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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死亡叙述

2017-01-10鬼鱼

西部 2016年12期
关键词:西门苍耳嘴巴

鬼鱼,1990年生人,艺术学硕士,写小说和文学批评。喜夜,好静,重口味审美,冥想主义者。作品见《作品》《飞天》《山东文学》等刊物,被《长江文艺·好小说》及《小说选刊》转载,曾获中国小说学会奖项。现活跃于兰州一带,居黄河北岸。尊崇博尔赫斯式学者型作家,小说主张多元叙事、教养呈现及精神解剖,认为90后小说的革新始于去上一辈作家的乡土、家族经验。

王聪

我的身体行走在孤独的大道上,我的眼睛触摸不到大道的终点。大道很荒凉,我比大道更荒凉。在这个荒草蔓芜的冬天,大道无私接纳了我的悲伤。这种悲伤起源于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消息称,李鱼的妻子死了。作为共患难多年的故交,我理所应当给予李鱼一点儿安慰,还必须伪装死去的是我妻子一样,制造出拥有巨大悲痛的假象。此刻,我正要携带一点儿安慰和伪装的悲痛赶赴一场葬礼,不久,它们将作为一份厚礼随我登门入室。现在,我的双脚和大道一刻也不分离,它们就好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

随后,我立刻觉得自己很无耻,甚至很残忍。他妈的,我的脑袋怎么能在赶赴李鱼妻子葬礼的路上,冒出“新婚夫妇”这个词语。这是多么令李鱼眼泪汪汪的一个词语,我的脑袋竟然想到了它。它足以在弹指间摧毁我和李鱼多年累积的友谊,足以让可怜的李鱼因为它而肝肠迸裂。如果李鱼因它死去,我毫无疑问就是杀人凶手,想到这里,我立刻变得不安起来。于是,为了惩罚我的脑袋想要离间我和李鱼的友谊且预谋置他于死地的罪恶行为,我的巴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教训了脑袋这个图谋不轨的畜生。

就在巴掌盘桓于脑袋之上耀武扬威的时候,我的嘴巴断然发出巨大的嗷嗷之声,以此来替脑袋反抗巴掌的暴行。当然,它先是以“算了吧,算了吧”的口吻来劝和,当这种放弃尊严的求情让它付出了痛失面子的代价,也没有博取到预想的结果后,嘴巴被激怒了,它抛弃了一贯的温文尔雅,换上狰狞的面目高声叫嚷着:我操,我操,你果然是贱得不行,大家都说王聪的手贱,我一直都不信,今日亲见,心服口服。脑袋有什么错,不过就是犯了一直改不了的意淫的毛病而已,换一个角度讲,这也可算是领导的政治野心,贱人,想想自己吧,想想当初李鱼伙同西门欺负王小聪的时候,你是怎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袖子里懦夫一样痉挛不止的?那时候,你怎么不敢跳出来教训他们一顿?现在倒团结一致、轮番上阵来欺负脑袋了,怕强欺弱,以下犯上,窝里斗,没出息,孬种!

嘴巴发飙后,巴掌顿时蔫了。嘴巴说得对,王聪的脑袋,也就是我的脑袋,的确不如李鱼和西门的发达。基于这种情况,李鱼和西门曾经一直以我为欺负对象,并且在欺负我的这条道路上携手并肩,坚持不懈长达七年。

此刻,我的身体还在赶赴李鱼妻子葬礼的大道上,这条大道似乎无边且无涯。尽管我的双脚和它的关系亲密得像一对新婚夫妇,但这条大道也没有就此告诉它何时该驻足。大道不语,脚步不止,所以,我的脑袋真的很蠢,它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我身上的其他器官觊觎脑袋的统领地位早就不止一天两天了,它们欲取之而后快,跃跃欲试的巴掌是叫嚣得最厉害的,所以,大家都说王聪是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但我的嘴巴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的脑袋,它要誓死捍卫我脑袋的尊严,因此,刚才它显得尤为激动。可事实是,虽然我的嘴巴掌握了话语权,却真的不如我的巴掌有力量。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被李鱼和西门合伙欺负,我只是个懂得劳力的莽夫,他们是懂得劳心的智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所以我经常被他们修理。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的嘴巴只是不服气这样令人丧气的局面罢了。算了,既然我的嘴巴久久咽不下这口窝囊气,那就让它在这荒无人烟的大道上不吐不快吧。

