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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大地

2016-12-07张新科

雨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包间

■ 张新科

苍茫大地

■ 张新科

Mourir pour la patrie,c'est le sort le plus beau,le plus digne d'envie! (为祖国而死,那是最美的命运,最值得的愿望啊!)

── [法国] 亚历山大·仲马

1

1925年二月底,许子鹤和他的同伴们结束了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一年的学习。每个人都在打理行囊,准备踏上返回祖国的行程。

从1918年至今,许子鹤在外漂泊已经七个年头了。在德国和苏联七年的两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是扳着指头数着过的,每当想到回国的那一天,心里激动万分,寝食难安。

七年前,许子鹤赴德留学时,还是一个不满十九岁的稚嫩青年,而现在,许子鹤已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数学博士,一位二十三岁就加入组织并接受了系统培训的共产主义者。在当时的中国,兼备如此两重身份者,用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的话说,“比凤毛麟角还稀罕,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自从通过朱德介绍加入了旅欧支部,许子鹤更加渴望尽早回国出力,为自己年轻的组织增添力量,向年轻的组织证明自己这样的成员价值之所在。对自己而言,许子鹤也需要给予一个肯定的证明,证明七年光阴没有虚度,证明自己七年负笈求学具有巨大的Power(功力)。在莫斯科学习的日子里,许子鹤心里清楚同学们都在默默照顾自己。尽管许子鹤不希望如此,他本人也找党小组组长老董谈过,后来也找俞清澜反映过,希望大家把他当成一名普通党员对待。俞清澜和老董表面上笑眯眯地点头表示理解,也严肃诚恳地接受许子鹤的意见,但暗地里他俩及其他同志对许子鹤的照顾却一直没有改变。无奈的许子鹤只得把这种“特殊优待”当成组织对自己殷切的期望,学习比任何人都刻苦,成绩在全班同学中也遥遥领先。随着学期结业的临近,许子鹤比任何人都归心似箭,都渴望踏上迢迢千里归程,他从心底希望尽早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出来,不辜负大家对自己的期望与信任。

七年光阴,在历史长河中如同白驹过隙,在浩瀚的宇宙中不过短暂的一瞬。但对许子鹤来说,这七年时光,承载过太多的思考与向往,积压了太多的辛劳与苦痛,也享受过难得的欢乐与荣光。现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终于可以踏上回国的旅程了,他多么希望尽快看到在梦里千转百回的江河山川,见到朝思暮想的亲朋好友,听到满蕴轻愁的土音乡韵。

许子鹤怎么也不会料到,归国之途竟是如此地惊心动魄,九死一生。

在临行的前三天,国内组织突然发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密码电报,要求即将回国的学员分成三批秘密回国,原来打算大队人马集体热热闹闹回国的计划被取消。

事出有因。

1905年日俄战争后,日本从俄国人手中接收辽东半岛和长春至旅顺的南满铁路经营权,东北南满地区从此逐步变成日本的势力范围。从1914年开始,日本占领当局的关东州提督从日本山口、长野等地招收青壮年农民入殖到辽宁金州,启动了通过移民长期占领中国的预谋。东北人民看穿了日本的野心,纷纷起来抵抗反对,年轻的共产党更是采取多种形式揭穿日本人的罪恶阴谋。日本一直奉行遏制共产主义传播的政策,外加此次共产党积极参与揭穿他们霸占东北的活动,使得驻守在东北的日本人和当地傀儡军阀要一起把共产主义扼杀在摇篮中的野心更加膨胀。除了这个原因,日本和东北军阀还有隐藏更深的目的,就是通过破坏第一批回国学员的计划,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不但使第二和第三批人员因惧怕而推迟甚至不愿回国,也让国内的共产主义组织不敢大规模地再向苏联派遣学员,同样,迫使苏联虑及中国学员的人身安全,也不愿再招收学生。

一个针对共产主义者的秘密计划启动了。

东北共产主义小组及时觉察到了日本人散发出的异样味道,及时通知即将从苏联踏上归途的东方劳动大学学员注意自身安全,并且要分批回国,尽可能减少旅途中意外事故的发生。但对于可能出现的危险,所有人都无法预料。

苏联情报专家瓦西里和旅莫支部一致认为,三批成员的第一批最为危险,也最为重要,必须选拔精干人员来担任。至于原因,瓦西里的理由是,日本人和东北军阀派出的人在暗处,这些乔装打扮者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出现无人知晓,中国学员却在明处,一举一动都处在被监视和掌控之中,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最为揪心的是,在敌暗我明的严峻形势下,日本和东北军阀的人狡诈老到,而中国学员却没有一次实战经验,第一批出发的九位同志不但要保护好自己,还要收集相关的情报并迅速反馈给东方大学,为随后的两批回国学员提供应对方案,无疑任务最为艰巨和复杂。

国内和苏联方面的情报都显示,来自日本和东北军阀密探的危险主要在中国东北境内,也就是说一旦东方大学的学生抵达东北后,在要乘火车或者坐轮船分散到中国其他城市时,危险就可能出现。瓦西里也作出了同样的判断。

经过瓦西里和旅莫支部的反复磋商,许子鹤的申请被允许,他被批准作为第一批成员回国。许子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被任命为第一批人员的组长。

这是许子鹤第一次在共产主义组织内担任职务,尽管手下只有八个人,时间也只有一个月左右,但他真正的革命斗争生涯就此开始。

整个白天,别人都在紧锣密鼓地购买俄罗斯礼物,马不停蹄地打点行囊,许子鹤一个人仅仅出去了半天,然后很快就回到了宿舍,拿着俄罗斯地图苦思冥想。晚上,劳顿了一天的学员们逐渐进入了梦乡,许子鹤和老董没有睡,两个人手握电筒,对着放在桌子上的中俄地图观察思索,一两个钟头一动不动。

到了第三天,由于晚上就要乘火车回家了,第一批回国的同志计划再去购置一点回国的礼物,因为何时能再来莫斯科,大家谁都说不清。

这天早上,许子鹤却把大家留在了宿舍里。

“同志们,我和老董这两天仔细琢磨了好几遍苏联和我国东北的地图,发现了个问题。我们这次回国,从西部的莫斯科至东南的海参崴,几乎横跨苏联东西全境,长途跋涉九千多公里。耗时最长,路最难走,上下车人数最少的,既不是在我国境内,也不是在中苏边境地区,而是在漫长路途上。我怀疑,日本人和军阀密探们很可能在这一段路途上动手,因为时间越长,他们寻觅到的下手机会越多。同时,在这段苏联的路途上,大家会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从而放松防备。如果我是日本人,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选择在这段路途上下手──在中国境内或者在边境地区出事,中苏两国肯定怀疑是东北境内日本人及手下所为,但中国人在苏联境内出事,事情就说不清了,因为苏联境内也时不时地发生残余白俄分子和土匪滋事生非,蓄意破坏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的恶性事件。嫁祸于人,让中苏两国之间产生误解,也是日本人一贯的歹毒计谋。”对于瓦西里的观点,许子鹤思考之后有异议,认为日本人更有可能在苏联境内动手。

和老董一番琢磨后,许子鹤开始实施设计好的应对计划。

不让大家去购物,而是留在宿舍内理发。许子鹤早已约好了东方大学理发店里的师傅,按照许子鹤的要求为大家剪出了不同的发型。理完发,许子鹤要求大家取出旧衣服,让同组的罗琳、张宜珊为大家改造成各式工作服,有中餐馆的,有皮毛店的,还有大家谁都不会想到的一个职业──马戏团表演者。头型配上服装,宿舍内好像来了一群为东方大学学生服务的师傅。外形上有模有样之后,许子鹤从自己的提包内拿出了锅铲、菜刀、擀面杖、铁勺、磨刀石、推子、剪刀、掸子、螺丝刀、老虎钳、起子、锥子等各式工具。这些工具是许子鹤一天前从莫斯科旧货市场淘来的老物件,半新,个个还能使唤。每个人根据自己的身份,开始熟悉这些工具的使用方法。

东方大学原来准备傍晚时分派辆大客车把第一批学员集中送到火车站,许子鹤婉转地拒绝了这个方案。他把九个人分成三组,一组是扮成中餐馆老板的老董带领张宜珊和邢威武,三个人假装开店夫妻和雇佣的大厨子。第二组是魏乾带领的耿之江和另外一位年轻人,扮成茶叶贩到莫斯科,再从俄国倒腾皮毛生意到中国的中国商人。第三组则由许子鹤自己亲自率领,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圆沿帽,身上穿一套咖啡色方格西服和深色的皮毛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色的领带,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这是欧洲马戏团典型的着装。在莫斯科学习期间,许子鹤课间和周末总是闲不住,不是在同学们面前玩点小杂耍,诸如抛石子、嘴咬筷子顶酒瓶、算扑克牌点数、猜三五个茶缸里有无硬币等,就是模仿鸡鸭牛羊的叫声和姿势,逗得周围的人捧腹大笑。无心插柳柳成荫,许子鹤没有想到,平常练就的这点小本事今天派上了用场。许子鹤后面跟着一位打扮时髦的姑娘,不用多猜,就知道是其助手,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罗琳。在罗琳周围,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手提两只皮箱紧跟不舍,这是选派的一位同志扮成马戏团的管家。

许子鹤要求三组人员从下午开始分别出发,抵达火车站后会合。

三组人马不声不响上了火车,分住在三个包厢内。乘客中绝大部分是苏联人,小部分中国人。

在漆黑之夜,一声长笛之后,火车启动,开始了长达十天十夜、惊心动魄的东方之行。

在飞奔的火车上,几乎所有同住在一个包间的苏联乘客都站在过道内聊天,包间门是打开的,目的是透换一下里面的空气。但绝大部分中国乘客进入包间后,就急忙关上门,再也不出来,只有极少数中国乘客和苏联人一样在过道聊天。正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许子鹤说:“白天关门和夜里开门都不正常!”因此,三个包间的同志们都站在包间外面,有说有笑地聊天。

在包间门口,东方大学的中国学生们一身职业打扮,泰然自若地畅谈着在莫斯科开店与生活的体会和辛酸。过道中,时不时有苏联人和同胞借道通过,近身时大家互相点头问好。

火车在广袤的西伯利亚高原穿行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火车像一条浑身涂满发光粉的长蛇,忽明忽暗地逶迤盘旋在原始森林和皑皑冰雪之间。所有包间的门都被关上了,在有节律的车轮撞击声中,乘客们都安睡了。许子鹤的包间内,罗琳和那位年长的同志已经休息,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包间门的床铺上,侧耳倾听着过道内的动静。

