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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倩

2016-12-06文/王

作品 2016年10期

文/王 邪

聂小倩

文/王 邪

王 邪1992年生于河南洛阳,曾用笔名十一娘,现于西北师大攻读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获第六届“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大赛散文类一等奖。

《聂小倩》的选材并未第一时间吸引我,有关聂小倩的各种文学、影视作品已十分丰富,我们早已谙熟这个取自《聊斋志异》的鬼怪故事。然而,作者一改陈俗,燕赤霞燃烧成了能灼伤人心的烈火,宁采臣成了翩跹而过的蝴蝶,而聂小倩则被塑造成了两个男人感情烘焙下的“女人”。文本的空间是广阔的,作者撤去阴阳的界限,打通古今,将三人的纠葛放在一个模糊的背景下,用具有冲击力的幻想重构了一个独特的世界,为聂小倩的亦鬼亦人创造了合理性,对幻境与现实进行了双向建构。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去观照这段传奇故事,又以鬼怪故事中的人物原型来建构现代小说的结构,这样的写法无疑是“有趣”的。王小波《红拂夜奔》中的红拂、李靖、虬髯是此类写作的代表作之一,诸如此类还有李碧华的《白蛇》,也是用现代性的手法去重塑传奇。再者,作者扎实的语言功底让整篇小说颇具美感,文白杂糅,起伏跌宕,有唐传奇的风韵。

——宋阿曼

许多年后,燕赤霞人老马瘦时,只喝得起最便宜的水酒。可只要是酒,摧心肝的招数就没有使老,照样拿得住他。

卖酒的小厮欺他,说是三斤酒,给他称的是一斤水,一斤酒,一斤瓶。他也不管,事实上他管的事也不多,等一瓶酒喝尽,他就该回忆起聂小倩,思绪总卡在聂小倩说的那句话上:“我不喜欢他了,不喜欢我的人我也不会喜欢他。”聂小倩素着脸或者浓妆时都好看,唯独哭过后的聂小倩妆残粉败,断井颓垣一般萧索难看,这时聂小倩就会借着天光对着镜子,细细地点绛唇、整花钿,指尖沾了刨花水把头发一缕缕抿得一丝不乱。他仿佛听见聂小倩感叹非常:“这燕赤霞越发会耍滑,大名鼎鼎的照妖镜,也不过是一面铜镜子,黄澄澄的,再脂红粉白对着这镜子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若能照清个东施西施,就得夸工匠手艺精湛了。”他就目光游离,意味不明的笑了。

其实那时聂小倩还想着,回头得找燕赤霞谈谈心,做道士的,要守职业道德,打铁是副业,小打怡情,打得粗制滥造是要挨打了。毕竟,燕赤霞那死鬼师父托孤给她时,她是答应过要监督小燕把道家发扬光大的。

她本来是跑去看看一个人寿终正寝是怎么个寝法儿,竟叫老道临场发挥,给自己添了一桩大麻烦,她本待推脱自己大闺女没有养小子的人生经验,看着老道泪汪汪的脸,终究心一软。老道老怀大慰,倒没辜负聂小倩来的本意,补偿性的表演了个含笑九泉。聂小倩把还是个清秀童子的燕赤霞领回兰若寺,没想到小童子十分硬气,看着山门就是不进,聂小倩一拽,童子干脆抱着兰若寺前的歪脖子树不声不动定如山。聂小倩一想,也是,童子是道家高徒,自己居的是释氏庙堂,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古人云隔行如隔山,就不再坚持,转而在老道坟头为之结了个茅庐。数十年风风雨雨,那茅庐兀自亭亭玉立,可知她办事是十分可靠的。

