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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欲时代的心灵救赎——关于韩东长篇小说《欢乐而隐秘》

2016-12-07王春林

扬子江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果儿韩东张军

王春林



物欲时代的心灵救赎——关于韩东长篇小说《欢乐而隐秘》

王春林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或许与韩东一直在坚持的诗歌写作有关,他的长篇小说创作总是会独辟蹊径,显示出非同于流俗的思想艺术品格。从《扎根》到《我与你》,从《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到《知青变形记》,尽管思想艺术未必都臻于完美,但其艺术思维的特别,却是无法被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这一点,也同样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这部《欢乐而隐秘》(载《收获》杂志2015年第4期)中。小说故事的主体部分,是当下这样一个物欲时代司空见惯了的男女情感纠葛。女主人公名叫王果儿,是一位电影学院表演专业的毕业生。然而,正如同你已经料想到的,在中国当下这样一个各方面的劳动力都特别过剩的时代,类似于王果儿这样的青年,虽然毕业于电影学院的表演专业,但却很难找到真正的上镜机会,处于一种万般无奈的游荡状态。工作无着倒也罢了,关键是王果儿正处于热恋的状态之中,让她情动于中欲罢不能的那个男人名叫张军。问题的要害在于,这位张军也同样属于工作没有着落的无业游民。从来就没有踏进过大学校门的他,实际上只是依靠倒卖古董文物来维持生计。既然是古董文物的倒卖者,那就意味着张军其实并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常常处于经济困顿的状态之中。大约也正因此,张军对于物质有着强烈的愿望,总是想着能够通过非常手段发一笔横财。为此,他的种种行为实际上已经游走在了违法犯罪的边缘。比如说,在与果儿的谈话中,他就明确表示想要盗取文物:“张军的计划是先上香磕头,求菩萨保佑,大人大量,然后再把它盗走。”用张军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要一门心思发财致富,就是为了早日和果儿结婚:“此刻张军已不再描绘他的计划,开始说要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弄钱、发财,而发财致富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和果儿结婚了。本来他是可以等一等的,按正常方式积累奋斗,合理合法地开展自己的事业,但果儿不能等(她毕竟比他大了两岁),小婴灵更不能等。”小婴灵是谁呢?这就又牵涉到了王果儿与张军的情感状态。却原来,“他们在一起大概有三年多了,果儿堕胎不下五次,也许已经六次了,多到我已经记不清了。”每一次堕胎前后,果儿都会来找叙述者“我”做一番倾诉。而所谓的“小婴灵”,则正是“我”在规劝王果儿时给出的一种说法,“我”把那些被打掉的胎儿的灵魂称之为“小婴灵”:“这些小婴灵在投胎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投胎以后是人的灵魂,被打掉以后又变回了小婴灵。都是和你们,不不,都是和父母有缘分的。”然而,很可能正应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那句俗话,张军虽然没有固定工作,收入很不稳定,而且在一起相处三年多都没有能够与王果儿结婚,但王果儿却偏偏就是深陷于情网之中而执迷不悟。

