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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老子》“大器晚成”命題研討的判評

2017-01-27李炳海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子

李炳海

内容提要 傳世本《老子》中的“大器晚成”命題,其中的“晚”不是假借字,也不是傳抄訛誤,而是本字,用的是其特殊含義,指的是“無”。黄瑞雲先生的論斷可取,並且可以從語用學方面找到證據。帛書本《老子》的“大器免成”,可與傳世本對讀互證。竹簡本《老子》的“大器曼成”,“曼”亦指“無”。這個命題中的“成”字,指的是完整、圓滿,《老子》四十五章“大成若缺”用的就是這種意義。有關這個命題所作的研討,具有多方面的啓示作用。

關鍵詞 《老子》 帛書 晚與免

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出土帛書《老子》甲、乙本,由文物出版社1980年刊行。1993年,湖北荆門郭店楚墓出土竹簡本《老子》,由文物出版社1998年刊行。簡帛本《老子》的出土和面世,使得《老子》研究成爲重要的學術熱點,並且經久不衰。圍繞“大器晚成”所作的研討頗爲深入,並且取得突破性進展。深入系統地梳理這則學案,對於處理好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關聯,會提供有益的借鑒。

一、 幾種帶有啓示性的解説

“大器晚成”之語出自傳世本《老子》四十一章,王弼本、河上公本、嚴遵《老子指歸》本、傅奕本均同,没有出現異文。簡帛本《老子》出土之前,古今注家基本是依據傳世本加以訓釋,很少有人提出異議。陳柱先生屬於例外,他在《老子韓氏説》中寫道:

晚者,免之借。免成猶無成。與上文之無隅,下文之希聲、無形一例。無隅與大方相反,希聲與大音相反,無形與大象相反,故知免成與大器相反也。晚借爲免,義通於無,猶莫本朝暮本字而訓爲無也。[注]陳柱《老子韓氏説》,《老子集成》卷十四,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89頁。

陳先生是根據傳世本《老子》四十一章的表述而得出以上結論,該章全文如下: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爲道。故建言有之: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注]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1~113頁。

老子對於道和德所作的表述,每個句子前後兩部分的意義指向相反,“大器晚成”也應該屬於此類。可是,按照“晚”字的常用意義加以解讀,就會發現與其他相類句子很難協調一致,“大器”與“晚成”無法構成相反的意義指向。由此看來,陳柱先生的推斷是有道理的,其基本思路可取。然而,由於“大器晚成”作爲名言警句在中國已經沿用二千餘年,並且在意義上約定俗成,人們習慣於把“晚”釋爲時間的滯後,所以,陳先生的推斷在很長一段時間未能引起學界的關注。直到帛書本《老子》出土面世,他的觀點纔被重新提起,並且就這個問題開始進行深入的研討。

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德經》四十章(今本第四十一章)乙本出現“大器免成”之句,與傳世本的“大器晚成”明顯有别。高明先生對此寫道:“今帛書乙本則爲陳説得一確證。”[注]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5頁。陳柱先生的推斷由帛書《老子》得到驗證,因此,有的學者以此爲據去解讀《老子》。馮達甫先生的《老子譯注》就是援引陳柱先生的論斷[注]馮達甫《老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8頁。,用以解釋“大器晚成”,認爲“晚”是“免”的假借字。

樓宇烈先生對“大器晚成”所作的辨析,與陳柱先生有相似之處:

愚謂經文“大器晚成”疑已誤。本章言:“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二十八章言:“大制無割”等。一加“大”字則其義相反,“方”爲有隅,“大方”則“無隅”;“音”爲有聲,“大音”則“希聲”;“象”爲有形,“大象”則“無形”;“制”爲有割,“大制”則“無割”。唯此“大器”則言“晚成”,非“器”之反義。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老子》經文此句甲本殘缺,乙本作“大器免成”。“免”或爲“晚”之借字,然據以上之分析,似非“晚”之借字,而當以“免”本字解爲是。[注]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第115頁。