待到日后秉着一颗红心想监督童子发扬道教时,童子面对她提出的表演道术的要求,一愣,然后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举动。聂小倩方才了解小燕承自他师父的唯一法术,就是拦着一切想要投宿兰若寺的人,真诚无比地告诉人家:此处有鬼,闲人莫进。无论这数十年来的闲人是清俊才子还是美貌佳人,抑或是半路躲雨的砍柴的张樵,和老婆干仗后被撵出来的杀猪的郑屠。聂小倩看着自己的桃花儿朵朵刚打苞就惨遭摧残,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回也没习惯,就和他打商量,她又不害人,一个人在这庙宇里委实冷清,便放一些人进来罢。然而燕赤霞自小便工作态度严肃认真,听了沉思一会儿说:“姐姐,我可以过来跟着你念书解闷的,你的年纪那般悠长,有些孤本残本你总是见过的吧。贫道想着技不压身,贫道想着长者赐不可辞,便勉强听听吧。”总之聂小倩觉得燕赤霞的墓碑上是当得起兢兢业业,童叟无欺这八个大字的。

荒庙人闲事少,谷物一年两熟,燕赤霞和村上的后生一样混混账账的拔节抽长着,惹是生非狗也嫌。那时是恶月过去不久,拴柱和他打赌,传说中看见双头蛇的人会生重病,二人拎着搂草棍上了后山,也不确定能不能看见,还是以打草为主要任务,毕竟,打不来草会挨娘打的。恰恰走到河边,一条两头蛇在水中扭动翻滚,搅得水花像开了锅。拴柱一见就吓跑了,燕赤霞忍着恐惧看见了,哪里是两头蛇,是两条蛇拧成一股,俗称蛇交配。他看着和水草一样忽近忽远缠绕不休的蛇,脚下定住了,如遭雷击的脑中有什么轰的一声划过去了。回到兰若寺,饭也懒得吃,直接上床蒙着头睡了,一个梦挨着一个梦的来,梦里聂小倩笑着偎过来,常相见的脸就贴在他的心口上,不知说着什么,反正她说什么都好。呼吸间的热气呵过来,透过衣服层层缕缕缠上来,小银蛇乱窜上脖颈,一下子勒紧了,眼底的红莲也火烧成成魔阵,困住他要生要死。潮水涨上来,他欢喜极了,刚才的舒缓愉悦包围渐渐淹没了他,溺毙的紧张感又让他仰起头奋力呼吸,浪头紧跟着打过来了,又温暖又霸道,终于危险到抵死,他看见聂小倩的脸碎成星光璀璨,万千灯火一齐熄灭。

聂小倩找到拴柱,回来后就忧心忡忡,打那种无稽之谈的赌已经是脑子发热了,本来一剂凉茶灌下去就好,现在不吃不动、不言不语可不就是生重病了。燕赤霞张了张嘴没说话,他看着聂小倩,想起梦里的呵气如兰,心口发紧发慌,不敢看她。这种慌更具体的表现为一种别扭,他怎么能说,他对他敬爱的姐姐,有那种该打的坏想法儿。

他带着迷惘来到翠眉楼,城中最大的妓坊,楼中各种风情的女妖精们活在拴柱们这一类少年的春梦里,夜夜红袖招人,吸取阳神。名妓就是翠眉楼中最出彩的人物,咬着手帕子,眼风送过去,百折千回的一声“人家不吃人心会老的”,比真妖精还妖精,自有无数的黑心红心送上来等她闲了看一眼,她才是最肆意的心肝。

到名妓那里,和兰若寺决然不同的风情让他略微拘谨,名妓看出来了,纤纤玉手剥了个橙子递过去,吃一阵,聊两句,燕赤霞的底细就一干二净透尽了。名妓呜呜咽咽地摆弄一会儿洞箫,夜色渐渐已浓得化不开,通常这时候燕赤霞已经上床就寝了,此刻正眼涩目乏。窗前高几上一盆郁郁葱葱的茉莉从中午的含苞而待,这时已开到极盛,馥郁的香气安安静静地和烛光站在一块儿,名妓随手拉下合欢罗帐,细着嗓子唱曲儿:“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 ”燕赤霞到底年轻。如果是外面那些惯会起哄的浑人,这时就该油滑接口“我在这儿呢”。名妓引着他的手从衣袖底下向更深处滑进去,醉眉恨眼的吟唱:“风常来,雨常来,信书不来。”这是欢场中的套路了,头回来的也不能说明,须得作个不能忘情的痴情模样。恩客们也有自己的应对,无不急火着解释:“写了,只是你妈妈扣下来了。”此时燕赤霞的手翻山越岭,所见识的早已目瞪口呆,名妓肘后系着的香囊盛的不知是什么香,燕赤霞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下子神思归位清醒了,连忙掩上衣裳, 撩开帷帐落荒而逃。名妓笑了,这孩子真是个雏儿,特意走到门口,踩着门槛挥了挥手:“小兄弟,再来啊。”

