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934年的一个动作

2017-01-12余同友

福建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黑皮戏台

余同友

吕翠兰看见杨继祖跳上木头搭起来的简易戏台,用缴获来的洋火“哧”一下点着了挂在台子前梁上的气死风灯,大柳庄的黑夜顿时亮堂了许多。在台下等待了半下午的孩子们一齐“噢噢”地叫了起来,“演红戏了!演红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把红星剧团演的剧目一律称作“红戏”。那些纳鞋底的农妇们、抽烟筒的庄稼汉们也都齐刷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鹅一样伸长了脖颈,看着戏台。

原本,吕翠兰是最喜欢这样的时刻的。夜晚降临到皖西大别山腹地的这众多小村子里,天地暗黑,许多人在漫长的夜里,只能像母鸡一样无奈地缩着翅膀,蜷在低矮的草窝里。而唯有戏台这一点呢,因为演出,是亮堂堂的,红火火的,热闹闹的,乐器班子响起来,大戏小戏演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自然地绽开了欢乐。她尤其喜欢看杨继祖跳上戏台,点着气死风灯的那一刹。他擦洋火的姿势,他扭着头在人群里寻找她的眼神,也把她给点燃了,那个时候,她身上热乎乎的,手心里的热气都能烫熟一个鸡蛋了。可是现在,她紧张得像一块木头,不,是一块石头,又冷又硬,看着那灯亮了,她猛地一颤,霎时,后背一阵冰凉,她摸一摸,竟是一片冷汗,在四月的温和的天气里,那汗水像马上要结冰一样,她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

杨继祖跳下戏台,一双眼睛在左边的演员区里寻找吕翠兰。吕翠兰装着没看见他,她不想看他,她知道,杨继祖是在示意她,她是这剧里的主角,她马上就要上场了。

作为红星剧团的一名演员,吕翠兰已经有过十几次的上场表演经验了。在这之前,只要是演出,她没有一场落下,只要听到剧团暖场的乐队奏响乐器,她就在脑海里把即将要表演的场景与台词迅速地过一遍,面对再多的观众,她也一点不慌张,相反,她还有点人来疯,人越多,她表演得越到位,发挥得越好。红星剧团的团长杨继祖经常夸奖她说,吕翠兰天生是个表演艺术家!当然,杨继祖说这个话有一点夸张,他的用意吕翠兰明白。

他们这个红星剧团是红七十三师成立不久,由师政委亲自倡议组建的,杨继祖本身是红军医院的院长,因为以前在北平从事学生运动时,演过活报剧,编过文明戏,所以这筹办剧团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杨继祖喜欢弄这事,很快就拉起了剧团,排练起了他自己写的剧本,问题是严重缺少女演员,艰难时期,剧团是不可能有专职演员的,只能从各个连队去抽调来临时兼职。杨继祖到女兵排考察过几次,这些女兵打仗可以,翻山越岭,伏击冲锋,都是个顶个的利索,可一旦走上戏台,演起戏来,却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最后,他只好就近从红军医院的女医护人员那里抽调了几个,也都不太理想,到了台上就跟木头人一样,在他的一遍遍指导下,才能勉强把一场戏演下去。即便是缺少好的女演员,红星剧团在鄂豫皖苏区的影响力也还是日渐扩大。杨继祖肯琢磨,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和战争形势需要,编写一个新剧,写的都是战士们身边的人和事。常常是,演员台上演出,台下被演出的就被对上号了,全场都爆发出会心的笑声。因此,看一场红星剧团的演出,成了七十三师甚至整个红二十五军全体指战员的重大节日,如果到了老乡集中的村镇演出,那就更是被老乡们围得水泄不通,剧中的故事要在大别山区流传几个月。越是这样受欢迎,杨继祖就越是苦恼找不到一个好的女演员。