这是许子鹤的安排,三组成员每天夜里都必须有人值班。

白天,许子鹤带领的三组人马都和苏联人一样走出包间,活动一下筋骨腿脚,然后站在过道里谈天说地。许子鹤不但和大家聊天,还在过道内抛开五色魔术球表演起来。开始时是单手,接着是双手同时抛,到了最后,在大家的掌声中,他左右手互换着抛起一串串的彩色小球,最多时达到了八个。过道内来来往往的乘客都停下脚步驻足观看,纷纷向许子鹤伸出大拇指。

两天过后,很多乘客都知道,火车上有个刚从欧洲巡演归来的中国马戏班。

火车上,始终有不少中国人夜里关闭包间门,白天也一直关着。许子鹤明白他们的意思,中国人出门图个平安,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害怕招惹是非,如果不上厕所不打开水,一般不开包厢门。

第三天的夜晚,许子鹤一如既往,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包间门的床铺上,侧耳倾听着过道行人走动的声音。

第四个深夜悄然而至,行程过半,乘客进入了疲劳期。

第五天清晨,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列车上一个包间内的三个中国人,购买了去海参崴的车票,但半夜时分,在某个加水的小站私自打开车门,提前下车了,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巡查的乘警开车十几分钟后才发现车门开着,包间门也开着。列车员反映,包间内的三个中国人文绉绉模样,一天到晚关着包间门看书。

许子鹤、罗琳和年长的老同志随着互不相识的人群,如常人一般去三个中国人住过的包间瞧瞧发生了什么事,目的是去仔细打探一番真实的情况。包间内挤满了中国人,个个怀着惊慌的神色。出门在外,大家都是同路之人,每一个前来的中国人都不希望三位同胞出什么意外。在包间内环视一圈之后,许子鹤看到,包间门和里面通风的窗户完好无损,木质地板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到眼前的一切,许子鹤内心顿生疑惑。

一般而言,长途列车的包间地板上多多少少会存在饭粒菜迹或者碎片纸屑,况且三人还是暗自匆忙下车,地板上如此整洁违反常理,一定是有人事后进行过处理。内心产生极大的怀疑,许子鹤的观察更加仔细。三人用过的床单没有扯拉性损坏,上面也没有任何血迹,床头边的枕头上同样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许子鹤没有停止勘察,同时也不能让其他中国人察觉自己的行动,于是,开口自言自语说了一声:“看看他们枕头底下忘东西没有,有的话赶紧交给列车员,等他们三个回来时好取走。”说完这话,许子鹤动手掀开了一个枕头,枕头下面干干净净。正当许子鹤感到有些失望时,他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细微但刺鼻的腐臭气味。

味道来自哪里?刚才没有,为什么掀开枕头后才出现,机警的许子鹤马上意识到,枕头有问题。枕头的正面已经观察过,要是枕头有问题的话,一定会出在枕头的另一面。许子鹤这样想,却没有半点声张,功夫全在手上。放回枕头时,另一面被他朝上倒置着放下了。这一切,没有一个人发现,包括同来的罗琳和那位老同志。

果然不出所料,蛛丝马迹出现了。

枕头朝上那面的里侧一端,留有一摊湿淋淋的痕迹。许子鹤用眼瞥了下那摊痕迹,根据瓦西里课堂上教过的方法,立马判断出那不是水洒在或者不慎泼在上面的痕迹。水洒在或者泼在棉布缝制的枕头上,呈现出来的向四周浸透的痕迹应该是圆润的、自然的,而这摊痕迹,大头一方是圆润的,后边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如果液体为自然流淌扩散,尾巴应该越来越细,但这条尾巴却是一样宽窄。许子鹤立马得出结论,这摊痕迹显然是人为擦拭造成的结果。

许子鹤放回枕头后,嘴里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这个枕头下面没有,看看其他两个底下有没有?”

其他两个枕头同样被许子鹤用手掀起。有同样味道,也有相同的擦拭痕迹。

最后,随着乱哄哄的人群,许子鹤三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包间。半掩着包间门,许子鹤闭目思考起来,其他两位瞧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发现线索了,就不再打搅。

包间内静悄悄的。

许子鹤首先思考那种气味到底是什么。

半个钟头过后,许子鹤得出了结论。那种气味不是水味,不是酒味,也不是饭菜味,是胃中呕吐物的味道。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呕吐,唯一的可能是他们三人吃或者喝了有毒的东西。三人同时发生这样的后果,不是食物中毒,就是有人在水或者食物中下了药。

想到这里,许子鹤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许子鹤继续着自己的分析,食物中毒或者遭人毒杀哪种可能性最大?一般的食物中毒,人虽然呕吐且四肢无力,但不至于猛然毙命,如果三人同时食物中毒,他们肯定要拼命敲门或者爬出包间门呼喊求救。但在毫无知情的状态下饮用或者吃下剧毒药物,几秒钟之内整个人就可能发生昏厥,断然毙命,毫无反抗之力。

分析比较两种情况之后,许子鹤有了自己的判断。

“你们两位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许子鹤问。

“没有啊,我还正想着呢,那三个中国人也真是的,事情再急也得和列车员打声招呼呀!”罗琳回答。

“这三个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在火车上露出了马脚,不得不提前溜掉啊?”老同志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这三位同胞,现在看来,凶多吉少。”许子鹤低下了头。

罗琳和老同志大吃一惊。

“这三位同胞喝过或者吃过有问题的东西后,肯定是先发生了呕吐,枕头上面的痕迹就是呕吐物留下来的。既然发生了呕吐,人肯定四肢无力走不动,更不可能再手提肩扛沉重的包裹下火车!”许子鹤开始述说自己的分析。

“你怎么知道他们三个有很多行李呢?”罗琳问。

“五天前上火车时,你们两人都知道,我们的包间在离火车头最近的8号车厢,本可以从站台上直接进到这节车厢,既省力又快捷,为什么我让大家假装上错了车厢,从1号车厢一直摸到8号车厢?现在应该明白原因了吧。”

罗琳和老同志自然记得此事,望着许子鹤点了点头,内心钦佩他的细心谋划。

“既然中毒走不动,三人就一定会在包间内躺着,但奇怪的,半夜人却不见了,地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侧脸吐在枕头上的残留物,也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最关键的是,枕头还故意被人上下倒了个面。”许子鹤停下话来。

“一定是有坏人陷害,还故意破环现场。”罗琳惊慌地说道。

许子鹤点了点头。

“那是谁干的呢?”老同志问。

许子鹤没有回答,再一次闭目思考起来。

这时候的许子鹤,一幕一幕回忆起前几天夜里,他静静地坐在靠包间门口的床铺上,侧耳倾听过道内行人发出脚步声的情况。在莫斯科学习时,瓦西里喜爱才华出众的许子鹤,私下里曾经单独教给他几个绝招,耳听行路者步幅、步频和路面发出的响声判断行路者身份就是其中一招。

前几天的后半夜,是许子鹤最紧张的时刻。白天,过道内人来人往,许子鹤很难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这样的情况对许子鹤难,对坏人也难,因为人来人往,火车上的旅客倒是安全的,因为光天化日和众目睽睽之下,谋害很难实施。后半夜就不同了,每个包间都关上了门,过道内黑黢黢的,几乎没有行人,外加由于包间保暖和隔音效果很好,里面说话隔壁包间很难听得见。因此,这期间实施谋害,就比白天容易得多,而且还不会被别人察觉。

上车后第一和第二天的后半夜,许子鹤听到了两个人走路的声音。由于他们每天各走了三个来回,许子鹤判断出这两人为一男一女。

第三天的后半夜,除两个人外,新增加了一个陌生人。由于当夜此人只走了一个来回,且走走停停,许子鹤确定不了是男还是女。

第四天的夜晚,许子鹤更加谨慎小心。同样的三人再次出现,唯一的变化是,已分辨出来的两个人中,男的走了三个来回,女的走了一个来回。第三个人仍然只走了一个来回,细心的许子鹤还是抓住了这次机会完善了自己的判断──第三人为女人,要么体态胖,要么手中或者肩上背着东西。

分析出结论后,已是第五天的中午,许子鹤知道,自己下一步的任务就是要赶紧找出这三个人来。这三个人中,定有凶手。三个失踪的中国人和许子鹤同住离火车头最近的8号车厢,8号车厢内共有四个包间,许子鹤的包间离车头最远,中间两个包间住着老董和魏乾所带的两组人马,离车头驾驶室最近的包间住的正是那三个中国人。如果排除火车司机是凶手的话,只有其他人实施谋杀。而其他人要想接近住在8号车厢的这三个中国人,必须从许子鹤门前经过,只要经过,他许子鹤就一定会听出他们的脚步声。幽灵无痕,人定会留声。

许子鹤从中午开始,开着包厢门,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走过通道每个人的脚步声。

时间刚过半个小时,许子鹤发现了第一个目标──女列车员,那个前三天各走三趟,第四天夜里走了一个来回的人。

三个小时过去了,许子鹤一无所获。罗琳给许子鹤准备好了晚餐,他一动未动。

到夜里十点,列车上的广播通知进入休息时间后,许子鹤还是没有发现第二个人。正当罗琳再次把饭递到许子鹤手中的时候,坐在床铺上的许子鹤突然像触电般身体猛地一抖,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包间里的三人个个十分紧张。

这时候,有人敲他们已经锁好的包间门。

许子鹤向两人使了个眼神,按照预定的计划,先用暗号通知了隔壁老董一帮人,然后三人手握菜刀和扳子等工具,准备应对来袭之人。

包间门猛然被许子鹤打开,门外站立着一个人。这个人高高大大,身穿一身制服──原来是火车上的乘警。正当乘警惊慌惶恐不止之际,老董一帮人闪电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乘警就是那个每天夜里都要来回走三趟的男人。他这次来,是逐个包间检查安全情况的。