以下,是我的嘴巴说的话,不过为了表示对统领脑袋的尊重,我的嘴巴还是毕恭毕敬地照例把想说的话,交给脑袋来审核。但我的巴掌认为我的嘴巴迂腐至极,原因是我的脑袋非常愚蠢,很多事情经它处理之后,都会变得很糟糕、模糊、凌乱。以嘴巴的话说,我的脑袋就是白痴,让白痴来审核想要说的话,必定要隐瞒、捏造、颠倒、忘记很多事实。可无论如何,我的嘴巴坚持这样做,它说,话语权是属于它的,它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不能干涉,尤其敬告巴掌——不许插手。

经王聪脑袋审核过的有关王聪、李鱼和西门的些许往事

1.王聪和李鱼

我们首先应当明确这样一个历史前提,也就是事关我、李鱼和西门过去多年关系发展历程的前提,这个前提是:我们必须毫无争议地铭记,创造这段历史的时间是1997年。

有了明确的时间概念,我们接下来解读其他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在我们的历史里,它们分别是一个名叫苍耳镇的地方,一座教书育人的学校,一群无关紧要的人以及其他资料。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其他资料里必须无限度容纳创造历史时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伟大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到: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因此,我们当前的任务是迫不及待地全身心投入到生活建设中去。

为了还原真实历史,我们首先请出这段历史的三大主创人之一,李鱼。

李鱼简介

李鱼,男,生于1987年,苍耳镇人,初中文化程度,丧父,丧偶,严重口吃,现与母亲在苍耳镇一带以放羊为生。

“一切社会变迁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所以,为了彻底明晰我和李鱼的历史,还是让我们一起回归到1997年那个因为一支冰棍而引发的暴力事件中去。

1997年夏天,我和李鱼因为一支冰棍而发生打斗。那是我和李鱼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在那次流血斗殴中,我痛失了两颗心爱的门牙,泪流满面,血流满面,鬼哭狼嚎,李鱼则毫发无损。

那是一起由金钱引发的血案。案发背景是,我有在苍耳镇门口小卖部赊东西且负债累累的前科,就在我又向小卖部赊了一支冰棍后,小卖部派出了学校的流氓学生李鱼向我讨债。当时,小卖部与李鱼等一干流氓学生签订的协议是:如果顺利讨得债务,小卖部每次将奖励价格为五角的小吃一份作为酬劳。在李鱼的拳头落到我的脸上之前,我欠小卖部的债务总共是四元三角。

那一天,当我举着一支寒冷无比的冰棍迎着无数羡慕的目光行走在1997年的苍耳镇小学马路上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王聪,王聪,这个声音由远及近。我好奇地转过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站在我面前。他十分傲慢地问我,你、你、你就是,是王聪吗?我看着他说,嗯。他说,你赶紧还、还、还钱。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说,我、我、我是小卖部派、派、派来要、要、要债的,你一共欠、欠、欠了四元三角,赶紧拿、拿、拿钱。我说,我现在没钱。当然,我还不忘咬一口手中的冰棍。李鱼立刻朝我怒目,没、没、没钱你赊、赊、赊什么冰棍,你个傻逼,赶紧拿、拿、拿钱。我说,你是谁,我又不欠你钱,你个结巴。

接下来就没什么对话了。李鱼向我挥舞了他的拳头。我被打倒在地。我的嘴巴磕在石头上。石头毫不留情地掰断了我的两颗门牙。我暴跳如雷地扑向了李鱼。李鱼在我的胸上踢了一脚。我滚在了路边的灰尘里。我的血滴落在了灰尘里,它们变成了猩红的泥土。我的冰棍也掉在了灰尘里,它看上去就像一块湿漉漉的泥巴。我干脆躺在灰尘里咒骂李鱼。我用肮脏的语言和李鱼的母亲发生着肉体关系。李鱼的脚踩在了我的脖子里。巨大的疼痛使我像个无赖号叫起来。很大一群人围观了我被李鱼暴揍的全过程。仗着我是受害者,我充分表演了我的痛苦。这种痛苦被我用嘴巴发出的惨烈之声无限制放大。很快,这种预示着危险的信号就吸引了老师的到来。