一年前的春天,部队在金家寨南边的斑竹园镇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趁着休整,杨继祖又写好一个新剧本,赶紧着手排练。那天上午,杨继祖安排好医院里的事务后,就拉着几个演员在河边的草地上说起剧本和角色来。有好几个演员不认识字,杨继祖只得自己教他们背台词。因为这个剧本是反映斑竹园伏击战中,有好几位红军战士用大刀肉搏敌军,取得战功的事迹,所以,杨继祖就在剧中安排了一场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杨继祖又是讲剧本,又是分角色,又是教他们背歌词,偏偏几位演员悟性不够,几句简单的歌词,总是丢三落四,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好不容易词对了,调子又不准了,杨继祖的嗓子都喊破了,说出话来就像嗓子里塞了一把鸡毛草,他气呼呼地跺跺脚说:“你们用点心好不好?听我的!”他清清嗓子,一张嘴,却唱不出声音来了,他急出一头绿豆汗。他又使劲咳了几下,仿佛要把嗓子里的鸡毛草给咳出来,可是一张嘴就是哑的,他刚要把张大的嘴巴闭合回去,不料,草地旁大杨树后的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咦,这声音清脆悠扬,咬字吐词与钢板刻的一样,行腔走调也不差分毫,关键是,把歌词中那样一种同仇敌忾豪迈英勇的情感全给唱出来了。

杨继祖几乎是扑到大杨树后的。他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手指缠着长辫子,睁着双黑眼睛,乌滴滴地看着他,挺着胸,骄傲地大声唱着。等她唱完了,杨继祖才回过神来打听她的情况。小姑娘原来是红军医院护士吕翠花的妹妹,名叫吕翠兰,就是金家寨人,她姐姐怀孕了,她特意赶来看望姐姐。这就好办了!当天晚上,杨继祖就做通了几方面的工作,让师长同意吕翠兰就留在红军医院,一边学医护,一边兼职作红星剧团的演员。吕翠花也很高兴,妹妹一直吵着要当红军,这下,姐妹俩都在一个部队了。杨继祖像捡了个宝贝,他说,红星剧团有福气,天上掉下来个好演员!

吕翠兰果然是个好演员,一场戏,她听过杨继祖说过一遍,再对一遍词,就能准确地表演下来,她不仅自己能演,还能帮助杨继祖为其他演员排练。为了让吕翠兰留在红星剧团,团长杨继祖总是不惜拿出最夸张的话来表扬她:吕翠兰天生是个表演艺术家!

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杨继祖就不这么夸奖她了,因为,他们谈恋爱了。

吕翠兰问他:“你怎么不夸奖我了?”

杨继祖“嘿嘿”地笑:“我们都是自己人了,再夸奖你不就是王婆卖瓜了吗?”

吕翠兰羞恼了,背过身去说:“谁和你是自己人了?谁是瓜了?”

杨继祖慌忙讨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皮盒,送到吕翠兰手上,小声说:“特意给你留的!”

吕翠兰打开一看,是一粒粒五颜六色的糖豆豆,泛着诱人的光芒,这在根据地可是稀罕东西啊。

“哪来的?”她问。

“你忘记了?”杨继祖说,“我家除了在金家寨本地,在武汉、安庆都有产业呀,我妈担心我干革命吃不好,连糖都给我捎来了,不过,我也已经有半年没有她的音讯了,这糖我是特意省着留下来的,你吃一粒啊!”

吕翠兰拈起一粒红糖,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铁皮盒子里说:“不吃,我姐马上要生孩子了,到时,我给他吃,稻花要扬,小孩要糖嘛。”

吕翠兰又按了按军装右口袋,里面的糖盒还在,但她就是不去对接杨继祖的眼光。

杨继祖只好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凑近吕翠兰,低声说:“吕翠兰,上场啊,该你上场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看四周。第一排的位置上,正坐着军长和政委呢,他们特意从几十里外的军部赶来看这个新剧,他们一定纳闷了,乐器都响了半天,怎么还不开始?