实际上,也正是利用王果儿那腔不管不顾的痴情,张军居然设想出了让自己的恋人去和富人交朋友以牟利的可耻计划:“新计划就没有所有这些负面因素,而且收益更大,不是一单的买卖。当然了,必须有果儿的配合才行。没有她的配合不仅他们的计划实施不了,连地球都玩不转。”要想利用果儿从富人那里获取财富,没有她的配合当然不成。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到了这种被出卖的地步,王果儿却依然没有觉醒过来。虽然不那么情愿,虽然其间也做出过颇为激烈的反抗,但为了博取张军的欢心,她还是被动地参与到了这场看起来相当荒唐的情感游戏之中。张军为王果儿寻找到的富人目标,是一位名叫齐林的公司董事长:“张军摸清的情况无所不包,囊括了齐林的职业、出身、年龄、财富以及婚恋情况。”这齐林,自我奋斗白手起家不说,而且身价少说也有几个亿。年龄稍微大一点,也不过只有三十七八岁。关键还在于,一个年龄快四十岁的富人,“竟然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搞过女人。”这样,由张军一手策划导演的一场“三人行”的情感游戏也就随之粉墨登场了。这场情感游戏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一是王果儿对张军的一腔痴情(她的这种感情状态,用叙述者“我”的话来说,就叫做“被张军洗过脑了”)。因为格外迷恋张军,所以她才会任由张军摆布。二是此前毫无情感经历的齐林,对于王果儿的一见钟情。正是因为具备了这样的两个前提条件,所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荒唐情感格局也就自然形成,一方面,王果儿在齐林豪华的别墅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另一方面,齐林每天晚上都会亲自驾车送她去男朋友(其实也就是被谎称为表弟的张军)处过夜。这种情感格局无法维持下去的主要原因,是齐林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撞见了张军与王果儿在一起睡觉的场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点是,率先提出分手者,居然会是齐林。齐林给出的分手理由是:“以前,你说你有男朋友,说你在谈恋爱,我还以为你在骗我,是你编的。而你为什么要编造这些故事呢,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够浪漫,没有生活情趣,和我在一起比较乏味。我以为你是在故意刺激我,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一点色彩。我在一本专业书里读到过,男女之间是需要一定程度性幻想的,用以维持彼此的关系,那很正常。”齐林既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创业者,更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较真者,一旦发现并证实王果儿另有新欢,马上就郑重其事地与她主动摊牌分手了。这一点,在弥漫着一片享乐气息的杯水主义情感时代,其实是特别难能可贵的。

齐林的决定,让王果儿倍感意外。本来以为最终会是自己甩了齐林,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齐林主动出招:“现在倒好,齐林不仅不允许她和别的男人谈恋爱,而且一旦知道她在和别的男的谈恋爱,就立马翻脸不认账了。”“人蠢一点还没什么,最可怕的是无情,说分手就分手,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但不管怎么说,在与齐林的对局过程中,如愿以偿大获全胜的一方,毕竟是张军和王果儿:“事已至此,果儿对整个事态进行了重新评估。虽然是齐林休了她,但这一结果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不对,是他们——她和张军所希望的。”关键还在于,齐林不仅没有追回他与王果儿相处四五个月时间里的所有赠予财物,而且还额外馈赠了三千万元。而这一切,也恰好就是张军刻意筹划这场情感游戏的初衷所在。

故事发展至此,应该说一直都在按照张军预先设定的方向行进。人都说“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到了张军这里,由于遭遇到齐林这样一位内心一片纯真的富人,张军既没有折兵,也没有赔上夫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切都在张军的算计中。但既让张军更让王果儿意想不到的是,只有在彻底离开齐林之后,王果儿方才明确意识到,经过了这场感情游戏之后,自己竟然不可救药地真正地爱上了齐林。这种带有明显吊诡色彩的情感突转甚至让叙述者“我”都感到特别诧异:“离开齐林,回归张军,是果儿生活中发生的重大变化。但离开张军,回归齐林,就不是一个‘重大’所能形容的了。那可是根本的改变,是质的飞跃、顿超,翻天覆地、回炉再造、重新做人。尤其是果儿变脸的速度之快,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别说是有关的当事人受到了心灵的震撼,就是我这个旁观者也完全反应不过来。两次转变之间只有短短的一星期,当真是石火电光、眼睛一眨。”面对着身兼叙述者功能的挚友“我”,王果儿毫无保留地给出了自己之所以会发生情感突转的主要理由:“以前我觉得齐林不浪漫,但不浪漫的人能送我一个中药柜吗?……就知道献花是浪漫,买钻戒珠宝是浪漫,吃法国大餐点蜡烛是浪漫,就是这些张军也没有对我做过,就是这些齐林也都对我做过了。”“以前我觉得他不幽默,没错,他是不会说话,不会讨好卖乖,但他这个人本身就很搞笑啊。”“以前我觉得齐林不够纯爷们,不够Man,但再怎么不济也比你强呀——老秦你不要生气。”“总而言之,在现在的果儿看来,齐林就是一个完人,没有任何缺点。以前所有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以前所有的优点依然还是优点。”实际上,恐怕也真正是事不经过不知道,只有在分别与齐林和张军相处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两相比较,王果儿方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内心曾经百般排拒过的齐林。既然王果儿发生了情感突转,而齐林对她专注的爱又一直没有改变过,那么,一段美好时光的到来简直就是一定的事情:“果儿开始了她一生中短暂而快乐的幸福时光。为何是短暂的,我们以后再说,先说幸福。这幸福也可以说是性福。”所谓“性福”者,即意味着王果儿终于可以和齐林一起肆无忌惮地享受性爱了。唯一难以排解的困扰反而是,此前曾经多次有孕在身的王果儿欲再次怀孕而不得。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心有不甘的王果儿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费尽了各种周折。到最后,齐林的因奇异车祸而身亡,其缘由也是为了到须弥山拜祷,以彻底解决子嗣的问题:“俗话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果儿曾在须弥山的水月池里忏悔,恳请小婴灵们的原谅,感觉上就此把它们遗弃了,托付给了佛菩萨。那水月池就像是一个孤儿院,果儿亲手把自己的孩子交进去,现在,是她带他们回家的时候了。”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次拜祷后的返程途中,齐林居然遭遇奇异车祸不幸身亡。