樓先生的上面論述,最初收録於《王弼集校釋》[注]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5頁。,後來將《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從《王弼集校釋》中抽出,單獨出版。樓先生是從《老子》四十一章及二十八章相關句子切入,從句型結構及意義指向兩個維度進行審視,通過嚴密的邏輯推理,最終得出結論,在思路和方法上與陳柱先生一脈相通。同時,兩位先生所作的判斷並不完全相同,而是存在差異。陳先生認爲傳世本的“大器晚成”,“晚”是“免”的借字。樓先生則懷疑“晚”字係訛誤,不是“免”的借字。

對於傳世本《老子》的“大器晚成”,黄瑞雲先生所作的解釋如下:

《説文》:“晚,莫也。”“莫,日且冥也。”莫,同暮。段玉裁注“莫”字云:“引申之爲有無之無。”則晚亦可引申爲無。又,“晚,從日,免聲。”免,去也。日免爲晚,則日去爲晚,則“免”實亦表意。去則無矣,由此亦可得“晚”有“無”義。……(今古注家均以“晚”爲遲晚之意,謂“大器晚成”爲大器晚而後成。此訓實誤。……此句誤解,由來久矣。成語“大器晚成”即由誤解得義,與老子原意不同。)[注]黄瑞雲《老子本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

黄先生是以《説文》爲依據,對於“晚”字因形求義,得出這個字可以引申爲無。照此説法,傳世本《老子》“大器晚成”的“晚”字,既不是借字,也不是訛誤,而是原字就有“去”、“無”之義。這樣一來,“大器晚成”就與帛書《老子》的“大器免成”相一致,所表達的意義相同。

以上三家説法,儘管對於“晚”字所作的認定存在差異,但是,認爲“大器晚成”應釋“大器免成”,則是一致的,這是他們的共識。郭店竹帛本《老子》此章有“大器曼成”之語,對此,陳雄根先生寫道:

竊以爲“曼”當讀“無”。《小爾雅·廣詁》云:“曼,無也。”《廣雅·釋言》亦云:“曼,莫,無也。”衡之簡本“大器曼成”一語,“曼”讀作“無”,與“大方亡(隅)”、“大音祇(聲)”、“大象亡(形)”文義相協,較“曼”讀作“慢”或“晚”爲妥帖。[注]陳雄根《郭店楚簡〈老子〉“大器曼成”試釋》,《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新第九期(2000年)。

按照陳先生的解釋進行對照,那麽,竹簡本《老子》中的“大器曼成”,與帛書本的“大器免成”,所表達的意義是一致的。這個結論可以爲上述陳、樓、黄三位先生的共識提供支撑,他們都認爲,無論是傳世本的“大器晚成”,帛書本的“大器免成”,以及竹簡本的“大器曼成”,其中的“晚”、“免”、“曼”,應該釋爲“無”,而不能釋爲遲晚,只是對傳世本“晚”字的認定,存在本字、借字、訛字的差異。

二、 三個不同的版本

對於郭店竹簡本《老子》中的“大器曼成”,陳雄根先生以《小爾雅》和《廣雅》爲據,釋“曼”爲“無”,立論頗爲堅牢。如果進一步從文獻和文字方面加以探求,可以進一步驗證這種解釋的可信性。