看着杨继祖一脑门的汗水和忧愁的表情,吕翠兰咬咬牙,点点头,然后,拖着两腿往戏台上走去。以前,她可都是蹦跳着奔向戏台的,而现在,她的两条腿像是关节安装反了,不灵便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走到戏台上去。每走一步,她都在心里嘀咕一声,杨继祖,我要是演不好这场戏,你可不能怪我。

半个月前,杨继祖在排练这个戏时,一听说要让她演那个角色,吕翠兰就坚决不演,杨继祖怎么求她也没用,他只好重新物色了一位演员。没想到,那个演员是通讯班的,几天前接到紧急命令,被抽调到军部去执行重要任务去了,而与此同时,军领导又点名要看这个戏,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吕翠兰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杨继祖。可是她提了一个条件,她只演这一场,而且,在排练时,其中一个场景她要躲得远远的。杨继祖都同意了。

吕翠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戏台上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演出的。

激越的冲锋号响起,戏台上,扮演卫生队的队员们抬着伤员,急切地在台上回旋、奔跑,模拟着当时突围转移的场面。一切和去年夏天的那场反围剿一样。杨继祖就是按照当时的情形来写这个剧本的,剧本写好的那天,他非常兴奋,他对吕翠兰说:“这将是红星剧团成立以来最好的剧目!”接下来,他就给吕翠兰读着剧本。以前杨继祖也经常给吕翠兰读他自己写的剧本。吕翠兰也非常喜欢杨继祖读剧本时的样子。他总是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像一只高脚水鸟站在水塘里,用长长的喙在水里面探寻鱼虾,他呢,一头扎进他的剧本中,用他好听的嗓音将那些动人的剧情传输给吕翠兰。看着他读书的样子,吕翠兰就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她忍不住就闭了眼,沉浸在杨继祖的声音里,仿佛他的声音就是一片云,托举着她,她最后也变成了一朵云,他和她一起浮游在广阔的天空里了。可是那天,读着,读着,吕翠兰的眼泪出来了,吕翠兰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尤其是读到那其中一段时,吕翠兰忽地站了起来。“别读了”,她说,“我不听了,我不要听了!”她说着,冲了出去,没命地跑了起来。杨继祖这才意识到什么,他丢了剧本,去撵上了吕翠兰。“对不起”,他说,“我没想到。”吕翠兰摇摇头,眼泪还在汹涌着。

吕翠兰的动作木木的,另一位演员拉了拉她的手,暗暗掐了她一下,示意她跟上前面的队伍。吕翠兰这才又挪动着双脚。杨继祖既当导演又司乐器,他在台边吹着小号。乐声低回,吕翠兰意识到,按照剧情,现在,她们是来到了大柳庄背后的史家大山了。意识到这,吕翠兰的头皮一阵发麻,最最要命的是,那个女兵递过来一个用旧棉袄改装成的布娃娃,从这时起,“他”就在她的背上了,而她就成了她姐姐吕翠花了,去年夏天的现实即将重演。吕翠兰从接过布娃娃起,两手就开始颤抖了。

吕翠兰不想将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去年夏天,可是,那些经过却像针线绣进了皮肤里一样,怎么洗也洗不掉。

那个夜晚,部队连续半个月大范围移动后,选择在史河边驻扎,稍稍休整一下,再做突围。由于国民党中央军调动了数倍的兵力,扑向皖西一带,红军损失惨重,大量的伤员涌进了红军医院。吕翠兰的姐姐吕翠花生下孩子才三个月,由于医护人员奇缺,而她又是富有经验的医生,她就没有留在老家,而是带着孩子一起随部队转移征战。吕翠兰记得那晚,她们在临时红军医院里处理了十几个伤员的伤病,一直忙到下半夜才躺下休息。她的头刚一挨上门板,就立即呼呼大睡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猛然,吕翠花拼命地摇她:“快起来,敌人突袭来了!”