一场虚惊。

三个可疑之人,许子鹤已经找出了两个。对这两个人是否存在谋害中国人的可能性,他思索推定之后,都给予了排除。许子鹤排除这一男一女,不是因为他们是火车上的工作人员,而是根据他自己测算出的时间。许子鹤目测过8号车厢大约三十来米长,他自己所在包间和失踪三个中国人的包间相隔大概二十四五米。从自己包间门口经过再回来,如果中途不作停留或不做其他事情的话,一般人走完这样的距离,快一点三十秒,边走边瞧慢一点也就一分来钟。前四天后半夜,男乘警所用的时间每次都不到三十秒,女列车员的时间稍长,但也不到一分钟。三十秒或者一分钟的时间,无论如何是不能把人毒杀,然后再秘密转移尸体,最后还能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因此,造成三个中国人失踪的真正凶手最后落在了第三个人身上。

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一直萦绕在许子鹤的脑海里,经过反复的琢磨与推敲,只要他一经听到,感觉就会如同炸雷一般。从第五天中午到傍晚,许子鹤一直在静静地守候,希望过道内能有他期盼的轰隆隆的雷声,但一无所获。

三个包间的中国人虽然相互之间不交流,形同陌路,但暗地里却一直用瓦西里上课教的密码敲墙进行着联络。许子鹤不睡觉,其他同志虽然安静地躺在包间内的床上,也难以入睡。怀着焦虑的心情,大家都渴望许子鹤能用他的火眼金睛,尽快找出暗藏的凶手,为自己的同胞报仇。几天几夜的担心和焦虑,很多人嘴上都起了水泡,张宜珊更是发起了高烧,她默默地忍受着,怕自己的病影响大家的情绪,更怕影响许子鹤的工作。

第五个夜晚过去了,第三个人始终没有出现。守候了一整夜的许子鹤疲惫不堪。他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对手。

到第六天中午,又是半天过去了,满眼血丝的许子鹤仍然毫无线索。

张宜珊挺不住四十度的高烧,昏厥过去。老董急忙去找火车上的医生,医生很快就背着药箱跟着老董跑着过来了。打完退烧针之后,张宜珊睁开了眼睛,老董他们包间里的所有人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医生打完针,从药箱中取出几种药留给张宜珊,怕中国人俄语不好,就向包间里的人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把药名和剂量写了下来。

许子鹤三人坐在包间内等候张宜珊的消息时,可谓如坐针毡。突然看到老董送别医生经过自己门口时,许子鹤知道,张宜珊已经脱离危险了。一直暗自啼哭的罗琳脸上顿时现出了笑容。同一包间内的老同志说:“这下没事了,没事了,闺女没事了!”

老董陪着医生刚走出三四米远,坐在床上的许子鹤突然站了起来,仿佛屁股被锥子猛刺一下。

罗琳和老同志不明就里。

“是她,是她,就是她!”杵在原地的许子鹤一连三声自言自语。

对第三个人,许子鹤推测了很多种可能性,但不管哪一种可能性,他都认为对方应该是长着东方面孔的日本人或者中国人,绝对不应该是苏联人。但现实却跟他开了个玩笑,偏偏就是苏联人,还是个苏联女人。

一声叹息之后,许子鹤抱怨自己还是缺乏缜密的思考和斗争的经验。

许子鹤确信无疑,自己找到了第三个人──就是这个背着大药箱来给张宜珊治病的女医生。因她走路的步幅、步频和地板发出的反馈声,与许子鹤双耳侦测的一模一样,这是第一个理由。另外一个理由,第三天夜里女医生来回经过他门前的时间间隔为一分来钟,但第四个晚上,时间长达四十来分钟。正好在这四十分钟的时间里,火车在一个小站停车加了水。

藏匿在列车上的嫌疑人找到了,许子鹤怎么也没有想到,又是一个列车工作人员。他无法向列车乘警汇报,立刻控制或者监视她继续作案。原因很清楚,许子鹤一是不知道乘警、列车员与这位医生是什么关系,二是不确定列车上有没有医生的同伙。如果她有同伙且携带武器,许子鹤一旦挑明真相且被对方获悉,事情很可能无法控制。

列车在呼啸奔驰着。

窗户外忽明忽暗闪现着超乎想象的西伯利亚的独特风景。一会儿是无边无际白茫茫的荒野,一会儿是斧劈刀切突兀险峻的奇峰峻岭,一会儿是乌压压铺天盖地脱落了树皮的原始森林,一会儿是车灯映照下透出逼人寒气的冰湖白霜,一会儿又是凛冽寒风卷着漫天飞沙的不毛之地……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迹,没有炊烟,没有鸟鸣,没有绿色,没有阳光,没有月色。

凝望荒凉无际的窗外,许子鹤半头冷汗,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困难和惊险的境地,毕竟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毕竟是第一次真正地置身于一场看不见却到处弥漫着硝烟的战斗。包间内的其他两人还是第一次见许子鹤这么紧张,罗琳递给了他一条毛巾,老同志也端来了一缸开水。望着一老一少安慰与期望的眼神,过了很长时间,许子鹤的情绪才慢慢地镇定下来。

许子鹤的紧张,发生在他找出这个可怕的医生之后进一步的分析和推测。分析和推测的结果让他顿时心有余悸。许子鹤的结论是──女医生谋害错了对象。女医生真正要谋杀的不是既无钱财,又无特殊身份且胆小怕事的三个书生模样的中国人,而是他们这些从莫斯科东方大学毕业的信仰共产主义的中国人,由于他们经过了精心化装才没暴露出来。

许子鹤的紧张,还因为另一个疑问逼迫他必须做出回答:接下来还有一半的行程,女医生和她的同伙会就此收手?

不会,绝对不会,凶残的虎狼绝不会有丝毫悲悯之心。因此,对车上每个东方大学的中国学员来说,危险时刻存在。

许子鹤心急如焚。

只能使用最后一招了。

夜里八点,火车到达了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是个较大的中转站,列车要在这里停留二十五分钟。许子鹤走出包间,手拎布袋跟随着苏联旅客,不慌不忙下了车,他要为包间里的人购买新鲜的面包和香肠。

在面包房短暂停留之后,许子鹤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跟踪自己,立刻转身退出面包房,哧溜一下闪进了五米开外的车站站长室。

许子鹤向惊魂未定的站长出示了一张公函,他要给莫斯科打个万分紧急的电话。公函上加盖有苏维埃莫斯科保卫局的红章,签名人是主管反特工作的副局长瓦西里。这是瓦西里临行前单独交给许子鹤的绝密公函,不遇到万分危急的情况不能展示。

五分钟后,电话接通。

许子鹤和瓦西里低声交谈了七八分钟。放下话筒,许子鹤又从站长室拿了一叠旧报纸,揉成一团装进了手中的布袋,然后与站长道别离去。

许子鹤拎着鼓鼓囊囊的布袋上了车,边走边喊:“新鲜的大列巴,新鲜的大列巴!”

火车继续前行。两个钟头后将到达下一站乌兰乌德。

上车后的许子鹤与同包间的其他两人低声沟通了一番,又通过敲打密码通知其他两组人马后,便上演了一出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大戏。

许子鹤和其他二人换上马戏团服装,开始在列车上一个包间接着一个包间表演魔术和杂耍。

“憋屈了几天几夜,动弹不得,真是无聊至极!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及时行乐!我给大家表演一场魔术或者来上一段杂耍,有烟的掏支烟,不抽烟的女士小姐赏点小钱也行!”

许子鹤逐个包间进行表演,每个包间里的旅客见到许子鹤三人到来,都兴奋不已。旅客心里琢磨,几乎不花钱的表演,如果不是在火车上幸运遇到,哪里还能看得到!

许子鹤不是来挣钱的,他有自己的任务。按照瓦西里的布置,在乌兰乌德车站,将部署上车突击搜查的特种部队。在火车快到乌兰乌德时,许子鹤他们必须掌握好乘警、列车员特别是那位女医生的行踪,不得让他们三人提前下车,或者火车未停稳前跳车逃离乌兰乌德站。

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许子鹤三人来到了乘警的小工作间,给他单独表演了十分钟,接着又给隔壁的女列车员同样进行了十来分钟的表演。两人都希望马戏团再表演几个节目,许子鹤说:“你们俄罗斯不是有句民谚‘有马大家骑,有肉大家吃’嘛,好戏也一样啊,不能一个人看,得让大家都看看!”

最后的二十分钟,许子鹤三人来到了火车车尾的医务间,女医生个头一米七几,体格健硕,正面窗而坐,一个人沉默地抽着烟。许子鹤三人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用相同的开场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女医生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瞪大眼睛观望着几米开外的三个中国人。

许子鹤不等对方表态,就拉开了架势,开始表演抛掷五色球。三四分钟之后,女医生说:“Cпа сибобольшое(多谢)!Cпа сибо б о л ьшо е!你们可以到别处表演了!”

“你在火车上为全车旅客辛苦操劳,再为你表演一个藏球游戏,这个不要一根烟,也不收一个硬币,是赠送的节目!”

说罢此话,还是没等女医生作出反应,许子鹤就从罗琳手中拿过三个小碗,哗啦啦分别把一个、两个和三个小球按顺序扣在了三个碗下。女医生在许子鹤和罗琳的再三鼓动下不得不开始猜球。结果,三个碗下面小球的数量女医生全部猜错了。猜错了就得重猜,许子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藏球……离停车还有七八分钟的时候,两个矮个子亚洲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医务间来找女医生,说是有急事。话音刚落,就急切地挤进了医务间。

这时候,老董、魏乾、耿之江、邢威武几个人来到了门口。

“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五大三粗的老董和魏乾推开了两个矮男人。

“就是这位女大夫救了我们老板娘的命,小伙子,多给俺这位救命恩人好好表演几个拿手的,俺口袋里有的是硬币。”老董朝许子鹤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接着又用手摇了摇自己的口袋,哗哗啦啦一阵硬币声响。

医务室的门被七八个笑呵呵的中国人给堵上了。

两个矮个子男人被挤在医务间内动弹不得,女医生更是无法脱身。许子鹤卖力地进行着表演,老董一个接一个地往收钱老同志的棉帽里扔着硬币……

乌兰乌德到了。

火车一进站,车上的每个旅客都惊呆了,探照灯大开着,警报声此起彼伏,铁轨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枪口对准了车头、车窗、车门和车尾。火车刚一停稳,站台上一群手提短枪的警察从各个车厢两端便冲了进来。

两个小时的突击审问后,指挥官押走女医生和那两个矮男人时告诉许子鹤:“谢谢你和中国同志们的帮助,否则,三个被抓的人早溜了。想知道真相吗?”