燕赤霞跑出来就心定下来了,胸中藏着一团火,他明白自己是实实在在欢喜着聂小倩,不管她这一声姐姐是不是名分早定。聂小倩听后,斟酌沉吟,委婉措辞道:“你知道,少年人对身边的年长女性产生感情是正常的,孺慕罢了,不能理解成爱慕。”燕赤霞鼓足勇气争辩:“年龄不是问题,人鬼不是问题。”聂小倩就不得不明说了:“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害了你。”燕赤霞:“怎么害?”聂小倩袖中捻着竹扇转了转:“那就耽误了你。你看村头的李二妮不是挺喜欢你的么,找个你的同龄人,去谈情说爱,去争吵掉泪,去相互扶持,做一对少年夫妻多好。”燕赤霞执拗得像头牛:“我做道士的有什么耽误的。”他为聂小倩多此一举的例子快要气疯了,又委屈,胸口的闷疼没完没了。而聂小倩已经不再专门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了,她走进卧室,把燕赤霞关在外头,她也无语得很。

被小倩拒绝后,宁采臣来的时机恁地巧,白衣广袖,风度翩翩,这乡野再养不出的风采人物,就偏偏投宿在了兰若寺。聂小倩后来委实不冤。燕赤霞还没缓过来,就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有了心爱的人,这打击何等残酷。他少年人心性,以为捉弄走了情敌,聂小倩还是和他厮守着,只是这么多年太阳要出来,月亮要下山,永远不会变的。于是宁采臣的腰带就出现在门口大黄的窝里,大黄新生了几只小崽子,这细棉嫩布正好做贺礼,你不见大黄欢喜得汪汪叫。然而第二天宁采臣坐在床上,一手论语,一手香茶点心,惬意得很,隔着窗子给燕赤霞上眼药,对着聂小倩告状:“你家大侄子太调皮了,书塾里的先生戒尺都多打断两根罢。”聂小倩手上针线不停,清辉色上扣着的桂圆荔枝栗子绣了一大半,正是取得连中三元早日及第的好意头。她睨了燕赤霞一眼:“说你呐,大侄子。”燕赤霞想,太讨厌了,讨厌的书生。不过还没等他想出新的赶人法子,宁采臣就走了。

宁采臣走得相当匆忙,背着书箧,推开门,月黑风高,也不琢磨推敲了,一抬腿跨出兰若寺,就是人间天地宽。大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燕赤霞从廊下转出来,抬头望向二楼,思索了一下还是上前讨嫌去了,他叫了一声姐姐。聂小倩偏过头去不看他,宁采臣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可是这种不告而别的羞辱太难堪了,聂小倩忍了又忍,还是对着燕赤霞出了一口气:“不想长个儿了?还不早点睡。”燕赤霞凑过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伸手去抱她,聂小倩却推开他,把脸埋在他掌心里,小小一张面孔,就放在他的掌心里。燕赤霞欣喜得要昏过去,掌中的宝啊,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来,给什么都不换。聂小倩珠泪凝结在睫毛上,泪眼望着他,轻轻一合眸,珠子滚下来,端端正正落在他手心,她说:“你听过牛的眼泪抹在人的眼睛里可以看见鬼,却不知鬼的眼泪抹在人的眼睛里却可以趋利避害呢。你脚程快,多走两步,悄悄放在他身上,我就放心了。”燕赤霞觉得托着珠泪的掌心都烧了起来,灼得人火辣辣的痛,痛后还抹了浓盐水,他掌心的新肉再长不起来了,偌大的空洞是再也好不了了。

