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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虚无和好——苏瓷瓷论

2016-12-07黄江苏

扬子江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爱情文学小说

黄江苏



与虚无和好——苏瓷瓷论

黄江苏

苏瓷瓷是80后作家中极其独特的一个。这独特不仅仅在于她的经历,也不仅仅在于她的文学风格——与残雪一样,她也是一个宣称“为了复仇写小说”的人①,残雪的“复仇”指向的是专制文化对于个性独立的压迫,她的复仇则是指向日常生活的困窘与残缺对生命活力和人性丰满的荼毒与戕害。在普遍热衷于书写小温情、小感伤的80后作家当中,苏瓷瓷犹如一个刀尖上的舞者,时时让人感觉到尖锐刺痛。她总是用简短饱满的文字,揭破虚假肤浅的面纱,让走投无路的弱小者心中交织着的痛苦与眷恋,用极端的方式宣泄出来,向习见的幸福感与道德观念发出挑战,她深深的悲怆不动声色地隐藏在激烈的抗争之下,因而不易察觉,屡遭误解。她的独特还在于,她是一个极富天才的作家,却在井喷式的创作过后,彻底放下了笔,对荣耀没有执念,对失败甘心承认,对文学满了敬畏。

在我看来,苏瓷瓷的文学的核心意义在于:她是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在虚无的深渊中浸淫得最深的作家,她将亲身经历的与虚无的搏击,投射到小说当中,探触我们时代精神最深处的暗疾;而她的自传性散文,则讲述了与虚无暂时和好,重新进入日常生活的过程。她的搁笔,并不是像有的写作者那样,在刻意兜售自己的生活经历之后囊中羞涩,无以为继,而是体现了生活平衡之后写作的难度,也拷问着在巨大的心灵苦难过后文学重新出发的可能。她整个的文学与人生,辩证地展示出人可以与虚无对峙的强大,以及人的强大之限度。我想让世人更多理解这位如流星划过的天才作家②,既不枉费她辛劳探索而留下的作品之价值,也期待她能够在日益平和的芸芸众生的生活中再度发出文学的光芒。

一、恶与死,虚无与爱:苏瓷瓷的小说经纬

表面看去,苏瓷瓷小说的主人公都有点不正常,要么是精神病人、抑郁症患者,要么是哮喘病人、傻子、偏执狂、老处女。它的故事,要么是家人、朋友、同事之间的互相倾轧与睚眦必报,要么就是虐恋,总之离不开争斗伤害、阴郁酷烈、鲜血淋漓。有人曾据此指责苏瓷瓷的小说不道德,自然是肤浅之见。苏瓷瓷的小说里的确有很多恶,以及作为结局的死。然而,这些触目惊心的恶与死,终究只是表象,是症候,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作恶与死亡?仔细思之,就能看到苏瓷瓷是特意关注了这些弱小者、不幸者,因为他们陷在了困境中无法自拔,被剥夺到了极致再看不到生命的意义,才会这样。苏瓷瓷的贡献,在于她通过这些表象,揭出了我们时代最深的内在病灶,即作为恶与死之根源的虚无。

苏瓷瓷本质上还是一个情感浓烈的女作家,所以她笔下的虚无,还是不可避免要借助“爱情”这个载体体现。《蝴蝶的圆舞曲》写爱情源于一次重叠、短暂的感动,可是此后它靠什么活下去呢?它还活着吗?主人公艾美在婚后三年,仍然保持着完美的身材,不断重温当年动情的小提琴曲《梁祝》。在日益疲倦中,她想过是否像千万家庭一样,用一个小孩来维系,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的丈夫,每天下班后奋战在电脑游戏中,“除了放在鼠标上灵活的手指外,他身体其他的部分好像已完全静止,连呼吸都消失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却依然孤独。艾美甚至在孤独中联系了李沐的情妇,与她互相亲吻着李沐残留的气息来填充虚无。而那个真实的爱的对象,却终于悄然抽身,独自在一处空房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首古典的爱情颂歌再度响起,似乎只不过是对这个时代铺天盖地、弥漫宇宙间的虚无爱情的一个讽刺而已。《第九夜》也是一样,这个小说真是既绝望又疯狂,充满悖论和张力。一方面看,爱情显得感天动地、无所畏惧,如《圣经》所言:“嫉恨残忍如阴间,爱如死之坚强”。另一方面看,爱情又似乎只是一种谵妄的力量,在发狂发热之后,再无出路,只能归于死寂,什么也不会留下。苏瓷瓷就是一个既歆羡入迷又悲观失望的观察者,同时带着悲悯和冷笑讲述这个主题。