苏联指挥官告诉许子鹤,那两个矮个子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专门堵截从莫斯科东方大学回国的中国学生。日本人绑架了火车上女医生的儿子,她儿子在法国里昂读大学。日本人强迫女医生帮三次忙,作为交换释放她儿子,否则,就让她等着孩子的死期。女医生对乘警和列车员夜间巡查时间十分熟悉,日本人告诉她三个中国人就是他们寻找的共产主义者,逼迫女医生实施毒杀。第三天夜里,女医生去熟悉了一次环境;第四天的白天,女医生以例行卫生检查为名来到三个中国人的包间,说他们三人有流感预兆,而这在火车上是最危险的。还请他们不要对外声张,以免引起旅客恐慌,她半夜会再来复查一次。后半夜,她先在自己同事,也就是那位女列车员咖啡杯里放了安眠药,制止列车员正常的巡查,女医生便利用乘警刚巡查过,列车员又不会来的时间潜入了三个中国人的包间,轻松哄骗三人喝下了含有剧毒的药剂。三人被毒杀后,她把人和他们的行李,逐个从窗户上扔进了大雪纷飞的冰天旷野里。打扫一番后,时间正好和预谋的一样到达小站,女医生悄无声息打开车门,伪装好有人偷偷下车的现场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医务间。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消息。”指挥官严肃地告诉许子鹤。

女医生交代,她在给另外一个中国女人治疗高烧时,需要写下药名和剂量的钢笔和纸张,而那个包间两个开饭店的厨师,竟然都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来,还十分麻利地从行李中找出纸张。她把这个事讲给了日本人,日本人说:“这三人不是厨师,正是我们要找的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的危险分子,杀了他们,算你帮了我们第二次忙。”

听完指挥官的话,正为自己和同志们成功抓住三个凶手而兴高采烈的许子鹤惊愕万分。

张宜珊包间里的所有人闻听此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谢谢你们,谢谢瓦西里同志!”许子鹤向苏联指挥官挥手告别。

年轻的许子鹤和他的同事们知道,漫长的革命道路绝不会一帆风顺,处处布满着夺命的险滩暗礁。

火车离开乌兰乌德,呼啸着继续前行。许子鹤倒头在床,呼呼大睡。

2

轰轰隆隆四天四夜后,火车于第十一天凌晨时分到达海参崴。

许子鹤一行九人全部换上了马戏团的服装,他们对外宣称刚刚参加完摩纳哥蒙特卡洛马戏大赛,回国途中在海参崴短暂停留两天,有可能的话,还要为该市远东大学的学生免费表演一场。

九个中国人走下火车的那一刻,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们每个人都十分清楚海参崴的前世今生。

海参崴曾是中国的领土,而现在却与中国完全脱离了干系。

这座美丽的海港之城,依山傍海,北部为高地,其他各面濒临乌苏里湾、大彼得湾和阿穆尔湾。优越的自然和地理环境使得这里风调雨顺,宜居宜商。

走在火车站狭长站台上,许子鹤满脑子都是海参崴的历史。海外多年的漂泊经历,使他对祖国的山山水水比国内的人更显得亲切。很多时候,许子鹤喜欢一个人坐在床头,静静地翻阅朱德从国内带来的一本中国地图册,一看就是两三个钟头。许子鹤特别喜欢一个词──“山河入梦”。他总是期盼每天夜里,祖国的山河能徜徉在自己的梦中,使他置身其中,陶醉其间,哪怕只有片刻的逍遥也会心满意足。但这样的感受,偶尔出现过一两次,第二天早上,许子鹤就会高兴得心花怒放,逢人便述说自己的梦境,好像自己刚从国内那方山水回来一样。海参崴虽然一直没有入过许子鹤的梦境,但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了海参崴的历史。1858年沙俄逼迫清政府签订《瑷珲条约》,规定包括海参崴的乌苏里江以东地区为中俄共管。两年之后,中俄《北京条约》被迫签订,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在内的约四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被割让,其中就包括海参崴。海参崴逐渐成为沙俄在远东地区的一个军事基地,与千年东方文明古国的血脉渐行渐远。

在德国哥廷根留学时,每当许子鹤看到自己宿舍信箱内花花绿绿宣传去“俄罗斯海参崴”旅游度假的广告,都会怒不可遏,不由分说便把广告撕得粉碎。

如今,他自己来到了海参崴,满眼都是俄语的标牌,满街都是俄语的对话,他和同行的同学一样,一时间变得无语,情绪也低沉起来。雨浇土墙倾,国弱山河残。台湾、香港、澳门、青岛还有海参崴,一个个就是例证,一个个都是许子鹤的心头之痛。虽然年轻的许子鹤对之无能为力,但他不会忘记。走出车站门口的时候,许子鹤叹了一口长气,他和东方大学的同学们都有一个心愿,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中,绝不能再让中国出现第二个台湾、第二个香港、第二个澳门、第二个青岛,还有第二个海参崴。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他许子鹤会第一个站出来,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换回哪怕一寸疆土。

想到这里,许子鹤扶正帽檐,整理好服装,挺起胸膛,朝八名同志使了个眼色,快步流星地向前赶路,很快就把所有旅客都抛在了后面。

出站口,两辆马车在等待他们。马车是耿之江的爷爷派来的。

许子鹤一行九人没有下榻交通方便的市内旅馆,也没有入住位于港口附近的客栈。东北党组织提供的情报显示,几乎所有海参崴的旅店宾馆,还有饭店酒庄都有日本和东北军阀的眼线。苏联方面事先在远东大学内的“海豚旅馆”预定了几个房间,这里不但僻静,而且出入的闲杂人员极少。

一路上,马车的摇晃和连日的劳顿折磨得大家昏昏沉沉,大部分同志低头闭目,渐渐入睡,无意留恋海参崴的海滨风光。许子鹤和老董两人不但没有合一会儿眼,而是一刻不停地观望窗外,像是陶醉在异国风情之中。实际上,他们是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道路两边的情况。马车从远东大学正门进入到位于校园内“海豚旅馆”的路途中,许子鹤更是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把道路两旁的建筑、广场、雕塑、书店、图书馆、树林、聚集人群的密集地点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一一记在了脑海里。

宾馆安顿之后,所有的人没有出门,而是在各自房中休息。这是许子鹤的部署。其他八位同志休息的过程中,许子鹤迅速换上了一套西装,戴上眼镜,脚蹬锃亮的皮鞋,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书籍的皮包,像是一位应邀前来远东大学讲学的教授,文质彬彬,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从宾馆正门走了出去。

中午时分,留在旅馆的八人没有出去吃饭,午饭由“哈尔滨贸易商行”送来。商行是耿之江的爷爷在海参崴开的。耿之江的爷爷本来想邀请许子鹤九人到店里去坐坐,喝杯东北人参茶,然后再到附近饭店吃顿热乎饭,但却被许子鹤以要在旅馆抓紧排练为由巧妙地谢绝了。九人在海参崴总要吃饭,耿之江就让爷爷最信任的一个掌柜雇了一辆人力车前来送饭,许子鹤拗不过耿之江的好意,只好同意了。

其他人吃过午饭,打扮得温文尔雅的许子鹤才从外面悠闲自得地走进宾馆。

吃过午饭,许子鹤依然着正装出门,其他八位同志按照要求继续留在宾馆。

傍晚时分,商行掌柜再次坐着一辆人力车送来了晚饭。

送饭的人走后,大家都没有动饭菜,都在等着许子鹤回来。大约半个钟头,许子鹤趁着夜色回到了宾馆。刚一进门,他急匆匆把大家集合到一起,一句话刚出口,众人立刻惊慌失措。

“同志们,我们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

每个人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们一整天都没离开房间,身份应该不会暴露。

许子鹤告诉了大家他所看到的一切。

从早上到傍晚,许子鹤换装离开“海豚旅馆”,并没有去海参崴市内购买东西,也没有去浏览海参崴的秀丽景色,一个人走进了旅馆对面七八十米开外的大学图书馆。之所以去图书馆,是许子鹤到海豚旅馆不久,一番观察之后想出的主意。海豚旅馆是座两层楼高的建筑,而对面的图书馆足有五六层楼高,而且朝向旅馆的一侧全部是落地玻璃窗。从那里瞭望海豚旅馆,毫无死角,观察得一清二楚。同志们在房内休息的时候,如果在旅馆大厅设一个观察岗,或者在房间内不时探出头来向外观望,那样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会主动暴露一行人的身份。为此,作为组长的许子鹤必须选择一个安全合适的地方,从那里为大家站岗放哨,以期绝对保证每个人的安全。走入图书馆后,许子鹤选择了一个临窗的位置,从挎包内取出一本厚厚的数学书,从容镇定地阅读起来。低头读书时,许子鹤眼角的余光一直不停地扫视着进出旅馆的行人。

许子鹤在图书馆佯装看书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段趣事。坐在他座位附近的两个俄罗斯学生看到许子鹤手里厚厚的数学书,好奇地凑到跟前,询问起他的身份来。当听说许子鹤是位刚被聘为远东大学数学系的教授时,两个学生顾不上初次见面,急忙掏出高等数学习题集,请求许子鹤为几道难题答疑。许子鹤简单明了地作了回答,两个学生被眼前这位西装革履,从头到脚一身绅士派头的数学教授所折服。

中午时分,许子鹤在图书馆中看到,送饭的掌柜和雇来的人力车停在旅馆门口,耿之江取走了饭菜。

下午,在图书馆里的许子鹤再次遇到了俄罗斯学生,来的不再是两个,而是变成了四个,同样是向许子鹤请教数学难题的。临走时,他们问许子鹤晚上还有没有时间,因为他们马上要进行一次数学大考,还想请教几个问题。

“教授先生,我们一直在图书馆复习考试,您如果有空,晚上就来这里帮助我们吧!”四个学生礼貌地征求许子鹤的意见。

“如果有空,我一定来。”对四个年轻人的邀请,许子鹤心里十分理解。但现在的他,不仅仅是一个数学博士和教授,他肩负使命,身不由己,只能如此应对。

临走时,许子鹤要了学生的电话号码。“如果我实在来不了,就给你们去个电话说一声,免得你们在图书馆久候!”