请注意,按照我们的复述,一直到现在为止,韩东所讲述着的也都还不过是物欲时代普通尘世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故事。假若仅仅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上,那这部《欢乐而隐秘》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部“大旨言情”的都市言情小说而已,尽管说其中显然也不乏对物欲喧嚣心理的犀利批判。究其根本,韩东的这部长篇小说之所以值得我们予以关注,就在于他在男女的言情故事之外引入了另外一个艺术维度。这就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秦冬冬这一形象的特别设定。因为有了“我”的介入,整个小说的思想艺术走向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么,“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果儿说我是她的男闺蜜,按我的说法我们是好姐妹。”他们之间的关系,套用当下时代的流行语词来说,大约也就是所谓的“蓝颜知己”或者“红颜知己”。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们之间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关系,“重要的是果儿信任我,对我无话不说。”也正因此,王果儿的一切隐秘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甚至包括男友张军的生殖力:“果儿对我说过的最隐秘的事是关于张军的生殖力的。”果儿的无话不说倒也还在其次,关键是“我”不仅对男女之事了无兴趣,而且还是一位深受佛教因果思想影响的居士。“我”的特别身份,对于韩东的这部小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价值。依托这一点,一部描写展示男女情感纠葛的作品也就拥有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宗教维度。既然是信奉佛教的居士,那“我”时不时地试图以此开悟王果儿,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天晚上的气氛就是这样,果儿有点精神不正常了。不过这倒给了我一个劝她弃恶从善的机会。以前我也不是不想劝她,但果儿被张军洗过脑,对我不是嘲弄就是大加攻击。所以说因缘不到,说也枉然。难道说今天已经机缘成熟,我可以接引果儿一把了?”由这段叙事话语可知,作为王果儿的挚友,笃信佛教因果的“我”平时一直都在试图利用一切机会用自己的思想影响她,只可惜王果儿因为身陷红尘之中日久,而且也深受男友张军的影响,难以接受“我”的开悟。这里所谓“被张军洗过脑”中的张军,一方面固然是实指,但另一方面却也有着明显的象征意味,可以被看作是世俗欲望维度的象征。因此,张军与“我”在文本中实际上构成了一种彼此对立角力的关系。前者是世俗欲望的象征,后者是宗教超越的象征。他们之间围绕王果儿所发生的一切碰撞冲突,其根本实质正是世俗欲望与宗教超越这样两种力量之间的较量与对抗。一部“大旨言情”的长篇小说中之所以非得要设定“我”这样一位笃定的佛教信徒作为叙述者,关键原因显然在此。