苏瓷瓷的许多小说,对爱情、亲情都是几近绝望的。但是,也只是“近”而已,并没有真正绝望。真正绝望的人,大概是什么也不会写了。而能写下来的,实际上就是与绝望搏斗的痕迹。能够用来与绝望搏斗的是什么?无他,只有爱。苏瓷瓷的小说,就是爱与绝望——或者说在人世中的彻底的虚无感——的搏击。这搏击造成了她的小说紧张到让人窒息的美学风格。许多人只看到她小说中爱的毁灭之心悸与酷烈,却没有看到底下那爱的萌生之坚韧与汹涌。可以说,她同时将虚无与爱写到了极端:她小说中的虚无之所以深广,恰恰是因为爱的毁灭之凄怆;而她小说中的爱的刚强,则在于不顾虚无吞噬之反抗。虚无与爱互相验证,构成了苏瓷瓷小说中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磁场之两极。或者说,苏瓷瓷是在提醒我们,哪怕艰难,爱也要不断得到唤醒,而之所以有虚无,正因为爱还不够强盛。

苏瓷瓷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亲爱的弟弟》对此表现最为成功。女孩叶绿从小就学会了用强悍不屈的冷酷与戾气与母亲对峙。但是,小说最成功之处在于写出了她心中那不可控制的仇恨与柔软的对爱情和尊严的向往的交替上升。这个硬气的叶绿,在一件看似可笑的事情上,是多么认真地祈求自己微小的尊严,多么辛酸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苏瓷瓷出色地写出了她的“心灵辩证法”,或者像有人称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样,“写出了一块抹布里的灵魂”③。叶绿的乖戾和躁怒,只是她在遭遇侵犯和威胁时,出于本能的还以颜色而已。在表面的强悍之下,她心灵深处的爱意一直在蠕动。弟弟初来时,她恼怒自己的空间被侵犯,自己的伤心被鉴赏,于是恶毒地、肆意地践踏和蹂躏弟弟的良善、纯净和安宁,却又转瞬悔恨。当弟弟被激怒,反施以虚假的柔情之后,她很快就不明就里、全无抵抗地陷入了温柔的陷阱。与母亲之间,曾经彼此恨得发狂,彼此折磨不已,但母亲在生命的尽头里流露的温情,也让她萌生了巨大的愧疚、怜悯和感恩。这一家人其实都是这样的,他们的感情的表达方式都有问题,每每蓄积了巨大的善意,却在流露出的瞬间被不可测的因素所扭曲改变,变成了恶毒的攻击。但是在此之后,每个人又都能有慈心的发现,有怜悯与反转过来的同情,只不过在表达的时候,它往往再度落空与变形。他们之间,如同笼中困兽冲突不停,却不知实际上都渴望爱意。小说结束于弟弟成功地施行报复以后,消失在人海里,可是,我可以想象,那个看着弟弟离去背影的叶绿,她心中那复苏后惆怅难舍的爱恋,一定再也没有止息。

恶与死,虚无与爱,是苏瓷瓷小说的四大关键词,是苏瓷瓷的小说经纬。其中,恶可以说是虚无在无意识中的表显,死则是虚无的无可逃避的结局。虚无是恶与死的根源。爱,则是与虚无对立的另一力量之源,忽视苏瓷瓷小说中隐藏的这一力量之源,无疑是巨大的损失与不公平。这一源泉也是阅读苏瓷瓷小说时最关键的着力点。

