的嚴肅質問的言外之意是,當時的君主不具備無爲的精神原則,因此社會秩序的混亂自在情理之中。歷來以“愛民治國”爲標榜的口實的國君,同“無爲”的準則相距遥遠,廣大社會成員面臨的是無道的黑暗。“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六十章)的認識則以加工小魚蝦爲例,不翻動則會燒糊,翻動過甚就會爛成一團。這否定了百事不做即是“無爲”的荒誕無稽。老子同時預測未來社會將走向“小國寡民”(《老子》八十章)的狀態,以爲小政府大社會之下的寡欲之民的普遍存在,是“無爲”落實於社會生活的直接證明[注]詳細的討論見拙作《小國寡民與治大國若烹小鮮: 老子的社會價值關懷》之論,《中國哲學史》2006年第1期,第4頁。。

一方面承認階級社會裏戰争存在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把實現天下大同的根本途徑定位在每一個人的精神自覺的老子,清醒而深邃地“治國”之“正”的地位不可動摇。雖然“成器長”不乏對合理的行政官員的規定,但是同“以無事取天下”的認識相互參證,則最大限度地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人民纔是一勞永逸之策。“無事”必然以“復命”之“常”爲歸宿,永遠只能是自己的事情,不允許他人替代包辦。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老子》五十四章)

德行不斷拓展的過程只有達到“天下”的普遍和諧公正的實現,人類纔能化解自身的衝突矛盾,與封閉保守或復古倒退的態度截然不同。“動善時”(《老子》八章)者遊刃有餘地立足於修身的自我完善,將自己的能量擴展至家庭與鄉黨、國家直至全人類,彼此共用人性的温暖與物質、精神的文明成果,共同積極推動人類的發展進程。局限於一己或民族、國家利益的固步自封,終究將窒息人民的創造活力,最終造成社會生活的僵化。見微知著的老子因此在有限的文字篇幅中,不斷通過對水、母親與嬰兒的重要意象的内涵的發掘,深入揭示每一個人具有的無限發展潛能。既肯定實現自我是人生中唯一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的絶對性,又承認每一個人的能動創造對於推動社會進步具有的積極作用。前者自然體現的是對聖凡之别的尊重,而後者無聲地批判了歷史僅是英雄豪傑表演的舞臺,廣大群衆只是盲目的無足輕重的看客的謬論。暗示公正合理的社會秩序的建立,必然離不開普通社會成員的自覺參與。則一般的社會大衆參與社會生活的積極性與主動性,無疑是度量時代發展水準的重要一環。

借助覺悟者的“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的自白,老子明確指出“自化”與“自正”以及“自富”與“自朴”諸種德行,不是造物主的恩賜與覺悟者的施舍,而是完全取決於全體社會成員自己的能動創造激情的釋放。這些從不同側面對“自然”的深化,可以理解爲對假借人民的名義或社會正義,對異己者施暴的行爲的痛斥。而老子同樣無情地批判了道德理想主義者,以爲道德的教化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幼稚淺薄。

善爲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争,善用人者爲之下。是謂不争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老子》六十八章)

真正的“士”不會炫耀武力,而“善戰”的將帥不會讓個人的好惡喜怒干擾自己的決策。“善勝敵者”絶非肉體上消滅敵人,在於“不争”地令對方心悦誠服,達到化敵爲友的目的。“爲之下”即是對“無爲”的自我的推崇肯定,唯此“善用人者”享有的是“配天”的神聖偉大的榮譽,是“古之極”即自有人類歷史以來可能達到的至極水準。“不争之德”與“用人之力”的有機統一,再次從不同側面揭示了把自然無爲的思想原則,自覺轉化爲自己精神生命的個人具有非凡創造力量的根源。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脱離了歷史發展的階段性,試圖人爲以未來時代纔能適應的社會秩序,與當下階段的生産力水準相互適應的問題的出現。違背了“知止”的瘋狂而造成的災難以及留下的深刻教訓,對於認識不同民族國家的國情,妥善處理複雜的國際問題,依然是具有普遍價值的指南。

