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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

2017-01-10冯积岐

杂文月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大卡车知识青年洋槐

冯积岐

1968年11月里的一天,一辆带帆布篷子的解放牌大卡车开进了我们村。我记得,刚下过一场冻雨,村外洋槐林的洋槐树上仿佛裹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白色的蜡,西北风一吹,发出了沉重而透明的声响,仿佛好多人在茫然地拍手——似乎是欢迎这辆进村的大卡车。从大卡车上跳下来三十几个学生,就是后来被称为“知识青年”的年轻人。

那一年,学校里不准我们这些地主出身的娃再念书,我回家当了农民。因为毕竟年龄太小,头脑太简单,我还掂不来生活的沉重,还不知道人生之路上有多少坎坷。用十四五岁的目光看那些知识青年,那些来自城市里的同龄人,心中只有陌生、新鲜、好奇,读不出他们面部的忧郁、伤感、茫然和欲哭无泪的表情。

因为,我是地主“狗崽子”,这种身份感如同红字一样刻在了我的脸上,烙印在我的心中,在地里劳动时,我和手中的农具一样木然,哑然,不说一句话;走路时也低着头。乱说乱动是要上批斗会被批斗的。因此,我不能也不敢去和知识青年们打交道。我只能用企羡的目光从远处看着他们,仿佛在欣赏一道不可捉摸的风景。日子久了,就有机会和知青们在一起劳动——一同去水利工地。在一块儿劳动,睡一个窑洞,吃一个锅里的饭。日子长了,自然有了交往。有一个男知青,叫我代劳,我给他的父母写过信;还有一个男知青,给我送过一双他穿旧的了尼龙袜子——这对农民来说是奢侈品。在水利工地上,有一个姓张的女知青当着我的面夸赞我的头发有多么漂亮,吃饭时,她故意和我蹲在一处。她越是这样,我越害怕,——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罪名我担当不起。从这个女知青的目光里,我读出了一种火热的、愉悦的情感,读出了希望我应答、应和的渴望;也许,她看出了我眼神中的战栗、胆怯和有意识地拒绝,却故意装出一副全然不觉的样子来,她依旧落落大方、毫不在乎地和我搭讪,我像一只落水狗,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躲避袭人的香气似的躲开了她。我敢肯定,这个女知青肯定不知道我家是地主成分,一旦知道,也许,她也会远离我的。我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很清醒,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轻举妄动将给我和她的人生共同带来灾难。我可以站在很远的地方观赏一种美,注视这个圆脸、白皙、充满青春活力和城市气息的女孩子,但我不能靠近她,一旦靠近,无疑等于玩火自焚。

有一天晚上,县剧团来太白县慰问我们这些修路的民工。演出是在剧院里。恰巧,我的座位紧挨着这个女知青。在置换布景、舞台一片漆黑时,张姓女孩子突然间拉住了我的手,我赶紧挣脱了。她坚决地,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拉住了我(许多年后,我在《红与黑》这部小说中读过于连拉住德瑞夫人的手的情节。我很惊讶:生活如同小说)。我不好再挣脱,就让我的手像熟睡的婴儿似的在她的手中躺了一会儿——直至,灯光灿烂,我们被强硬的灯光一览无余地洗濯的时候,我们的手才分开了,——两只手短暂地握在一起,像流星一样,在戏了人散时就这样结束了。从此,我们之间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一年后,知识青年们回城了,女孩儿悄无声息地走了。

几十年来,我没有她的音信。

2008年,也就是40年后,我打听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知道她在宝鸡市的一个单位工作过,已经下岗在家。

我专程撵到了那个城市,给她打了电话。我说出了我的名字,我在电话中说,我是某某某,咱们在一起劳动过。她说,我忘了。我几乎想说,你曾经拉过我的手,咋能忘了呢?我说不出口。我只能说,我记得你,记的清清楚楚的,咱们在太白县……我终究欲言又止了。我说,你再想一想。她说,队上的人,我一个人记不得了,过去那段事,我全忘了。说罢,她挂了电话。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害,或者,生活得很不随心?或者,有什么灾难降临?或者,故意埋藏消逝的岁月,埋藏曾经的记忆。回到省城,我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想透。我想,她不会失忆的。可以说,知青生活使她的命运重写了——如果,不下乡她的命运将会怎样,也许,她会这么想的——因此,那一段人生,她不会轻易忘却的。岁月将花朵一样的小姑娘揉搓得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将英俊的小伙子弄成了一个腰身佝偻、步履艰难的老头子。这是常态。那个当年姓张的女知青肯定不是不接受常态。她肯定有难言之苦。或许,心中有隐秘之处——这是不能亮出来的,只能用日子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她的忘却恰恰是牢牢记住了的缘故,——解读人生的表层容易,透视人生的内涵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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