她愣了一会,她以为是个梦,可是姐姐背上的婴儿、她的侄子小黑皮的哭声惊醒了她,她一骨碌爬了起来,立即打上行军包,背上药箱,很快赶到门前集合。不远处,枪弹声已经响成一片。

杨继祖喊着话:“所有医护人员分成两组,男同志担架护送重伤员,随大部队往麻埠方向转移,女同志护送轻伤员,就近取道史家大山,先想办法安顿下来,上级会马上派人来接应,男同志跟我走,女同志由吕翠花负责,分头行动!”

小黑皮仍然在“哇哇”地哭着,吕翠兰小心地从口袋里摸出半粒彩糖,塞进了他嘴里,他就立即止住了哭声。这小家伙!吕翠兰拍拍他的小脸蛋。她绝不会想到,后来会是那样,以往她们也曾这样转移过,突围出去的大部队总是会在短时间内来接应她们。当她搀扶着伤员往史家大山走去时,她还不时地回头寻找杨继祖。一队人马正从相反方向快速行军,模糊的暗影中,吕翠兰想,杨继祖一定也是在向她这边张望的,她觉得,他们的目光一定在夜空中的某个地方交汇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觉得眼睛里忽然热热的呢?过几天,他来接应她们的时候,她要问问他,当时他有没有和她一样的感觉?

她们这一行其实任务并不重,一共十个半人,八个医护人员,两个伤员,还有半个就是三个月大的小黑皮。两个伤员,分别是三团的政委和警卫员小赵,他们俩都是在上一场战斗中负伤了。政委是左手臂中了一枪,不太影响走路,小赵麻烦了一点,他的大腿被一粒子弹咬上了,按道理是不能行走的,可看着面前的女兵们,他死活不要她们用担架抬他。“我能走。”他说。

他们当晚就上了史家大山,并在第二天上午顺利登上了主峰白马台,搭建了一个简易窝棚安顿了下来。他们以为和以往一样,在这里蹲守几天,接应的人员就会按照他们一路留下的秘密标识找到他们。然而,他们不知道主力部队的突围并不成功,更要命的是,国民党中央军这次是穷追不舍,逼得大部队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精力和人员来接应吕翠兰他们。过了半个月,富有作战经验的团政委看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大山,对她们说:“看来,我们是要做好在山上长期打游击的准备了!”

由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转移的,吕翠兰他们只带了一些紧急行军用品,小分队全体人员都没有带上一点食品补养。他们试着下山去寻找老乡,但还没有走到大柳庄的村边,就发现村里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敌军驻守,村口各个方位都有士兵把守。他们只好在山上采野果,挖野菜,摘橡树籽,吃得全身都是绿的。这还不算麻烦,麻烦的是,一个月后,敌人探到了消息,得知有部分红军进了史家大山,而且还有一位团政委。于是,敌人天天上山搜寻,吕翠兰他们不仅要满山找吃的,还要时时注意敌人的动向,在深山密林里和敌人捉迷藏。

“砰——砰!”戏台边,负责道具的战士用洋铁皮模拟零星的枪声响了。吕翠兰和其他演员一道,按照杨继祖先前的排练要求,表演他们当时在史家大山,是怎么对付敌人的搜查以及他们是怎么坚守的。枪声在左边一响,他们便躬起身子,钻到场上的右边;枪声右边一响,他们便又齐齐地钻到左边。枪声停了,他们就直起身子,手搭凉篷,遥望远方。远方仍然没有动静,大家脸上一片凝重。忽然,“小黑皮”在“吕翠花”的怀里“哇哇”大哭,“吕翠花”急忙解开胸前衣服去给他喂奶,可他吮吸了一会,立即又更加大声地哭起来。事实也就是这样,在那样的情形下,吕翠花怎么可能有奶水呢?虽然台上的“小黑皮”这时只是一件破棉袄裹成的,那哭声也是一旁的人模拟的,可是,吕翠兰还是急急地去怀里真地去掏那个洋铁皮盒子装的彩糖,她掐了半粒,想想,又掐了半粒的半粒,塞到“小黑皮”的嘴里,“小黑皮”立即停止了哭声。于是,像那个时候真实的情况一样,他们在戏台上做着各种动作,有的去捡拾柴禾,有的去爬树摘野果,吕翠兰呢,她去小溪边拎水。她拿起水桶,做了一个舀水的动作,正要拎起了,突然,她的目光盯住了前方。