他低低的说了一声:“那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姐姐了。”聂小倩看着他走得凌乱,知道这回事真的伤了少年的心了,只是她也乱得很,知道了又怎样呢,燕赤霞想要的,她聂小倩已经一捧心火烧尽了。

过后两个人都没有提及那晚的事,表面上就像树上的叶子翻了一面继续晒太阳一样自然。寸寸成灰的聂小倩想不通,睡不着,易惊醒,时梦魇。刚开始伸手摸酒瓶,还知道顾忌,只喝一点点,一口酒下去,从喉管一路暖和到肚子里,起的是镇定作用。再多抿一口,慢慢的手脚也暖起来,酒意蔓延过四肢体骸,让人放松懈怠,等酒意上头,心脏砰砰跳,就只记得欢喜了,宁采臣不用祸国殃民,他只祸害她,夜半棋子和灯花一起落下,蛙鸣吸声,朦胧中,呀,是他来了。啊,酒底乾坤大,杯中日月长,真是妙物。可她有时候清醒,还不忘告诫燕赤霞,你看见了,往下路走多容易,顺坡淌水一般,稍微松了神经,就身不由己。

聂小倩开始明目张胆的酗酒,午后太阳还没转过西书房房脊的兽首,她已一杯在手。见过的都说做美人格外占好处,聂小倩神智昏昏,眼睛水汪汪的,时时双颊艳丽如桃李三月春风,真是醉酒姿态再落拓也别具风华。宁采臣后来又到兰若寺,那时他宦海浮沉几度,也没有遇见别的女鬼能让他中状元、给他生儿子、给他纳妾、嫡子和妾生子又中状元,他宁家五子登科五世其昌,他甚至没有遇见过第二个女鬼,所谓机缘和因果看太多,不过弄人二字,心境早已平和。他投上拜帖请求见上一面,只是想看看故人是否安好,没有任何企图,目的清白的少年时的他肯定不相信。聂小倩没有答应,那时忙着别的事。人家劝她照着崔莺莺的话本,为了推动《聂小倩》的剧情发展,这时最好写点什么送出去。聂小倩提笔沉思良久,焚砚烧书,始终不置一词。人人道她绝情,也有人下了两个铜板的大注,赌她是喝酒把脑子喝傻了。燕赤霞却知道,聂小倩因为酗酒的缘故,双手已废,拈笔颤抖,不可自遏。那双纤长莹润的手曾跟随卫夫人学书,尽得真传,写得好一笔簪花小楷,写过香奁词,最早时也为燕赤霞开过蒙。如今废了,毫无悬念,求仁得仁。燕赤霞没有替她辩解,他知道如果聂小倩还剩下什么,除了痛就只有骄傲。一如尽管聂小倩包着酒瓶猛灌,醉得狠了也如世间凡俗失意人一样会哭闹,会不讲理,即使也会当街解衣,小便失禁,滚在灰土里倒头就睡,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他宁愿日夜不吃不睡跟着为她收尾,他都不曾劝她戒酒,因为他知道这个女鬼有多没出息,就有多不容易。