二、“潜入大海,带回珍珠”:苏瓷瓷的文学与人生

苏瓷瓷的长篇散文《一个人的医院》和她的博客文章,记录了她的许多人生经历,是对她的小说最好的注释。从中可以看到,她是用身受的从虚无深渊中走过的苦难,凝结成了她的文学。正如雨果笔下的“笑面人”说的:“我曾被抛进深渊。目的何在?为了让我看清楚深渊的底里有些什么。我是个潜水者,我从那里带回来珍珠,也就是真理。我有权说话,因为我了解真情。……上帝让我混迹在食不果腹的人们中间,就为了让我今天能对酒足饭饱的人们说话。啊!可怜可怜吧!啊!这个难逃不幸的世界,你们以为自己身在其中,其实你们一点都不了解它。”④苏瓷瓷的人生与文学,也可作如是观。

《一个人的医院》里,最让人心惊的情节,莫过于苏瓷瓷17周岁从卫校毕业之后,刚到精神病院当护士不久,曾经发生的两次自杀,这是她对生命意义最极致的探询。相比之下,第二次自杀的问题更为严峻,苦难更为深重。她说:“经历过一次未遂的死亡后,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地去思索活着的意义。处处都是问题,却没有答案,我前所未有地陷入迷茫之中,并在迷茫中暴躁、迟滞、自闭、疯狂。”“以前,我叛逆,我还有反抗的力气,现在,我觉得这些都失去了意义,打碎之后如何重建,这是更加严峻的问题,而我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却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没有人帮我解决困惑,从小爸爸妈妈就告诉我,吃饱穿暖就是活着的意义,我很早就放弃了和他们探讨这个问题。”⑤人生的意义问题可怕地横陈在她面前,然而她身处的环境不能给她一点提示。在无法自制的混乱之中,她第二次服药自杀。所幸也很快抢救了回来,然而却带来了长久的“后遗症”:因为她持续不去的反常行为,她由精神病院的护士,就地转变成了疑似的病人,被要求接受一系列的检查。测量头骨,做脑电图,BPRS,SANS,一套又一套定量表测试题,脑波治疗,等等,终于发展到省里的专家将她诊断为躁郁症,并要求她接受治疗。事情到这里体现出了真正荒诞的一面。在苏瓷瓷那里,本来是对人生意义的寻求,对如何超越人生破败感的探究,在医生那里,却变成了对生理指数的测量,对病理及药物的认定。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总觉得当年有许多种化解苏瓷瓷的精神苦难的可能。简单到一段带薪休假的旅游,或者是一次父母与女儿之间的谈心,或者是文学写作的理想早一点降临,等等。我深信这些情感上的慰藉都会比药物治疗有用。科学主义在面对人生的精神问题时,注定是错置与无力。世间有何种药物,能治好找不到人生意义的内心空洞和虚无感呢?

苏瓷瓷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曾有一个很意外的举动:在给父母写了遗书之后,她突然想起了从初中时起暗恋了六年的男生,然后给他写了一封信。在分析苏瓷瓷的小说时,我曾说她的虚无感较多以爱情为载体传达出来,不知是否与此有关。此后,苏瓷瓷对爱情的表述,总有一种刻骨的冷静。在《情话》中,她说:“在爱情之中,难以锤炼出绝对的真理,恋爱属于一种人际关系,且是最为复杂和微妙的人际关系,它的本质指向的是我们嬗变的人性。……爱情的发作和精神病一样,不可把握、刹那、难以言说、歇斯底里。它只起源于一种情绪,如果有机会蔓延下去,就是一种自己和自己厮杀的过程;如果它转瞬即逝,那便风化成生命之树上的琥珀,有不可窃取的光泽,闪烁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假使偏要永恒占有,我相信,人们更多的是得到了亲情、责任感和惯性等等。”⑥正因为将爱情看得如此透彻,心态才会平常。她写过一篇《独身的姿态》,其中说:“我们应该看到我们所遭遇的时代潜在的暗疾,当没有战争、饥饿、灾难等外界逼迫后,人们过多的精力便无法置放。没有信仰,人们通过怀疑和自我怀疑来反复验证自己的存在。爱情,就是最好的验证手段。……在两个人的战役之中,最终被论证出的不是谁爱谁多一点,而是我们都是如此害怕孤独。但是孤独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于无人相伴,而是在于无法和相伴的人沟通,甚至两个人相互破坏。在这种情境之下,有人抽身而出,成为‘独身主义’”。⑦