《國語·晉語五》:“夫國主山川,故川涸山崩,君爲之降服、出次,乘縵、不舉。”韋昭注:“縵,車無文。”[注]《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05~406頁。國君在遇到川涸山崩的自然災害時,要對自己進行多方面的減損,其中包括乘坐的車没有花紋圖案,也就是古代所説的素車。“縵”字表示無花紋,這是由字形從“曼”而來,“曼”字表示無有之義。《韓非子·十過》:“禹作爲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畫其内,縵帛爲茵。”物雙松注引《通雅》:“縵,無文之帛也。”[注]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頁。没有花紋的帛稱爲縵,還是來自“曼”字的無有之義。揚雄《法言·五百》:“周之人多行,秦之人多病。行,有之也。病,曼之也。”李軌注:“行有之者,周有德也。病曼之者,秦無道也。”[注]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68頁。這是以無釋曼,曼,不存在、無有之義。由此看來,陳雄根先生釋郭店竹簡本《老子》的“大器曼成”,把“曼”解爲“無”,這個結論經得起推敲,可以成立。

對於傳世本《老子》四十一章的“大器晚成”,黄瑞雲先生是以《説文》爲依據解釋其中的“晚”字,由此得出“‘晚’有‘無’義”的結論。“晚”字的構形確實表示太陽降落、隱没,這是它的原始内涵,在意義指向上確實與“免”、“無”相通。如果從語用學的角度加以考察,黄先生的結論會得到進一步證實。

《九辯》是宋玉唯一傳世的楚辭類作品,其中有如下四句:“白日晼晚其將入兮,明月銷鑠而減毁。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弛。”王逸注:“日出於東方,入於西極,故言入。月三五而盈,三五而缺,故曰減毁。”[注]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2頁。這幾句詩是由時間的流逝而引發人生易老之感。其中的“日晼晚其將入”,是説太陽將要西落,“晼晚”作爲連綿詞,表示的是太陽即將隱没的狀態,“晚”字用的是它的原始本義,即太陽的降落,是從有形可見到隱没無形的時段。西漢莊忌的《哀時命》也是楚辭類作品,其中有如下兩句:“白日晼晚其將入兮,哀余壽之弗將。”王逸注:“言日月西流,晼晚而殁,天時不可留,哀我年命不得長久也。”[注]洪興祖《楚辭補注》,第261頁。莊忌的這兩句詩同樣是由太陽西落,聯想到自身生命的有限。其中的連綿詞“晼晚”,還是用於表示太陽西落的狀態。

宋玉、莊忌的楚辭類作品,用“晼晚”這個連綿詞表示太陽的西降、隱没,這個詞的前邊都冠以“白日”,指的是白天的太陽,是與太陽的位移聯繫在一起。由此可見,用“晚”表示固定的太陽西落的時段,而不是指抽象意義上的遲後,這是中國古代早期文獻反復采用的表達方式。明乎此,老子所説的“大器晚成”,當然也就可以釋爲“大器無成”,“晚”釋爲“無”,既合乎這個字形構成的原始本義,又可以從先秦兩漢文獻中找到運用它原始本義的例證。

《説文解字·日部》:“晚,莫也。”[注]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77頁。莫,暮字的初文,許慎以莫釋晚,是把暮和晚作爲同義詞看待。如前所述,“晚”字在早期楚辭作品中有時用於表示太陽西落,“暮”作爲“晚”的同義詞,在早期楚辭作品中也可以見到這種情況。《九歌·河伯》:“日將暮兮悵忘歸,唯極浦兮寤懷。”這裏所説的“日將暮”,指的是太陽即將西落,是用具體物象表示時間已晚。《九章·思美人》寫道:“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這裏的“白日之未暮”,指太陽尚未西降。從這兩個案例可以看出,“暮”作爲“晚”的同義詞,在屈原作品中指的均是太陽西降,與“晚”字在早期楚辭中的運用方式相同,詩句前面均冠以“白日”,是用太陽西降表示具體時段,而不是指抽象意義的遲晚。