之后,我被老师带去了校医室,李鱼则被老师带去了办公室。我在校医室遇见了那个让我颤抖不已的庸医,因为他拿着一把冰冷的铁钳子要拔我的牙根。他说,我的牙齿虽然断了,但牙根还藏在肉里,他必须用钳子把它们撬出来,然后才好给我镶假牙。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个粗鲁的伐木工,他经常带着我去田野里刨树根。他的手里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铁锄。铁锄所到之处,无论多么巨大、坚硬的树根都会被他残害成一堆残败的断肢。我曾亲眼看见有着几十年树龄的树根在我父亲的暴力下流出鲜红的血浆来,那些血浆紧紧黏上了铁锄,然后它们顺着铁锄头来到了铁锄柄,之后又顽强地爬上了我父亲的手指,穿过手指缝之后,它们缠住了我父亲的胳膊,巨大的仇恨让它们丧失了理智,它们想要趁机钻进我父亲的袖子里,可是,我的父亲发现了它们,最后,父亲轻轻一甩手,它们就像行刺失败反被戕害的刺客一样,血腥无比地跌滚到我的脚下。是我父亲砍杀了它们。每次随我父亲去田野,我都好像亲眼目睹了一场公开的血腥谋杀。我顿时感觉铁钳子就好像那把铁锄,我的牙根仿佛就是即将被砍杀的树根。于是,就在那把铁钳子张牙舞爪地准备扑向我的牙根之前,我立刻拔腿溜了。

很快,我就在校园里碰见了垂头丧气的李鱼。他瘸着腿,鼻孔里插着两团被鲜血染红的巨大棉花。他看上去很像一只伪装拙劣的蠢猪。我立刻高兴起来,甚至还笑出了声。尽管我知道没有门牙,笑起来难看无比。我洋洋得意地故意迎面走向李鱼,我已经做好了随时抱头鼠窜的准备,但李鱼却沉默地从我身边离开了。那一瞬间,我感觉茂盛的失落感布满了全身。

难道真的不再发生点什么了吗?我对此很不甘心,于是朝着李鱼的背影大喊,李鱼,李鱼。李鱼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怒吼,滚。

我在那声音里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李鱼沉默地走了。

我认识李鱼的过程就是这么无聊。

2.王聪和西门

我和西门的故事始于西门长天的两次留级之后。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李鱼上三年级,西门上四年级;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李鱼上三年级,西门上四年级;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李鱼上四年级,西门还上四年级。因此,我总觉得,上帝为了安排我们盛大的相遇,让李鱼在原地等了我一年,让西门在原地等了我们两年。

为了继续创造历史,让我们请出西门。

西门简介

西门长天,男,生于1988年,苍耳镇人,初中文化程度,已婚。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父母双全,育有一男一女。农民。

名言说,千百万创造者的智慧却会创造出一种比最伟大的天才预见还要高明得多的东西。我的嘴巴之前说得很对,西门属于那种有智慧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智慧体现在我们的那次撒尿比赛中。

先来讲一讲这个比赛。这个比赛的规则非常简单,就是一群男生站在那里撒尿,比谁尿得远。客观地讲,这是一项极不雅观的赛事,并且含有非常明显的性别歧视。尽管如此,它却是苍耳镇小学最经久不衰的大赛。相比起跳房子、丢沙包、滚铁环等赛事,它就像拥有神奇的魔力一样,几乎让无数苍耳镇小学的男生为之疯狂。而它的发明者就是西门。

西门在1990年代的苍耳镇就像一个传说。成为传说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比李鱼还流氓,更是他的这种流氓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本身所承载的幼稚年纪。1997年,当我还没有听说过李鱼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说了大名鼎鼎的西门。听说他的大名,那是因为他和一个年轻女老师的清白有关系。

那个女老师从省城来。省城是一个遥远的地域名词,我们且不去管它。我们来说一说有关西门和这个女老师的故事。那是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她从遥远的省城来,她的到来立刻让苍耳镇小学空气里的荷尔蒙成分多了起来。女性经常就她的服饰、发型相聚一起议论不停,而男性则通常对她的身材以及身上的某一器官有所偏好。在所有的男性中,西门长天似乎最热衷于此。