事实上,曾经连续数次怀孕堕胎的王果儿之所以要伙同张军一起去须弥山水月池超度小婴灵,正是受到“我”强力影响的结果:“以此为契机,我对果儿说起了因果报应,说起了六道轮回和地狱。我甚至把果儿领到供佛的案子前面跪拜礼敬了一番,教她诵了一遍《地藏经》。整个过程中果儿都表现得非常顺从,任我摆布。最后我对她说,‘最好你去一趟须弥山,那儿的菩萨很灵验,气场很强。去超度那些被打掉的小婴灵吧,忏悔自己的过错,回来之后你就没事了。但一定要记住,在此期间不能沾任何荤腥,更不能有性生活。’”事实上,也正是在王果儿与张军他们俩这次须弥山之行的旅途中,不仅巧遇齐林,而且还让张军萌生出了通过王果儿和齐林的情感交往以牟利的荒唐念头。究其根本,也正是依托于这样的一个逻辑起点,也才更进一步地有了作为《欢乐而隐秘》主体故事架构的三人行情感格局的最终形成。

“我”也即秦冬冬这样一位特定身份的叙述者的设定固然重要,但相比较而言,更重要的恐怕却还是王果儿与齐林之间一种生命因果关系的巧妙植入。而这样一种生命因果关系在文本中的植入,很大程度上又可以被看作是对“我”所一再宣示的因果报应思想的现实印证。那么,王果儿与齐林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一种因果关系呢?却原来,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费尽一番周折后最终走到一起,与他们早年间的一段奇异交集密切相关。这一点,是在他们两位结合之后的谈话中方才被揭示出来的。王果儿反复追问齐林在他三十七年的生命过程中是否曾经喜欢过异性,被逼不过的齐林只好坦白自己在二十三岁的时候曾经在路上遇上过一位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的小萝莉。那一次,齐林开车带着那条被称为“小伙子”的狗在山路上转悠。没想到,平时特别乖顺的“小伙子”却突然在车上发起飚来:“它突然冲我叫起来,声音越叫越大,口水都溅到我右边的胡子上了,吵得人受不了。”“当时得山路又不像现在,你说多危险呀。我就把小伙子推回去,它又扑过来,反正我俩是铆上劲了。”也就是在他们纠结不休的时候,齐林的目光被另外一辆车后座上好看的小姑娘给吸引住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太好看了!心跟着就往下一沉,都不知道自己在开车了。那辆车挤到我的前面然后横了过来,我差点没有撞上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停下来的,整个人就像傻掉了。”原来,不管是“小伙子”的突然发飙,抑或还是那辆车的贸然横过来,皆因为“小伙子”与小姑娘发现了吉普车冒烟的险情。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位小姑娘竟然就是王果儿:“两车相错时,果儿整个人几乎都探出了窗外,对着吉普车上的司机大叫大嚷,‘你的车冒烟了!要爆炸了!你看我干吗?马上就要爆炸……对方毫无反应,像个聋哑人似的看着她。这时王克念已经将小车开到了吉普的前面,逼停了吉普。果儿缩回去,打开车门就跳了下来,并且没有忘记抱上她的长毛兔……”就这样,年幼的王果儿居然无意间成为了素不相识的齐林的救命恩人,尽管齐林对此一无所知,一直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但果儿不在乎。她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整个人既飘又感觉踏实。倒也不是齐林对自己一见钟情,单相思至今,而是,果儿知道了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前世往生就不说了,这完全就是现世报呀。齐林爱她,而她始终不予回应,所有这些都是有根据的。”很显然,借助于齐林对于过去岁月的回忆,韩东非常巧妙地为男女主人公搭建起了一种生命的因果关系。在无意间获悉了这一生命的秘密之后,王果儿决心把它深埋在自己的心里:“果儿生怕一旦说出她就是那个小姑娘,某些东西就不管用了。那就一个人偷着乐吧。偷着乐的感觉真好,比和对方分享更让人陶醉、受用和实在。”我们一定不能忽略王果儿心态所发生的微妙变化。这里的所谓“某些东西”,其具体意指显然是那些为人力所无法把控的冥冥之中的定数。而这,也就意味着王果儿终于对人类生命产生了足够的敬畏感。伴随着敬畏感的生成,王果儿的内心世界也酝酿发生着足称惊人的变化:“当然,最重要的改变还是人。现在果儿礼佛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她非得拉上齐林不可。后者有些畏惧,说他不是佛教徒。果儿说自己并没有让齐林皈依的意思,但‘佛菩萨你总该相信吧?因果你总该相信吧?’果儿差点就说出了那个小姑娘的秘密,那可不就是现世报应吗?她之所以变得比以前还要虔诚就是因为这件事。”