“莫”字的本義是太陽西降,隱没於地平線以下,人們無法見到它。由此而來,引申出“無”、“没有”之義,並且成爲比較普遍的用法。如,《詩經·小雅·天保》:“天保定爾,以莫不興。”鄭玄箋:“興,盛也。無不盛者,使萬物皆盛。”[注]同上。鄭玄把“莫不興”釋爲“無不盛”,是以“無”釋“莫”。再如,《禮記·禮運》:“君與夫人交獻,以嘉魂魄,是謂合莫。”鄭玄注:“莫,虚無也。”[注]朱彬《禮記訓纂》,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37頁。這裏論述的是祭祀神靈之禮,所謂的神靈没有實體,無法見到,故稱爲“莫”,鄭玄注是正確的。“莫”與“晚”是同義詞,《説文解字》以“莫”釋“晚”。“莫”由它的本義引申出“無”、“虚無”等表示否定的意義,既然如此,由“晚”字的本義引申出“免”、“無”之義,也是順理成章,黄瑞雲先生所作的推斷是合理的,可信的。

綜上所述,《老子》四十一章傳世本的“大器晚成”、帛書本的“大器免成”、竹簡本的“大器曼成”,是三個不同的版本。其中的“晚”、“免”、“曼”,所表達的均是“無”、“不”這類否定意義。傳世本的“大器晚成”,其中的“晚”字既不是借字,也不是訛字,而是用的本字。

三、 “成”字的真正含義

通過以上梳理,把“晚”、“免”、“曼”的含義加以貫通,《老子》的這樁學案似乎可以終結,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還有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2.高淀粉酶血症定义和AP严重程度分级:采集患者EUS-FNA术前及术后3、24 h的血清淀粉酶检测数据。EUS-FNA术后24 h内血清淀粉酶大于120 U/L(正常上限)且在基线水平3倍内被诊断为高淀粉酶血症。 术后血清淀粉酶水平大于正常上限3倍,且出现腹痛等症状是诊断为AP, EUS-FNA术后AP的严重程度根据Cotton等[8]制定的共识意见标准分为3级:住院2~3 d为轻度AP,住院4~10 d为中度AP,住院超过10 d为重度AP。

對於“大器晚成”的“成”字,古代注家基本是把它作爲動詞處理,罕有例外。嚴遵稱:“大器晚成,無所不有。……勉勉而成,故能長久。”[注]《老子指歸》,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5頁。這裏把“成”釋爲“完成”。河上公注:“大器之人者九鼎瑚璉,不可率成也。”[注]《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65頁。這裏還是把“成”釋爲“完成”。王弼注:“大器,成天下不持全别,故必晚成也。”[注]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第113頁。這裏還是把“成”理解爲完成。後代的《老子》注家,基本是沿襲以上解釋,在此基礎上進行發揮。樓宇烈先生對王弼這條注作了如下闡釋:

二十九章經文:“天下神器。”王弼注:“神,無形無方也;器,合成也。無形以合,故謂之神器也。”“器”既爲“合成”者,則“大器”當爲“免成”者,亦即所謂“無形以合而使之成者”。如此則與“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等意義一致。[注]同上書,第115~116頁。

這是以王弼注爲依托,把“成”釋爲“合成”。這種解釋在當代學者很普遍,多數《老子》研究者都把這裏的“成”字認定爲動詞。從句式上看,這種解釋似乎使“大器晚成”與它前後的三句保持一致,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三句結尾的“隅”、“聲”、“形”均是名詞,如果釋“成”爲“完成”、“合成”,則是動詞。把這句置於上邊提到的三句之間,呈現的並非一致性,而是不協調性。《老子》本章句式極其嚴整,從“明道若昧”到“質真若渝”,這八句的後半部分都是以“若”字領起,“若”字後面的詞語均用於表示形態,無一例外。從“大方無隅”到“大象無形”四句,其中三句的“無隅”、“希聲”、“無形”,也都是表示事物的構成要素、樣態。如果把“成”釋爲“完成”,那麽,它所表示的就不是事物樣態、構成要素,而是表示行爲方式或結果,無法與其他三句相協調。

帛書本及竹簡本《老子》的出土面世,人們在參與這個學案的過程中,也有的學者開始重新思考“成”字在句中的含義,並且作出不同於以往的解釋。黄瑞雲先生寫道:

日免爲晚,即日去爲晚,則“免”實亦表意。去則無矣,由此亦可得“免”有“無”義。方則有隅,而曰大方無棱隅;器必有形,而曰大器無形體。兩者含義一致。(……免,去也,去則無矣,正大器無形體之意。)[注]黄瑞雲《老子本原》,第63頁。

對於傳世本《老子》的“大器晚成”,帛書本的“大器免成”,黄先生均以“無形”釋“晚成”、“免成”。這種解釋在兩個方面無法圓通。第一,釋“晚成”、“免成”爲“無形”,實際上是把“成”釋爲“形”用作名詞,這在先秦文獻中找不到證據。第二,該段末尾已有“大象無形”,既然如此,前面的“大器無成”,其中的“無成”,就不應該指的是“無形”。否則,前後句子就屬於重複出現,同義反復,與文本的實際情況不相符合。

“成”指完成、成功、實現,這是它的常用意義。一般情況下,已經完成的東西往往高於事物的原始形態,因此有“盛”之義,劉熙《釋名·釋言語》稱:“成,盛也。”王先謙寫道:“成、盛聲義互通,見於經典者甚多,故成訓爲盛。”[注]王先謙《釋名疏證補》,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28頁。“成”可訓爲“盛”,“盛”有各種形態,有盛大、盛美、盛多、旺盛等一系列類别,其中包括圓滿、完整。《逸周書·諡法解》云:“安民立政曰成。”潘振注:“體國經野,各有寧宇。設官分職,各無廢事。民安政立,業斯成矣,故曰成。”[注]黄懷信、張懋鎔、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54頁。這裏所説的“成”,指的是治國理民大功告成,指的是圓滿、完美,故作爲美好的諡號。“成”有圓滿、完整之義,所以,有時把它作爲表示相對完整單元的專用術語。《尚書·益稷》有“簫韶九成”之語,孔穎達疏:“成,猶終也。每曲一終,必變更奏,故經言九成。”樂曲奏完一章爲一成,因爲它是相對獨立和完整的音樂單元。《左傳》哀公元年提到“有田一成”,杜預注:“方十里爲一成。”[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06頁。方圓十里是相對獨立和完整的農田單元,故稱爲成。由此推斷,《老子》所説的“大器晚成”,其中的“成”字,可能是指完整、圓滿。

“大器晚成”的“成”應是指圓滿、完整,這種推斷可以在《老子》書中找到内證,第四十五章寫道: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以上文字傳世本和帛書甲、乙本大同小異,其中“大成若缺”各本均同。對於這句話,黄瑞雲先生所作的解釋如下:

成,通“盛”,滿也。缺,《説文》:“器破也。”此取其破義。弊,義同《管子·侈靡》“不弊而養足”之弊,竭也。[注]黄瑞雲《老子本原》,第67頁。

黄先生以“盛”釋“成”,已經把握“大成若缺”的基本含義。進一步推演,把“成”釋爲“滿”,與原文本義更加接近。所謂的“滿”,包含圓滿、完全等意義,與後面的“缺”是反義詞。

對於“大成若缺”,馮達甫先生作了如下解釋:

大成若缺,“廣德若不足”之意,常以缺陷自視,則必自勉自強,所以作用不朽。[注]馮達甫《老子譯注》,第105頁。

“廣德若不足”,出自《老子》四十一章,馮先生采用的是以《老》釋《老》的方式,以“廣德”釋“大成”,以“似不足”釋“若缺”,頗爲允當。他把“大成若缺”直譯爲“最完善好像缺損”[注]同上書,第106頁。,完全合乎原文的本意。“大成”指“最完善”,“成”則是指完善。