俄罗斯学生给了许子鹤号码,一遍又一遍地道谢:“晚上见!晚上见!”

夜幕降临,校园内的路灯一下子亮成一片,是吃晚饭的时间了。许子鹤收拾完书本准备离开时,无意的一瞥,看到窗户远处耿之江家送饭人力车再次到来,但这次和中午不一样的是,尚在距海豚旅馆一二百米途中,后面一直紧紧尾随着一辆自行车,离旅馆还有四五十米的时候,自行车突然停了下来,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耿之江出来取走了饭菜,人力车离开,自行车再次尾随而去……

听完许子鹤的话,旅馆内其他八位同志心急如焚。

说话间,一个令许子鹤预料不到的,更为可怕的情况出现了。大树下面,忽然出现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们把自行车藏在树后,蹲在树下,朝着旅馆这边观望起来。许子鹤还从旅馆房间的后窗发现,旅馆后面的树林中一眨眼功夫又多了两个散步者。

大家清楚,海豚旅馆已经被全面监视了起来。

许子鹤一行不知道,事情暴露在送饭这件事上。

耿之江爷爷不知道自己孙子是共产主义者,因为这在东北是掉脑袋的事儿,只知道乖孙子去苏联学文化长本事,将来回来挣大钱。孙子学习吃了不少苦,现在和一群同样有出息的年轻人回来了,他得好好招待,就让掌柜到最好的饭店订了十几个菜送去。等送第二顿时,被安插在饭店里面日本人的耳目察觉,密探随即跟了过来。

按照原定计划,明天上午八点,一行九人离开旅馆,乘坐十点邮轮回上海。现在,许子鹤他们面临的天大问题是,九个人怎样安全离开和上船?

“悄悄出去把门外的几个密探捆起来,交给学校,然后九个人半夜偷偷转移到耿之江爷爷店里!”

“我马上出去告诉爷爷出事了,让他领一帮人来,分别围住旅馆前面和后面两帮人,我们趁机换到另一个地方藏起来!”

两个方案被提了出来。

“大家目前看到的仅是对方派出的几个流动耳目,更多的训练有素的人藏在哪里我们根本不知道,况且我们在明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在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以前,不能外出,也不能蛮干。”许子鹤不同意两个方案。

“打电话出去,告知苏联方面,派人来解救我们!”

又有人提出了一个新方案。

“如果我们的对手是日本人,我推测,旅馆的电话可能已经被窃听了,他们有这样的手段。我原来也想打电话向苏联方面求援,但仔细琢磨之后,这事不能做,因为日本人还在怀疑和确认我们的身份,如果我们此时打电话求救,无疑自暴身份,在苏联同志派人到达之前,他们很可能就会先动手,我们不但人少,而且手无寸铁,最终吃亏的是我们。”

许子鹤否定了这个建议。

真实情况果然如许子鹤所料,海豚宾馆的外线电话在四个暗探到来之前,已经被窃听了。

九个人聚到一个房间内,苦思冥想寻找着对策。

大家最后的一致意见是,不到万不得已,日本人不会在苏联旅馆或者在邮轮上动手,因为这样也会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引起苏联方面的大搜捕,日本特务机关和东北军阀在海参崴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有可能被彻底铲除。最可能的动手地点应该是在从旅馆到登船的途中,人多车杂,互不相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是暗杀袭击和便于脱身的最佳时机。

此时的许子鹤他们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平安度过在海豚宾馆的最后一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能够顺利登上邮轮,事情就算成功了。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大家仍然没有想出好的方案,全房间的人最后都齐刷刷盯着许子鹤。

就在大家如坐针毡的关头,一直坐在旅馆房间沙发上的许子鹤忽然站了起来。

分散在房间各个地方,或站或坐的其他八个人立马停止各自的动作,呼啦啦不约而同地围到了许子鹤周边。

十分钟过去了,许子鹤详细叙述了自己的方案。众人一致赞同,大家按照各自角色,立马回到各自房间,紧张地准备起来。

许子鹤独自在房间内布置起来,他要带头演的这场大戏,必须演好,不能出纰漏。出纰漏的后果他许子鹤清楚,同志和自己都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许子鹤用房间的电话联系上了白天在图书馆遇到的俄罗斯学生,说晚上可以在旅馆房间内给他们辅导数学。

半个小时后,来了十来个俄罗斯学生。有人免费辅导最难学的高等数学,得到消息的不是下午的四个了,又多了几个。

两个小时的悉心辅导后,十几名同学的疑难问题全部解答完毕,学生们个个心满意足。

“从解答问题的情况来看,你们几个高等数学中复变函数部分都学的不够扎实,而这一部分恰恰是必考的内容,分数所占的比例也比较大,等明后天我处理好烦心的私事,专门抽半天时间给你们辅导一次。”许子鹤说。

“教授先生,你刚来我们远东大学就遇到了烦心事,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是啊,您给了我们那么多的帮助,我们应该为您做点事情。”

十来个俄罗斯学生七嘴八舌地向许子鹤表明自己的态度,许子鹤像是受到了感动。

“你们太年轻,我的事也不知道你们帮上帮不上忙?!”

在场的学生们一听这话,信心不但没有受到削弱,个个情绪高涨。年轻人最怕别人以年轻来否定他们的热情和能力,许子鹤当然知道他们的心理特点,所以采取了激将法。

从许子鹤嘴里,十来位学生知道了面前这位风流倜傥数学教授的遭遇。从法国巴黎大学博士毕业应聘为数学教授的他,刚到海参崴两天,中国老家齐齐哈尔就来了两批人。一批是他的姐姐妹妹和堂兄堂弟,住在海豚饭店里,受父母之命哭哭啼啼劝说他回去成婚的,已经折磨了他一天一夜。另外一批是女方派来的人,是狠角,在旅馆前后日夜守候着,监视男方家来人能否把数学博士劝回去。劝不回去的话,女方家来人就不客气了,扬言要打断博士的双腿。至于逼婚的原因,是因为男方家为供儿子留学,借了女方家的高利贷,现在女方家小女儿看上了洋博士,不再要钱改成要人了。

一群学生对女方家的不义行为义愤填膺,个个摩拳擦掌,并提议他们十来个人力量不够的话,可以把他们所在的两个班九十来个学生都叫到旅馆来帮忙──只要教授允许他们聆听复变函数辅导课的话,他们肯定会来。

“反正我讲课辅导,十个人是听,九十来人也是听,就请他们一块来吧。”

在学生的再三请求下,许子鹤同意了学生们的方案──劝回男方家亲戚,抓住女方家来人。学生方才离去。

一夜无眠。

第二天,快到八点的时候,五十多位学生乘坐十来辆马车从四面八方来到了海豚旅馆门口。

旅馆里,老董他们七八个人正围着许子鹤,一个劲地夸他通达事理,体谅父母之难,终于回去和女方成婚,还主动邀请来了十来辆马车,拉人载物乘船返乡。正在说话的当口,马车到达,学生们五六个一伙,拉着一个中国人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哒哒哒哒一溜车队向港口出发了。

两个班其余体格健壮的四十来人并没有来到旅馆,而是分成两批扑向了旅馆前后的大树下面和树林里,扑扑通通几下子就把糊里糊涂的四个暗探捆绑了起来,从他们身上搜出四把手枪和十几颗手榴弹后,押着人就往大学附近的警察局送。

学生们哪里知道,他们做了一件救人于危难之中的大事。殊不知,日本暗探已经作了周密布置,计划途中向几辆马车内投掷手榴弹,炸死九个从莫斯科来的中国共产主义者。

原本拉载人和行李,一溜烟驶出校园,朝着海参崴码头方向前进的十来辆马车,在经过警察局门口时少了一辆。因为队伍最后一辆马车悄悄掉头直接驶入了警察局的大门,停在了警察局内不易暴露的后院里。马车上走下了许子鹤。同行的学生们都知道,教授来这儿是办理长期居留申请的。

马车和上面的学生们离开警察局,回学校去了。他们个个异常兴奋,今天他们班的同学实在不简单,上演了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大戏。在这场大戏中,他们不但帮助教授摆脱了前来劝说的家人的纠缠,使他今后可以在海参崴全神贯注地教他擅长的数学,还抓住了滋事闹事的四个坏蛋。

许子鹤的真正目的可没有这么简单。

他来警察局,是为了后两批回国同学的安全。他要向苏联警察同志说清楚,远东大学学生抓住的四个人,并不是女方派来“逼婚的”,而是日本潜伏在海参崴的特务。他希望苏联同志通过审讯这四个人,挖出日本人在海参崴建立的特务机关,避免他们再去暗杀和袭击途经这里的中国共产主义者。

警察局长看完许子鹤掏出的瓦西里签署的特别通行证,马上知道了许子鹤的身份。等许子鹤交代完毕相关情况,警察局长随即派了一辆汽车,亲自护送许子鹤来到码头,经特别通道把人送进了船舱内的包间。警察局长告别离开时,许子鹤请他给远东大学的学生带个口信:“实在对不起学生们,数学辅导课这次上不了,算我许子鹤食言了!等中国像苏联一样国泰民安,我一定会再来海参崴,为远东大学的学生补上一次复变函数辅导课!”

后话前说。

两天之后,海参崴警察局经审讯撬开了其中一个日本特务的嘴巴,日本设在海参崴的特务机关被一举捣毁。

但也有一个坏消息。一个月后,在上海汇报完留苏情况并接受党组织分配任务后,耿之江回到了家乡哈尔滨,但日本人和东北军阀已通过海参崴事件追溯到了他的真实身份。第二天早晨,准备外出的他就被东北军阀的密探暗杀在家门口,身中七枪仍未闭上双眼。

在呜呜的汽笛声中,许子鹤一行九人离开了海参崴,踏上了海上漫长的归国征程。邮轮历时半个月的日夜颠簸,经日本海,穿朝鲜海峡,过黄海,越东海,终于抵达了上海。

站在船头,凭栏远眺,一片陆地隐隐约约在海之尽头出现,轮船继续逆流前行,当金色阳光下美轮美奂的上海滩映入眼帘的时候,许子鹤眼眶湿润了。倦鸟知归林,狐死必首丘。历尽磨难也满怀信心的游子终于回来了!