关键还在于,生命因果关系的植入却并未到此为止。这一次的因果报应,兑现在王果儿与齐林从须弥山返程途中。本来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新修的高速公路,但王果儿却偏偏就鬼使神差地刻意择定了从早已破烂了的老路返程。之所以要如此,与王果儿内心里的一种心结有关:“这条路是大半年前张军带果儿走过的,也是十四年前王克念开车带李萍和果儿走过的。果儿告诉齐林,‘我想看看当年你遇见那个小姑娘的地方。’”王果儿根本就未能预料到,这样一来,居然会把齐林送上一条万劫不归的“断头路”。事实上,也正因为受到这种心结强力控制的缘故,返程途中,他们的话题不自觉地集中到了十四年前的小姑娘与“小伙子”身上。而诡异事情的发生,正与他们的话题密切相关:“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果儿听见了一声狗叫。她立刻就彻底清醒了,脑袋像被水洗过了一样,路边的枯树和山壁上的裂缝、茅草历历在目。果儿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梦了,看了一眼齐林她就明白了,那不是做梦。后者的脸色惨白,太阳穴附近正有密密的汗珠冒出来,并且齐林已经刹住了车。”毫无疑问,齐林也一样听到了狗的叫声。也正是这突如其来的狗叫声,最终把齐林送上了不归路:“这段路根本无法掉头,越野车的屁股已经顶着后面的山石了。沉闷的撞击声传来,然后是刺耳的刮蹭声,越野从后面被抬了起来,但仍然没有角度可以掉过来。齐林开始犹豫,大概在想是顺着来路倒过去,还是再往前开,找一个能掉头的地方?他双手把着方向盘,身体静止下来。也许是在脑海里搜索可供掉头的路段。正在此时传来了第二声狗叫。这第二声也是最后一声狗叫是致命的,就像在催促齐林一样。果儿看见他浑身战抖起来,然后向左猛打方向盘……想要制止他已经来不及了。”一场不可预料的生命悲剧就此而彻底酿成。依照所谓因果报应的逻辑,从众生平等的角度来看,齐林之死显然与当年“小伙子”的无端丧命有关,我们完全可以把王果儿他们听到的两声狗叫理解为“小伙子”的索命之举。叙述者“我”事后所提供的,也是这样的一种解释:“是水火钻索命来啦!当年你救了齐林一命,但齐林欠了水火钻一命。否则你想呀,那荒山野岭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会有狗叫呢?……所以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因果这东西真正是分毫不爽!”