通過對《老子》四十五章“大成若缺”的辨析可以看出,“成”確實有圓滿、完善的含義,這種意義使得“成”與“盛”的音義相通。

黄瑞雲先生解釋《老子》四十一章的“大器晚成”,指出其中的“晚”的含義是“無”,甚爲可取,功不可没。然而,對於這句話的“成”字,他釋爲“形”,難以圓通。如果能够與《老子》四十五章相貫通,把“成”釋爲“滿”,那麽,這樁學案所涉及的難題在黄先生那裏就可以基本解決。馮達甫先生對《老子》四十五章“大成若缺”之語所作的解釋和直譯頗爲準確,他對第四十一章“大器晚成”所作的直譯是“大的器物不成形”[注]同上書,第99頁。,雖然有添字足義之嫌,但已經基本傳達出原文的本義。所謂的“不成形”,應當是不完整、不圓滿。如果所用詞語在準確性方面有所強化,則會更加精到。

《老子》四十一章所説的“大器晚成”,意謂大的器具不圓滿,與該章的“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構成並列關係。當然,這些冠以“大”字的指稱對象,均是道的别名。“大器晚成”與第四十五章的“大成若缺”可以對讀互釋,“成”指完整、圓滿,在這兩則格言中可以貫通。這兩個命題論述的是完整、圓滿與缺欠、不足之間的辯證關係。

四、 幾點啓示

由於出土文獻的面世而引發對相關學術問題的深入探討,“大器晚成”學案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圍繞這個命題與出土文物關聯所進行的討論,已經持續二十多年,給人許多啓迪,有必要進行深入的反思。

首先,這樁學案充分顯示了出土文獻對當下學術研究的重要價值。可以設想,如果没有帛書本《老子》的面世,那麽,對“大器晚成”命題的誤讀還會持續下去;同樣,如果没有竹簡本《老子》的面世,那麽,“大器晚成”與“大器免成”孰是孰非的正訛之辨,很難有令人信服的結論。因此,對於出土文獻的重要性必須引起足够的重視,並且加以充分的利用。不但要把出土文獻與相關的傳世文獻進行對讀、比較,而且要把同類出土文獻加以貫通、互證。只有充分地占有和利用這些材料,纔有可能取得真正的學術創新。

其次,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文獻,都存在如何深入精細地解讀的問題。即以《老子》的“大器晚成”命題爲例,黄瑞雲先生對於其中“晚”字所作的考證頗爲可取。他以《説文》爲依據,兼顧“晚”字的音、形、義,明確指出其中的“免”字不但是聲符,而且是意符,具有表意功能。從而推翻舊説,認定“晚”字既不是“免”的假借,也不是傳抄訛誤。這種處理方式比當下普遍運用的通假操作顯得更加嚴謹、科學。再如,“竹簡本‘晚’字原作‘曼’,整理者建議讀爲‘晚’,裘錫圭疑讀爲‘慢’。”[注]劉笑敢《老子古今》(修訂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59頁。都是按照古音通假進行處理。陳雄根先生則是獨具慧眼,依據《小爾雅》《廣雅》的解釋,把“曼”釋爲“無”,從而可以與帛書本《老子》相互印證。由此可以看出,扎實的小學工夫,對於處理傳世和出土文獻均是解密的密碼、開鎖的鑰匙。如果不具備這方面的基本能力,或者是入寶山而空歸,或者是誤讀謬解。

第三,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考釋,都需要兼顧内證和外證。無證不信,孤證不立,這是進行考證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但是,要想找到支撑自己觀點的有力證據,往往要費一番周折,有時甚至失之交臂。即以“大器晚成”的“成”字爲例,可以爲它提供内證的語料見於《老子》四十五章的“大成若缺”。但是,古今注家罕有自覺地將這兩個命題加以溝通者,以至於對“大器晚成”中的“成”字,絶大多數沿襲已有的古注,難以取得實質性突破。再以對“晚”字的解釋爲例,黄瑞雲先生依據《説文》加以論證,權威字書的解釋固然可信,但是,僅憑這一條證據就斷定“晚”指“無”、“不”,仍給人以單薄之感,難以最後敲定。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轉换視角,繼續尋找外證。《説文》對“晚”字的解釋屬於語義學;進一步從語用學的角度進行搜索,則可以使已有的結論更加堅牢,並且連類相次,把“莫”字也納入論證的系列之内。這就有力地證明,“晚”字引申出“無”的含義,不但有可能性,而且在實際運用中確實存在這種情況,從而使得具體論證由可然性延伸到已然性。