前方,有一截粗麻绳,已经被杨继祖用颜料涂染成了一条大蛇的模样,做得还真逼真。吕翠兰知道,接下去自己就要表演徒手捉蛇了。

这场景还真不是虚构的,事实上,吕翠兰在史家大山白马台上还真的徒手捉了一条大蛇,比这还粗。当时,吕翠兰拎了水刚要走,却听到溪水边传来“咝咝”的声音,她一看,一条斑斓的大蛇正从溪边滑向草地,它那样粗壮,那样阴冷。吕翠兰先是惊叫了一声,她最怕蛇了。蛇似乎听到了人的叫声,或者感受到了人类的气息,它的颈部“哧溜”一下竖立起来,嘴里吐着长长的蛇信子,左右摇晃,寻找着危险的来源。吕翠兰噤了声音,她看着那蛇,她眼里只看到蛇臃肿的身躯,她眼前马上闪过姐姐吕翠花干瘪的乳房、警卫员小赵因缺乏营养迟迟收不拢的伤口,她好像闻到蛇汤的香味了。她闭了气息,像一截木桩子,一动不动,她看清楚了,这是条五步蛇,虽然是剧毒蛇,但它眼睛不好,山里人都叫它“瞎子”。果然,过了一会儿,“瞎子”见没有什么异常,便慢慢低下昂起的头颅,整个身子贴在地面上,悠悠地向前滑行。吕翠兰看看四周,没有她想要的棍子,甚至连一块合适的石块也没有,她着急地看着那蛇渐远的身影,大蛇只剩下一个尾巴了,很快就要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猛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决绝,那么迅猛,她双手拎起大蛇的尾巴,拉扯出大蛇,没命地抡圆了挥舞起来。她记得,在老家时,父亲曾经对她说过怎么对付一条蛇,只要你抖动了蛇的骨节,不让它缠上你,它就晕了。大蛇的身子冰凉,微微的滑腻,握在手上,给人一种奇怪的恐惧感,就像在深夜里做了噩梦,梦见一双鬼魂的大手掐向自己的脖颈。吕翠兰也像噩梦中一样,忍不住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闭着眼,使尽气力抡着大蛇,大蛇的头部被她抡到了岩石上,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抡得大蛇无力地低下头,她才把它往地上一丢,看着它绞动着,但再也昂不起身躯了,她才“哇哇”地又哭又笑着,连滚带爬地去喊团政委来收获战利品,至于她自己,她再也不想看那蛇一眼了。那一条大蛇,很好地改善了大家的伙食,蛇汤真的很香,连小黑皮都喝了几汤匙,只有吕翠兰自己没有喝一口,她实在是喝不下去。自从那次抓过蛇之后,吕翠兰以为自己什么也不会怕了,后来,她才知道,还是会有些东西让她害怕的,比如,眼下,那个让她害怕的东西马上就要来到了。

“砰砰——砰砰——砰砰!”戏台边,模拟的枪声突然密集起来。吕翠兰觉得一阵阵枪弹射中了她的心脏,她看见自己的手抖动起来,抑制不住地抖动着,幅度越来越大,像一只遇见危险拼命蹦跶的青蛙。吕翠兰知道那个时刻来了,她一直躲避的时刻来了,她一直害怕的时刻,来了。