面对着这一场残忍剥夺了爱人生命的飞来横祸,王果儿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了空前苦闷纠结的状态之中。而“我”,面对着王果儿的声声诘问,给出的答案自然与因缘际会密切相关:“最让果儿难过的是,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或者,为什么不是两个人一起死了呢?我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人各有命,一切都是有因缘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偶然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因缘导致了这一结果,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但缘由于“我”的因果链条或者说因果方法论,却仍然没有到此终结。为了能够让王果儿彻底从失去齐林后的那样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我”所给出的有一个建议居然是,想方设法让处于游荡状态的齐林的灵魂投胎到王果儿的腹中:“果儿,为什么你不把他生下来,让齐林投胎做你的孩子?”“这投胎来做子女的,不是来报恩就是来报怨的,反正和你有缘,缘分很深很深的那种。齐林和你自然不用说了,他不来找你谁来找你?”对于自己如此一种突如其来的想法,甭说王果儿,就是叙述者“我”,也倍觉奇异:“倒不在于我又一次说服了果儿,而是这样的说法在我开口以前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的感觉是,这些话根本就不是我说的,或者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而是佛菩萨借我的口在宣说。因此我更加坚信不疑了。”但问题在于,齐林已死,王果儿意欲生出的孩子究竟应该从何而来呢?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借精生子。向谁借才合适呢?王果儿思来想去,最终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男闺蜜”或“好姐妹”秦冬冬身上。然而,“我”却是一个对异性没有兴趣的男人,虽然内心里对王果儿满怀同情,但一想到真的要与她做爱,却还是感觉不能接受。怎么办呢?故事发展至此,已经在读者视野中消失一段时间的张军再次粉墨登场。这一次,拥有超强生殖力的他成为了王果儿的借种对象。而王果儿,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命名,居然是“秦麒麟”。秦,与叙述者“我”也即秦冬冬有关,而“麒麟”者,乃齐林也。正如同敏感的你已经预料到的,到小说结尾处,是又一个奇异型家庭组合的出现,那就是王果儿和“我”的结婚。对此,王果儿给出的说法是:“你不可能和任何男人结婚不是?和女人结婚那是耽误人家,她们会非常痛苦的。我就不一样了。这辈子除了齐林我不会再爱任何男人。结婚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不变,仍然是好朋友,你是我的闺蜜,我是你的好姐妹,彼此完全自由。……这对秦麒麟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在我爸我妈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经由以上的分析过程,我们就看得越来越明白了。韩东的这部《欢乐而隐秘》其实由两部分内容组成,一部分是王果儿、张军与齐林他们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另一部分则是王果儿、齐林、秦麒麟以及那条名叫“小伙子”的狗四者之间的因果转换。这两部分内容之所以能够被有机地整合到一个小说文本之中,端赖于 “我”也即秦冬冬这样一位第一人称叙述者佛教居士的身份设定。一方面,“我”是王果儿特别信任的“男闺蜜”或“好姐妹”,王果儿与张军和齐林之间发生的所有情事,“我”都是知情者。另一方面,“我”也是一个性取向相当怪异奇特的男性,既不是一个同性恋者,却又对女性没有兴趣。在“我”身上,存在着一种非常突出的离群索居倾向。性取向之外,与小说思想主旨关系尤为紧密的,是“我”的另外两种身份。其一,“我”是佛菩萨的坚定信奉者,作为一位佛教居士,从小说一开篇就在利用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宣谕推行带有明显先验超越色彩的因果论思想。关键在于,“我”本人就是一位无欲无求清心寡欲者。通过“我”的无欲无求清心寡欲所传达出的,显然是一种佛教层面上的“色空”思想。我们都知道,佛教把一切有形的物质称为“色”。在佛教看来,这些物质均属因缘而生,其本质是空。故色即是空,意谓色也即物质本身即是空幻不实,无根无形的。正因此,《般若菠萝蜜多心经》才会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其二,“我”是一个依靠写作谋生的书写者:“幸好我的维生手段是给一些时尚文艺类杂志写专栏,平时不用坐班。于是我就开着我的车载着果儿开始在张军可能出没的区域转悠。自然我也有自己的考虑,写专栏文章也需要寻找灵感,特别是一些奇异的人生故事。”也正因此,到小说结尾处,王果儿才会特别提及“我”答应她要写的那本书:“果儿说得很有道理,我答应会认真考虑的。然后果儿就说起了那本我答应她写的关于她和齐林的书。‘你的那本书,也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尽管有曲折也有痛苦。我不希望秦麒麟将来受到不良影响。’”“这也是我之所愿,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是理应考虑的。‘但这本书肯定是少儿不宜,得等到他年满十八岁以后才能阅读。’”这样一来,也就自然会有一种文本交互现象出现。所谓文本交互,就是指我们在一个文本中读到了以这一文本为谈论对象的文字。具体到韩东的作品中,则王果儿与秦冬冬所谈论着的这本“关于她和齐林的书”,很显然就是这部名为“欢乐而隐秘”的长篇小说。

