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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走貂蝉

2016-12-14赵焰

安徽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貂蝉吕布关羽

● 赵焰,中国作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副主席。创作形式多样,出版有长篇小说《无常》,徽州文化系列散文八种,历史传记《晚清三部曲》等书籍二十多种。多种作品在全国有较大影响。

题 记

真相就像一个迷宫般的城镇,里面有很多街道。现在,就让我们在这些街道上穿梭行走。在这些街道上行走的时候,就是我们认识街道的过程。

——卡尔维诺

楔子 我是关羽

很多年后,当我已拎不太动那把沉重的青龙偃月刀的时候,我总是让周仓把它扛在肩上,和他一起漫步聊天。我喜欢漫步在襄阳的城墙上,眺望不远处的汉水迤逦流淌。在我的眼中,这一条浩瀚的河流就像是天上的银河一样宽广弥漫,也像银河一样神秘诡异。时间就是河流,我们全是其中的小鱼小虾,至于那些功名利碌荣华富贵,就像水中跳跃的浪花一样。人一过五十岁,就离上天越来越近,眼前的现实也变得朦胧,寡淡乏味得像是一幅拙劣的画一样。真实和梦境的距离,更薄如一张千疮百孔的纸。

回忆过去,就像婴儿用小小的手掌试图抓住大大的玩具球一样。过去一直躲躲闪闪,让你无法获取。这是回忆的本质吗?我想起童年的夜晚,祖父经常带我看星空。祖父扬起手臂指着满天的星空,叙述庄严而凝重。我现在知道,当一个人试图将有限与无限建立某种连接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肃穆庄严。祖父告诉我,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如果一个人死了,天上的星星也要落下来一颗,如果他病了,星光就会黯淡。后来,在南征北讨的日子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读书夜半后观察天象。我更愿意把璀璨无比的星空,当作是神意的图画,以此来得到某种启示。驻守荆州的时候,我经常带着水师在长江上操练。我喜欢在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坐在船板上,感受凉爽的江风,听江水发出轻揉丝绸般的窸窣声。我头顶上的星空纯洁晶亮,就像是一只只孩童的眼睛,不沾一丝纤尘地注视你,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暴露于它的注视之下。我喜欢抬起头,目光睃巡天宇,先找到苍穹中最亮的天极星,然后逐一扫过二十八宿星的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等。我一个一个看着它们,感觉它们并不遥远,亲切得仿佛可以对话似的。有一年的中秋节,我特意乘坐一艘小舢板来到江中心,一汪江水,一叶扁舟,又与大船上的感觉不一样——那些闪烁的星河,铺天盖地把你裹挟进来,只消一会工夫,你就感觉天上的银河与背后的长江融为一体,身边哗哗的水声,不知道来自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上的长江;而自己呢,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水虱子一样,浮游在浩渺的水面上。我突然想起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确是这样,人生有限,时间无限,世界万物,不过是时间翻出的浪花而已。我感到那些闪烁的星辰也是有生命的,不仅有喜怒哀乐,更有七情六欲……说起来也怪,我现在觉得,每当我与自然接触紧密时,我才能得到一些启示,而在其他时候,我总是显得昏昏噩噩,恍然不知所以。我突然意识到仰望天空的必要,对于很多人来说,此举足以让内心纯净,即使感受不到澄明的启迪,感受不到精神和真理,也会使得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认识和甘于渺小,是人走上正途的开始。

这世界上所有一切都是时间的游戏。时间是什么?它就像空气,你平时根本不会看到它,它纤小而滑腻,自如地在你唇齿之间穿行。你呼吸到它,你的气息进出都是它,可你意识不到它。在我的晚年,当岁月淹没到我的胸膛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了,它经常让我有一种窒息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对过去怀有极大困惑,对未来怀有极大的恐惧。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过去和未来就隐匿在我们身边的某处,隐藏在空气、味道或者是灰尘中,不让我们发现罢了。时间才是这个世界的王,人类算得了什么呢?只能算是时间的感受器或者过滤器,是时间的玩偶和附属。至于当下,那是不存在的——它的一半是未来,另一半则是过去。就如同我当初听到的“零”的概念——那是周仓告诉我的,这个概念是从天竺传来的——零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在数学上,它的一半是负数,另一半则是正数;它既是起点,又是终点。它就是佛教的“无”,无中生有的“无”。

在荆州的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跟周仓、华佗等游山、登亭,玩酿泉之水,于长江之上坐而论道。每逢月夜,我们经常乘船游于长江或汉水之上,饮酒赋诗,振衣起舞,歌声如月影轻风随滔滔江水流淌。孔夫子曾经梦想暮春时于沂水洗澡,在舞雩台上高歌,我们在荆州经常尽性享受这样的生活。有一年初夏,一个轻微薄雾的夜晚,我跟周仓、华佗乘一叶扁舟到了江心,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周围全都是飘飘渺渺的雾霭,就像是漫漶的疑问和困惑一般。不得不说的是,周仓对于万事万物的看法,有着相当的道理。虽然他曾经是我的马弁,现在的偏将,一辈子寂寂无名,不过他心胸广大、知识渊博,是那种能用智慧将一切知识点化开的人。周仓说,人不应该只是为了现世或来世而生存,还应有更远的目标,那就是永生。他又说,一个人不应只生活在经验世界,也就是我们感知的世界里,还应立足长远,在天国中寻求不朽。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中有一些怪怪的内容。周仓对于世界的看法一直很坚定,他说天地万象都以悲怆初造,任何生命的诞生都伴随着疼痛;生命并不是直线的,而是循环往复的;就像此时,我跟你说话的场景,我和你,以前都存在过,以后还会存在。我有点听不懂他的话,不过我能感觉他的言语中有一种博大的智慧。至于华佗,他对于世界的看法更喜欢与人相联,他说在世界茫然不可知的前提下,天人合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天人合一的问题解决了,时间的压迫感便不存在了。华佗还说,人生一世,所做的事,无非自欺、欺人、被人欺……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无边无际,无拘无束,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还有一次,我忽然听到了小草萌发或者树叶蹦出的声音,如手指拨琴般优雅,如笛音般细微。在中了曹军大将庞德的毒箭之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高烧不止,眩晕中,我听到一阵类似笛声的悠扬,不是独奏,而是和声。它似乎来自不远处荆山上的树木花草,分明是花开的声音,叶子抽芽的声音。这种声音跟我平时听到的霓裳之曲不一样,它更为纤细,更为悦耳,美得无懈可击,美的滴水不漏,它甚至给人以启迪,透露着某种神秘的信息。我一下感觉到某种完美的东西。说它更加完美,是因为它更加沉静和自由,更接近于上天的意旨。在此之后,我经常能听到植物阳光般的生长声。它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表达。一种自在的表达,根本也不需要人们去理解的表达。

哦,如果我啰啰嗦嗦地阐述抽象道理让你厌烦的话,那么,接下来我会讲述“千里走单骑”的故事。回首一生,我觉得最值得品咂的,就是那段“千里走单骑”。这不是指故事环环相扣意趣横生,而是指故事背后的隐秘,以及故事的启迪意义。一般的故事总是故事的重复,只有具有隐秘和启迪意义的故事,才算是独特的。确切地说,“过五关斩六将”不仅是一个传奇,它更是一个心的故事,是人的成长和心的成长。意味着一个人不仅要走得很远,还得不时地跟自己的心魔做斗争,在内心中降龙伏虎……不要说我是在故弄玄虚,其实真的是这样;不要认为我只是一个武将,我还是一个诗人。我尽量还原出一切,让那些微小的细节像堤坝缝隙里渗出的水,或者如躲藏在沙滩里的幼蟹一样爬出来。

这是一个“接龙”的游戏,像一群人围坐,重现古老的“击鼓传花”。故事像花朵一样在人们之间传递,停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叙述的拼贴图。伴随着鼓声、笑声、喝彩声,陆续走过爱情、情欲、忧虑、别离、嫉妒、孤独、敌意、眼泪、谣言,走过贫穷、富庶和悲摧,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在游戏中,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环,微不足道,又极其重要。在这样的游戏中,我更喜欢的是漫无目地的遐思,在自己的思绪中畅达的游历,我就像一条浑浑噩噩的鱼一样,已分不太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相了。

一切都写在天上,我们只是叙述者。就像音乐,本来就游离在时空的罅缝里,像摇曳的水草以及扭摆的蛇一样。作曲家只是发现者,他通过灵感发现了音乐,让它悠然浮出时间的水面,像风一样徐徐地吹拂。值得一说的是,语言也是属于时间范畴的,既然叙述者的灵魂已超越时空,讲述自然也达到了自由境界;每一个人的言语都是有色彩的,哪怕传奇,哪怕荒谬。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株长长的牵牛花一样,伸展着妖娆的触须,炫丽地开放在阳光之下。

第一章 白马坡

曹 操

当我第一眼看到关云长的时候,我就认为他是一个神,一个非常难得的战神。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汜水关前,当黑鸦鸦的队伍像由金银铜铁交融而成的河流一样从四面八门涌到关前时,我有一种初临大海般的激动。对于我来说,这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大戏。这一场为我设计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即将成为主角,成为独揽天下的王者。我一直有一个预感,那些奔波于各地的人物,现在凌驾于朝廷之上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甚至皇帝以及这个时代,都将成为我的背景。那一次讨伐董卓的人马共有十八路,盟主是袁绍。我在刺杀董卓失败之后,也在老家谯郡组织一支人马加入了讨伐的行列。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袁绍,这个出身于繁华世家的花花公子,虽然有高大的身材、雍容的风度以及华丽的外表,但他一直在诸多事情上表现出迟疑不定。他优柔寡断的本质不仅表现为武断粗暴的态度,暧昧游离的眼神,还有对于周边人的不屑一顾。我真不知道他的这种不屑来自于什么地方,是因为他曾经的贵族身份吗?乱世之中,世家贵族早就如一株株大树一样被砍伐掉,没有什么是恒常的,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具体到袁绍经常性的无理,我认为这是一种极其不好的品质,这种品质和性格自小养成,一直没有得到改变。当然,在很多时候,我总是表现得不以为然,在当时的情形下,董卓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至于以后的事情,我相信我们之间肯定会有一个了断,而胜者肯定是我。

那时的刘备还是公孙瓒手下一员籍籍无名的将领,至于关羽,更只是刘备帐下的小马弓手。当董卓手下大将华雄挑着孙坚太守战败丢下的旗帜,在营帐前接二连三地斩落袁术、韩馥手下的一流将士时,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牛气哄哄谁也不服谁的武将们,看着不远处那个如天神共工一样威猛高大的华雄,一个个迟疑着不敢应声。他们穿着漂亮的铠甲,像一只只缩起头的穿山甲一样躲在后面。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从西边角落公孙瓒那一块,站出来一个人,要求出战华雄。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马弓手,气势宏大,像巍然巨塔一样鹤立鸡群。只见他大叫一声:“如果没有人应战的话,关某愿意出战。”也许是关云长那件褴褛的绿衫让袁绍不喜,好大喜功的袁绍恼羞成怒,竟然把关羽的勇敢看作对自己的挑战,下令让人乱棒将关云长打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面对那些虎狼般一涌而上的校尉们,我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们。我对袁绍说:“袁公不要生气。此人相貌堂堂气宇不凡,既然敢说如此大话,也可能有些本领。不如让他出马应敌,如果他不能获胜的话,再处置他也不迟。”袁绍迂腐地回答:“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小的马弓手出战呢,那会被华雄耻笑的。”我笑着说:“这个人高大威猛仪表不俗,他若出战,不报身份,华雄怎么知道他是个马弓手呢?”说话之时,关羽在边上不服气地说:“你让我出仗,我一定能取华雄的头来见你们,如果不行,请斩我人头示众。”袁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一眼,这才不作声了,算是默许了我的建议。我走向那个马弓手,示意随从烫一杯酒端上来。等酒呈上之后,我亲自接下,恭敬地递给了那个马弓手。乱世之中,藏龙卧虎,以此人轩昂的气度和坚定的眼神来看,相信他不是一般的人,假以机遇,必定会不同凡响。我走上前去,示意此人喝下酒后去杀敌,哪知他一扬手拒绝了,对我说:“酒先放在这,我去去便回。”健步走出大帐,提起那把风车一样的大刀上马疾驰而去。我们在营帐里端坐着,等候战斗的消息,聆听外面的动静:先是鼓声大振,喊声一片,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又是一片铁靴奔波、马蹄四溅、剑劈木盾的钝音,夹杂着钢铁碰撞的摩擦声、弓剑的呼啸声、人们高声咒骂的声音;更有战鼓擂鸣,数千匹马同时发出的嘶鸣声……我们坐在大帐之中,就像坐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将领们议论纷纷,我也有点坐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走到营帐门口向远处眺望,可除了看到不远处月光洒落将士们的枪尖,仿佛千万只萤火虫飞舞外,其他的,我什么也看不到。回到大帐后,我打算再派探子去看看情况,只听见外面急促响起马的鸾铃声,有马匹飞也似的到达大帐门口。正在诧异之间,一个血糊糊的人头突然掷进来,“嗵”的一声,一直滚到我的脚边,热烘烘的血腥味立即在营帐里弥漫开来。各路将军大吃一惊,一看地下,正是华雄的人头。这时候关羽大踏步地闯了进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声嚷道:“我的酒呢?我要痛饮一樽!”