第四,運用嚴密的邏輯推理,是發現問題和給出合理性結論的重要保證。近代學者較早對“大器晚成”提出質疑的是陳柱先生,他運用邏輯推理,把“大器晚成”與所在章次的“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進行對比,認爲每句前後兩部分呈現的是逆反的關係。而按照傳統古注所作的解釋,“大器晚成”無法歸入逆反型句式的類型,因而懷疑“晚”是“免”的借字。顯然,如果不運用邏輯推理,很難發現這個問題。後來的學者黄瑞雲、樓宇烈、陳雄根諸位先生,也都是運用邏輯推理來處理這個問題。邏輯推理的運用必須嚴密,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研究的成敗和所達到的深度。對於“大器晚成”中的“成”字,如果沿襲古注,用常見意義加以解釋,那麽,“晚成”與“無隅”、“希聲”、“無形”,就無法構成同類相次的關係。只有把“成”字釋爲完整、圓滿,在邏輯上纔具有合理性、嚴密性。當然,這種邏輯推理必須以文本爲基本依據,要從上下文的聯繫中進行思考,避免斷章取義,析言破句。

第五,這樁學案除了對研究《老子》本身具有重要價值,同時,已經取得的學術突破對於其他研究領域亦有借鑒意義。《老子》屬於楚文化經典,用“晚”字表示無。宋玉的《九辯》、莊忌的《哀時命》是楚辭類作品,也是楚文化的産物。這兩篇賦都用“白日晼晚其將入”表示太陽的西降、隱没,其中的“晚”字亦有“無”之義,與《老子》的“大器晚成”命題可以相互印證。同是表示太陽的西降、隱没,北方所用的詞語則有所不同。《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衛獻公邀請兩位朝臣共進晚餐,但是“日旰不召”,楊伯峻先生注:“旰,音幹,日晚也。”[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11頁。表示日落用的是“旰”,而不是“晚”。《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晉昭公與齊景公在晚宴之後進行投壺遊戲,雙方都以霸主自命,晉國大臣出言不遜。齊國的公孫傁見到這種場面,唯恐出現變故,走上前去説道:“日旰君勤,可以退矣。”[注]同上書,第1333頁。這裏還是用“日旰”表示太陽已經西降隱没。通過對比可以發現,用“晚”字表示日落,從而引申出“無”之義,是先秦時期楚文化在語言表述的一個特點。北方中原則用“旰”表示日落。

陳雄根先生把竹簡本《老子》中的“大器曼成”釋爲“大器無成”,以“無”釋“曼”,是以兩部辭書爲依據。“曼”爲什麽指的是“無”,對於這個問題繼續進行追索,還會有新的創獲。《説文解字·又部》:“曼,伸也。從又,冒聲。”[注]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5頁。曼,構形從又,從冒。如果僅僅把“冒”視爲聲符,那麽,“曼”的“無”之義就很難説清來由。冒,是帽的初文。帽子籠罩人的頭頂,由此而來,構形從“冒”的字,往往有覆蓋、籠罩之義,或與覆蓋相關。被覆蓋的對象隱没而無法見到,由此滋生出“無”之義。“曼”字的這種特殊含義,在常見字書中均没有標示。以《老子》的這樁學案爲新的起點,充分利用已經取得的成果,並且進一步加以擴展,可以開闢出新的學術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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