甲板上的许子鹤张开双臂,面朝蓝天,在心里默默重复着一句话。

“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请你们且看分晓吧!”这句话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十八章中的经典台词。

轮船乘风破浪向前行驶,浪花飞溅,海鸥掠空,许子鹤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旁若无人地朗诵起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著名诗句来。开始朗诵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笑,当他朗读一半的时候,没人能笑出声来,到最后,他抬头凝视天空,双眼充满热泪。

我是你的,

我的祖国!

都是你的,

我的这心、这灵魂;

假如我不爱你,

我的祖国,

我还能爱哪一个人?

……

3

1925年的早春二月,黄浦江上空海鸥的啼叫更加欢畅,苏州河岸的杨柳吐出了嫩芽,城隍庙里的香客也一天多过一天,春天正悄悄地从海上,从陆地,从空中,从四面八方冲着大上海弥漫而来。

在微沐清寒的上海滩,空气中蕴藏着一片蓬勃生机。

从莫斯科回来的三批人员全部安全抵达了这里。经过两天短暂的休整,中央便给他们分配了工作任务。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赶赴北京,在北京党组织内担任宣传部长;党小组长老董去了金陵制造局,负责南京工人的宣传与发动;魏乾去了上海棉纱厂,邢威武回了西安,张宜珊留在上海协助组织部门管理重要人事档案,罗琳则在静安寺旁开了一家书店,当起了年轻的书店老板,书店是上海党组织活动的秘密场所。

许子鹤被分配到心仪已久的上海大学,组织关系落在了中共上海地委兼区委。上海地委兼区委机关设于上海,领导上海和江浙地区党的工作。许子鹤在上海大学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受聘自然科学院教授,担任数学教学工作;二是受上海区委委托,筹办一个理论刊物──《发动机》,宣传共产主义理论,介绍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的真实情况以及共产国际的主要活动──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许子鹤赶赴上海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老朋友为他举行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欢迎晚宴。晚宴是在家操办的,主人是上海大学总务长邓翰生和他的妻子中学教师李贞。

许子鹤很早就赶往邓翰生家,在距离其家三十来米时,他看到邓翰生和一位女士站在大门外等候。相距还有四五米,两个七年年未再谋面的挚友各自快步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子鹤老弟,不,该喊子鹤博士,欢迎你载誉归来,你现在是我们组织内唯一一名洋博士,不简单,不简单啊!”邓翰生拥抱着许子鹤,激动地拍着他的后背。

“翰生兄,子鹤在你面前永远是小弟!”

李贞多次从邓翰生嘴里听说过许子鹤,今日一见,小伙一身西服,外罩一件毛呢短大衣,果然意气风发,倜傥风流。

“这应该就是嫂子吧?”许子鹤眼睛望着李贞。

“叫李贞吧,是我们党的年轻同志,刚入党半年。”邓翰生说。

“在组织内叫李贞同志,在私人场所还是得叫嫂子!”许子鹤做了一个鬼脸。

“好!不愧是洋博士,公私分明,西方习惯,西方习惯。”

三个人正站在门外寒暄,突然,一辆黄包车“叮铃铃”停在了门口。车上稳稳地走下一位穿长衫的男士。

“啊!是恽先生!”走下车来的男士刚一站定,许子鹤就从熟悉的身材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地握住了恽长君的手。

“转眼就是七年,老弟别来无恙?”恽长君看着成熟俊朗的许子鹤,目光中满是关心和爱护。

“日月如梭,一切皆好,只是思念兄长之情日日见长啊!”许子鹤机智地接了问话。

大门外顿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四目相对,感慨万千。许子鹤看出,恽先生苍老了许多。而此时在恽长君的眼中,原来那位十八九岁的青涩小伙,如今已经长成风度翩翩、儒雅稳重的谦谦君子了。

“恽先生,贵夫人怎么没有一道同来?我还给她带了一件礼物呢!”许子鹤见恽长君独自一人,开口问道。

这一问让恽长君一时怔住了。

“快进屋,快进屋!”邓翰生这时说话了。他一手拉着恽长君,一手拉着许子鹤进了屋。邓翰生在拉许子鹤手的时候,轻轻向下顿了两下,提醒许子鹤不要再提这个问题。

屋里已经坐着五个人。其中三位是上海区委宣传部、上海大学人事部和自然科学院的客人,另外两位是德济医堂的主治大夫崔汉俊和夫人。崔汉俊是许子鹤在哥廷根大学的校友,返沪后不但事业有成,还找到了一位貌美可人的女护士夏薇薇作为人生伴侣。夏薇薇的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夏苓吾,爱女结婚时,就在市区给一对新人购置了一套三层别墅洋楼。

在邓翰生的介绍下,许子鹤逐一与来宾握手寒暄,刚准备坐下,一串门铃声忽然响起。

“子鹤老弟,你是喝了洋墨水的人,西方人聚会喜欢给宾客惊喜。今天就给你一个惊喜,你猜谁到了?”邓翰生问许子鹤。

“从每次门铃声短促且两次门铃声相隔较长的情况来看,来者应该是位女士。”许子鹤思考了一下,很快回答。

邓翰生笑而不答。

李贞向门口走去。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

“等一等!这次门铃的响声和刚才的不一样。从每次铃声短促且一声接着一声不间断的情况来看,这回按门铃的换了人,应该是位先生!我向大家保证,门外应该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位嘉宾!”许子鹤肯定地说。

在众人的疑惑中,李贞打开了大门。

一男一女站在门外。

屋内人个个对许子鹤精准的判断瞠目结舌。

“啊!全道兄,馨倩妹!”许子鹤一声大喊。

王全道和许子鹤两人先是按照上学时的老习惯互拍了一下手掌,然后是一阵紧紧相拥,之后,郭馨倩张开双臂走向许子鹤。郭馨倩从德国柏林艺专毕业后,现在是上海艺专最年轻的讲师,也是学校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家。

“我和全道都是硕士,也沾沾博士的喜气!”大大咧咧的郭馨倩与许子鹤相互拥抱了一下。

“大美人不能只有全道兄一个人抱,这次我也来抱抱!”许子鹤的话一出口,王全道、邓翰生夫妇和恽先生一起哈哈大笑。

“子鹤兄是我的大恩人,没有你柏林万湖的舍命搭救,就是美女成群,一个也搂抱不上啊。”王全道向来直来直去。

话语一落,又是一阵笑声。

“你们怎么相互认识?”许子鹤面朝邓翰生,流露出一脸的疑惑不解。

这次是恽长君回答许子鹤的疑问:“我和全道先生在国民党上海中央执行部是同事,一次聊天时偶然提及你,原来都是熟人。”从两人的通信中,许子鹤知道恽先生一身三职,主编《中国青年》,在上海大学开时事讲座,还兼任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宣传秘书。而王全道则是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全职人员,从事党内的武装和军事事务。

宴席开始,邓翰生首先致辞。

“各位朋友,于校长右任先生说过一句话,‘欲建设新民国,当先建设新教育’。国共两党合作,建立上海大学,旨在培养国家亟需之栋梁,经世济民之英才,上大创立未久,校史虽短,进步却速,尤其在文学、语言学、史学、政治学、教育学、经济学、艺术学等领域汇集了一大批优秀教师,他们不但学术造诣精湛,而且率先垂范,施教得法,深受学生喜爱,广受社会认可。但就上大学科专业而言,自然科学领域仍然缺乏学识渊博的知名教授,这与今后国家发展对科学技术巨大需求极不相称,于校长对此一直是忧心忡忡,为弥补此等缺陷,学校不久前成立了自然科学院,但庙新和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许子鹤博士从赫赫有名的德国哥廷根大学学成归来,领聘教授加盟于我校自然科学院,可谓济困解危,雪中送炭,我代表于校长,代表校方热烈欢迎许子鹤先生的到来!”

众人起立,频频与许子鹤祝酒碰杯。

接下来,恽长君做了即兴演讲。

“偌大一个上海,偌大一个中国,有几所符合民治精神的大学?有几处忧国忧民的讲堂?这是中国国民的耻辱,更是当今教育举办者的耻辱!但上大,这两点都做到了,因此,上大的师生不必自感羞愧,而是应该自豪!自豪来之不易,应该感谢国共两党的合作,感谢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感谢陈独秀先生、李大钊先生克服重重困难对学校的鼎力支持。刚才翰生说,子鹤博士的归来对上大克服办学人才之短缺是一件特大喜事,我本人十分赞同。但我还要进一步表达的是,子鹤博士的归来,对我党队伍的壮大也是一件喜事。据我所知,我党组织内至今还没有一位国外回来的博士,子鹤填补了这个空白!为什么我对这个空白如此重视,因为我相信,今后国家的发展与建设,更为急需子鹤这样的理工科博士!因此,我提议,在座的各位举起酒杯,向了不起的许子鹤博士表示祝贺和欢迎!”

许子鹤同每个人碰过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全道在郭馨倩的怂恿下站了起来,他也要讲几句。

“子鹤老弟,一别就是四年,我和馨倩一直盼望你早日回来,现在终于在上海见面了!我们五人几年前在哥廷根的一幕幕,现在回忆起来,犹如昨天刚刚发生的一般。汉俊一家在上海,等一段时间,乾坤从柏林回来,我和馨倩做东,去上海最好的饭店,五人重聚首,来他个不醉不休!”

王全道说完这段话,崔汉俊和郭馨倩鼓掌表示认同。一圈人都为他们留德同学的再次见面鼓掌祝贺。

“刚才邓总务长代表于校长欢迎你,长君先生代表贵党欢迎你,那我再代表我们留德校友欢迎你的同时,也斗胆代表国民党欢迎许先生子鹤博士的归来。原因有两点,一是你回到上大,上大是国共两党共同举办的学府,为上大效力,同时也是为国民党效力,所以我要欢迎你;二是你回到国内,壮大了贵党的力量,为贵党肌体注入了能量异常的新鲜血液,但不要忘了,现在我党孙先生采取‘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之举,贵党发展壮大了,我党的事业自然也得到了极大的扶持,所以我真诚地欢迎你!在欢迎你的同时,我还要向你发出邀请,现在贵党很多成员都以个人名义加入我党,像子鹤老弟这样的人才,我党会随时随地热烈欢迎!”