大帐里的侍卫毕恭毕敬地端上了酒,我接过来,用小手指尖蘸了一下,尚有余温。我端着酒樽递给了关羽,关羽看都不看,一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嘴唇,余兴未尽地凝视着我。看得出这个汉子很坦荡,酒量也很好,至少,可以跟我一拼。我喜欢跟这样的人喝酒,百樽千樽不醉。我正想着要以怎样的方式来犒劳这位勇士,只见那位叫刘玄德的后面又站出一个人来,豹头环眼,厉声高叫:“俺哥哥斩了华雄,不乘此时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我一看,这个人长得更是奇物,个头比关羽虽然要矮一些,不过身材更为魁梧,一看就是天生神力的刚猛之人。公孙瓒介绍说这人是关羽的结义弟兄张飞,又介绍旁边一个面如冠玉大耳垂肩双手过膝的中年人,说他是刘备,与关羽、张飞是结义兄弟。我记住了这两个名字。袁绍还没有说话,一旁的袁术大为恼怒,厉声呵斥道:“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你们觉得他很了不起是吗?华雄一区区贼寇,我们只是没把他当回事罢了。我们这里随便派一个人,就可以把他杀了。一个县令下面的小卒,竟敢在这里耀武扬威,都给我赶出帐去!”这一个袁术,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一样,都是那种妒贤嫉能自以为是之人,他甚至还不如袁绍,袁绍至少还有着堂堂正正的外表和姿态,而袁术呢,气质单薄,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小鸡肚肠的小人。乱世之中,当重用贤能,何必为别人的身份和出身去计较呢!我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劝慰说:“既然有功劳,那就是一定要奖赏,何必去计较他们身份的贵贱呢?”听到我的话之后,袁术极其不高兴,对着我恼羞成怒地说:“既然你们只重视一个县令,我当告退。”我也有点恼怒了,我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大事小事都分清,我们讨伐董卓的大事,岂能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看法不同就影响大事呢?”我忍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圆场,当下让公孙瓒且带着刘玄德、关羽和张飞回到自己的营房。晚上,我暗自派人给他们送上了我家乡谯郡的好酒。我知道他们是英雄,在这个乱世之中,英雄如此难得,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拉入自己的阵营里。

在此之后就是乱花迷人眼了。跟袁绍这样华而不实的人如何合作呢,再加上他那个小鸡肚肠自恃清高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袁术。一个首领的浅薄对于部下来说是致命的,相反,在一个智者的麾下是幸运的。我说的智者是指有胸怀和思辨能力的人,不仅指的人情世故,还有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干的一切事物,包括时常为人们忽略的虚空认知。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青年时代,也不喜欢别人的青年时代。年轻人都在愚昧、浅薄以及刚愎自用中度过时光,它纯朴而脆弱,有昙花一现的美丽,无熨帖深刻的思想。这是我后来明白的道理。在此之后的形势就是乱花迷人眼了——那一次讨伐董卓失败,联盟也解散,我得出一个道理,在乱世之中,一定要有自己的子弟兵。在此之后,我遍招天下英雄,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我自己的“曹家军”。在我的麾下:有曹仁、曹洪这样的乡党;有典韦、许褚这样的民间豪杰;更有徐晃、张辽这样投奔过来的各路将领。这一支部队之中,还有一批清醒而智慧的人,比如郭嘉、荀彧、荀攸、程昱等等,他们认识深刻,料事如神,有极端的冷静,也有高妙的韬略。我用人不计出身,也不在乎曾效忠过谁,我觉得以我对他们的恩惠,加上我的赏罚分明,以及我的个人魅力,赢得他们的忠诚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其实每一个人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尊重他们,量材使用,他们就会感到满足。比如张辽、徐晃等,他们原先都是吕布手下的将领,像张辽,那是一个多么出类拔萃的全才啊,低调能干,冷静平稳,可刚愎自用的吕布只把他当作一个武士来使用。真是一叶障目,他哪里知道张辽是一个绝好的千里马呢?只有我知道,张辽不仅能独当一面,而且能驾驭全盘,他能将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帖放心。不过张辽也好,徐晃也好,他们都只是千里马,不是战神。我需要的就是像关羽这样的战神。

是的,关羽是一个战神。这不仅仅指他拥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指他拥有一种巍峨的气度,如云蒸霞蔚,一览众山小。我承认在武艺上,我的部将许褚和典韦可能不逊于关羽,不过相比关羽,他们明显缺乏高山仰止的气度。他们也许具有战斗的勇气和能力,不过他们缺少让人信服的气度和神韵。至于张辽、徐晃等,明显地缺乏一种霸气。关羽则不一样,关羽天生就是一个神,一直超乎寻常之上的神灵。我需要这一个神灵,我需要用一种超乎寻常之上的勇气和力量来感召天下的英雄,不仅仅是征服别人,还要让人们自觉地服从,以至顶礼膜拜。我要借助于这样一个神,去号令天下的武士。这就是我真实的相法。

我打败了吕布,又打败了袁术,最后平定了图谋不轨的刘备。在我攻入小沛之后,刘备像暴风雪到来之前的乌鸦一样不知所踪,只留下关羽以及数千军士在下邳保护着刘备的家眷和女人。我以调虎离山之计将关羽骗出下邳,将他围困在小小的土山之上。在关羽弹尽粮绝之时,我派出关羽的好朋友张辽出面劝降。聪明的张辽抓住了关羽的软肋,没有恐吓,没有利诱,而是指出关羽没有尽力保护好刘备的家小,为不忠不孝。关羽誓死的决心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提出了投降的三个条件:一是只投降汉献帝,不投降曹操;二是刘备的两位夫人要受到优待和尊重;三是一旦知道兄长刘备的下落,就立刻去投奔。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在听完张辽吞吞吐吐地转达完关羽三个意见后,我差一点捺不住怒火大发雷霆,恨不得下令将士们荡平那小小的土山,将自负无比的关云长碎尸万段。不过我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对于一个谋略者来说,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克制情绪,不能让魔鬼牵着你的鼻子走。我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我对张辽说:“降曹跟降汉有区别吗?我是汉相,我挟天子而令诸侯,汉即是曹,曹即是汉。”张辽会心地笑了。我又问:“刘备那两个老婆是天姿国色吗?”张辽摇摇头。我笑着说:“既然姿色平平,我干吗要动她们?我的身边又不少美女?”我知道关云长极要面子,前两个条件,其实是为了维持他的尊严,我当然乐于做顺水人情。至于第三个条件,张辽说,虽然这条件异常苛刻,不过刘备至今杳无音讯,或许早就葬身沙场,丞相姑且答应他便是。这样的说法打动了我,我点点头。让我同意这三个条件的,还有我对于人性的了解。人都是有弱点的,否则他就真的是一个神了,关羽既然是人,就应该有弱点。他忠于刘备,不就是因为刘备对他好吗?如果我对他比刘备对他还好,给他一切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相信他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改变过来。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东西,我只要得到天下,那些世间的金钱美女,在天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哦,我忘了一件事了。这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让我更坚定地认为,人都是有两面性或者多面性的——在擒获吕布之前,作为刘备的部属,关羽曾出人意料地私下给我写了一封信,请求我在攻占徐州之后,将吕布的小妾貂蝉赏给他。关羽给出的理由很奇特:貂蝉跟自己曾经的妻子胡氏非常相像,胡氏失踪之后,自己一直忧郁伤心,非常怀念她,希望能从貂蝉身上,找到一些安慰;况且,自己膝下一直无子,如果能与貂蝉生一个儿子,那将是一件最完美的事了。这一件事让我感到异常惊讶,我从未想到心高气傲的关羽竟然会为一个女人如此冒昧,甚至低声下气给我写出这样一封信。一个再强大的男人,也得寻找感情与生理的归宿,为了女人低下高贵的头颅。我当然知道貂蝉,身为男人,怎么会不知道貂蝉呢?她是女人中的极品,是这个时代的传说,也是男人们共同追求的虚荣。我在看过信之中忍不住冷笑:貂蝉与他的结发妻子胡氏相像?鬼话!关羽的妻子胡氏会如此漂亮吗?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如貂蝉一样的尤物!像貂蝉这样的女人,是独一无二可遇不可求的,是上天的造化人间的瑰宝。至于生个孩子,那就更站不住脚了,跟谁不能生呢?如果想生孩子的话,貂蝉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以她风姿绰约的身材杨柳般窈窕的细腰,拿来生孩子未免太可惜了。会生孩子的女人多着呢!貂蝉是一种魔力的释放,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搅动男人世界,让男人心旌荡漾意乱情迷的。我当即将关羽的信掷在一边,我宁愿得不到关云长,也不愿失去绝世美女。说实话,这时候的我正为貂蝉一事举棋不定,我是否应该将貂蝉留在身边呢?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有着男人们共同的毛病,如果能将天下第一美女揽入怀中,不仅能满足我的欲望,还能引起天下人的羡慕。不过问题是貂蝉的名气太大了,她过于显赫的名声以及经历的事情使得她摆脱不了泼向她的无穷无尽的脏水,我担心我的名声会因此玷污。我思量再三,觉得不需要马上做决定,所以当关羽给我写这样一封信的时候,我将它掷在一边。

在攻入下邳之后,我立即派一路亲兵去了吕布的府第,扣押了全部家眷。我随后赶到那里,终于见到倾慕已久的貂蝉。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就像看见一轮明月落在我的窗台上。貂蝉看见我,冲我凄婉地一笑,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姽婳”这个词,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宋玉《神女赋》上说“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这一个奇异的女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姽婳”,她就是那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别有风韵的美丽无双的女人。让我大吃一惊的还有,这个“天下第一美女”还竟然是异瞳——她的两只眼睛颜色明显不一样,左瞳是绿色的,右瞳是蓝色的。当她看着我时,我觉得有两道美艳无比的光射过来。天下还真有如此异瞳?真是鬼斧神工。我都有点惊呆了,搞不清身在何处,现实也变得恍兮惚兮起来。貂蝉不仅漂亮,还非常聪明——她特地穿了一件黑色的锦衣,略施粉黛,不多修饰。穿这样的衣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锦衣,是表示对我的尊重;黑色,以示对故人的怀念。她不喜欢别人看轻她,也不希望别人误解她,在这两者之间,她恰到好处地兼顾到了。她慵懒而寡淡地冲着我施了一礼,表情始终很忧郁,不过仍散发着妖冶和性感的气息。我一时恍惚,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的内心顿生怜爱,我从没有见到一个女子如此稀有迷人,如此雍容华贵,也如此楚楚怜人。我觉得在她的身上,集中了女人的所有品质,这不仅仅指的是她拥有端庄、娴淑、美丽等特性,还指的是热情、妖娆、恣性等等,那些本来是矛盾和对抗的特性,在她身上,不仅能将之放大到极致,还可以水乳交融般和谐。这真是一件怪事。我现在突然明白为什么男人们如此钟情年轻美丽的女子了,因为美是来自上天的一种力量,靠人力是无法拒绝抗衡的。如此天造地设的尤物,我怎么舍得馈赠关羽呢!我要充分地体验人生的快乐,充分地体现人与人的不同。在她的身上,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是成千上万的女人。我承认男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在这样美若天仙的女人面前,要是一个男人如此状况下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本性的话,那么他一定是有问题的。我暗自下定决心,这样的女人我一定不会放过。至于关羽给我写信一事,我当然将此撂置一边,我当即命令随从将貂蝉送到我的府上。我虽然拥有了卞氏、刘氏、杜氏、丁氏、环夫人,不过我还是想拥有不一样的女子。我承认我很难拒绝诱惑,这诱惑到底是什么,就是江山和美人。