尽管将爱情看得如此“自然主义”,冷静客观,破除了一切华丽的幻象,但她还是找到了所要皈依的价值,她说:“那不是我们触手可及的爱情,而是一种我想要终身皈依的‘爱’”⑧。她屡次说,自己是“怕爱甚于怕恨,最终会死于心碎的人。”⑨但这并不是真的。她的小说里不是没有爱,而是爱都在被压抑的暗层汹涌。要说仇恨,也是仇恨那些对爱的压抑之物。她说的“怕爱”,既是怕爱被污秽、被毁灭,也是因为她的心过于敏感柔细,承受不起过多爱的亲昵。说到底,这只是一种类似老庄的弃圣绝智、抱残守缺的态度,习惯了用冷酷保护自己免受伤害,非得要巨大的变故击碎那层外壳,打垮了外在的刚硬,才显露出最里面的爱意。2007年,她的父亲意外查出淋巴癌住院治疗,《一个人的医院》及同名的博客正是因此诞生。在其中,苏瓷瓷说,父亲的那场大病改变了很多,“命运就是以这种方式转弯,让我被迫停下来进入日常生活,学会接受朋友们和亲人们的帮助,学会担负责任,品尝真正的世间百味。”⑩这个声称怕爱甚于怕恨的人,终于一次次热烈地表达爱,并且看到,“它化解了我们内心里曾经不可触碰的、由多年的伤害累积而成的暴戾和冷酷,这是惨烈的疾病带给我们的最大财富。”“每个人都在这场疾病中反思、改变和成长”⑪,苏瓷瓷也由此意识到了爱是最大的财富,并感到生命如此美丽。

这就是虚无与爱共存的人生。虚无给苏瓷瓷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但这个天才的人也将它转化成了某种财富。长期的直面虚无,造就了她强大的内心。正因为明了世间多有虚妄,所以才能无欲则刚。她自认是一个没有现世欲望的人,所以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她不仰仗任何人而生活。她曾在迪厅领舞,在餐厅做迎宾,“除了挣些维持生计的钱,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对尘世浮华便冷眼旁观。”⑫名利、权贵都伤害不了她,爱情不能让她产生依赖,孤独也不会使她失去自我。至终,这颗强大的内心,虽然并没有胜过虚无,但却在直面之中,产生了与虚无搏击的文学,造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文学家苏瓷瓷。同时,她自己也在文学中,获得了一种与虚无相对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两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一次是她劝告友人的一段话说:“你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赞美,如果你有了这样的需要,你的高贵将磨损,你的才华将萎缩,你的天赋将世故。你若已经拥有上帝赐予你的这些光芒,还要拿去向人证明,还要期待人们赞许,那么你已经在糟蹋自己了。倘若,你能看清楚自己,你就会发现你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倘若,你能再安于孤独和沉静,你就会更加相信自己。你不用再担心任何伤害,因为无人能伤你。关于纸上的盛名和现世的幸福,只是多一分和少一分的问题,多一分你自己,你会有永远被历史铭记的纸上的盛名;少一分你自己,你会有被爱你的人怀念的现世的幸福。”⑬另一次是她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出版社要求更改书名以便于营销,苏瓷瓷坚决不同意,并愿意为此放弃一次出版机会。如果她真的认为什么都是无意义的,那她怎么还会做这样的坚守呢?这的确很耐人寻味,就像她对此事件所自嘲的:“我一辈子都在做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就是:坚持自己的荒诞,不被改变。”但同时她又对批评她冲动、因小失大的人反诘道:“什么是人生之小,什么又是人生之大呢?”⑭由此可见,她的虚无,绝不等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评过的“世界上不存在上帝,灵魂也并非不朽。那么请问,既然我在世上终归要死,我何必要好好生活,积德行善?”⑮相反,它显示出了这种面向虚无而存在的人生态度之令人敬畏之处。