老子的和諧思想論以極其成熟的哲學智慧,考察了人類的當下處境與未來的前景。“沖氣以爲和”的形上學作爲基本的認識原理,詮釋了包括人類在内的萬物運動變化的相對穩定性問題。每一個人知情意之“和”的生命的發展,不能孤立或遊離於社會群體與無限世界之外。不可抗拒的先驗準則的客觀存在,決定了自我的固有潛能的徹底釋放,必然遵循着“知常容,容乃公”的途徑最終超凡入聖。修身的不斷積累直至“修之於天下”的普遍包容與平等,“公乃王”(《老子》十六章)的天下歸心,打破了民族、地域、血緣與文化等造成的隔閡。是“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玄德”(《老子》五十一章)的普施天下,人類在遥遠的未來實現了自我的救贖。由家庭到鄉黨再到囊括整個世界的修身過程,因此是有限的個人升華爲無限的絶對者,同一的生命精神的反映。覺悟者心靈見證的意義與事實的真實性,雖然誕生於苦難的塵世,但是從未動摇“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的“玄德”(《老子》六十五章)的崇高神聖。意味着“虚極”之“致”的包容開放與“静篤”之“守”的内斂結晶,其爲“修”者既是認識與實踐的有機互動,又是理智的反省與情感的體驗的水乳交融。主要指精神光芒照耀的“公”的共用與平等擁有,是以堅定的信念與激情洋溢的語言宣告,社會生活領域即使與普遍和諧的“大順”存在着明顯的差距,然而早已扎根於人類心靈底層的恢弘精神景觀,能够給予每一個人無窮的慰藉。常人難以企及完整再現了宇宙的“大順”魅力的覺悟者的境界,卻不妨礙保持着“慈”的淳樸本性的生命與之發生共鳴的可能。

公正合理的“大順”的普遍和諧社會,是人類孜孜以求的理想目標。作爲人類心靈的折射的産物,不免存在着虚幻性。在歷時性的過程中自覺消解虚幻性的欠缺,人類全體不能離開“真”之“德”的塑造。而“和”的個體存在者,既然其“德”之“真”與生俱來,是“大順”的普遍和諧的無限宇宙的組成部分,那麽建構“大順”的普遍和諧社會的努力,因爲以共時性之“德”爲基礎,又具有了一定的真實性。説明“與物反玄”的“玄德”的陶冶達到了“配天”的空前高度,自我無可置疑地化身爲“大順”的宇宙。意義的真實填補了事實真實的空白,亦即“和”的個體生命與“大順”的世界的冥合無間。不受歷史發展階段性限制的心靈領會在人類生活中的流傳不絶,成爲了塑造文化傳統的強大力量,同時也扮演着清算文明異化弊端的角色。一方面“身”到“天下”之“修”的覆蓋空間的拓展,置身無限世界的自我另一方面卻以韜光晦迹的“和其光,同其塵”的含蓄,仿佛從喧囂的社會群體中悄然歸隱一樣,令人不知鄉歸何處。由於暢通無阻本來就是“大順”的題中應有之義,當然能够實現個人存在狀態的自如轉换。出乎我們意料的是,老子認爲只有生命形態如同嬰兒純粹飽滿者,纔能既不失“玄德”的明覺燦爛,且始終如一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的創造力量輸送傳遞於世界。是“自化”與“自正”以及“自富”與“自朴”諸德的廣佈,有力地從邏輯關係上回應了“道法自然”的形上原理的普遍意義。“和”因此彰顯了主客心物内在統一的非凡價值,深刻地反映了哲人對人生問題的關切。

每當人類面臨歷史的重大轉折關頭,往往通過回到經典的方式尋求實現突破的精神啓迪。是心靈的默契使我們能够在時間隧道中穿梭,與兩千餘年之前的哲人推心置腹地展開真誠的對話,並且滿懷期待地放眼未來。前人與後人以及古典與當代編織的思想的珍珠項鏈,讓平凡的我們産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光彩。那麽不論何時何地,敞開心扉使哲人不朽的洞見安居於我們的生命,唤醒昏昏欲睡的真我回報老子的恩典,永遠不是苛刻的奢望。而值得現代研究者特别關注的問題之一是,後來的道家精神的繼承者,對《道德經》藴藏的各方面思想資源進行的發揮呈現的創造性。老子的和諧觀涉及的四個層次,成了後來道教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以此爲指南考察歷代《道德經》注疏發生的認識變化,有助於我們理解波瀾壯闊的思想運動,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氣質個性。這一綿延不絶流傳至今的文化傳統,有待現代人不斷通過生命創造精神的注入,發掘其永恆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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