很久以后,西门说,他的那次成名要始于一次偶遇。事情是这样的,西门有一天很早来到学校,那时候天还没亮,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他看见我们敬爱的校长从那个漂亮女老师的宿舍里提着裤子偷偷摸摸走了出来。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说我们的校长几乎毁了他心中的女神。所以,为了确定女神到底有没有被校长摧毁,西门决定亲自调查。他又在很多个天黑的早上第一个到达学校,但却再也没有看见校长从那个女老师的宿舍里提着裤子偷偷摸摸走出来。与此同时,他却从别人口中得知,可以通过观察女性私密器官的外形和颜色,来判定她到底没有没被男性使用过。得到这个消息后,西门就兴高采烈地踏上了未成年人犯罪的道路。

1997年的一个雨天,西门在那个漂亮女老师的一声剧烈喊叫中被现场抓获在女厕所里。那天,西门被校长锁在办公室里狠狠揍了一顿,两个小时后,我们看见他从办公室出来时的狼狈模样,是不久以后李鱼因打我被老师揍后的十倍有余。一个月后,那个漂亮女老师永远返回了省城,我们的校长则被调任其他学校。至于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但从那天起,苍耳镇小学的所有人都知道,学校里有个色胆包天的流氓叫西门。

两年后,我上四年级。当时非常流行的撒尿比赛已经在苍耳镇小学风靡起来。这个比赛是带有赌博性质的,赌资一般都是玻璃球。谁尿得最远,谁就赢得所有参赛者的玻璃球。和西门较量之前,1989年出生的我,带着所向披靡的雄风打败苍耳镇小学全校撒尿参赛者。很快,我的嚣张气焰就威胁到了这项赛事的首创人西门的脸面。据说,从创立了这项赛事后,西门就一直称霸江湖、孤独求败。

不久后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被西门的好兄弟李鱼告知,在学校附近的打麦场和西门进行一场巅峰对决,比赛结束后,失败者无条件从胜利者的胯下钻过。有着赫赫战功的我自然不惧任何挑衅。记忆里的那一天,苍耳镇小学所有的好事者都前往观赛。多年过去,我已经不记得比赛当天的具体过程,我只记得最终结果。我输了,且输的很惨,按照比赛规则,我必须从西门的胯下钻过。于是,在那些曾在我面前是失败者们的经久不息的起哄声和鼓掌声中,我沉默地低下头从西门的胯下钻过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忘了当时被当众羞辱是什么味道。因为那种羞辱仿佛像什么东西故意逆风而来,早就被强大的历史破坏得体无完肤。如果非要让我回忆一种什么味道,我只能说,我记得那天的打麦场上空笼罩着一股熏人窒息的尿骚味道,那股味道是如此浓郁,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对它念念不忘。

很久以后,我曾私下问西门赢我的秘诀是什么。西门得意扬扬地告诉我,是柳春雪白的屁股。

柳春就是那个漂亮女老师的名字。

在李鱼妻子的葬礼上

我的嘴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它说李鱼把欺负我的传统作风保持到了苍耳镇中学,有一次他竟然使用花言巧语怂恿我的舌头与学校滑梯的铁栏杆接吻,那正是数九寒天,要不是老师拿热水强行拆散了我的舌头和铁栏杆的肌肤之亲,恐怕它现在就只会吃饭而不能说话了。我的嘴巴还说,西门更坏,他把欺负我的行为和我一起带入了新世纪,就在全世界人民都普天同庆共迎2000年的时候,他居然扒开我的裤子往里扔了一挂三千响的炮仗。到后来,他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还有一次,他们俩对我说学校的井盖下面有宝藏,派我下去取,我刚进去,他们就把井盖盖上了,并且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再竖一个牌子,写上:井盖已坏,绕道而行。导致的后果是我在井里困了八个小时后才获救。

总之,我的嘴巴对李鱼和西门对我的暴行进行了前无古人的谴责,因为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所以到后来,我的嘴巴已经疲惫到无力谴责,就索性把谴责转化成了谩骂。我的嘴巴说,李鱼和西门简直就是狗屎,是大便,是苍蝇,是蛆,是脓,是垃圾,是一切肮脏之物的集合体。我的双手坚决认为我的嘴巴疯了,为了明哲保身,它淡定地做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姿态。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双腿并没有受到嘴巴、脑袋和双手三者之间不和谐因素的影响,它忠诚地听命于我,在这个荒凉的冬日,把自己的光和热全部贡献在了这条孤独的大道上。就是靠它这种心无旁骛的精神,最后,我终于来到了李鱼家。