说到江山和美人,我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喜欢看我的部将们在某种场合下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有一次借着酒意,我开玩笑说男人的那话儿就像是自己的长子,你所努力的一切,其实就只是为了满足它的欲望,可是它从不领情,还会不断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那些大将军们一个个拍案叫绝,说我这一句话道出了千古至理,他们一个个深有体会地感喟,惊叹我的比喻如此通晓人情世故,话丑理端堪为至理。我暗自得意,其实,一个人如果学会静静观察自己的话,人性和社会缝隙中的很多细微东西就会浮出水面,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会随之而起。我一直明白什么是我所需要的,什么是我拥有的,什么不是我应该得到的。在我看来,身体就是身体,婚姻就是婚姻,美貌就是美貌。我决定把貂蝉纳入自己的怀中,不只是因为身体,更多的,却是我的虚荣。我的优势不是年轻和相貌,而是权力、金钱以及男人的魅力。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我不能随心所欲一回?至于爱情,那就不要了吧,对于权重位高之人,爱情跟生活一样,早就成为一种奢侈。它就像奶酪上面那层薄薄的脆皮一样,只有少不经事的人才喜欢慢慢品咂,至于成年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那些可有可无的浮华和累赘。我不怕别人说话,更不怕别人报复,即使因此会损失些什么,我也觉得可以接受。一个美丽的女人,可能比广褒的土地、富庶的城市更能激起男人的兴趣,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为什么要怕别人嫉妒,我就是要引起别人嫉妒,我看谁还敢嫉妒我。我曾写过一首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实际上除了杜康,那些美丽的女人们也是很重要的解忧之物,都是心之切切所期求的。当然,美女和杜康,不会给人带来最终的快乐,她(它)们终将烟消云散。真的快乐,从来就不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无法企及的世界。

至于吕布,那是必须死的。一个堂堂九尺、空有一副好形体的男人,如果像女人般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话,实在没有存在之必要。我不能像提防女人出轨一样,日日提防着一个男人的背叛。再说如果这个“三姓家奴”还活着,我怎么能拥有貂蝉呢?在白门楼擒获吕布后,我故意当着刘关张的面沉吟是否杀掉这个家伙,实际上不管刘备是否表明态度,我都会杀掉吕布。刘备果敢中计了,站起身来高声劝我不要忘了丁原、董卓之祸,让我立即杀掉吕布。我故意迟疑了一下,引得吕布泼口大骂刘备“大耳贼”。其实吕布要怪罪的话,只能怪他拥有如此一个绝色的女人。一个拥有绝色女人的男人,当然是不安全的,尤其身处虎视眈眈的乱世。虽然我需要一头猛兽,不过假如猛兽存在,我便会与美女失之交臂。两者不可得兼,舍猛兽而得美女也。如此简单的判断题,还用得着细细地惦量吗?

我承认美丽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会扰乱我的心智,让我忘却很多东西,回归蠢蠢欲动的身体。人生如梦,如果选择女人和权力相伴一枕黄粱的话,你会选择哪个?愚蠢的人会选择女人。至于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权力。为什么?因为有了权力,美丽其实可以唾手而得。

关 羽

你注意到人会长得像动物吗?我是说有的人长得像马,有的人长得像鹰,有的人长得像熊,有的人长得像猪,有的人长得像鸟,还有人长得特别像老鼠或者鱼。这是前世的业障吗?他们都是马、鹰、熊、猪、鸟、老鼠或者鱼变来的吗?就像董卓,那是十足的一个猪的长相,肥猪般的躯体、宽面,肥猪般的大耳,拱嘴,肥猪般狡猾的小眼睛,还有令人生厌的猪脾气。他的冷酷、粗鲁和无情,也应是上一辈子的遗留。至于女子,她们的容颜也是从上一辈子带来的吧——为什么长得特别好看的人都像猫:有着倒三角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晶亮的瞳仁,以及小小的鼻子和嘴巴。有可能,她还拥有猫一样柔软的身体。对于女人来说,柔软的身体意味妖娆和性感,也是一般女人所不具备的。除此之外,在貂蝉的身上,还有着一种孤冷的傲气,如猫一样特立独行。这是我对于貂蝉第一眼的观感。不要以为我只会抡刀或者只会读书,男人的聪明,其实包含着对于女人的直觉判断。至于第二眼,我忽然觉得貂蝉与胡氏那样得相像,以至于让我怦然为之心惊。当然,这么多年了,我已忘却胡氏的长相,她的长相已如镜花水月般朦胧。不过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完美的,集中了所有美丽女人的影像,以至于我一看到美丽的女人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我现在明白,美丽都是相似的,因为美丽就是完美,完美是有标准的。如果合乎一个标准,它们当然应该是相像的。

先说一下我的故事吧——现在回眸自己的身世,总觉得就像另一个人似的,我应该是不情愿来到这个世界的,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待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母亲说她一共怀了我十四个月,真是天底下的奇迹!在山西解县,十六岁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姓关的人家。有一天晚上,母亲梦见一只大鸟落在关家的屋顶上,昂首叫了三声之后,呼啦一下飞走了,只落下一片五彩的长羽毛。很快,母亲发现她怀孕了。我一出生,父亲就以“羽”给我命名。童年时期,我是一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孩子,即使身体瘦弱单薄打不过别人,也从不屈服。我记得童年时夏天的那些晚上,月亮很大,很白,一家人围坐在屋外老槐树下吃晚饭,祖父经常在吃过饭后让人把古琴取出来,郑重其事地点燃一炷香,然后,端坐于老槐树下抚琴。我会感到一股山林之气扑面而来,一切浑然如澄然秋潭、幽谷兰香,音乐中的轻松脆滑、清虚中和让我感到心忌。虽然我一点也不懂古琴,不过我感觉到心骨俱冷、体气若仙,感觉到祖父的琴声中有无穷无尽的东西在汩汩涌来。

我的家族遗传给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和成年后异常飘逸的一副长须。到了十一二岁之后,连我也感到奇怪的是,我原本瘦弱纤细的身体突然脱胎换骨,变得高大威猛力大无穷,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进祖父和父亲年轻时练功的上百斤的石锁,像掷起一枚梨子一样在空中抛接。我的神力青出于蓝,连祖父和父亲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来到了解州游玩,逛街的时候,迎面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款款向我走来。尽管是仓促的一瞥,可她的笑像三月柳絮里拂过来的风,让我变得心旌迷离,那一刹时间仿佛定格。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应该成为我的妻子,我对她笑了一笑,她已侧过身去,却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低垂睫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身不由己地跟随着她,想看看她家住在哪儿。她似乎明白我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直把我引导到家门口,先是驻足停顿,然后回首对我抿嘴一笑,进去把门锁上了。我感到幸福极了,差点变成一只风筝飞在空中。我打听到这家人姓胡,回到家立即把自己的愿望跟父母说了。父母很高兴,让本村的长老带着礼物去提亲。我看着提亲的长老走出村口,一整天就像失魂落魄似的。一直到长老晚上回来,告诉父母对方同意了关家的要求时,我开心无比,感觉到浑身充满了热气,差点就当堂爆炸了。很快,我们举办了婚礼,那一天,我像一个高大的木偶一样,被人牵来牵去,晕头转向,心里像猫抓似的只盼望天黑跟她单独在一起。我从来没觉得白天是如此漫长,仿佛有一个月的时间似的。终于等来了天黑,当我欣喜地掀开妻子的红盖头时,我感到幸福从天而降,它就像油灯的光一样照亮了我。一切都是那样顺利而完美,可第二年夏天,由于解县县尹横征暴敛,欲无偿征用关家土地,祖父不得已带着父亲和我奋起反抗。结果祖父被杀死,父母被那些如虎似狼的衙役们丢入井中,妻子不知所踪。我气急败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潜入了解县的府衙,手刃了县尹一家。不过我搜遍县衙内外,却不见胡氏踪影。无奈之下,我只好逃离解州,风餐露宿,靠替别人看家护院或者教授别人武功度日。我飘荡江湖,四处为家,直至我在涿州一个小镇上认识了刘备和张飞,“桃园三结义”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开始了南征北战的生涯。

现在,我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想到那些过去的时光。亲人的死,让我第一次体会到生与死之间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那些曾经如水面一样平静幸福的生活,仿佛隔世一样遥远。发现这一点后,我感到无比恐惧和忧伤。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似乎谁的死,都不会让我有如此沉痛的悲哀了。在我现在看来,死与生,都是生活的馈赠,它是一件必然要来的事物,就像夏日伴随着蚊虫的到来一样。没有什么生命是永恒的。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在我杀人无数后的感触。在我南征北战期间,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在很多时候,我抡起青龙偃月刀一路砍伐过去,就像在辽阔的草原上拿着宽大的镰刀,一路割伐着半人高的野草似的。战争中谁不是这样呢,取人性命无数的,还有大哥刘玄德一双神出鬼没的铁锏;至于三弟翼德,他总是喜欢一马当先,以他的丈八蛇矛挑出一条血路,到了敌阵中心后,他喜欢从背后抽出鬼头刀,一边左劈右砍,一边哈哈大笑。我们兄弟仨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组合,这不仅仅体现在进攻上,还体现在防守上:我们之间的运转天衣无缝,任何一个敌人,想突破其他二人的关照,来进攻我们中的某一个人,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心有灵犀让人无比愉快。只是,这样的事情,已经随着我们三人的失散,成为美好的记忆了。有时候我在追忆和叙述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是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当初刻骨铭心的东西,若干年后会变得轻描淡写,时间会像流水一样,漂白任何色泽,最后留下的,只是黑色的背景。在这个过程当中,故事和经历也会转化,自己的会变成别人的,别人的会变成自己的。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这是我的故事。在这一个故事中,我是主角。

第一次见到貂蝉是在辕门射戟的时候,当时,袁术派纪灵率十万大军进攻刘备,小沛危在旦夕。驻扎在下邳的吕布决意出手援助,他带着数万人马在小沛外面安营扎寨,特地邀请纪灵以及我们三兄弟去他的营房议事。吕布端坐在营帐的正中,我们兄弟三人以及纪灵等,分居他的左右。不得不承认,身材高大的吕布有着威风凛凛的外表:头顶豹形头盔,身着银色锁子甲,外面罩一件白色锦纹战袍;即使坐着,依旧显得身躯高大,两腿颀长,肩膀宽厚,手臂修长而结实。寒暄一番后,吕布命人将他的方天画戟插在辕门之外,对纪灵说,一切看天意吧,如果自己能在大帐门口张弓搭箭射中戟尖的话,那么,纪灵就必须无条件退兵。纪灵看了看数百米外的辕门,同意了吕布的建议。这不是纪灵愚蠢,稍稍会拉弓射箭的人都知道,一只轻飘飘的箭矢,能在如此长距离保持始终如一的飞行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暗自捏了把汗,怀疑吕布心思不纯,想以如此不靠谱的天意推卸自己的责任。当那一只箭矢呼啸着撞击到插在辕门之外的戟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跌落在地时,无比紧张的大哥快活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张飞也张着大嘴呵呵地傻笑着。我也有点愣住了,如此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我以为这是天意,吕布只是借着天意,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这样的机缘背后,肯定有那种无法证明的魔力。那一天吕布也为自己做了如此不可思议一箭双雕的事感到得意后,吕布特地召貂蝉参加了当天的筵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貂蝉,虽然我久闻她的名声,也知道王允那个美人计的故事,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貂蝉的出场就像云开日出,周身携带有光芒和青烟,就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幽灵闪现。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有传说中的异瞳——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她的两只瞳仁色彩有异,一只呈绿色,一只呈蓝色;当她凝视你时,竟像金环蛇与银环蛇纠缠在一起慑人魂魄。她的穿着也较特殊,不是汉人宽大的衣袖,而是如胡人一样,窄袖、瘦腰、翻领、着靴,外面披一件长衣,风姿绰约,窈窕俜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突然觉得她跟我失踪的夫人胡氏很像,都有着精致秀美的五官,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巴以及白皙的皮肤。人于钟情的女人,即使表面再轻描淡写,其实还是耿耿于怀,毕竟,那种不常有的、由肌肤之间的亲密无间所产生的灵魂出窍,一定是刻骨铭心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梦中,往日的美好仿佛再次踅回。筵宴上吕布喝得大醉,当他粗暴地呵斥貂蝉为大家表演一段盘鼓舞时,貂蝉脸上滑过一丝不快,不过还是乖巧地去内室更衣换妆。军士们将桌子后移,中间铺起了一片大大的地毯,四角用石狻猊结实地压上,又搬来七面战鼓在地毯上一字排开。急促昂扬的胡笳节拍里,貂蝉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一个个都瞠目结舌:只见她穿一身金光灿灿的短裙,披一袭绿色的丝绸披风,露出白皙的四肢,如小鹿般纤细的裸露的腕踝上套满了金镯银链;每当她随着音乐的节拍抬手投足时,周身便荡漾着细碎而动听的金属声。貂蝉用脚尖在七个盘鼓之间穿行跳跃,脚面绷直,忽隐忽现,披风翩跹,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我这才注意到,貂蝉的头发是褐色的,带有一点轻微的红色;她的皮肤洁白如雪,吹弹即破;至于她的目光,如露又如电,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充满着风驰电掣的挑逗。我不敢直视她,只能低垂着眼睫,努力平静自己,才能不受到她的蛊惑。