还没有任何一件事让她这样害怕过,甚至事发当时,她也没有这样害怕过。当时,已经入秋了,她们已经在史家大山苦苦地支撑了三个多月了,敌人的搜索越来越频繁,而且慢慢缩小了包围圈。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早晨的大雾特别浓重,她们趁着这样的天气抓紧生火做饭,以免雾岚散后,炊烟被敌人发现。

吕翠兰趴在地上,鼓起嘴巴,吹着简易炉灶下的柴禾。火苗燃起来了,吊锅里的水跳动着沸腾的水泡泡,要是里面有一些面疙瘩儿就好了,不,就是有几粒米粒儿上下沉浮着也好呀,她想。突然,她听到不远处的峡谷里响起一种声音,侧耳听着,那声音是急切的,凶狠的,大股大股涌来的,不是野猪跑过的声音,不是风吹过山谷的声音,也不是松涛的声音,她判断,恐怕是搜山的敌人来了。她连忙熄了火,果断地朝上面坎台上吹了一个口哨,同时迅速地将炊具收起来,将临时垒起的锅灶推倒,拖来一根粗大的枯树枝覆盖在上面,然后,她向坎台上的宿营地跑去。

那声音听得越来越真切了,吕翠兰判断得没错,那正是搜山的敌人,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上山了。团政委在高处观察了一会,发现有几股敌人的队伍合围了过来,这种情况下,不能硬行突围了,只能先躲过这阵再说,他决定让大家立即迁移到不远处的一个浅山洞里去。

她们刚刚进到山洞,在洞口做好了伪装,就看见几百米外,几十个敌军士兵端着钢枪往山这边走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吕翠兰都能看见他们枪头的尖刀在闪着寒光。雾气很快散去,那一排排寒光越逼越近了。他们挤在洞里,洞口透过来的微光,照见他们的脸,每一个人的脸像枫树叶一样皱而薄,而每一个人的呼吸声却像高山松树的松针一样,尖锐、短促。吕翠兰看看洞口,感觉自己是在井里面,她轻轻地长呼了一口气。不料,一直安静的小黑皮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声音在洞里打雷一般,震得四壁嗡嗡响。大家的枫树叶的脸都晃动了一下,松针一样的呼吸更加尖锐和急促。

吕翠花几乎是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急急把乳头塞到小黑皮的嘴里给他喂奶。小黑皮只吮吸了一下,那乳头早已经没有奶水了,他觉得受到了欺骗,又更加大声地哭了起来。吕翠兰迅速地摸到自己左边口袋里的那个小洋皮铁盒,打开,她才意识到,那神奇的糖粒已经没有了,几天前已经给小黑皮吃完了最后一粒的四分之一。吕翠兰摇摇头,她看见自己摇落了一头的汗水。

“小赵,我们俩冲出去掩护大家,你们千万不要出来!”团政委艰难地用一只手托起枪,对警卫员小赵喊着。

他们从洞里往洞外爬。

“不!”吕翠花说,“不,你们出去我们也一样走不脱!”

就在这时,小黑皮的哭声意外地停止了,大家回头一看,吕翠花正紧紧地捂着小黑皮的头和手脚,她的整个身子扭曲着,把小黑皮死死压在怀里。另外的几个人,也死死拉住了团政委和警卫员小赵。洞里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寂静。

吕翠兰看见大家枫树叶的脸薄得几近透明,吹一口气就会破碎,就会掉落下枝头,而呼吸声似乎完全没有了,也不是没有,有,而且只有一个呼吸,那就是小黑皮的,不,不是,是只有一种呼,而没有吸,他幼小的“呼”声这时显得特别大,大到能震坏大家的耳膜。吕翠兰冲到姐姐吕翠花的身边,她一把抱住姐姐,和姐姐怀中的小黑皮。她闭着眼,她希望自己耳朵也能自动闭上才好。这时,小黑皮的双手与双脚在震颤,剧烈地震颤,在吕翠兰的身底下震颤,这震颤像是请求,像是反抗,又像是深深的不解。吕翠兰希望自己成为毫无知觉的铁才好,这样就不会感觉到小黑皮的震颤了。那过程,在吕翠兰这里显得那样漫长,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她要倒下去了。猛地,小黑皮的身子也蜷伏了起来,接着他做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最有力的一下伸张,双腿竹竿一样弹开了。他也把吕翠兰弹开了,弹到了地上。他终于,不要那样艰难地呼吸了,他也终于,抛开了那样艰难的震颤了。