三、出离中产阶级的“荒原狼”之声:苏瓷瓷的意义

苏瓷瓷的小说中,没有革命历史、政治运动和饥荒,也没有城乡对立、贫富悬殊和体制性的压榨,甚至也没有追名逐利、权钱交换与尔虞我诈。这一点她与大多数年轻的80后作家一样。但是,她几乎是从最庸常平淡的城市生活中,演绎出现代人惊心动魄的精神苦难。她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历的伦理瑕疵、冷漠无爱、心灵疲惫都放大了,用激烈极端的形式展现出来,让我们痛切醒悟到这些悲剧,并萌发出深刻的同情,与更新的向往。这是她超越于同龄人的地方。我们时代不缺锦上添花的小情调、小感伤,却稀有人能写出它的深处潜在的暗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因直面虚无和探索拯救,而成为站在文学巅峰的大师。苏瓷瓷没有那样的自觉,却无意中走上了这条道路。她用受苦的代价,展现虚无与爱的搏击,为我们的时代拓展了写作的精神宽度。

这些特质,在她对一个著名的“80后”女作家的小说直言不讳的批评中,更能得到印证。苏瓷瓷认为她的小说,过于唯美的词语,抵达的是自我臆造,完美又匮乏的主题;过于雕凿的细节、情调、氛围、画面,却承载着空洞,缺乏现实意义的内核。苏瓷瓷直言不喜欢这种所谓的“成人童话”,而主张“应该清楚地看到我们面临的问题,听到那些来自底层,来自黑暗,来自人间的声音。唯美的写作精神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是一种简化的写作方式。我们不应该过于强调自己,纵容小情调、小落寞、小悲哀、小忧郁的泛滥。因为我们承认自己已不是少年,那么我们的文字也不该继续和青春有关的闲愁。我们也该有粗犷、大气、深刻、质朴、污浊的叙述能力,也该享受作为一个时代写作者,而不是一个时期写作者所要承担的苦难。”⑯

可惜苏瓷瓷的写作状态只持续不久。在长篇散文《一个人的医院》出版以后,她几乎完全放下了写作,再无作品面世。她的天分还在,却再也写不出东西,首要原因,或许就在于她的内心已经改变。一开始,她是怀着对虚无的巨大的复仇感在写小说,肆无忌惮地驱策着本能与直觉,纵容长期郁积的激情猛烈喷吐,让小说里开出一朵朵狰狞怒放的“爱的恶之花”。这种宣泄般的写作无疑具有净化功能,她多次说到“我的乖戾、决绝、暴躁在宁静的书写中被稀释”,“因写作几年教化出的沉静”⑰。这对于她个人生活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她的文学生涯来说,却可能是一种危机,像她说的,她和郑小琼都是因困境而获得写作的冲动,这种倾诉和对峙的冲动,才是写作的根本,如今丧失了,自然难以为继。在小说集出版的时候,她在后记中说:“这些年,写作所带来的痛苦是: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匮乏和内心的虚弱。在写作和阅读的过程中,通过一次次对人性的追究和挖掘,我竟然建立了羞耻心,它深深折磨着我,相比当年的问题少女,人生变得尤为沉重,感知被唤醒后,所有的举动好像都要有与之匹配的价值。于是,我开始写作的那年,也决定了终止。”“此后,我不得不用其他的方式,重新进入生活。”⑱