那一晚我们的心脏一直怦怦跳着,感到无比兴奋。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吕布喝得摇摇晃晃,舌头都有些发直了。纪灵也喝多了,直接滑倒在桌子下面,涎水像瀑布一样从他口角流出。至于张飞,直接倒在座位上,嘴巴张开,呼声如雷。连大哥刘备也喝多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貂蝉,像一个真正的色鬼一样。好在吕布喝多了,全然没理会众人的失态,更没有在意刘备的轻狂。在他们喝得大醉的时候,我持着酒樽去敬貂蝉,悄悄地问她是哪里人。貂蝉看了看我,轻轻回答她是陕西米脂人,真名叫任红昌。我当然知道米脂,那个地方以出美女为名,是汉人、粟特人、氐人、羌人、羯人、匈奴人、丁零人等族的混居区,也难怪貂蝉身上有一种异域的风采。那一天的情景的确让人难忘,尤其是张飞,很多天以后还反复跟我提及貂蝉的名字,说这个女人真是妖精啊真是妖精!我知道三弟张飞,他对女人最高的评价就是妖精,以区别这个世界的凡人。三弟很少对女人感兴趣,他最崇尚的一句话就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言下之意是女人可以随时丢弃。一个女人,如果连张飞都耿耿于胸忘怀不了的话,那么,就可以想象她的魅力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在曹营的那些日子里,曹操给我以足够的尊重,他经常异常慷慨地宴请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一次他都叫上很多文武将领。比如许褚、张辽、曹洪什么的,他们都可以称得上是豪杰,在酒席和战场上,他们同样豪迈。我与他们,都成了好朋友。这当中最为豪爽的是许褚,他的酒量尤其是大,喝酒堪为牛饮,端起酒坛,一抬头仰脖,就能将一坛酒咕咚咕咚地全倒进肚里。我说你完全可以跟我三弟张飞决一雌雄。许褚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说:“什么时候,你让翼德兄弟也投奔丞相,兄弟们一起打仗喝酒,多愉快啊!”我微微一笑,说:“翼德弟弟眼中只有刘皇叔,他是不可能投奔丞相的。”没想到我们之间的谈话,被曹洪听到了,私下里传给了曹操。曹操估计有点不高兴了,有一天酒后有意无意地问我:“听说张翼德的酒量很大,不在许褚之下,是吗?”我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佯装听不明白他的话,只是说:“是啊,三弟的酒量是很难找到对手的,即使是许褚,恐怕也不一定能喝得过他。”曹操又问:“那武艺呢?翼德跟许褚,谁强谁弱?”我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不太好说。不过翼德要强于我。他尤其擅长单骑突进,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说实话,在武功上,教了我很多。”曹操听得面色一凛,便没再说话了。

虽然我在曹营处处受到优待,但我还是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我尽量避免跟曹操的心腹们单独相处,也尽量少参加他们的聚会。一有时间,我就在后院练习武功,或者在屋子里读书。这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我认真地读了《春秋》《左传》《论语》等,我不仅读儒者的书,也读《老子》《庄子》《易经》《史记》《汉书》等。在我看来,读书不仅仅让我了解了过去,还对我身边看不到的隐性世界有所觉察。这些隐性世界是什么呢?以我的理解,就是人的眼睛看不见,人的耳朵听不见,人的语言表达不了的世界,它们是知识之外的广大空间。老子所言“一阳一阴谓之道”,它们就是知识中“阴”的那一块东西。这世界很多东西都是不可分的,就拿孔子和老子来说吧,其实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他们阐述的角度和风格不太一样罢了。孔子和老子的区别,只是在于他们一个在阐述真理的阳的一面,一个在阐述真理的阴的一面。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孔子的平实和朴素,这是因为,世间的道理虽然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可是诸多思想是不必要的,它们过于复杂和阴暗,又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过度地沉耽于思想,容易坠入巨大的黑洞不能自拔。在曹营的日子里,我像一个真正的圣贤一样思考了很多问题,几乎成为一个智慧的先知了。我努力读书,并不是为了知识和道德,而是为了解决我的困惑:那些记在纸上的东西,就一定存在吗?或者说,那些曾经真实的东西,它们确切地去了哪儿?这样的困惑,不仅仅是我,应该是每一个人都有。我读曹操的诗,感觉到他似乎也是这样。曹操的诗写得那样好,透露着一种浓烈的苍凉感,既有对生命的怀疑,也有对人生的努力,可为什么却如此酷爱权力和杀戮呢?……我总是想不透这些,我还是习惯于以回避和单纯以达到内心的宁静,比如读书,比如习武,或者干脆去战场杀人。这是我的习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在俗事上花费我的精力,我从不考虑一些别人可能热衷一辈子的事情,我不会为个人的得失和利益穷耗我的精力。

有一天,我跟张辽一边饮着杏仁茶一边闲谈。谈话间,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沉湎于自己的思想中。张辽惶恐地告诉我,说着眼睛空洞而茫然,就像深不见底的一泓古井!他的话让我吓了一跳。张辽走后,我拿来一面铜镜观察自己,的确是的,当我陷入思考时,我的眸子里竟然没有亮光溢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一次,曹操派人请我去了他的府上。我一进门,便看到堂前有两副案台相对,在案台上,各放了几碟热腾腾的菜肴,樽里斟满了酒。曹操见到我之后,显得很高兴,特意解释说这一次只是想跟我聊聊天,平时人太多了,乱哄哄的无法聊得深入。我想起了那一次曹操和大哥煮酒论英雄,看来曹操很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来了解别人,我得小心不被曹操看穿才是。我们边喝边聊,曹操的酒量很大,这应该跟他出生在酒乡谯郡有关,那个地方据说麻雀都能喝二两。曹操重谈英雄的话题,这一次他一点不谦虚,他说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英雄的话,舍我其谁。曹操还说原以为刘玄德是一个英雄,可是没有想到……说这话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装作没有放在心上。我说英雄不在文功,也不在武略,在于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使命,这种使命不是自己赋予自己的,而是“上天”赋予的,也可能他本人都不知道,不过在关键的事情上,他的行动表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是为了完成一种使命。我的说法让曹操陷入了沉思,他似乎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我继续说,在文韬武略上,刘皇叔可以不如丞相,但我觉得刘皇叔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这不是指刘皇叔天生异禀,而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这股力量无比强大,让人很难臆度。听了我的一番话后,曹操不再言语。他慢慢地抿着酒,细细地揣摸我话中的玄机。曹操属于那种一经点拨,就变得特别聪慧的那种人,并且会很快融会贯通,迅速在短时间内超越点拨者。沉默了一会之后,我们转移了话题,谈到了貂蝉。这么长时间,我都以为曹操忘了这一回事呢,没想到他一直牢记在胸。曹操问我:“云长,你不会因为我没把貂蝉送给你而记恨于我吧?”我一愣,我没有想到曹操的问话会如此直接,不过这就是曹操,他经常突然抛一个问题给你,然后不动声色地凝视你,观察你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倾听你的话语,以此获得超乎之上的判断。我并没有急于回答,同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矮个子男人有一个硕大的脑袋,粗短的脖子,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他的确其貌不扬,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阴鸷逼人,它不仅仅是一种暴戾之气,还有一种强劲十足的气场。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他,你必定得重视他,因为他是一个让人无法小觑的对手。

我摇摇头,镇定地说:“丞相,请原谅关某的鲁莽,当时我一冲动,就写了那一封信,我实在没有想到丞相也会对貂蝉有意。我也能想通,天下英雄爱美女。既然丞相喜欢,关某就断了念头,我一个小小的武夫,怎么敢跟丞相去争呢!”听完我的话,曹操哈哈一笑,说:“云长果然坦率!我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去——我也说个实话,接到你信时,当时我也是想成全你的,也想借此笼络你,可是当我一见到貂蝉时,我就改变主意了。我还是经不起诱惑啊!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绝色之女子!哈哈。良将美女,真的让曹某很难决定,最后实在对不住关将军了……”曹操的表情带点邪恶,也带点玩世不恭,不过却可以看出他说的是实话。曹操笑着继续说:“想想就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云长,你能理解我吧,男人肯定能懂得男人的!”看着曹操狡黠的表情,我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实话,我喜欢曹操的坦率,也喜欢曹操的聪明,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说出的话句句能点到对方的穴道,而且分量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就是智慧啊,是真正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哈哈一乐,算是一笑泯恩仇了。的确,对于毫无关联的女人,男人的态度基本都是一样的,即使是再漂亮的女人,男人往往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不如这样吧——”曹操站起身来说,“我一定要补偿你,让你不再吃亏——吕布不是死了吗,我把他的赤兔马送给你。”我怦然心动。我当然知道吕布骑乘的那匹赤兔马,那匹来自西域的火焰般的宝马是独一无二的。当年在虎牢关前,大哥、我和张飞“三英战吕布”打了个平手,那不是因为吕布的武艺比我们强,而是因为这匹马。这匹赤兔马速度飞快,灵活异常,每当我们将吕布围在中间轮番进攻时,这匹马就会用肩胸撞开一条路,神奇般地跳出包围圈,或者干脆站立起来奋扬双蹄攻击我们的坐骑。我从未见过如此战马,竟然能跟人一样进行战斗,而且时机选择得恰到好处。这真是一个奇迹!如果有这一匹马的话,我敢肯定我一个人就能战平吕布。我当即站起身来,努力克制自己的兴奋,故作平静地说:“谢丞相!”曹操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谢,宝马配良将,本来就是它最好的归宿。”他又说:“至于女人,堂堂的关云长,还会在乎女人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我明天就让他们给你送一些过来,让你慢慢地挑,一直让你挑花眼。”

赤兔马

传奇是从挥刀斩颜良开始的。在斩杀颜良之前,我的主人关云长还是一个普通人,此后,他开始成为一个神,让万众瞩目俯首仰望。从一个人到一个神,看起来,就这样简单。这当中,快如风驰电掣的我是不是有功劳呢?当然是有的。我觉得若不是我,关云长斩颜良起码没有如此轻松。他们会凶狠地缠斗在一起,像莽夫一样厮杀,至少比拼三十个回合以上,才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决出胜负。

一匹好的马,能够让一员武将长上翅膀。这一个比喻太一般了,我必须要说的是,当一匹马能够与它的主人合二为一时,便是马和人的最高境界。当然,如此的前提,必须是马对于主人的无条件的信服。有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把我的两任主人进行比较:我的前一任主人吕布是一个天生的武士,而我的这一任主人关羽则是一个战神。人与神是不一样的,武士与战神也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的区别,不是武功的强弱,而是因为品质和气质,这就是人与神的不同。那种与生俱来的,带有某种前世烙印的品质会在战斗的最关键时候起作用,拥有的一方可以从冥冥之中获取滔滔不绝的力量。我发现关羽就有这样的潜质,那种力量不是来自他的身体,也不是来自他的武功,而是在那一刹那间从虚空中获取的。一切都是匪夷所思,连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不能将他的胜利归结于他,只能归结于上天对他的垂青。

我来自西域大宛国。如果说大海是鱼的故乡的话,那么,草原就是马的故乡。我喜欢草原,那里有辽阔无垠的天空,洁净无比的空气和水,这些都是我速度和耐力的源泉。按照《相马经》上的说法,一匹举世无双的马,必须拥有无与伦比的气质,漂亮端庄的面孔,羚羊般的眼睛;它的耳朵要像芦秆般竖立,两耳距离适中;必须拥有结实的大腿、修长的颈子、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臀部,以及多肉的大腿内侧。除此之外,它还应该有整齐的小牙齿、圆额头和细眉毛;必须要高大、鬃长、腰部短、鼻头小、肩膀窄,同时背部宽平;连站立的姿式也很讲究,一条前腿应优雅地向前延伸,另一条前腿则骄傲地竖在地面……这些近乎苛刻的条件对我而言并不是问题,我跟《相马经》上每一条都吻合。《相马经》没有告诉你的还有:马是用鼻孔来呼吸的,我们不能像人一样,可以用嘴巴呼吸;所以对马来说,拥有一对大鼻孔,是特别必要的。除此之外,人类还不知道,马最喜爱的是带点甜味的食物,我们最喜欢吃的,是苹果、梨子、山楂什么的。我之所以怀念西域草场的草料,那是因为那些长在沙壤砾石上的草,带有特别的甘甜。跟汉朝中原地带的马不一样的是,每当我高速疾跑后,肩膀位置会慢慢鼓起,渗出如血一般殷红的汗水,我的汗珠悬挂在锃亮的毛发上,就像无数红钻石闪烁!因此人们也把我叫作汗血宝马,其实那不是血,而是汗。我每一次出场都能引起人们的一片惊叹——我高大而俊美,鼻子上有一块形状优美的白斑,全身密生红色光泽的长毛,我配备着黄金马辔,镶有珍珠和翠绿橄榄石的缰绳及马镫,以及一副绣饰着银丝线和蔷薇宝石的红丝绒马鞍。我什么都不是,就是马中之王!