王全道的祝酒词赢得了全桌人的热烈掌声。

郭馨倩赴宴时带了一把小提琴来,等丈夫王全道的话音一落,她就兴致勃勃地拉了一曲《高山流水》,为接风晚宴助兴。《高山流水》这个曲目是王全道选定的,那是他当年带领许子鹤等三位好友赴柏林参加音乐会时郭馨倩演奏的曲目。在悠扬婉转、清澈华丽的《高山流水》声中,客厅一下子像拆除了门窗和屋顶似的,变成了万物勃发、一望无垠的旷野,变成了纵览蓝天白云飞瀑直下的观景琼阁,人人心旷神怡,个个陶醉其间。许子鹤闭目神游,仿佛自己不是坐在朋友家的客厅里,而是置身于美妙的音乐王国,置身于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高山流水》一曲终了,感性的郭馨倩触景生情,说了一段肺腑之言。

“子鹤,刚才他们几位大男人这个党那个党,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说了一大通,你个大博士评评,哪个有我的琴声悦耳动听?!所以呀,我劝你还是捣鼓你的数学,不要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我虽然在德国待的时间没你长,但前前后后也学习过四年,从没有听说过贝多芬、莫扎特是这个党是那个党,但哪个党不喜欢听他们的《命运交响曲》和《费加罗的婚礼》?数学我不懂,只知道勾股定理,也叫什么毕达哥拉斯定理,你说说,毕达哥拉斯是哪个党?几千年时间过去了,天下所有的党不都佩服他的学问!我常劝我们家全道,他就是不听,后来我想想,他不听也有一定道理,他学军事,军事是枪是炮,不是钢琴也不是小提琴,他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而你学的是数学,数学哪个不用?我知道,上海各个大学大都禁止学生教员入这个党入那个党,上大是个例外,但作为女人我说句公道话,你是个大博士,偌大的沪上也不会有几个,上大待你好,你留下来,待你不好,就去复旦、沪江,或者到北京的北大、杭州的之江,你到哪,哪个学校不争着抢着当菩萨供啊!”

“大家听听,把我卖了不是,把我卖了不是!不过,我们家馨倩呀,是刀子嘴,菩萨心!”王全道说完,自己忍不住首先哈哈笑出声来。

“把我们上大也给卖了!”邓翰生同样呵呵笑了起来。

“还有全道弟的国民党和我们共产党!”恽长君先是拍了一下王全道的肩膀,然后又指了指自己,一阵爽朗大笑。

宴席进行过程中,老朋友崔汉俊、上大人事部以及自然科学院的人也都表达了对许子鹤的欢迎。席间,杯觥交错,其乐融融。

最后,到了许子鹤答谢的时刻。

许子鹤手端葡萄酒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各位兄长,各位朋友,今天是我回到国内,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明天就要到上海大学报到,今晚参加邓总务长翰生兄与李贞嫂隆重的家宴,万分荣幸!刚才几位同志和朋友纷纷致辞,既是对我的谆谆教诲,也是对我的殷殷期望。离别七年再归故土,参加这么一个有美味可口佳肴,可推心置腹交谈的宴会,子鹤内心感慨万千,此时此刻,请允许我借此机会略表衷肠。”

这是许子鹤的开场白。许子鹤心里清楚,今晚在座的每个人都希望听听他的心声,毕竟在座的每个人都不能确定一个留洋博士归国后的真实想法。不认识他的人自不必说,就是熟悉他的几位朋友,也都至少四年未曾谋面,四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青年人的世界观,况且还是一个聪颖过人的数学博士。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在期待着。

饭桌一圈静悄悄的。

“子鹤出国,一去就是七载,先去西欧工技强邦德国学习数学,再去革命成功的苏维埃进修共产主义,并非为了光宗耀祖,为了荣华富贵,为了高官厚禄,而是要睁眼去看看外边的世界,那里是否和我们这里一样,外强肆意横行,军阀各自为政,战争连绵不断,平民任人宰割。这一点,并非我许子鹤个人所思所想,我当时的年龄和认识还远远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是在北京大学结识翰生兄,从他那里,我得到了启蒙。从翰生兄的言行中,我知道了一个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还要为别人,为民族,为国家。与他一起,我参加了北京的学生运动,翰生兄还替我遭受了凶狠的毒打,为此断过几根肋骨,兄弟之情,患难与共,生死相扶,我不会忘记!

“到德国后,学习目的和宗旨到底是什么,人生的价值到底如何,在我遇到这些问题和个人困惑的时候,恽先生和翰生兄给予了我无私的帮助和指导,他们来信坚定了我的信念,使我认识到我也应该担当家国责任,每次都给我醍醐灌顶的感觉,给我奋发图强的动力,给我枕戈待旦的激情,通过这么多年和恽先生与翰生兄的接触,我知道了自己人生的真正价值,就是要活出一个模样来,为自己争气,为家族争气,为国家争气。

“在哥廷根的时候,子鹤有幸结识了全道、汉俊、乾坤和馨倩四位好友,我们无话不谈,情同手足,学习上相互帮助,生活上相互照顾。我们一同远赴法国巴黎参加了对西方列强瓜分青岛的抗议,一同在哥廷根市政广场举办为中国人争光的活动,我们还共同发誓许下了身着洋装,口说西文,但自己永远忠于自己的祖国,毕业即回国效力的诺言。我们共同的奋斗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使每个中国人在国内不受权贵欺凌,在国外不受洋人歧视。参加哪个党派,走什么样的道路,仅是个人的自由和选择,只要能达到此等目标,我们就应彼此理解,相互鼓励,永不对抗。”

客厅内静悄悄的,每个人都盯着笔直站立的许子鹤。他的脸色因喝过几杯葡萄酒略显红润,饭桌上方白炽灯发出的亮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透出非凡的睿智和英气,脸颊上洋溢着自信与坚定。

“在德国的数学专业学习,我没有给中国人丢脸,每年的考试成绩都是所在年级的前两名。博士学位更是没有给咱们中国人丢人,是当年五位博士生答辩人中的唯一‘优秀’等级获得者。在专业学习颇有收获的同时,我也从数学系主任、大数学家希尔伯特先生那里学会了数学世界以外的东西,那就是正直、善良、博爱和不畏权贵。从数学系副主任、我的导师迪特瑞希教授那里学会了对专业的敬畏,对事业的执着,对他人的无私关心和帮助。可以说,哥廷根大学六年的学习,赋予我逻辑思辨的头脑,教会我做人处事的基本准则。以上提到的这些都是令人愉快的方面,但我今天同时还要说的是,几年的欧洲学习生活也是我人生中十分痛苦的阶段。痛苦不是来自学习上的困难和生活上的压力,而是在欧洲所见所闻对自己思想的折磨。大学课堂上,外国学生明目张胆歧视中国学生;在国际会议上,英法美日诸国集体蔑视和随意践踏中国主权;在外交场所,中国政府包括派出的外交官在洋人面前委曲求全甚至卑躬屈膝;在英法欧洲诸城,参与‘一战’致残,合法寄寓的华工生活凄惨,形如猪狗,无人问津……一次次个人和同胞的遭际使我这个有自尊的中国人逐渐清醒,数学能满足我一个人的求知欲望,但解决不了所有中国人的生存现状;数学能解决我一个人的工作和前途,但解决不了一个古老国度和民族的命运和前途。几年痛苦思索,让我个人逐渐认识到,不从思想上、体制上改变中国之现状,唤起广大民众的觉醒和并付诸行动,摈弃旧思想推翻旧体制,建立新制度,即使中国人个个都是数学家,也不能根据现有的公式、定理、公理在练习本上,在黑板上演算出一个崭新的有尊严的中国!如果这样的理想从数学课本上,从物理课本上,从生物课本上,或者从画夹里,从乐谱里,从国语字典里能够获得,那我愿意一辈子埋首在课本里!这可能吗?不行!那仅仅是空想者的乌托邦而已。”

许子鹤的话深深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确信面前的这位小伙子在欧洲的青春时光没有虚度。因为,留洋博士的头脑里不但充满同龄人的激情,同时还流淌着数学的理性。

“科学包括我所学的数学,可以服务国家和时代,但改造不了国家和时代。这个观点,实际上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一位著名的德国人提出来了。这个人就是伊曼努尔·康德,他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我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康德的这句话是我在苏联时,伊万诺夫教授告诉我的。我听后,立马感觉到大师康德是说给我许子鹤听的。我后来看了许多康德的论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大家都知道康德是位伟大的哲学家,实际上,他还是位杰出的天文学家,同时代没有多少人比他掌握更多的天体和星象知识,在比较知识和信仰的重要程度之后,他个人得出了这个著名的论断。我想,康德并非不知道知识的重要,但当涉及到自由问题,涉及到信仰问题,这个时候人就要把知识放在一边,为信仰留下地盘,为人的自由和发展留下空间。

“通过阅读康德的作品和传记,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推断,请大家听听正确与否。康德说过的这句话对他自己也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因为他后来同意担任柯尼斯堡大学校长,由以个人学术为中心变成以社会为中心,逐渐成为了一名自由主义者,支持法国大革命以及共和政体,还于1795年发表了一篇意义深远的长文《永久和平论》。康德的这些认识虽不完全合乎现实,但在‘人’与‘知识’两者之间,更关心‘人’,不但令人信服,更令人钦佩。”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曾读过康德的书籍,但是许子鹤讲述的这些内容他们闻所未闻。许子鹤的一番话使得满桌人惊愕不已。

话音刚落,大家随即报以一阵由衷而发的热烈掌声。

在大家兴致勃勃的期盼中,许子鹤继续着他的叙述。

“单凭数学不能实现这样的人间理想,那么怎样才能实现呢?我所加入的共产党与全道兄所在的国民党联合起来就能实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成为了共产主义组织的一员。在此我要坦陈的是,从对共产主义产生好感到愿意成为她的忠实信徒,促成我思想和观念上转变的是我应该感谢的一个特殊集体及其内部的几个骨干成员。”

桌边所有的人都被许子鹤的肺腑之言所吸引,无人动筷,更无人饮酒,个个平心静气,期待许子鹤的下文。

“这个特殊的集体就是中共旅欧支部,负责人是张申府、周恩来、赵世炎、李维汉等。朱德君是我哥廷根大学的校友,他先我加入这个以德法留学生为主的年轻组织,然后帮助我完成了思想上的转变,并介绍我加入共产主义信仰的组织并成为其中的一员,对我个人而言,这件事与我在哥廷根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相比,不但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加入旅欧支部的留学生中,大部分家庭背景都较为富裕,本可以通过欧洲留学镀金,未来回国寻到一份待遇优厚的职位,但和我一样,他们在异国他乡也遭遇了西方人的冷眼和恶语,这使他们痛苦不堪。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令他们感到痛彻心扉的是,西方诸国对自己祖国和民族的肆意侮辱歧视。我们中国人对两种侮辱最为忍受不了,一是侮辱父母祖宗,二是侮辱民族国家。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一帮人最终行动了起来,人人从‘本我’迈向了‘超我’,从‘小家’迈向了‘家国’。我恰在欧洲,受感染熏陶,自愿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一想到今后能为国家为民族特别是为最广大的劳苦阶层撑腰做事,至今仍感到热血沸腾!”