从根本上说,韩东在《欢乐而隐秘》中意欲传达给读者的,是他对于当下这样一个被消费意识形态强力主导的所谓“市场经济”时代的批判性立场。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作家对于张军这一消费意识形态体现者的否定性塑造上。与时下那些流行的批判性有所作品不同,韩东所据以完成这种艺术批判的精神资源,来自于中国文化传统之一元的佛教文化。既然我们一向把中国文化传统理解为所谓的“儒道释”,那么,“释”也即佛教文化自然也就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元。小说中,佛教文化的具体承载者,就是那位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角色的“我”也即秦冬冬。也正因此,我们才更多地把“我”理解为《欢乐而隐秘》中超越性价值立场的“立法者”。在“我”的引导感召下,女主人公王果儿之由张军而走向齐林,由消费意识形态的沉迷而走向对于佛菩萨的虔诚信仰,所昭示出的,正是消费意识形态横行的物欲时代一种难能可贵的心灵救赎价值趋向。但在结束本文前必须提出稍加讨论的一个问题,乃是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看待文本中的“立法者”“我”也即秦冬冬所竭力宣示的因果论思想呢?首先,韩东之关于佛教文化精神资源的援引,很可能是受到晚明作家冯梦龙潜在影响的一种结果。关于冯梦龙,曾有论者指出:“白话文学的嬉笑笔调很容易与纯粹的轻浮油滑混为一谈,无论是不是为了敛财获利,道德基调的一致性将冯梦龙生平所有作品统合为一体。与他有关的所有三部短篇小说集的题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不是出于反讽,而是态度严肃,是这个败行败德的时代中对正道直行、常情常理的振臂一呼。不同于当时那些色情、消遣之作,其教化内容往往退居其次(甚或充满反讽),这些短篇小说却将惩恶扬善视为严肃重大之事。其主人公大多出身卑微,但他们面临的道德问题却毫不琐碎平凡。”①只要是对冯梦龙的小说稍有熟悉的朋友,就都知道,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中的“惩恶扬善”倾向往往是依托于一种因果论思想的征引而表达出来的。假若当下时代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类似于冯梦龙所书写着的“败行败德”时代,那么,韩东之依托于因果论思想的价值批判立场,就显然也可以被看作是冯梦龙“道德基调一致性”的遥远历史回响。但其次,在充分肯定韩东批判性价值立场的同时,我们却也不能不承认,单就艺术效果或者说艺术说服力而言,《欢乐而隐秘》中更成功的,显然是王果儿、张军与齐林他们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那一部分,而不是王果儿、齐林、秦麒麟以及那条名叫“小伙子”的狗四者之间的因果转换这一部分。之所以会是如此,大约与“我”所一再宣示的因果论思想中说教意味的存在有关。虽然说瑕不掩瑜,但如何才能够更具艺术感染力地传达类似的思想价值理念,恐怕是韩东今后的小说写作过程中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注意解决的一个艺术难题。与此同时,我们也须得注意到,小说中颇具吊诡意味的一种情节设定,就是到最后,眼看着齐林生子无望并且也已经车祸身亡,王果儿的借种对象,竟然会是那个充满邪恶气息的张军。彻底服膺金钱拜物教原则的张军固然是邪恶的,但他却拥有着非同寻常的生殖力。不管是王果儿的数次怀孕,抑或还是她最后的借种,都是拜张军所赐的结果。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齐林虽然道德高尚,一心向善,但他却偏偏就不具备生殖能力,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致使王果儿怀孕。如此重要的一个情节,韩东肯定不会轻易设定。关键的问题在于,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呢?假若说张军的生殖力可以被视为生命力的强盛,那么,这样的一种情节设定所透露出的,就很显然是韩东对于当下时代的极度失望。联系当下时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则《欢乐而隐秘》中一种悲剧况味的存在,就无论如何都不容否定。

【注释】

① 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1375—1949》,第146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6月版。

作者简介※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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