现在说说我的经历: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被一些波斯马贩子带到了汉朝。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我们沿着丝绸之路依次穿过安息、莎车、于阗、楼兰、龟兹,一路上的乏味和枯燥,让我觉得此番旅程像是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似的。在大漠中行走时,经常有狼群尾随。每当夜晚来临,暗中会传来一阵呼号,微弱而遥远,仿如一首凄迷而寂寞的歌谣。篝火对面,阴影之中,一双双红眼睛在不远处窥视着我们,像遥远的火光,也像一对对闪烁的红宝石。我们就这样在恐怖和疲惫中到达了长安。长安无疑是当今最繁华的城市,它不仅有着斑驳复杂的历史,还有着谋杀、抢劫以及贪官污吏的掠夺。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殿、庙、塔、桥,豪华而铺张,秀丽而雄伟。尤其是城内的东集市,所有的一切,包括物件、声音和气味都充满着异国情调,到处都是表情凝重的波斯人、身材高大的突厥人、机敏狡猾的大食人、肤色黝黑的天竺人、孔武有力的回纥人、高大白皙的吐火罗人、浓眉大眼的粟特人,甚至还有一些头戴猴尾帽、五短矮身材、目光炯炯的林邑人、爪哇人和僧伽罗人。他们来到这里,有的心怀野心,有的躲避灾祸,有的经商谋利。他们各自从自己的国度带来了最好的东西:璀璨发亮的宝石、精致细密的地毯、高大威猛的马匹……他们收购东方土产的香料和植物,也收购丝绸、纸张、食物、药物以及笔墨纸砚等。等这些东西辗转到各自的老家,都会变成当地的稀世珍宝。当然,在他们当中,也有一部分不再回去了,而是在汉朝生活下来,娶妻生子置购田产繁衍子孙。在汉朝人眼里,这些外来的商人是很狡猾的一个群体,他们一个个有着很大的胃口和欲望,很有钱,口若悬河,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地上行走的说成是天上飞的。相比较而言,汉朝人对于财富的追求要比他们淡泊得多。这样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汉朝人更重视土地里的庄稼,而那些外来的商人只关注值钱的东西。在我看来,那些敦实的汉朝人是值得尊敬的,他们总是对财富保持一些距离,经常表现出对于金钱的轻蔑,让你感觉到那并不是可以打动他的东西。在他们的内心里,具有抽象意义的金钱所表现出来的吸引力,似乎远远没有比如说土地、官位、粮食表现出的诱惑力更大。

我是被作为贡品送到皇宫的。当我走进皇宫的时候,我简直是惊呆了——皇宫是那样辽阔,到处都是琼楼玉宇,到处都是楼阁轩廊,到处都是卷檐翼亭……朱漆的大门上都装有金钉,高高的红墙砖石相间,镌刻雕镂着各种形状的龙凤及飞动的云图。我诚惶诚恐地从宫殿前走过,像是在晕眩中穿过巨大的梦境。大殿庭院中设有东西两楼,楼上有太史官悉心地观测刻漏,按时按刻手执牙牌大声播报着时辰,他的嗓音成为宫殿中最大的喧哗。我异常冲动地想看到这个国度的最高统治者,想看看他真实的面目。觐见皇帝是一个庄严的仪式,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体现赫赫威严的气派:皇帝高高在上坐在紫宸大殿之上,从大殿之外,一直到皇帝的龙椅之间,左右分别排列着十几列仪仗卫士——有刀手、戟兵、矛兵、弓手等等。每一列仪仗队都披着绚丽夺目、色彩各异的大氅,每一列队伍都有相应的旗帜——那是用各种各样瑞兽做成的三角旗,或者刺绣着野驴和豹子,或者是老虎和麒麟,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鸟与兽。皇帝的禁卫军分为五仗,其中四仗身穿猩红衫,头戴野雉毛装饰的帽子,第五仗则穿着刺绣着野马形象的战袍。我抬起头远远地看过去,这个大国的皇帝面色苍白如象牙一般,头顶高高的通天冠,松软地斜躺在铺设着黄锦缎的龙椅上,像一堆没有骨头的白肉一样随意散落在那里。他的目光黯淡,神情迷离,这是力不从心的表现,也是纵欲过度的表现。当太监介绍说我来自西域,是一匹真正的好马时,我注意到他表情冷淡,并不像西域的那些首领们,对于骏马怀有热烈的欢喜态度。这很正常,这样的兴趣、爱好与这个国家的特性有关。我已在暗中熟知了本朝的历史——这是一个由刀枪打出的江山,他们是暴力的受益者。当朝的开国皇帝出身贫寒,不过却以诡计和谎言成功地征服了别人,后人称他为“太祖”。这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在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之后,皇帝总是将江山代代相传,父皇看中了哪个皇子,便可以将他列为继承人,称为太子。跟所有的世袭制一样,皇帝的后代免不了孱弱无用之人。虽然他们长相俊美气质非凡,不过在性格上往往优柔寡断,懦弱懒政,有很多甚至还有着心理疾病。让我感到惊异无比的是,皇帝为了保证自己独享宫中女人的权利,以及确保身边如云的女人不受男人的勾引,竟然将自己身边的男士都割去了生殖器。如此残暴之事,被解释为了保证宫殿里新生儿的血统正宗,从而被认为天经地义。被割去生殖器的太监们无疑是痛苦的,不仅身体残缺不全,心理上也遭到严重扭曲。很难想象他们不会因此报复,无来由地诅咒世间的一切。在汉朝发生的很多事,证明了这一群体如魔鬼一样乖戾,恶的种子在他们身上蔓延生长。

大殿的空气中弥漫着花椒、肉桂和甜檬等香料的味道,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味道,拼命地在殿前打着喷嚏。一名太监拖长着声调无动于衷地高声宣召陆续进谏的人们,唯恐皇帝忘了臣子的姓名。过了一会,我终于看见皇帝在宫娥的搀扶下走下龙榻,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长长的涎水带着丝亮光从他的嘴角处挂下来,显然,过于频繁的性生活让他不堪重负。皇帝其实也累,除了繁重的公务之外,他还得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深耕细作,以孕育更多的儿女。当然,也不排除皇帝会以性事为寄托,排遣着自己的苦闷和压力。汉朝的皇帝有着三宫六四院七十二妃,这种不对等的比例,使得他们不可避免地纵欲过度。与此同时,后宫中无数寂寞女子只有在皇帝身上,才能找到一点两性的安慰。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想象皇帝的负担了。虽然在宫廷里一直流传着采阴补阳之类的大法,自欺欺人地臆断性事的要领和诀窍,不过眉清目秀的皇帝像种猪一样辛勤播种,必定透支他们的身体,所以历代皇帝生病死亡的原因几乎是一样的。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皇帝的手指细长而苍白,那是一只握笔的手,带着文人的孱弱与神经质。一般来说,这样的皇帝都有良好的艺术感觉,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以及人生的艰难性,他们总是显得懦弱而富有同情心,缺乏坚硬的心肠以及宽阔的心胸。在深宫大宅之中,在一帮不健康的太监以及女人的包围之下,他们很容易变成软弱无比的孩童,或者暴戾神经的女人。

当孱弱的皇帝跌跌撞撞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感到全身起着鸡皮疙瘩,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蠕动的肥白肥白的大蛆虫。我不自觉地奋力扬起前蹄,嘴里打着响亮的喷嚏,因恐惧和厌恶拒绝他走近我。皇帝意识到我的抗拒,他皱了皱眉头,有点怯懦地看着左右,在我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是该前进还是后退。我看着他的目光,更觉得毛骨悚然,暴躁地动个不停。旁边的太监上前劝阻道:“陛下,这匹赤兔马可能不太适合你,它太不识抬举了,看样子野性未服。陛下还是注意龙体为好。”

我看见皇帝点了点头,然后招了一下手,两个宫娥迈着碎步赶过来搀扶他回到龙榻之中。我的心重新落回了胸中,说实话,要是这样一个软软的蛆虫爬到我的背上,我会感到无比恶心。我庆幸这事情戛然而止,我把这归结于上苍对我的偏爱。的确是这样,我们应感谢上苍各种方式的呵护。

在此之后我的经历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将我送给了权臣董卓,当董卓穿着盔甲踌躇满志地移动胖大的身躯走过来,志得意满地看着我,又艰难地攀登上我的脊背时,我像驮着一座山一样身心俱疲。我不是跑不动,而是根本不愿意驮负如此巨大的甲壳虫。我真的恶心了,在接连打了两个鼻嚏之后,我的膝盖变得颤抖弯曲,差一点就无力地跪在地上。董卓连抽两鞭,我也没有撒开蹄子跑起来。董卓不高兴了,挥拳猛击了我两下,讪讪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又对着我大骂几声后走了。过了几天,董卓发下话来,将我送给了吕布。在吕布手下,我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平心而论,以吕布高强的武艺,精湛的骑术,我是乐意出生入死的,不过对于吕布“三姓家奴”的坏名声,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希望我的主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而不是一个有奶便是娘的势利之徒。只有英雄油然于胸的真诚和勇敢,才能激发我的能量,让我彻底地释放。一匹优秀的马与优秀的人一样,之所以能超出常规,不是来自于自身,而是在无限中汲取力量。只有自由状态下的身心,才会获得连接无限的通道。在曹操打败了吕布之后,曾有一段时间,曹操想纳我为他所用。我一点也不喜欢曹操,在我看来,曹操太工于心计,更喜欢驾驭人,无论是男人和女人。在与人打交道时,他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雄健与智慧,而跟动物打交道时,他的智慧毫无用武之地。对于动物来说,能打动它们的,不是智慧和心计,而是爱心、耐心和宽容。一个心思太重的人,警觉性太高的人,是不可能赢得动物尊重的。在起初的那段相处中,曹操拼命地笼络我,给我吃最好草料,甚至在草料中掺入人参、三七,以及吃不掉的丹药渣滓等。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我天生的雄健的速度不是靠这些东西获取的。我不乐意如此隆重的圈养方式,不喜欢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当曹操试探着骑上我的时候,我故意大声嘶鸣,把他差一点掀翻在地。曹操很没面子的收身而去,不过他没有责怪我,只是自嘲说:

“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这匹赤兔马太骄傲太高大了,让它去吧。我还是喜欢我的那匹白鹤马。”

我听懂了曹操的意思,他说我跟曾经的主人吕布一样,只有着匹夫之勇。我不认为是这样。我从来不是一个势利之马,从不对人世间的事情考虑过多过复杂,我觉得作为一匹马来说,过多的思考会羁绊你的脚步,我们从不缺少那种与天地相连的智慧,缺少的,只是作为这个世界勾心斗角的小聪明。我并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于这样做。另外,上天之所以赐予我们拙劣的语言表达能力,就是让我们对世间的阴谋诡计有所隔膜,让我们专注自己的事情。万事万物都是有自己的使命的,作为马,目标就是跑得更远更快。我喜欢风驰电掣的感觉,喜欢撒开蹄子奔跑,在奔跑中享受快感,享受世界的馈赠。我喜欢把一切都踩在脚下:泥泞的道路、积雪的旷野、结冰的斜坡、绵软的尸体……我喜欢踏过田野的落英缤纷,也喜欢奋力过河的水花四溅。只要我跑起来,我就没有恐惧,只有欢喜。我甚至感到整个世界都被我远远地掷在后面,我可以受到上天的垂青,与它的旨意合二为一。一匹马最单纯的想法,就是像风一样掠过大地。

我是由那个后来叫作周仓的马弁牵着交给关云长的。那一天,当马弁牵着我在许都的大街走过时,两旁人山人海争睹我的风采。我走到哪里,人群就跟随到哪里。人们惊叹我的高大和雄健,也惊叹我的骄傲和优雅,尤其对我如火焰一般的血色赞叹不已。我知道他们从没有看到如此伟岸的骏马。汉朝的马,即使是来自北方草原的马,从没有如此高大迷人。对于很多汉朝人来说,我更像是来自天廷中的神马,在他们的想象中,一旦我跑起来,我的肋下可以长出巨形的翅膀。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无比开心。我跟马弁来到汉寿亭侯府,看见关府院门大开,关羽喜形于色地站在那里迎接我。马弁把我介绍给他,又让他细细地检查我的毛发、鼻孔、牙齿等。我既兴奋又紧张,像一个真正的新娘子一般羞涩。

文 丑

获悉大哥颜良被杀的消息时,我正在冀州城外的大帐里。那时候已是夜晚时分,大厅里墙壁上的火把无精打采,我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当探子闯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说颜良被一个面如重枣、长须飘飘的红脸汉子一刀斩杀之时,我几乎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像一面大锣在身边重重敲击过一般。那个天生神力,能轻而易举地举起数百斤石锁的颜良大哥,怎么可能轻易地被一个人一刀斩落呢?探子还说:那一个杀颜良的人就像天神,骑一匹枣红色的赤兔马,跑起来就像龙卷风一样,颜良大哥甚至连对方是谁,长的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就尸身分离脑袋搬家了。随后另一个探马的报告证实了杀死颜良的人曾是刘备的结拜兄弟、后来投降曹操的关羽。我这才想起来,当年就是这个关羽在虎牢关杀死了董卓手下的大将华雄。那一次我跟颜良没在主公袁绍身边,让那个马弓手抢了功劳,让主公很没面子。为此,我跟颜良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想找个机会教训关羽一下。没想到华雄遇到的事情,在颜良身上同样发生了。我的大哥颜良,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呢?他可是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河北第一勇士啊!那一段时间冀州上上下下沸沸扬扬,人们都在议论颜良的不堪一击,说河北的勇士根本就不是山西勇士的对手……这两者能联系起来吗?那些愚昧的百姓们,总喜欢以地域概念做文章,就像当年把项羽跟江东联系在一起,把荆轲跟燕赵联系在一起。实际上人都是个体,他们代表的都是自己,哪有那么多地域的框框和条条呢?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概念化地对待一切。聪明的人总是就事论事,不喜欢轻易下结论。颜良输给了关羽,又关河北和山西什么事呢?