围坐在饭桌旁的皆非等闲之辈,大家知道,许子鹤的讲话是以时间为序的。从北京大学到哥廷根大学,从认识邓翰生、恽长君到后来与两人多年情同手足的交往,从在哥廷根大学先认识王全道到后来朱德的启蒙和介绍入党等等,现在轮到他讲述在苏联莫斯科学习进修的情况了。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

“受旅欧支部的派遣到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进修,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次机会。刚开始时,我还不愿意去,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十分幼稚。在莫斯科的一年时间,我结识了苏联一大批布尔什维克,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冲天,在我所去过的国家中,我还从没有见过哪个国家的精神面貌能像他们那样,让人从心底对他们产生钦佩。

“在那段时间内,我还结识了一批从国内各个省份选拔去的优秀同仁,比如中共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和党小组长董义堂等,他们不但对国内情况比我更为了解,而且比我更具有吃苦精神、大局意识和坚韧的毅力。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我克服了生活上的许多困难,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当中去。在苏联知名教授和其他老师的帮助下,不但较为系统地了解了马克思所论述的共产主义的基本思想和观念,还深入研究了崭新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制度的成立过程和目前的运行状况,我想这些都会对我今后的工作大有裨益。”

许子鹤所说的这段话,实际上是对自己欧洲七年的生活轨迹做了简明扼要的总结。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感谢在座朋友对自己多年的牵挂。

饭桌一圈人先是报以热烈掌声,然后纷纷站起,举杯向许子鹤表示庆贺。

邓翰生和李贞还特意为许子鹤准备了四个广东菜,蚝油豆腐、白云猪手、香芋扣肉和佛手排骨。故乡的味道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纵然这些菜许子鹤在老家基本没有享用过,每道菜一上桌,他还没有动筷子,就已经垂涎欲滴了。

“子鹤,我听中央组织部的同志讲,回来的路上并不太平。”邓翰生一直为许子鹤的归国行程捏一把汗,现在才敢问问许子鹤。

许子鹤把在火车上和海参崴遇到的情况简短地述说了一遍,然后说:“我以前从没有料到国内斗争形势会这么严峻,这次的行程教育了我,使我知道社会上‘人的集合’较之‘数字的集合’,可要复杂多了!”

对于许子鹤的数学表达,大家笑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和苏联从事马克思著作研究的大学者伊万诺夫教授有很多交往?”恽长君主编的《中国青年》转载过几篇伊万诺夫教授的理论文章,青年人读后,都有如饮甘霖之感。

许子鹤只字未提自己为伊万诺夫教授翻译德语书籍的事,只是笑着谦虚地回答:“岂敢说是和他交往,应该说向他讨教。向他提过很多理解不了的理论问题,他都耐心给予了解答。我回来时,他还送我两本书作为纪念。”

恽长君的眼光一下子明亮了几分:“子鹤,麻烦你与他保持联系,我的杂志和你将要创办的刊物都需要他这样的学者指导和赐稿呢!”

“好的!我没有一点办刊物的经验,今后还得继续向恽先生讨教。”党组织交给许子鹤的刊物《发动机》,与在国内已经赫赫有名的《中国青年》不一样,以介绍国外特别是苏维埃社会主义活动为主。许子鹤心中早已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多向恽先生请教。

晚宴在欢快的气氛中进行。

临近结束的时候,郭馨倩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向许子鹤提了一个问题。

“大博士,你们原来在哥廷根大学一道学习的四位好友,三人都成家了,唯有你孑然一身,可能要钓一条比夏府里的千金更大的美人鱼了?”

郭馨倩说完,又朝崔汉俊夫妇一番鬼脸,逗得两人红着脸暗笑不止。郭馨倩的话是有根据的,除了在上海的王全道和崔汉俊结婚生子外,在柏林的李当阳也成家了,娶了一位柏林最大茶叶商行华侨老板的混血独生女,她集父母优点于一身,是柏林华人圈公认的“小赛金花”。

“我钓到美人鱼后,一定告诉你们几个,请你们看看,能否与三兄弟的娇妻相媲美!”

一句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在众人的笑声中,许子鹤心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失落还是源自郭馨倩的那句玩笑话。许子鹤今晚见到典雅华贵的郭馨倩和崔汉俊天生丽质的妻子夏薇薇后,年轻的心顿时一阵怦怦直跳,之后就是一番幻觉。在幻觉里,今晚,他自己也像王全道和崔汉俊一样,身边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名门闺秀,举止端庄,知书达理,一笑一颦都优雅动人,一举一动都尽显教养……郭馨倩的这句玩笑话,触动了他敏感的心灵,毕竟他还是个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感性青年。许子鹤的心情变了,是啊,和自己一起在哥廷根大学留学的三位同窗,如今都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妻子,建立了温馨美满的家庭,他们是幸运的,而自己呢……想到这里,一阵失落和酸楚涌上许子鹤的心头。过了一阵儿,理性的许子鹤还是平静了下来。

陪同邓翰生夫妇送完客人,许子鹤一番真诚致谢之后也准备离开。

“有个谜还没有解开,不知你还愿不愿意知道谜底?”邓翰生问许子鹤。

“哪个谜?”

“你见到恽先生时,问过他为什么没有带夫人来这件事呀!”李贞从旁边提醒。

“哦!对,对!当然想知道!”

李贞开始讲述恽先生的故事。

“恽先生太爱他的妻子啦,如果今天能带,一定会带的!”李贞说。

“怎么回事?”许子鹤不知其中缘由。

“他妻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邓翰生接着告诉了许子鹤恽先生的遭遇。

恽先生与爱妻结婚几年后,妻子怀孕,双方家人都欢天喜地。妻子产期将至,他打算把妻子送到条件较好的医院生产,而家里的亲戚朋友不同意,说女人家生孩子见不得外人。迫于世俗压力,他屈服了,最终把妻子安置在家里临产。天有不测风云,妻子难产大出血,接生婆无法处置,生下一个男婴之后,朝他脸上疲倦地望了一眼,便撒手人寰。悲痛欲绝的恽先生长跪在闻讯赶来的岳父岳母面前久久不起,号啕恸哭,自责误了妻子年轻的性命,向两位老人发誓永不再娶。安葬爱妻之后,他在亡妻灵位前郑重保证永不再娶,“使此心如古井不波”,“吾愿吾托身为女子,与汝为妇,亦一尝怀孕分娩之苦,以赎此生之罪”。他还毅然决然地改号为“永鳏痴郎”,以示对妻子的追思。更让人痛心的是,他们苦难爱情唯一的结晶不久也因病夭折了。

听完邓翰生的叙述,许子鹤的头脑一阵眩晕。许子鹤与恽先生通信交往多年,还多次向其请教爱情婚姻问题,但他从来没有在对方来信中察觉到其爱妻已经不在人世多年。恽先生信的字里行间不但没有流露半点失落和消沉,而且一直充盈着对妻子热烈的爱恋和由衷的称赞。

“子鹤,朋友们都知道恽先生写给亡妻的一首诗,翰生在笔记本上抄下来了,这会儿你想看吗?”李贞问道。

许子鹤默默点了点头。

一会儿工夫,李贞递来了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一首诗一下子映入了许子鹤的眼帘。

郎君爱唱女权论,

幸福都拼付爱神。

常欲寸心如古井,

不妨人笑未亡人。

横风吹断平生愿,

死去已看物序更。

我自修身俟夭寿,

且将同穴慰卿卿。

一字一句读完,许子鹤潸然泪下。

临出门时,李贞还告诉许子鹤,恽先生的婚姻不是自由恋爱的,是父母包办的,起初他自己也不同意。为亡妻守义马上就要九年了,不是真情君子和真心汉子是坚持不下来的。在这九年中间,家人、亲戚和朋友多次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和“通情达理的亡妻在九泉之下也会理解”这样的话来劝导他,让他再娶再育。每次,恽先生都以一句话断然回绝:“女子丧夫,须守寡终身,男子丧妻,就可以转眼即忘之而另结新欢,这是何等的不平等,何等的罪过!”

坐人力车回家的路上,许子鹤回想起了郭馨倩和夏薇薇,并由此联想到了自己,心中无限惆怅。

才貌双全的恽先生对爱情有着如此的忠诚,自己能做得到吗?许子鹤一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在摇晃的人力车上颠簸了一路,昏暗的灯光下,叶瑛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若隐若现,忽远忽近……

在下车的那一瞬间,许子鹤终于做出了决定,不能再冷落农村姑娘叶瑛了。晚上回到公寓,他要马上提笔给远在广东澄海的叶瑛写信,告诉她等把这学期课程教授完毕,就回澄海与她见面。

注:小说主人公许子鹤的原型为革命烈士许包野。许包野,祖籍广东省澄海县,1900年5月生于泰国一个华侨家庭,7岁回到祖国。1920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先后在法国、德国和奥地利攻读哲学,并获得博士学位。1923 年2月经朱德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被派往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任教,任教5年,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作出了积极的贡献。1932年10月,党中央任命许包野为中共厦门中心市委书记。1934年7月,中共江苏省委连遭敌人破坏,调任江苏省委书记,领导恢复和重建江苏省委机关。同年10月,中共河南省委遭敌人破坏,又调任河南省委书记,在处境十分危险的环境中领导河南省委坚持斗争。1935年2月,由于叛徒出卖,许包野在河南郑州被捕,随即被押解到南京国民党中央军人监狱。1935年在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时年35岁。

(长篇小说《苍茫大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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