我看见李鱼的时候,他正像个娇小的妇人一样,把自己折腾得眼泪汪汪。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劝他想开一点儿,他们说,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悲伤了,你哭也不能把她哭回来,你要把情绪梳理好,身体保养好,大不了过段时间再娶一个就是了。

听了这些话,李鱼哭得更厉害了。他说,你们说、说、说话就跟放、放、放屁一样随便,让我再娶、娶、娶一个,我拿、拿、拿什么娶?你们借、借、借钱让我、我、我、娶?他说完这句话,围在他身边安慰的那帮人就跑得一个也不剩了。

我站在旁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觉得李鱼好可怜。于是为了安慰他,我立刻跑过去抱着他大哭了起来,我简直哭得比他还伤心。李鱼被我弄懵了,他问我,王聪,我死、死、死了妻子,你哭、哭、哭什么?我说,我哭我自己。李鱼很奇怪,他问,你妻子也死、死、死了吗?我说,没有,我还没有结婚。李鱼说,那你哭、哭、哭什么?我说,你都死过一个妻子了,我却连个妻子也没有,比起你来,我简直太可怜了。

我这么一说,李鱼立刻不哭了,他对我说,王聪,你说、说、说得对。比、比、比起你来,我他妈简直太幸福了。我单知、知、知道我死、死、死了妻子,却没发、发、发现你他妈连妻子都还没有呢。我不、哭、哭、哭了。说完后,李鱼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本来我只是说着安慰李鱼的,没想到他走了后,我倒真的悲伤起来了。我悲伤我这些年活得简直太失败了,竟然连个妻子都没有娶。我越想越觉得悲伤,于是,我干脆就跪在李鱼妻子的尸体旁边大哭起来了,仿佛死去的这个女人真的就是我的妻子一样。

我正哭着,西门来了。他来的时候还带着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由于他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双腿几乎不能强烈弯曲,于是,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就替他完成了下跪并且烧纸钱的仪式。这时候,我凄凄惨惨的哭声吸引了西门的目光,他对我说,王聪,你小子哭什么呢,又不是你妻子死了。我说,我很伤心。西门说,人家李鱼都不伤心你伤什么心,难道你和他妻子有奸情,或者说他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种?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重复了我说的话。我说,我很伤心,我简直比李鱼还伤心,他都死过一个妻子了,我却连个妻子也没有。

听了我的话,西门哈哈大笑起来了。他笑得很无耻,也很放荡,就好像我们在青楼,而不是灵堂。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狂笑让在场的所有宾客都为之怒目。很快,李鱼就闻声赶来了。他质问西门,我妻子死、死、死了,你笑、笑、笑什么,难道她生前和你有、有、有什么深仇大恨吗?现在她死了,所以你很、很、很高兴?西门拍着李鱼的肩膀说,我不是在笑你的妻子,我是在笑王聪这个傻逼,你妻子死了,他竟然哭得比你还伤心。你说他是不是个大傻逼?听了这话,李鱼很不高兴,他对西门说,你这人简直连半点同情心都没有,你快安、安、安慰一下王聪吧,他比我可怜多了,我都死、死、死过一个妻子了,他却连个妻子都还没有呢。说完这句话,李鱼就被他的母亲叫去招呼客人去了。

李鱼离开后,西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王聪,你不要再哭了,其实你比李鱼幸福多了,你要再哭的话,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西门的这句话让我彻底糊涂了,但鉴于他一直都是我们三个当中最聪明的人,我就让他给我讲清楚我为什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西门口中的断代历史(2004年至今)

在停放李鱼妻子尸体的灵堂里,西门对我畅所欲言。首先,他回忆了在初中毕业之前,我、他和李鱼三人化敌为友的那一段往事。

2004年的秋天,我们在苍耳镇中学读初三。由于那时候学校要实行晚自习制度,离学校远的学生被要求一律住校。因为我、西门和李鱼的家离学校远,所以我们理所应当被要求住校。那个时候,我们的学习成绩都不好,所以按分班等级标准,我们被一起分在等级最低的丁班。我们年级一共有四个班,分别是甲、乙、丙、丁班。在丁班里,又由于我们的学习成绩最差,被分在同一个宿舍里。那个宿舍本来可以容纳四个人,但没有谁愿意和我们三个人同住。我曾诚恳地请求学校把更加广阔的空间让给他俩自由翱翔,让我搬进其他宿舍饱受拥挤之苦,但没有哪一个宿舍愿意接纳我。于是,直到毕业之前,我依然和他俩在一起三分宿舍天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成了西门和李鱼随时想要恶作剧时的唯一也是不二人选。