那天,搜山的敌人走了后,吕翠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洞的。她只知道自己在洞外的小溪边,吐了一次又一次,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整整三天,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姐姐吕翠花突然带了一杆枪,一个人偷偷下了山,冲进了驻扎在大柳庄的国军营房里。她打死了三个国军士兵,当然,她自己也被一连串子弹打成了一面筛子。

吕翠兰从那以后就忘记了时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山上待了多久,她只知道,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了,树枝上的叶片一片不留时,杨继祖带着接应的队伍终于来了。他见到她时,差点就认不出她来了。杨继祖也不避讳大家都在场,他一把抱住枯树一样的吕翠兰,痛惜地喊着:“翠兰,翠兰!”

吕翠兰说不出话,只冲着他看着,眼里冲出了一道道热泪。

音乐响起了,低回、哀伤,吕翠兰意识到,就要演到洞中的那一幕了,她使劲地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小黑皮”,努力不让两只手跳动,她告诉自己,这是演出啊,这不是真的,真的早已经过去了。

“哇——”边台上模仿小黑皮的哭声起了。

吕翠兰知道,她这时就要做出那个解开胸衣的动作了,也就是姐姐吕翠花当时的动作。

“唰——唰——唰——”一群端着枪的人从戏台左边逼近了。

吕翠兰被拉到了右边,右边,是团政委、小赵和其他的姐妹们,他们挤在一起,像那天在山洞里一样。

“哇——”小黑皮又哭了一声。

接下来,就要演到那一幕了。

吕翠兰看到自己不仅双手在颤抖,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她的脸又变成了枫树叶了,她的呼吸又变成了松针了。她感到有一双大手,毫不讲理地从空中直伸下来,拉扯住了她的心脏,一直拉出到胸腔外。她头皮上裂了一条缝似的疼痛不已,她觉得她又要吐了,很快,有无数只手向她伸过来,伸向她的每一块肌肤,每一根神经。她艰难地、抖抖索索地解开了衣服,抱起“黑皮”,做出了姐姐吕翠花当时那个喂奶的动作。

枪声密集,大家都围了上来。吕翠兰突然觉得怀里的黑棉袄有了生命,他真的就是黑皮呀,他有了头发,他有了眉眼,他有了呼吸,他甚至还冲她笑了一笑,嘴里似乎模糊不清地叫了声,“妈妈”。

吕翠兰感觉到身边的演员又在掐她了,让她不要再发愣了,让她赶快继续下面的那个动作。

枪声密集,枪声雨一样落在吕翠兰的耳边。

不,吕翠兰听见自己喊叫了一声,我不做那个动作,我不做。

于是,吕翠兰做了一个让台下观众们觉得奇怪的动作。她抱着那个黑棉袄,猛地跳了起来,她大张着嘴,好像喊了一句什么,她脱离了那个假装挤在洞里的群体,她从台上跳下来,紧抱着那个黑棉袄,飞快地跑着,跑过人群,跑过大柳庄,向着村后史家大山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

月亮出来了,整个山林像是浸在一片巨大的水域里。

那些树木都成了柔软的水草,在水里飘摇。

鸟们鸣叫起来了,鸟叫声像一串串水泡浮出水面。

吕翠兰一只手紧紧抱着怀里那个黑破的棉袄,一只手不停地摆动,像是在水中划游着。她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真是黑皮,是还不到半岁的黑皮。他咂着嘴,像是吮吸着糖粒,又像是吮吸着乳头,他吮吸得一板一眼有滋有味。吕翠兰觉得自己的乳房突然鼓胀了,乳头上绽放开细密的颗粒,每一粒都充盈着乳汁。

