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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写给老北京的忧伤情书

2016-12-07张晓

国际人才交流 2016年10期
关键词:大杂院杨梅迈克尔

文/张晓

一封写给老北京的忧伤情书

文/张晓

冬天,迈克尔经常和球友在紫禁城护城河上的冰场打冰球

“我搬到大栅栏的那天,‘老寡妇’用她那双棕色的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宣布了四合院唯一的规矩:‘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然而,一旦我跨进院子的门槛,融入到胡同里,生活就不存在什么隐私了。”

这是作者迈克尔·麦尔(Michael Meyer)在《再会,老北京》中第一章的内容。这本书的英文版荣获了《华尔街日报》年度最佳亚洲图书,2013年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2005年8月,迈克尔搬进杨梅竹斜街(一条连接大栅栏和琉璃厂东街的老胡同)的大杂院,并在炭儿胡同小学担任志愿者。没有足够隐私空间的大杂院生活并没有让迈克尔却步,相反,他与大杂院的街坊们、学校的同事、片区的民警都成了朋友,不管是被大家叫作“老外”还是“梅老师”(迈克尔中文名为梅英东),也不管冬天里没暖气,还有每天早晨院子里各种嘈杂声,迈克尔真正融入了大杂院的生活,在胡同持续生活了将近3年。

这本厚达400页的著作,记录的仅仅是奥运前的3年、北京一条胡同杨梅竹斜街所发生的事。迈克尔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了大栅栏几个胡同的拆迁,和身边的几个朋友在拆迁洪流之下的生活和命运,所以,“我们看见有血有肉的善良邻居‘老寡妇’和‘老兵刘’、修手机的老韩,看到他知足顺命的同事朱小姐还有炭

儿胡同小学的学生们,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线在北京的宏大叙事背后起承转合着,没有他们就没有北京——这是作者没有明说但是用写作结构就证明了的,无论北京怎么变,这些人才是北京的血脉所在。”香港作家廖伟棠这样评价。

走进胡同生活

初入大杂院,迈克尔就写到了诸如上厕所、洗澡的难题,经过多次实践后他找出了一个从家出门到厕所的最短距离,而要痛快地洗个澡,得到几条巷子以外的“大力澡堂”。到了冬天,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他不敢烧蜂窝煤——“一种圆柱体煤球,中间有十六个洞”,本指望靠电热器熬过严冬,结果一打开就烧了全院的保险丝。

大杂院的女主人“老寡妇”就像家人一样闯进了迈克尔的生活。她总是不敲门就走进迈克尔的房间,给迈克尔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她也会絮叨迈克尔,说他从机场打车回来,太浪费;她还告诉迈克尔,自己绝对不会离开四合院,因为住四合院“接地气”。在“老寡妇”最终还是搬离后,迈克尔还联系自己在台湾的朋友,帮忙寻找“老寡妇”那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已经联系不上的山东籍的丈夫。

迈克尔也受到了孩子和家长们的爱戴。当他需要去片区派出所时,他的手上有75张这个片区的手绘地图,告诉他该怎么走,这些都是他教的学生们亲自画的,“孩子们亲自标画了超市、书店、理发店、餐馆、公厕……没有家长因为怕孩子落后而代笔。”一位做针灸师的孩子家长谢先生主动提出给迈克尔扎扎针灸:“我儿子跟我说,您的胳膊有点酸痛,所以没法在黑板上写字。您知道,我是个针灸师,我们就住在一条胡同里,到我那儿去,我给您扎几针。”这位谢先生家里总有一套针,免费给左邻右舍的街坊扎针治疗。

大多数胡同里都至少有一个养鸽人,迈克尔的学生小刘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个。“与报贩子们回荡在大街小巷的‘晚报’叫卖声一样,低低的、嗡嗡的鸽哨声也标志着一天劳作的结束。傍晚时分,鸽群总是迅速地从胡同上空掠过,在各处的房顶上绕圈。”刘爸爸在自家房顶养了60只鸽子,还订阅《科学养鸽》,真是把这个爱好发展到了一个高度。迈克尔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爱好,刘爸爸也只是笑笑说:“这些鸽子就是我的消遣,我的一切,新鲜的空气、广阔的空间,看看这风景。” 站在屋顶的鸽子笼旁,视线随着鸽子画出的大圈,迈克尔随即感受到了这爱好的吸引力:鸽子们成为主人眼界的延伸,在天空中宣布着生活空间的扩展。面对总是冒出来的拆迁的消息,刘爸爸说他会把这些鸽子带走,这一点是肯定的,尽管他知道很多新的公寓楼都严禁养鸽子。

与很多外国人写北京的书不同,迈克尔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真正的体验者。该书的译者何雨珈说这是自己最敬佩迈克尔的地方:“胡同和大杂院里‘那鲜活而俗气的市井生活’,让他体会到在一开始吸引他的老建筑之外,还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社区文化,将随着拆迁而消失。”

拆之痛史

拆迁可以说是《再会,老北京》这本书最宏大的历史背景,太多人的命运在这只“无形巨手”的推动下发生了改变。

迈克尔详细地记录了街坊老张,一个鳏夫,和开发商讨价还价的过程。在多次拒绝开发商的21万元的补偿款后,老张得到了两次听证会的机会,他不断强调着这点补偿款,他只能吃萝卜白菜,他希望补偿款能够买得起一套房子好让自己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老张几次和迈克尔重复着听证会的事,迈克尔评价说他的表现能得“A”,因为他的发言包含了所有能唤起同情的关键词。最终老张拿到了58万元,但他仍然说:“我不想离开。”老张还是先租住在另一个大杂院,这样他还可以骑车接孙子上学,享受那种“双脚接地气”的生活。