在那个秋天的晚上,西门和李鱼又密谋好了捉弄我的一项计划。他们打算带我半夜逃出学校到附近的瓜地里偷西瓜,然后趁我不注意时故意弄出声响,让瓜棚的主人将我当场抓获,他们则逃之夭夭。当然,他们只告诉我了这个计划的四分之一,那就是带我去偷又大又甜的西瓜吃。

他们有一千个理由认为那天被抓住的人一定是我,因为多年欺负我的丰富经验指引着他们的思维坚定这样认为。可上帝却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那天被抓住的人真的不是我。他们忽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逃跑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我,比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西门长天,有着无法企及的优势。所以,那天晚上被抓住的人是西门。

抓西门的瓜主是一个壮汉,所以,西门到了他手里,就好像田鼠到了猫头鹰的爪下一样。危险时刻就这样愚弄性地来到了,在跑出了十几米远后,我们听见了巴掌抽打皮肉的声音,我发誓,那是我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响亮的巴掌声,它就像此前西门扒开我的裤子,往里扔的那个三千响的炮仗爆炸一样响亮。

我停下对李鱼说,西门被抓了,我们去救他吧。李鱼气喘吁吁地结巴道,我不、去、去、去,否则,我会被打、打、打折腿的,我可不想、想、想成为一个瘸子,要去、去、去你去、去,去吧。认识李鱼那么多年,我从来没觉得他说话难听,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我竟然是那么讨厌李鱼的结巴。改写历史发展的笔就这样被上帝扔在了我的面前。于是,我想也没想就抄起一根木棍迂回到了那个壮汉的背后。

那一木棍挥下去,我彻底成了历史的改写者。我不知道那支木棍蕴藏了我的多少力量,但我清晰地记着,木棍被壮汉的脖子折断之后,壮汉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闷地砸在了瓜地里。

就这样,我救了西门。好在那个壮汉那天晚上并没有使用手电筒,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依然不知道偷瓜贼和行凶者是谁。当天夜晚,西门、李鱼和我点着蜡烛在宿舍结拜为生死兄弟。我们三个人曾在结拜为兄弟后的第二天下午返回了作案现场,在那里,我们看见了脖子里贴满狗皮膏药的壮汉。凶手和盗贼就在他的面前,但他却对我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因为我们不仅买了他的瓜,并且当着他的面,狠狠咒骂对他下手的那个龟孙王八蛋不得好死。

没头没脑地回忆完这段往事后。西门就告诉了我为什么我比李鱼幸福的原因。他说,你不知道,李鱼哭并不是因为他的妻子死了,而是他快要倾家荡产了。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西门就给我详细叙述我们毕业之后李鱼的生活轨迹。

中考揭榜后,我们三个人不出意料地名落孙山。在苍耳镇游手好闲地挥霍了一段时光后,我的父母托亲戚关系让我打入了县城内部,在百货市场谋得了一个靠出卖体力使三轮车的轱辘转动来运货的工作。在百货市场里,我每天所做的就是一刻也不停地出卖力气,所以,西门和李鱼到底在干什么,我既不关心也无从得知。他们结婚的消息都是托人转达给我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依然在工作,不过我没有忘记我们是结拜兄弟的事实,就分别托人捎给他们我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作为贺礼。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妻子是谁,长什么模样,但不管怎么样,她们都是我的嫂嫂。李鱼妻子死的消息也是他托人转达给我的,死者为大,所以我撂下工作,就匆匆赶来了。

西门说,李鱼的妻子是个神经病,这个女人的脑子和你一样,有问题。我说那为什么李鱼还要娶她做妻子。西门问我,不娶这样的女人,你觉得还会有谁愿意做他的妻子?我想了一下,真的想不出来有谁愿意。

西门说,李鱼和他的妻子其实并没有办理结婚手续,因为政府是不会同意他们结为夫妇的。他们只是请了双方的亲戚到场大吃大喝了一顿,有那么多人当场作证他们拜堂成亲,他们就算是合法夫妻了。不久,李鱼的妻子就怀孕了。但你知道,她是一个神经病,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孕妇。有一天,她拿着拖把到门口的灌溉水渠里蘸水的时候,掉下去淹死了。夜晚,她的尸体在李鱼家门口水渠上的那个闸门房的铁挡板边被发现。