第二天下午,谋士郭图奉主公之命来看我,转达了主公对颜良之死的悲痛,让我准备即日起兵,去白马援战,为颜良复仇。郭图向我透露了一个情况:袁绍在得知颜良被关羽所杀的消息后,立即唤来刀斧手,将刘备拿下准备推出斩首。刘备辩称:“颜良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即使是关羽杀了颜良,我觉得也很正常。关羽又不知我现在河北,他杀颜良是各为其主。现在即使你杀了我,颜良也不能复生。不如让我去招安关羽,假如关羽归顺,又可添一员虎将。”主公见刘备说的有理,况且颜良已不能复生,只能同意刘备的意见。对此,我也不好说什么,关羽杀了颜良,的确跟刘备关系不大。不过颜良之死的确让我想不通。在我眼中,颜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他的武功几乎登峰造极,这样的神话,怎么会轻易败在关云长身上呢?我不得不狐疑,这个红脸汉子的身上存在着某种魔力,一种超乎寻常的蛊惑力。

令牌很快下来,主公袁绍命我率领着三万精兵去白马坡迎战曹军。接到令牌后,我立即调集人才开拔。在离白马坡不远的汝南,那些拼命逃脱的部将们告诉了颜良死去的真相:颜良根本不是被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砍死的,而是被关羽的宝剑刺死的。当时颜良正在营帐大门口巡视,远远地看见一小队人马飞也般的奔过来,领头的正是穿绿色战袍长须飘飘的关羽。颜良走出营帐眺望了一会,对左右说:“刘备在河北时,跟我说关云长不会真的投降曹操,看来果然是这样,看那样子,很可能是曹营跑出来投奔于我。”左右劝颜良小心,说关羽可能有诈。颜良哈哈一笑说:“怎么可能有诈,你看他连大刀都没带。”话音未落,关羽已到了眼前。颜良正准备上前迎接,只见关云长一夹马镫,赤兔马如箭一般飞驰过来,关羽突然从腰中拔出佩剑,借着马的速度,一剑刺入了颜良的胸口……我听得目瞪口呆,我没有想有名声如此之大的关羽,竟然采取了如此一种办法偷袭,难怪颜良死得如此蹊跷。颜将军肯定死不瞑目,要是让颜良单挑关羽的话,至少可以跟他大战三百回合。谁杀谁,还不一定的呢!

在得知颜良死去的真实原因后,我义愤填膺,决意跟关云长决一死战,为颜大哥报仇。当我带着大批人马到达白马坡后,关羽并没有露面,曹操派出了徐晃来挑战我。徐晃曾经是吕布手下的一个名将,在中原一带很有名气。虽然徐晃战斧抡起来虎虎有力量,但几招之后,我就看透了他的路子。我先是避其锋芒,十回合后,我密如水银泻地般的攻击让他疲于招架。二十来个回合后,徐晃力怯,打马逃跑了。我长啸一声追上去,眼看将要追上之时,我的余光看见左前方一个红色的影子飞速而来,当我的长矛碰上他大刀的那一刹那时,我就知道遇到对手了——关云长名不虚传!我不是说关云长的刀法有多好,有多快,而是说他的刀太沉太重,你几乎无法让它跟你的兵器接触,那种兵器相撞后传导过来的震荡,让你很难在马背上坐稳。这样的感觉,跟我有一次与公孙瓒手下的小将赵云交手差不多。那一次我差点就生擒公孙瓒了,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袍小将冲过来,拦住了我的道路。我跟那个少年将军大战了三十回合,充分领略了那个少年将军的天生神力,假以时日,这个常山赵子龙必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我勒住马,细细地打量着关羽,但见关羽穿一副破旧的牛皮铠甲,没有戴头盔,只顶着一个深褐色的锦帽。与当年相比,关羽看起来气度更加从容冷静。我故意大声问道:

“来者何人?我文丑的刀下,从不斩无名之辈。”

关羽缓缓说道:“文将军相信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当年在虎牢关温酒斩华雄的就是关某。”

我当然知道关羽,也知道这个人绝不可小觑——那一次主公袁绍带着一行人马征讨董卓,在虎牢关,就是关羽温酒砍杀了董卓的大将华雄。虽然颜良和我当时不在现场,不过后来听一帮河北将士的描述,也觉得震惊不已。我大叫一声:

“呀,就是你杀了我的兄长颜良?”

关羽微微一笑,说:“不错,正是关某。”

我大叫一声冲上去,跟关羽缠斗在一起。我的愤怒很快被恐惧替代——关羽的确是一个异人,他挥舞重达千钧的青龙偃月刀,就像挥舞一根轻飘飘的竹竿似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的话,关羽绝对算得上一个。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如此神力,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通天的能量,在那招式的背后,是源源不断的神力。这太可怕了,我豁然明白颜良死去的原因了。虽然他没有正面跟关羽过招,只是死于关羽的偷袭。不过即使正面过招,他同样很难抵挡关羽的大刀。不久,我的胳膊开始不听使唤了,每一次正面迎接他的刀,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骨骼在喀喀颤抖,仿佛随时都可以炸裂似的。我一下明白了颜良和华雄之所以死亡的原因了。我们与关云长的搏击,就像是麻雀与鹰的搏击,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这样的比拼哪能进行下去呢?我只能且战且退,我决定用拖刀计进行最后一搏,于是我一拉枣红马的缰绳,双脚一夹马肚,撒开蹄子逃离了战场。

枣红马撒开蹄子向官渡方向奔路。这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从我的左前方毫无保留地映射过来,道路的左边是一条宽阔平缓的河流,光线聚集在水面上,河流变成了一面巨大平滑的镜子,映射着日暮的金黄。在我的身后,关羽骑着那匹赤兔马像风一样紧紧跟着我。我一边紧拉缰绳,把我的大刀平放在身前,一边用余光瞄着后面紧追不舍的关羽。我想等关羽的马头临近我马尾时,突然掉转马头。只要借助于马的力量,紧握手中的大刀,完美地画出一道弧线,一切都将大功告成。以往的岁月里,我曾经多次靠拖刀计转败为胜。没有人知道我有如此绝招,除非他已死去。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秋风在我的耳边呜咽,河边的荒草在脚下发出了断裂之声,我还听见头顶上的大雁发出阵阵哀鸣,它们显然被急促的马蹄声惊扰到,飞翔的阵形也变得不伦不类。就在我猛击一掌我的坐骑,想让青鬃马一百八十度转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青鬃马一声惨叫,前蹄突然腾空,我被重重地摔到了马下。一阵阴冷的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一偏头,突然看见一颗头颅定格在我的左前方:神兽般硕大的脑袋,野山羊一样的面孔;更熟悉的,是早晨刚刚修剪过的八字胡须,还有袁绍赐我的纯金的头盔……我豁然明白了,那一颗偌大的头颅是我的,那就是我!它飘飘荡荡,像一只巨大的鸟儿一样飞翔在空中,画着一条优美的曲线。随后,我又看见那把青龙偃月刀带着风声掠过,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珠,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我突然明白了,是那把青龙偃月刀,让我的尸身分离了。可那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一直没有明白。世界沉默下来了,我只听见了头顶上的雁群扑啦啦地散了,它们发出的哀鸣声如此凄清,就像是雨夜街巷间的穿堂风。声音居然也是有弹性的,竟然可以拉得又细又长,就像一根带松紧的绳索一样在我头顶上拉来拉去,一阵阵地牵拽着我。我感到自己都要被它们拽上天空了。

人世间的东西已离我远去,即使无数怨怼之气,终究也会扶摇散去。这就是死亡的真谛:简单粗暴、干净利落。如果死亡真相过早暴露的话,也许人们早就不愿活着了。关于死亡,我知道所有人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人们会关心死之后去了哪?会看到什么?天堂和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前有一个属下,一个道士出身的裨将,因为对这些问题太好奇,坚持想知晓死亡的秘密。每次大战之后,他都会流连于尸横遍野当中,不停向那些奄奄一息的士兵们问这问那,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悄悄伏在死人身边,观察四周的动静。当士兵告诉我后,我气急败坏,立即赶到现场。在看见那个失魂落魄的裨将后,我二话不说,拔出佩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我恨恨地说:“你不是要了解死亡的秘密吗?那么,我送你去了解!只是你回的来吗?”我这样做,是不希望在士兵面前过多谈论死亡,那会破坏军心。虽然我读书不多,不过我知道孔夫子对待此事的态度:孔夫子也不愿过多谈论死亡,他总是强调“不知生,焉知死”,让人把注意力转到生存上来。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不想把谜底过早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一样。

现在,我可以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这一个自我出生起,就一直萦绕着我的秘密,或者说,我曾经驱赶了无数人去见识的这个秘密,终于在我面前水落石出了——在关云长那把青龙偃月刀落在我肩膀上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往上涌,身体碎裂成两半,身体的各个器官全都不由自主地纠缠在一起。我不知道是心在痛脾在痛还是肺在痛,它们一起在痛苦地扭动者。就在我以为忍受不了的时候,一股轻微的音乐声出现了,我的面前出现了白光,那是一道迷人的光线,牵拽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它后面。出人意料的是,我遇见了颜良的灵魂。看得出来,颜良仍对于不明不白地死去耿耿于怀,这是他残留着面孔滞留在路上的主要原因。颜良告诉我,一切都怪刘备,这个貌似老实忠厚的家伙最有心机。当颜良领了军令走出大帐之后,刘备从后面跟了出来,叫住了颜良,讪讪地说他的二弟关羽投降了曹操,可能正在曹操大营。刘备说关羽一直是忠于他的,绝不可能真心投降曹操。刘备一再地叮嘱颜良,若是在战场上遇见的话,一定要刀下留情。颜良说最终导致自己失去戒备心的,不是刘备的求情,而是刘备一而再再而三地恭维自己武艺高强。说以颜将军的万夫不挡之勇,关云长哪能比得上你啊——千万不可对其使全力!颜良说自己被刘备抬举得熏熏然,乃至见到关羽时根本没放在心上,以致被关云长暗算。颜良苦笑着说,其实他是被刘玄德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给骗了。当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颜良已基本释怀了,他笑着告诉我,刘备那个“大耳贼”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在人世间,凡热衷于暴力和权力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们的来来去去,总是那样悲恸惨烈,像玉碎,更像瓦片跌成了齑粉。

关 羽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一切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你杀死对手,你就是王。如果你失败,哪怕你有再充分的理由,既不可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够重执牛耳。这一点,是我参悟战争与生死之间的关系的心得体会。活着一切皆好,死了一了百了。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杀死敌人——如果石头可以杀人,就会用上石头;如果绳索能杀人,就会用上绳索;如果用牙齿能杀人,就用上牙齿……当然,还有诡计和阴谋。人们不会关注你用什么杀人,人们只会关注你是否活着。在这一点上,武将对生死的体会要比文官深刻得多。武将与文人的区别在于,武将从不妄谈生命,他既渺视生命,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求生。他从不敢用生命赌气,因为生命是唯一输不起的东西。

在连续献上了颜良和文丑两颗人头之后,在一次闲谈中,我又坚定地向曹操表达了我要去找刘备的意愿,我潜在的意思是提醒曹操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在听完了我的陈述后,曹操不动声色,眯着一对小眼睛沉默了半晌,我知道他在努力盘算我的真实想法,也努力搜寻着说服我的词藻。曹操缓缓地说:“还记得我跟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事吗?其实这个世界真正的英雄并不多,一些是匹夫之勇,一些是小人得志,他们都不算英雄。要说这个世界上的英雄,不谦虚地说,我算一个,我当年说你大哥刘备也算一个。我觉得还有一个英雄,那就是你关云长!英雄是什么,就是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我觉得你关云长就是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之人,我曹孟德也是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之人!你也知道,我希望天下英雄都归顺于我,我们共同去做一番大事业。不过,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自古英雄梦难圆,既然你实在想走,那么我也不阻拦你。如果你有了刘玄德的消息,你要走就走吧。”