也许正是被太多像老张这样的老北京人的拆迁故事所感动,也许是作为一名新闻人的职业素养,迈克尔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不仅阅读了大量资料,更是实地调查了大量的胡同历史,还比较了越南、老挝几个老城的改造。

迈克尔特意找来大量之前外国人写老北京的书阅读参考,《丰腴年华——传统中国的最后时光》、《吴氏历险记:一个北京人的生活周期》,他还阅读了大量的西方关于城市设计和改造的书《保卫世界伟大城市——历史大都市的破坏与复兴》、《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等。他也特意去越南、老挝看当地贫民窟的改造,和当地人聊天,去资料馆查询。

研究北京规划史时,他发现梁思成不容忽视,可惜斯人已作古。迈克尔就找到其儿子梁从诫,听听他的感

受。他也找到致力于城市保护和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的作家冯骥才,聊一聊老城保护。胡同里的“老兵刘”说乡下的生活比大杂院的单间还要苦,迈克尔不信,他就真的坐火车去“老兵刘”的家乡——山西的一个村子去看一看。

在同事朱老师家所在的胡同拆迁前,他陪朱老师回来看看。“我从小到大的房子要被拆了,好像也没那么值得悲伤,”朱老师说,“我爷爷很想念晚饭后拿着烟斗,坐在树荫底下和老朋友们聊天。”她自己则怀念春天摘椿树的叶子,奶奶会把椿树叶切碎混着鸡蛋液一起煎。临走前,迈克尔关注着那些门楣上的蝙蝠、梅花鹿的装饰,而朱老师只是站在胡同深处,静静地看着那些大树。

作家张金起也住在大栅栏,他曾写道:“我在写一篇文章时想找一张旧北京的照片,发现有关旧北京的照片分两类。一类是外国人拍的,质量最好,最系统。一类是无论什么人拍,都注重那些故宫、王府、后花园,而关于民间的,用中国人的眼光看北京的则少之又少。”

因为共同的关注,迈克尔也和张金起熟络起来,跟着他一起去看老胡同,也在他的帮助下,顺藤摸瓜,搜罗自己所住的杨梅竹斜街这个四合院的历史。在一本1937年的登记册上,迈克尔翻到了:1937年5月,来自山东黄县的一家人从一个未登记的房东处租了这所房子,户主人的职业是卖杂货的。迈克尔翻着厚厚的书,游走在70年前的胡同里:“看上去与现在是如此相似,大多数地址都显示,来自不同家庭的九个、十二个、二十个甚至三十四个人共居于一个大杂院之内。居民们从事的营生五花八门,有的是干粗活的佣工(搬水、卖柴);有的是有一技之长的生意人(木匠、理发匠、银匠);有的则是‘白领阶层’(银行家、教书先生);还有的是艺术家(玉雕家、书法家)……很少有人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多数都是从河北、山西和山东三个省移居而来。”

“作者和他的中国邻居们,以及此后无数反抗巨手的人,无疑是堂吉诃德一样的孤胆英雄,从这个意义来说,梁思成没有失败,毕竟他留下了一部抗争史。” 廖伟棠评价说。

怀念

“老寡妇”还是搬走了,离开了住了45年的家,她坚持说自己一点也不伤心,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她先是搬到了孩子所在的另一个大杂院,她的新房子在十七楼,她担心电梯坏了回不了家,也担心住楼房没人说话。

朱老师搬进了四环外的一套高层公寓,和朱家父母做邻居,朱老师也头一次享受到中央供暖和独立卫生间。过去迈克尔和朱老师的话题都是英语教材的内容和拆迁,“现在则变成了她的儿子和舒适但却孤独的郊区生活。”朱老师不怀念大杂院和蜂窝煤炉子,但她很怀念原来的家附近的陶然亭公园。

“老兵刘”租的店面刀削面馆被拆了,他又在附近找了一间更大的店面,就在大栅栏西街旁边。他的普通话越来越好,他已经融入了这个片区,不打算回乡下去,甚至还在盘算着开一家有苹果电脑的网吧。

“这个城市如果照这样变迁下去,是否终有一天,你会说好想念曾经在北京的生活?” 迈克尔的朋友问他。“我并非惯于怀旧之人,但只要我一离开胡同,就会想念北京。我并非想念那些摇摇欲坠的建筑,而是想念贯穿于胡同之中,鲜明而又濒临消亡的生活。我想念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的事物。比如凌晨五点,老奶奶们在外面聊的家长里短;比如身穿丝绸睡衣去市场买菜的男人;比如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涮锅周围饱餐一顿,久久不愿停下筷子;比如课间休息时朱老师和雪儿之间的一场踢毽子比赛;想念护城河上的冰球比赛;想念小刘爸爸的鸽子,以及他老婆的抱怨……”

但令人安慰的是,杨梅竹斜街并没有在拆迁中消失。

在迈克尔住进来的这两三年,“政府重建过杨梅竹斜街的公共厕所,铺设过新的下水道,安装过独立的水表和宽带网络……”

2013年7月,西城区人民政府对杨梅竹斜街实施腾退改造,这是西城区第一个文保区改造项目,对原有居民实施自愿腾退政策。杨梅竹斜街1700户居民中有529户选择迁出,1171户选择留下。对留下的原住民采用了“平移试点”的方法,即把分散在大杂院中的居民合并到一处院落居住,空余出的地方用来建公共厨房、便民菜站、公厕等等生活设施,一些工作室、书店、瓷器坊、餐馆也陆续搬入,让这条民国时期就曾汇集世界书局、中正书局的老街重新焕发文化的气息,并保留了老北京的韵味。

不知道迈克尔再次回到杨梅竹斜街时,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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