西门说,李鱼的妻子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为了娶妻还向银行贷了很多款,现在,他的丈母娘家人上门来问罪,说李鱼为什么把他们的女儿弄死了。这还不算,他妻子的娘家人还要求把李鱼买给他妻子的那些金银首饰,一件不剩地戴在她的身上一起下葬。现在,李鱼已经倾家荡产了,我猜他连给他妻子举行葬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如今,李鱼已经人财两空了。你说他惨不惨?可怜不可怜?你是不是比他要幸福多了?

在西门一连串的反问中,我只能一直点头。听了故事,我真的觉得我简直就像生活在天堂一样。于是我对西门说,原来娶妻后会这么可怕,我之前还悲伤我没有妻子,现在听了李鱼的故事,我倒庆幸我没有妻子。妻子真是个扫把星,是个克夫精,烧钱罐,催命鬼,你说是不是?

这个时候,我看见西门的妻子正在怒视我。西门也看见了他妻子的眼神,于是他对我说,话也不能这么乱说,这要看娶什么样的妻子了,要是娶了像李鱼妻子那样的女人,这一辈子肯定就没什么希望了,但要是娶了我妻子这样的女人,贤惠、本分,还给我生了一双儿女,我复何求啊?说完,西门还把自己的妻子搂在了怀里,他本来还想亲她,但他的妻子指了指躺在棺材旁边李鱼妻子的尸体,西门最终作罢。

参加完李鱼妻子的葬礼,西门把我邀请到了他家做客。他家被他的妻子收拾得井井有条,那晚,我没有回百货市场,而是在西门家里住了下来。夜里,我们围着火炉、烫着黄酒开怀畅聊。西门的妻子忙前忙后,没有任何怨言。我很羡慕西门有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西门说,他的妻子是他从青海买来的,虽然不好看,但配他已经绰绰有余了。有了这样能干的女人,他那一双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腿,就算是有了靠山。他还说,他现在什么也不图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全有了,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一些,多看几眼这美丽无比的世界。

晚上,我彻底失眠了。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萌生了娶个女人的愿望,我甚至一刻也不能等它慢慢来实现。

王聪之死

我向我的父母表达了我想娶妻的强烈愿望。父母对我的思想动态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随后他们无可奈何地告诉我,他们无能为力,当然,他们还特别强调,在给我娶妻的资金上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关键问题是我和我妻子的缘分还没到。我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存有很大的疑问,我请父母对此作出明确解释。他们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看到适合做我妻子的女人。我对此感到非常不满,反复申明,是我娶妻,不是他们娶妻,在合适不合适这件事情上,我持有最权威的发言权和决定权。但父母对我的话似乎很不感兴趣,他们对我表达了很多语意模糊的言辞之后,就把我又送上了去百货市场的汽车。

汽车载着我来到了百货市场。我很讨厌这里的环境,因为每天都有无数的嘈杂之音在没有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就擅自进入我的耳朵。我还讨厌这里的饭菜,因为它们从来没有满足过我的胃。当然,我最讨厌的要数这里的人,因为他们不管男女老少,总会突然拦住我的三轮车笑嘻嘻地叫我傻逼,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抽象,就好像他们是从外星球来的一样。

我越来越讨厌这里了。我知道,如果没有一个女人来做我的妻子,我会一直讨厌这个地方直到死去。就在这种巨大的厌世情绪快要把我吞噬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我没见过她,我是在网上认识她的,她的名字叫李师师。她让我看过她的照片,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她对我说她的美丽不在于外在的漂亮,而在于内在的贤惠。她说她就住在这座城市里,这让我兴奋不已。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晚上睡觉之前多了一个习惯,拿着手机和李师师聊天。当然,这也不定时,有时候,她会在我工作的时候突然给我发消息。我们聊了很多内容,我问她结婚了没有。她说,你结了没有?我说,我还没有。她说,我也没有。我说,你想不想结婚?李师师问我,你想不想结?我说,我想。李师师回答,我也想。我问李师师,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李师师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立刻想到了西门的妻子,于是我说,我喜欢贤惠的女人。李师师说,我喜欢老实的男人。我说我就是老实的男人。李师师说,你真讨厌。后来我说,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我是你喜欢的男人,那你和我结婚好了。李师师说,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我说,我也不是随随便便的男人。后来,李师师就不再说话了。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收到李师师的消息了。我向她打招呼,她也不回。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很着急,我骑着三轮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乱逛,我有预感会在某个地点遇见她,但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遇见过。收不到李师师的消息,我简直要疯了,当百货市场那些突然出现的男女老少再次突然拦住三轮车叫我傻逼的时候,我就会骑着三轮车像一头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撞向他们。百货市场里的人都说,那个叫王聪的傻逼犯神经病了。