曹操的口气很坚定,透露出一如既往的自信,言语浪漫更有一番诗人的情怀。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有点如释重负。曹操想了想,又笑着说:

“我这一辈子啊,最爱江山和虎将,然后呢,是宝马和美女。”

他继续说:“江山都是打下来的,打江山靠的是什么,是虎将!没有虎将,哪有江山呢?所以,虎将是最重要的。至于宝马和美女,只要有了前两样,也就不成问题了。”

曹操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大笑起来。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曹操麾下死去的虎将典韦。为了和张绣的老婆幽会,曹操把典韦的性命也搭上了。一个举世难觅的虎将,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得如此窝囊,我真有点替典韦可惜,如此的死法,与家犬无二。我突然有一种克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冲动,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跟典韦是不一样的,大丈夫当堂堂正正战死于沙场,典韦似的死亡,是对武将的羞辱。

当派出的探子告知我刘皇叔在冀州的消息后,我即准备向曹操告辞去河北了。我前后去了七次曹府,每一次,曹府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着,看门的卫士总是板着脸告诉我曹操出门去了,具体行程和地点不详。几次下来之后,我知道曹操是在回避我——他之所以不给我告辞的机会,是不想我离他而去。在我第七次吃了闭门羮之后,我决定就此辞过,既然不给我告辞的机会,那我就此别过。回到驻地之后,我即通知甘、糜二夫人抓紧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许都。我将曹操陆续赐我的金银细软堆积在客厅的桌子上,把那枚献帝赐我的关亭侯大印用红绸布包好,悬挂在屋梁上。我给曹操留下了一封信,感谢他对我的欣赏和重用,重申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在我看来,曹操的确算是一个英雄,不仅胸有韬略,还明察秋毫知人善任,对手下的武将,尤其爱护和提携。如果最初我是跟曹操结缘的话,那么,我会一直效忠下去。可是谁让我跟刘备和翼德先结为兄弟呢?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也是先入为主的,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很难更改。待二位夫人收拾完毕之后,我快马扬鞭带着甘夫人、糜夫人离开了许都。出城未到五里,我回头看见从许都过来的方向扬起大片尘埃。那肯定是曹操的兵马追了上来,我赶紧叫马弁带着甘夫人和糜夫人的车先走。随后,我横刀立马站在大路上,看着一骑绝尘向我席卷而来。

我看见张辽的面容了,到了离我数十米的地方,勒住缰绳让马脚步放缓。我大声问:“文远是逼迫我回去吗?”张辽连忙摇头说不是不是。他大声地对我说:“云长你稍等一下,曹丞相听说你走了,一定要赶过来告别。他说他不仅要给你送行,还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我勒住马等着曹操,一边跟张辽聊着天。我很欣赏张辽,这是一个人才,是那种既可以辅佐协助,又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一个人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相当不容易,很多人都是二者不可得兼。张辽还是一个君子,懂得知恩图报,当年曹操曾准备把他跟吕布一块杀掉,是我竭力求情,才保住张辽的性命。自那时起,张辽对我十分敬重,我们成了难得的好友。我说:“丞相的确是给我送行的吗?我意已决,如果他一定要强留我的话,我会不惜一战!”

张辽正要解释,一大队人马席卷着尘埃而来。等尘埃风卷面前,我看见曹操骑着那匹白鹤马一马当先,身后紧随着许褚、徐晃、李典、于禁等一干众将。一行人全都没穿铠甲,没带长兵器,只是各自腰中挂有佩剑。我心中仍有疑虑:如果这一干人一拥而上的话,很难说自己有取胜的把握,毕竟他们人数众多,而我只有一人一骑。一帮人一字排开站定后,曹操骑着马慢慢向我走来,大声说:“云长,我看到你留的信了。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呢?我本想为你设宴,让大家送送你呢!”

我不敢下马,只是欠身说:“关某得到刘皇叔在河北的消息后,曾去丞相那里七次,想跟丞相告辞。每一次都没有见到丞相。关某唯恐再次失去音讯,跟二位嫂嫂商量后,只能留信给丞相告辞。还请丞相原谅。”曹操笑呵呵地说:“云长其实没必要如此仓促的,我既然答应了放你去,就不会故意为难你。我刚从外地回来,看了你的信后,急忙带着众将士赶来,就是想送送你,毕竟兄弟一场,再相见时不知何时。此去河北路途遥远,云长总得带些盘缠什么的吧?不可苦了自己,也不可苦了两位夫人。”

曹操说完,示意让军士送上装满金银钱币的包裹。我说:“在许都期间,我已经接受了丞相馈赠的很多东西,再说我带的盘缠已足够,路途之中,当轻车简从。丞相还是用来犒劳众将士吧。”

“关将军离开许都,我已经很难过了,这一点盘缠,只是略表心意,关将军若拒绝,我将更加自责。况且刘皇叔的二位夫人同行,一路照应,盘缠多带一点,也可以让她们少受困苦。”

曹操一再坚持,我也不好拒绝,只好在马上恭身行礼:“谢丞相!”让马弁上前收下了。

曹操又说:“此行往北,一路跋山涉水,很是辛苦。我看天也要冷了,你穿得比较单薄,特意让人抓紧做了一件上好的锦袍,你穿在身上,可以防点寒。”

我有点感动。我没有想到平日里大气磅礴敢作敢为的曹操如此心细如发,他是连我的生活细节也看到了。我差一点就翻身下马跪伏在地,向曹操表示不再去河北了。不过一旁马弁冷静的目光制止了我的冲动。我努力控制住情绪,没有下马,依旧淡淡地说:“丞相赐袍之恩,关某永难相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丞相恩情。”我伸出右臂,用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将军士送上的锦袍挑过来披在肩上。我看到曹操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像月光下的轻风从竹叶上滑过一般。我致谢完毕正待打马告辞时,曹操举手示意我停下,这时从一字排开的众将士后面,缓缓出来一辆马车,车厢上笼罩着绛色的帘罩。待马车走近后,车夫对着我掀开车帘一角,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射进去。惊鸿一瞥中,我看到一个美丽女子穿一袭孔雀蓝衣裳,像一个美丽的釉瓶一样熠熠闪光。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眸含秋水,顾盼如玉,双颊的浅浅泪痕更增添了几分哀而不怨的风韵。我大吃一惊,几乎尖叫一声,我怎么也没想到,车中的女子正是貂蝉!

一切都像梦中似的——怎么会是她?我感到有点眩晕:曹操为什么将貂蝉送过来?这当中有什么目的,或者有更大的阴谋吗?

曹操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慢条斯理地说:“云长,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吧?男子汉大丈夫最重要的是生死之交,还会在乎个把女人吗?我觉得美女就应配英雄!貂蝉若能善始善终,也是她的福气!”曹操说了这一席话后,哈哈一笑,说:“曹某就送你至此,关将军好自为之!”

我怔怔地点着头,感觉到脑袋迷迷糊糊的,一时间,竟喃喃不知如何回答。我生硬地一抱拳,吐出一句“谢丞相,关某告辞!”便掉转马头急匆匆地离开了。在我身后,那一辆载着貂蝉的马车默默地跟随着我,车轱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没有缓过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感到情迷意乱,连去黄河的方向也走不对了。

貂 蝉

乱世中的女人就像马蹄下的芍药一样无助。为什么生为女人?为什么生在这乱世之中?这是上苍对于我的报复,还是对我父母的报复呢?我一直想不透这样的问题。

我默默地坐在马车上,通过半通明的缦纱看着窗外的一切。在我忧伤的目光下,沿途的村落破败凋零,像废弃的棋子一样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贫瘠的土地里。初秋的田畴里一片荒芜,道路的两旁应该是些桑树吧,黑漆漆的,有火烧过的痕迹。满是灰尘的道路上,除了我们一行走过之外,还有些贩运货物的商贩押着独轮车队伍吱吱哑哑地经过。我们一行每驶过一个村庄,都会引来一片狗吠声,也会引来很多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农人的围观。他们无聊地聚集在两旁,木然而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一行,有时候伸出乌黑的手指冲着我们的车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或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无论在什么样的氛围里,黄河古道的自然风光还是让人动容的,它有金碧辉煌的阳光,一往无垠的田野,无孔不入的风,每一块石头都表现出苍老和坚硬。在我的感觉中,黄河古道的风景比西部大漠的风光更有生气,它不仅有一种崇高感,而且还能看出人类的活动和变化。当然,就西部风光而言,它们所暗藏的很多东西是有神谕的,它是在简单中体现上苍的精神。自然中的一切,都是不能够细细深究的,如果细细地品味的话,它似乎都是暗示,都有着无限的内容,都似乎在嘲笑或昭示什么。

我知道之所以命运多舛,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东西,绝不仅仅是因为我漂亮。这个世界上的漂亮女人很多,她们各有各的美丽之处,很难说谁是最艳丽的。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花朵一样,你一定要说牡丹胜过菊花,那一定是勉强的。牡丹有着牡丹的雍容,菊花有着菊花的优雅,至于其他的花朵,它们更有胜过牡丹和菊花的因素。我想我之所以引起男人们的注意,是我身上带着一种异域气质。我的身上有着西域的血脉吗?我不知道。我记得我很小就会跳肚皮舞了,那时在米脂一带,会跳这个舞蹈的女人有很多,她们有的眼珠是黑色的,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褐色的。她们都认为自己是米脂人,至于在米脂之前,她们有的来自北方,有的来自西方,有的来自南方。我也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的身世,只是觉得是我爷爷一辈从西域来到了汉朝,就在米脂那里安家落户下来。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我被地方官选进了宫内,我看见大片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美女们如云彩一样聚集在荒芜的后宫里,满怀一步登天的梦想,希望得到皇帝的垂青。可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绝大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无事生非,慢慢地变得红颜消褪满面愁容。跟她们一样,我在皇宫里甚至都没有见到皇帝。一段时间后,我在宫里负责监督宫女们的女饰和造型,她们也因此叫我貂蝉。我喜欢这个名字,它不仅读起来好听,看起来独特,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那一次“十常侍”叛乱,皇宫内一片烧杀抢掠,后宫里也起了大火,到处都是尖叫和哀号,宫监和宫女们神色凄惶,在亭台楼阁中像受惊的麻雀一样魂飞魄散。我不得不随着大批宫女逃出宫廷,流落街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宫廷外的凶险,也知道社会的世态炎凉。有一天我们又饥又渴,一个老宫女为了讨要一点剩菜剩饭,用身体跟一个男人在墙角边做着交易,完事后竟像一只被公鸡强奸的母鸡一样,抖一抖身体和翅膀,便蹲伏在那里狼吞虎咽起来。多亏了那个叫作王允的司徒收留了我,这是一个忠厚的老者,我认他作干爹。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被王允以“美人计”的方式同时献给了董卓和吕布。如果你问我这两人的区别,我会告诉你,比较起董卓的残暴和粗鲁,吕布更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就这样,我倒向了吕布,成为他暗夜中骑乘的一匹母马。我就是一枚色子,看起来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却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我觉得我的人生一直跟兵荒马乱有关系,而我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到男人的争斗与阴谋之中了。

我忘不了吕布兵败被杀的情形——当下邳被曹操和刘备的人马团团围住之后,我每天都能嗅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烟尘味和血腥气,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以及凄冽悲惨的嘶叫声。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插上门栓,故作轻松地做着女红,努力使自己双耳不听窗外事;有时候蜷伏在床榻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猫藏身于一叶风雨飘摇的小舟上。战事变得越来越紧张,到了后来,吕布已经不常回家了,他天天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巡视,累了就在城墙上打一个盹。有一天,家中的大门突然打开,吕布摇摇晃晃地进来了,黑色披风像折断的鸟翅膀一样耷拉在肩上,携带着某种酸涩的气味。他的眼神迷离而朦胧,看见我毫无表情,连甲胄没脱就倒在榻上睡了。一直到三个时辰之后,吕布猛然惊醒,腾的一下从床榻上爬起来,走到我面前,目光直直地对我说:“貂蝉,你快装扮装扮逃走吧,赶快逃走,下邳守不住了。”他沾着血丝的护心镜映着我的脸庞,活像溺水身亡之人的面容。我吓了一跳,凄婉地问:“逃?我能逃哪去呢?”吕布不敢看我,支吾着说:“要不,你就回老家吧?”我说:“怎么可能回米脂呢?那里早就没人了。我不走,将军在哪,我就跟在哪!”