但她在怀念,“时常在深夜惊醒,为了失去表达的能力而惶恐,怀念几年前的时光,还未提笔就心潮澎湃。”现在也还是想写的,“并不是一无所想,只是一旦想到需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就深感厌倦。更让我感到害怕的是,这种厌倦或许不仅仅是针对写作。”⑲也就是说,当年被逼到无路可走时,她曾经迸发过巨大的抗争激情,如今,似乎连这抗争的兴趣都已离她而去。那种虚无感一旦滋生,竟是难以根除。它不再对生活构成强大的威胁,但也让人在与它的日久厮磨中变得平庸麻木。这是苏瓷瓷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尽管在《一个人的医院》的结尾,她曾说:“虽然,我们头顶上方的夜空里依然盛装着死亡和空寂。但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铭刻着和爱有关的痕迹,我已完成了自己饱满的轨迹,最终的死亡和空寂,已经不能使我恐惧。”⑳可是,我多么希望她不止步于此。在去年的博客中,她透露自己现在在重庆邮电大学教创意写作,她说自己惶恐于无物可教,因为她“最终,只学会了一件事情——耐心地安静地活下去”,并且,“亲爱的同学们,我会告知你们的,仅仅是表象。对于真正想说的,我却时刻保持警惕,紧闭自己的嘴巴。这些真相,应该由你们拿一生去体察”㉑。

我期待有一天苏瓷瓷再出作品,告诉我们在与虚无相处日久成为朋友之后,枯竭的心灵如何再度变得充盈。我不否认,世界上有很多还沉醉在温柔乡、富贵场中的人,大概是不需要苏瓷瓷这样的作家的。可是,人类历史如果只有这样的“中产阶级”,而没有赫尔曼·黑塞所写的“荒原狼”㉒,那是要逐渐萎缩的。因为,只有看过人类精神中最荒寒的风景,才能在头脑中迸发最绚烂的想象,只有经历过最深重的苦难,才能显示出爱的价值与重量。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没有经历考验的爱是脆弱飘渺的。更何况,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有另一些幸或不幸,因着先天或后天的关系,遭遇到精神虚无的人,——或许他们也并不在少数,苏瓷瓷无疑是他们暗夜中的良伴,得救途中的微光。这些都是苏瓷瓷存在的意义。

【注释】

① 残雪的说法可见《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另有《趋光运动:回溯童年的精神图景》,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其中说:“中国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制裁的社会,但魔鬼是不会死亡的,无论经过多少代……我愿自己变成蛇蝎,变成狼,对压迫我的一切施以可怕的报复。”(第137页)。苏瓷瓷的说法则见《一个人的医院》,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页。

② 苏瓷瓷曾经获得过2006年度的中国作协第五届文学新人奖,短篇小说《李丽妮,快跑》入选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此外还获得过“平行文学奖”、“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等,这些可以佐证她的文学才华。

③ 周作人:《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页。

④ [法]雨果:《笑面人》,周国强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96页。

⑤⑧⑨⑩⑪⑬⑰⑳ 《一个人的医院》,第80、78、79 、17、163、165、128、170页。

⑥ 苏瓷瓷:《情话》,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0pex1.html

⑦ 苏瓷瓷:《独身的姿态》,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00b14.html

⑫ 苏瓷瓷:《圣诞节前的小阴暗》,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07x0q.html

⑭ 苏瓷瓷:《关于失控感》,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07z0o.html

⑮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冯增义、徐振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56页。

⑯ 苏瓷瓷:《情感一种》,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00bdr.html

⑱ 苏瓷瓷:《穷途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092jl.html

⑲ 苏瓷瓷:《第一夜》,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1c52g.html

㉑ 苏瓷瓷:《合川》,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a65bca0102v0ah.html

㉒ 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荒原狼》中说“荒原狼”们“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他们的使命是过一种誓必达到目的的紧张生活”等等,我认为这些都与我论述的苏瓷瓷的精神气质一致。见《荒原狼》,赵登荣、倪承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4、8、36页。

作者简介※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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