我不去管他们,因为他们不懂为爱痴狂。我疯狂地在这座城市里骑行,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在冥冥中感到,这一定是李师师给我发的消息,因为我觉得我早已经和她心有灵犀了,我在想她的时候,她一定也在想我。我的感觉没错,就是她。李师师问我,王聪,你爱我吗?我说,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发消息你怎么不回?李师师说,别问这么多,我只要你回答爱不爱我就行了。我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李师师说,你他妈怎么这么啰唆,你到底爱不爱我?我不知道李师师为什么要发火,于是我只好说,我爱你。李师师说,既然你爱我,那我们约个地方见一见吧,这么长时间了,也该见个面了。我问她,你说在哪里见好呢?李师师说,就在河边吧,那里人少,说话方便。我说好。

我赶紧回到百货市场洗了一下头发,又换了一件干净衣服,还偷偷喷了老板娘的香水,毕竟第一次见面,要隆重一点儿。我没有骑三轮车,我怕李师师看不起我,因为我骗她我是一个老板。我打了一辆车来到河边。河边果然没有人。我站在河边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李师师的到来。我想好了,李师师来了,我们先顺着河岸散步,然后我再请她吃饭,吃完饭再请她喝咖啡,喝完咖啡就看她的意思了,她要是不回家,我们就找个酒店待在一起,她要是不愿意,我就送她回家好了。当然,所有的花费都由我一个承担,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老板。

就在我正意淫着我和李师师的美好夜晚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去,是三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拍我的那个问,你就是王聪?我说,嗯,有什么事吗?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对另外来的那两个人说,给老子打。接着,一根铁棍就把我打趴在了河边。我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他说,打,使劲打,给老子往死里打。之后,一把砍刀就落在了我的胸腔上。那过程十分简单,砍刀像是砍断树枝一样砍断了我的肋骨,然后那些断骨就插进了我的肺部。接着砍刀拔了出去,不仅拉断了我的食道,而且还在我的心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于是血喷涌而出,就像油田井喷了一样。当我还来不及用手去捂住心脏时,铁棍就朝我的天灵盖戳了下来,我赶紧歪了一下脑袋,铁棍戳在了眼睛里,像是捣蒜一样地把我的眼珠捣进了脑浆里。我听到眼珠进入脑浆时发出的“刺溜”一声,像是和稀泥的声音。铁棍还没有拔出来时,砍刀的利刃又已经切入了我的脖子。砍刀割断了我的动脉,动脉里喷出去又落下来的血染红了我的另一只完好的眼珠,我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像愤怒的屠夫,对着我已经残缺的身体向持铁棍和持砍刀的人指手画脚。接着,在他的指引下,铁棍和砍刀一齐攻击了我的裤裆,一阵搅动之后,它们被拔了出去,它们被拔出去时,我的两颗睾丸也随之滚到河里去了。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进入了我幸存的耳朵,那个声音说,我叫你再勾引我老婆,我叫你再勾引我老婆。之后,砍刀和铁棍再次携手攻击了我的心脏、腹部、肠道,我的血像拼命逃离我的身体一样,争前恐后地全跑光了。我感觉我像一个纸袋子躺在一汪水里一样。

最后,我死了。

一则新闻

我被打死的新闻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报纸上出现的,新闻说:今早,我县景观河西段发现一具男尸,警方根据男子生前手机中的聊天记录,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我县妇女李某某丈夫,经过警方八小时追捕,该犯罪嫌疑人被顺利抓获。随后,犯罪嫌疑人对雇佣涉黑势力杀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据该男子透露,其妻李某某曾利用聊天工具和多名男性有染。目前,男尸已被其父母认领。相关资料显示,该男子为苍耳镇人,生前在我县某百货市场工作,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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