吕布木然地看着我苦笑,说:“那就随你吧——”这一个大男孩,终于为自己的“水性杨花”付出了代价——在消费完自己的全部诚信后,没有谁敢接纳他,只能像丧家犬一样到处流浪。吕布似乎很伤心,喃喃地又说:“这一回我怕是很难逃脱了,曹操恨极了我,自然不会饶了我,就是想投降也不行啊!至于刘备,这个虚伪的大耳贼,我夺了他的徐州,让他差一点没命,他也不会饶了我。还有袁绍,他当然不会为我南下。我已没有人可以依靠,孤家寡人啊,只能是你死我活了!”说完之后,吕布长叹了一声,走到我的梳妆台前,拿起上面的铜镜,一边照,一边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脑袋。我知道吕布是爱照镜子的,也难怪,每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都爱照镜子。只不过这一次,这个身高十尺,曾经像天神一样神采奕奕的少年将军,此时已变得衣衫褴褛落魄失魂,只能像一个小老头一样顾影长叹了。吕布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不知道这一颗人头会让哪一个升官发财。”这话听得如此耳熟,当年的西楚霸王就曾发出如此的感叹。吕布是当年西楚霸王的重生吗?如果是,我才不愿意是那个凄婉悲惨的虞姬呢!我从未跟他青梅竹马,我跟他只是萍水相逢,我甚至一点也不了解他。我没有多说话,自言自语一番后,吕布提着方天画戟要走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帮他扣上铠甲的扣环和系带。吕布昂着头,眼神掠过我的头顶看着很远的地方。他没有跟我说告别,也许他忘了,也许厮杀已让他彻头彻尾变成一头野兽。当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觉,好像有一种预感,我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吕布了。我趴在枕头上哭泣着,感觉仿佛离开自己,成为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

第二天凌晨,震耳欲聋的钟声突然响起,那是城北的方向,钟声浑厚而洪亮,如阵雷一样轰隆隆地炸起,我榻边的烛光摇晃了一下遽然熄灭。随后,城东、城西和城南的方向,也接连响起了钟声,缓慢悠长的余音像冰凉的井水一样蔓延过来。接着,杂沓的马蹄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大宅子外面有人大叫:“城破了!快逃啊,曹操的军队杀到了!”我心一凛,赶忙起来让人把院宅大门紧紧关上。过了一会,大门被人捶击得咚咚响,有人报告说下邳沦陷了,告知吕布是被宋宪等几个要投降的部将擒获的,当时吕布实在是疲惫极了,就在白门楼上靠着一把椅子睡着了。等他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像一只陀螺似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椅子上。接着,城门大开,曹操的军队攻入了下邳,疯狂的杀戮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从外面回来探听消息的婢女告诉我,满城都是穿着黑色盔甲的曹操士兵,手中的刀剑被血泡成了深红色,盔甲上溅满了血渍和肉末。那些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百姓就像是即将被宰杀的鸡一样东奔西逃,有几个男子趁乱攀上了城墙,却很快被箭矢射中,像陨石一样从空中坠落。我一方面惊慌失措,另一方面心若止水——乱世中的小女子,哪里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必须得死的话,只求快速畅达地死去即可。后来,我终于等到了敲门声,当婢女惊慌失措地开门后,曹操的军士表现得极为礼貌,他们并没有急于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极有礼貌地告知说:曹丞相吩咐他们来维持秩序,不让各路人马骚扰。到了下午的时候,曹操果然出现了,其貌不扬的曹操进了屋子,没有跟我说话,只是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番,然后转身离去。我低着头送他到门口,看见他低声对门口的守将交代些什么。守军们对我更客气了,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用的,各方面表现得无微不至,而我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道对于我来说,不论什么结果,只是换一张床睡觉而已;或者说,只是我的枕头边换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而已,只要我美丽的容颜未改,就不会有人向我举起锋利的刀剑。吕布被杀之后,我被曹操的士兵从徐州解送到许都,出城的时候,我看到无数肿胀的尸体漂在护城河里,有一具尸体的肚子张开,一根绿色的肠子拖曳在水中,像一条长长的水蛇在游动。我看得腹中一阵悸动,差一点吐出来。

在此之后就是跟曹操在一起的日子了。我尽量言语谦卑行为恭敬,将满腹心思隐藏于温婉的笑容之后。尽管曹操很喜欢我,不过我知道这种喜欢只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喜欢,它点到为止,只停留在外表和身体上,不愿意更进一步深入我的灵魂。对于曹操这样的男人来说,女人不是他的全部,只是他减压和发泄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他征服世界的一个标志。虽然在很多时候曹操已表现得力不从心了,不过他仍然需要用一种幻象来表达他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曹操与吕布截然不同,曹操知道自己要什么,女人意味着什么;而吕布呢,他就像个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珍惜什么。一个粗心的人是很难达到智慧境界的,吕布即是这样,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一件东西时,就是开始厌倦那件东西之时。

当然,曹操是善变的。再美丽的女人,当她蜕去了那一层神秘之后,也会变得平凡吧?我想,这应该是曹操对我的感受吧?只是我没有想到曹操兴趣下落得如此之快,他很快就像送掉一件衣物一样,又把我送给了关羽。其实这很合乎曹操的性格,可怜的曹操已经在不断争斗和戒备中无法好好地睡上一觉了,他总是梦见红色的小人在他面前嬉闹跳舞。这使得他在睡梦中经常翻身而起,拿起藏在枕头下的宝剑乱砍乱杀。当一个人无法以正常人的方式生活时,悲剧已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那一天我看见曹操的五大谋士郭嘉、荀彧、荀攸、贾诩、程昱一起来到了曹府,谈及关羽想去河北一事。我长了个心眼,在帷幕后面有意无意地窃听。对于关羽的执意出走,曹操表现得有点沮丧,他既舍不得关云长离开,又觉得关云长去冀州会让袁绍如虎添翼。曹操苦恼地说,重要的是袁绍还是我们的对手,并且他部队的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关云长此去,会令胜利的天平明显地倾向于他们。郭嘉劝慰曹操说:“我们有一计,只不知当说不当说,这计不仅能让刘备与关羽二人互相生变,而且还可能让袁绍杀了这两人。”

郭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迟疑,他看了看曹操,目光也扫过了荀彧、荀攸、贾诩、程昱。看得出来,这计划是经过他们五个人商量过的,也因此,他们才一道来到曹操的府上劝说曹操。曹操看了看郭嘉,说:“奉孝你何必吞吞吐吐,你们五人同时来我这里,肯定是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既然来了,干脆就说好了。”郭嘉四下看了看,鼓足勇气说:“禀丞相,关云长天下无敌,声名远扬,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丞相对关云长如此厚爱,大家也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关羽出走是件彼长此消的大事。关羽此去河北,以丞相的重情重谊,想必也不好强行阻拦。既然无法阻拦,丞相不如将计就计,做一顺水人情,也设下一个大局,把貂蝉赐予刘关张兄弟三人,让貂蝉随关羽同去。这样,既让他们兄弟三人为貂蝉生变,甚至还可能让袁绍直接忌恨三人,极可能杀了三人抢了貂蝉。这不正是丞相所想要的吗?”

郭嘉说完后,看了看荀彧、荀攸、贾诩、程昱等,这四人连忙附和。

我吓了一跳,心立即悬在了嗓子眼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感到悲伤,也替男人可怜,当他们以自己的性别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就开始打女性的主意了。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和希冀的吗?什么样的结果都是我可以接受的。我听见曹操没有立即表态,默不作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显然,曹操是在权衡着计谋的得失。过了一会,我听见郭嘉试探着问:“丞相要是觉得这事不太妥当的话,那就等于我们没说,随关羽去就是。”

郭嘉话音还没落,我听见曹操沙哑着嗓子说:“不错,我一直为关羽离去心有不甘,可是我一直没想到什么好计策。奉孝兄好计策,春秋时有‘两桃杀三士,现在赐貂蝉于关羽,好计!”

郭嘉吞吞吐吐地说:“只是丞相要失去‘天下第一美人了。”

曹操哈哈一笑说:“当世英雄,转眼即空,美人也一样。好吧,就依你们的主意——我马上跟貂蝉交代,如果这计谋成功,一个美人,也抵得上千军万马了。”

众人离去之后,曹操将我叫了过去。我听着曹操跟我说话,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曹操觉得诧异,问我:“你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是啊,早想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丞相终究是做大事的人,心里装的,不可能是儿女情长。”

曹操尴尬地笑了,忽然间变得不说话了。

我看着曹操,平静地问了他一句:“丞相,是将我馈赠给关羽吗?”

“随他们吧,既然刘关张三人情同手足,就让他们自己定夺吧!”

过了一会,我又冷冷地问道:“那么,我什么时候走呢?”

曹操的脸上滑过一丝不高兴,他沉下脸来,一字一句地说:

“你想走?”

“不是。”

“那么你想留下来?”

“也不是。”

我摇摇头。人在世界上,经常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装着装着,就变得很真实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我在这里是一只忧伤的鸟,我出去了,就能变成一只快乐的鸟?我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了。不过我知道忧伤,忧伤就是讨厌自己,以及身边所有的一切。就像我现在这样。曹操希望我有什么表情呢?说自己不愿走,或者挤出几滴伤心的眼泪?我根本不怕曹操不高兴,就像我从来不怕任何结果一样。

在此之后我就离开许都了。当我跟随关羽的马队向北走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跟女人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把我们牵扯进来呢?我毫不关心男人之间的打打杀杀,在我看来,他们之间的争斗,跟小孩子之间的争夺和打闹毫无区别,只是规模大了很多,危害也大了很多。男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像吕布、董卓等等,在我看来,就是心智不全的孩子;至于王允、曹操等,看起来诡计多端老谋深算,其实也是如孩子一样充满贪婪和欲望。他们天真地以为事情是可以操控的,可是结果,却从来不像他们想象的一厢情愿。当然,就我自身来说,我也不知道我该关心什么,关心自己的锦囊之中还有没有胭脂,或者,关心麝香的味道?

一路上,我很少听到关羽说话,有什么指令,也是由马弁去传达,仿佛那一个骑在赤兔马上的高大天神是一个哑巴似的。好在与死一般的城郭相比,沿途还是充满一些生趣让我忘却忧伤,为自然具有的细小的意义而敏感。比如密密层层的苔藓、野花以及美丽的昆虫。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昆虫的眼神,经常有着一种似乎想理解但又无法明白的表情,看起来天真而无辜。有一天半途休息时,我在草地里见到一只彩色的大虫子,鲜艳美丽,有着大大的犄角以及傲慢的神情。看到我很喜欢,马弁便弯下腰去,伸出手去触摸它。那大虫子并不领情,狠狠地螫了他一下,然后滑进草丛逃遁了。这不幸的经历看似普通寻常,却给马弁造成很大的灾难——有好几天,我看到马弁的手臂一直因为中毒而肿大。我曾想安慰他几句,他只是冲着我笑了笑,一派漫不经心的表情,我只好把安慰撂在一边了。这个马弁长得很清秀,高鼻梁,大眼睛,干干净净像一个女孩子。我问他是哪里人,他指了指太阳落山的地方,说道:

“我是从西边来的,具体是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反正,我一生下来就是孤儿了。”

他的话打动了我,我也变得沉默了。他笑呵呵地说:“这样也好,也许哪儿都是我的家乡,说不定我就出生在米脂呢!”

我知道他在跟我开着玩笑,他怎么知道我是米脂人呢?也许外面早就传开了,还有相关的一切。我注意到我跟马弁说话的时候,甘夫人和糜夫人站在不远处似乎专注地倾听,有时候她们也会窃窃私语,脸上现出神机莫测的浅笑。她们不时地瞟一瞟我,眼神轻慢而专注,我知道她们可能是在议论我。不过当我冲着她们的目光回以微笑时,她们脸上的表情会立即凝固起来,然后掉转头去装作根本没看我似的。我有点暗自得意。我从来就不害怕女人,就像我从来不害怕男人一样。我觉得女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小草,不可能长成一棵树,所以更应该自我怜爱,然后获取男人的爱。毕竟,小草是离不开水的,只要稍稍有点水分,她们就能活得很好。

在北边,一片浓黑的云正向我们的头顶席卷而来。“好像要下雨了。”婢女小婧在一旁打断了我的沉思。我醒悟了过来,那是暴风雨的迹象。我看着前方关羽高大的背影,心里并不觉得慌乱。我才不用管什么暴风雨呢,我只需跟着关羽就是。我不知道关羽是什么样的男人,我还不了解他,他会喜欢我吗?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一个真正爱我的男人。他们爱的,都是我的年轻美貌,以及我在床上的热情和奔放。那些看似英勇好汉的男人们,占据内心的,都是功名和利禄,还有莫名其妙的好恶斗狠。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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