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周艳梅家里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只相框，里面封着一张证书。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周艳梅总会自豪地介绍一番。这张证书是她用了6年时间，考下来的自考学士证。拿到的那一年，她已经44岁了。

有人问她：“都40多了，还费力考这个干什么啊？”

周艳梅说：“为我自己呗。我就想当个大学生！”

说起来，周艳梅一直有个大学梦。作为60后，她当年虽然赶上了恢复高考，但那时她没有能力抢过那条万里挑一的独木桥。高中毕业，周艳梅进了皮件厂做学徒。厂办有个女孩，天天上夜校，最后考去了北京上大学，让她羡慕不已。

女儿上初中之后，周艳梅决定参加自学考试。一个奔四的女人，文化底子又不好，考自考的难度可想而知。但周艳梅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从学校领回毕业证的那天，周艳梅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付出的辛苦有了回报……

不过有一天，周艳梅却把墙上的“得意之作”摘了下来。起因，还得从她的女儿贝贝说起。

贝贝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动漫视频网站上班。周艳梅对这份工作很不满意，觉得在一个看动画片的网站能是什么正经工作！她原本想让贝贝先干着，然后骑驴找马。可贝贝对这份工作十分上心，刚刚攒了点工资，就拿去报名参加网络编程的培训班。

周艳梅说她：“你还真准备干这行啊？你有那闲心，考考GRE不好吗？”

贝贝说：“我又不准备出国，考GRE干什么啊？”

“就算不出国，也是对自己能力的证明啊。人得有追求，你看看我……”

贝贝却打断她说：“妈，你就不要说你那个大学文凭了。真的！你考下来能怎么样？除了挂在墙上有什么用？”

“证明我自己！”

“证明自己的方式有很多。在自己擅长的方向证明自己，才是聪明，干吗非要和自己的弱项死磕！妈，你仔细想想，6年啊，你要把这6年时间都花在自己专长的方面，你得到的肯定不只是挂在墙上的证书。我不想和你一样。我爱我这份工作，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青春有限，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GRE这种和我未来毫无关系的东西上。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是个特别努力的人，但你的努力没用对地方。当初如果你肯分出点精力在我爸身上努努力，我也不用做单亲儿童了。”

一提到贝贝的父亲罗志涛，周艳梅的脸立时沉下来了。贝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找个借口回屋了，留下周艳梅怔怔地坐在沙发上。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意。而她也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女儿说的那样，努力了一辈子，却努力错了方向。

说起家庭，周艳梅内心里，是有遗憾的。当年她和罗志涛都是皮件厂的职工。罗志涛在销售科，天南海北地跑销售。而周艳梅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自考上。有一次，罗志涛出差一个月回来，正赶上周艳梅考试。家里一个星期没有打扫了。贝贝的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他气得火冒三丈，和周艳梅大吵了一架。那次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冷下来了。周艳梅觉得罗志涛不支持自己追求梦想。罗志涛却觉得周艳梅不务正业不顾家。周艳梅40岁那年，发现罗志涛有了外遇。两个人的婚姻终是走到了尽头。离婚的那天，罗志涛对她说：“我搞婚外情，是我不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对我，对这个家有过多少关心？虽然你非得要女儿，但是我觉得你不一定能照顾好她。我今天和你说这番话，就是想给你提个醒！我不反对你学习，可人的精力就那么多，要平衡好生活。”

那时候周艳梅刚刚进入更年期，加上突遭婚变，脾气异常火爆。她听完上去就给了罗志涛一个耳光，说：“你要不要脸！你找小三还把责任都怪在我头上了！你要真关心女儿，就别干这么恶心的事！”

然而十年之后，再回想起罗志涛的话，周艳梅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一点道理的。毕竟人不可能精力无限，生活需要分出轻重，做出取舍。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不确定自己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天晚上，周艳梅给罗志涛打了个电话。罗志涛一直在皮件厂上班，现在是厂里的中层领导了。除了有关贝贝的事，周艳梅很少和他联系。

周艳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老罗，咱们虽然离婚了，但是咱们从学徒就在一起，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问你个事儿，你实话实说。你觉得我这辈子是成功还是失败？”

罗志涛说：“那个……成功失败还是要看自己认不认同，别人的评价没有用。”

“你别和我打官腔。你就直接说。”

“这个嘛……对了，你还记得陶小玉不？”

“我带出来的徒弟，我当然记得。”

“前几年，她开了个网店卖手工皮件，现在都赚了几百万了吧。每次我看到她出的东西就想起你。想当年，她的业务比你差远了。你要是不走，肯定比她厉害多了。”

罗志涛到底没去给她定义成功或失败，但周艳梅还是听懂了。她考下大专文凭那年，就离开了皮件厂，去了一家国企坐办公室，一直干到现在。今年她50岁了，马上就退休。她把自己最能出成果的年华，都消耗在办公室的琐事里。有多少个整理文件的无聊日子，她在心里悄悄怀念在车间裁剪缝制的专注。其实，大学文凭只是她的一个梦，制作皮具，才是她一直热爱与擅长的事业。然而，她却糊里糊涂地放弃了。她不由得想起女儿的那句话，“6年啊，你要把这6年时间都花在自己专长的方面，你得到的肯定不只是挂在墙上的证书。”

人们常说，人生路漫漫，可其实终究有限。一个人必须学会在擅长的事上有所增加，在不擅长的事上有所删减。如果周艳梅早想明白这个道理，她一定会多关注一点女儿的成长，多给罗志涛一点关心，坚持她所热爱的职业，钻研她喜欢的技术。那么现在的她，或许会失去一张挂在墙上的毕业证书，但可能会收获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份更成功的事业。

那天，周艳梅走到客厅，把墙上的毕业证书摘了下来。贝贝看见了，奇怪地问：“好好的，怎么摘下来了？”

周艳梅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说：“妈想明白了。我走过的路不能重走，但我不能再耽误你。你去报培训班吧，钱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