吕翠兰着急起来,她以更快的速度划动前行着,向着白马台。她对刚才的演出有点疑惑,她觉得关于姐姐吕翠花和黑皮的故事,都是杨继祖编的,事实上,他们并没有遇到后来的一切。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她刚才没有演完的部分,在杨继祖原来的剧本设计里,她在姐姐吕翠花牺牲后,革命觉悟大大提高,在团长的带领和指挥下,她们在山上坚持打游击,控制住了敌人的兵力,最后壮大了队伍,终于在大部队的支援下,摧毁了敌人的围剿,重新又夺回了根据地政权,受到了大柳庄老百姓的欢迎……

可是现在,她作为戏的主角都跑了,这个戏还怎么演?

这个戏演不成了,前面的那些也就都是假的。

这样想着,吕翠兰的脚下轻盈起来,她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长出了宽大的蹼,在无边的水域里轻快地游动着。

白马台到了,那个他们曾经躲避的山洞到了。吕翠兰摆动着脚蹼,身躯像鱼一样游了进去。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四壁钉着木楔子,那是用来挂衣服的,树枝上垫着松毛,那是用来睡觉的。

吕翠兰急急地靠着洞壁,一把解开了胸衣,将饱满的乳头塞向怀中黑皮的小嘴巴里。

“吃吧,吃吧!”她说。

“吃呀!吃呀!”她说。

黑皮不吃,也不哭。

吕翠兰着急地摇着怀里的黑皮。“吃呀!吃呀!”她说。吕翠兰的两只手又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努力回忆着,这是怎么了,她的两手又变得沉重了,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了:“吃呀!吃呀!”

这时,洞口飘进来了一个身影。“翠兰!翠兰!”他喊着,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是我呀!翠兰!”

吕翠兰看了看,她愣了一下,这不是杨继祖吗?“啊,是你?”

杨继祖一把抱住了她。

吕翠兰迷瞪瞪地说:“戏里演的是假的吧?刚才演的都是假的吧?”

杨继祖点点头说:“假的,都是假的,翠兰!”

吕翠兰突然笑了,她说:“我的奶子好胀!黑皮,你吃呀,你吃呀!”

月光照进了山洞,照在了吕翠兰挺立的乳房上。她看见杨继祖跪在她身边,两只手温暖地合拢着,像捧着一朵风中的火苗,他虔诚地捧着她的乳房。

吕翠兰一时有些清醒了,她猛地发现身边躺着的不是黑皮,而是一件破旧的黑棉袄,捧着她的乳房的是杨继祖。

吕翠兰颤抖着,她猛地将双手抓住杨继祖的头发,“亲亲我的奶子!”她哭着说。

杨继祖低下头去。

吕翠兰觉得自己胸前燃烧着两朵火苗,迅即,她和杨继祖一起燃烧了起来。

“我们生个孩子,我给你生个孩子,我会有很多很多奶水,他再也不会哭的,你相信吗?”吕翠兰说。

“相信!相信!”杨继祖说。

“我们的孩子也叫黑皮!”吕翠兰说。

杨继祖点头说:“好的,就叫黑皮!”

吕翠兰更紧地抱住了杨继祖:“不管真的假的,我不做那个动作,我不要做那个动作!”

“嗯,不做,我们永远不做那个动作!”

“好,你真好,亲亲我的奶子吧,亲亲我的奶子吧!”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猜你喜欢

黑皮戏台
雍和宫戏台及其献戏活动考略
驻足山塘古戏台,体验繁华新风尚
戏台送到家门口
百年来古戏台断代问题研究
狸猫戏台
黑皮系列
山西古戏台掠影
都是话多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