酗酒引起头疼,聂小倩发作起把头往墙上撞。只有一次她将一支攒珠小凤簪抵在耳侧上方,幸好被燕赤霞及时夺走,可是簪头刁钻,从眉骨划破面容,再也补不好了。

发生这种事,燕赤霞就不得不求助他山之隔的黑山老妖了。黑山老妖和聂小倩相逢自少年时起,中二期没过时,下雨踩水花,爬墙看美人,一起胡作非为的交情,至今已快十年了,姐妹一般要好,总劝得住她。黑山老妖方向感不好不说,还总以为兰若寺在东北,以至于她到兰若寺时,聂小倩昏睡许久,只剩下形销骨立。黑山老妖坐在她的床头,抚摸着她干枯的长发,宽慰她:“年轻姑娘,头一次恋爱,还没开花就遭着霜降,是怪不容易。没有处理问题的经验,委实容易钻牛角尖。”她扒拉了一遍自己认识的鬼君,遍寻不出一个又英俊又知情识趣又有点经济基础的,不禁有些气馁。也是,早有这般出彩的人物,她如何还小姑独处呢。聂小倩见她不开心,倒打起精神开解她:“各花入各眼,不定什么时候缘分就到了呢。”这之后,聂小倩似乎好了,说似乎,是因为事后想起来,比起她的哀毁过度,那真是一段难得珍贵的静好岁月。她尽量把燕赤霞当大人看待,和宁采臣一样,是成年男子,是杂花生树时节,在河之洲的关雎鸟儿。

病好之后的聂小倩越来越依赖燕赤霞,越发唠叨,事事要和他说过。他二人关系却说不清远近了。有时燕赤霞曲起手臂,叫她来捏她的肌肉,聂小倩也配合:“哎呦,铁一般结实呢。”有时燕赤霞问起她还记不记得醉酒后的事,聂小倩想,她只是醉了,又不是失忆了。哪能,哪能不记得,不记得他呢。近来燕赤霞要去考道士牒,对自己降妖除魔的职业前景十分乐观,聂小倩也为他高兴,变着花样做营养餐,据说这菜谱是状元曾用过的,把燕赤霞关心得密不透风,头上直冒汗。临到考完燕赤霞信心满满等成绩,放榜那天聂小倩早早等在门口,迎上来问:“数到你的名次用了多长时间?”燕赤霞弹指一挥,聂小倩就山明水秀地笑了,做饭时也笑,没人时也笑,绵延不绝地笑。燕赤霞也很开心但是不愿轻易表现出来,绷着脸,假装无可奈何的说:“虽然是一个傻姐姐,我也不能嫌弃啊!”没说完自己却笑了。

结果皇家审核不通过,聂小倩托关系问了,招生办的说,都怪聂小倩出身不好,燕赤霞多好一苗子啊,就该和她划清界限。聂小倩问燕赤霞:“你真想去啊?”燕赤霞埋头泪光闪闪,聂小倩心就抽抽地疼了,说:“你在考场上的题目是什么呀?”燕赤霞说:“《家庭养老的可持续性分析》。”聂小倩就不说话了。她求到考官门下,考官说:“听说聂家千金善绣而早夭,真是天妒红颜啊!”聂小倩自入冥幽,不再动针,手艺渐惰,故而转学笔墨,此时关头却不好推却,只得闻弦歌而知雅意,低眉笑道:“多谢大人垂爱。”聂小倩出身高门,受过良好教育,生前的绣片存世不多名气极大,近年来炒作到连城,这考官很懂行情。到底聂小倩绣了一幅迤逦山水送过去,燕赤霞这时却不愿意去了。

燕赤霞此时和一个名妓正打得火热,这事聂小倩是知道的,燕赤霞形容名妓时用了一个词“撩人”。他半夜搂着名妓数月亮看星星,春心萌动,酸诗勃发,顾不上兰若寺。她本心不希望燕赤霞和名妓相好,只是不喜欢她身上不羁的风尘气派,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对世间存着轻蔑,偏偏这气派也吸引了她。不知情的人,谁见了名妓和燕赤霞不赞叹一声年貌相当呢,可这四个字,和她聂小倩万万是扯不上的。燕赤霞对聂小倩的表现感到很丢脸,食指绕着太阳穴画圈圈,挤眉弄眼:“姐姐年纪大了,你懂的。”他的名妓就拿手绢捂着嘴无齿地笑了。

燕赤霞不是何等狠心不看她,只是聂小倩确实不酗酒了,他不需要目不交睫的看顾着了,他对聂小倩的感情也很复杂,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把自己送到人家手上去作贱,这种恨其不争又可怜自己的感觉交织着,不知如何面对,索性含糊着避过去。加上城中又繁华,名妓又风趣多情,心在一个地方,那另一个地方眼睛注定是看不见的。以至于聂小倩的病又坏了,恶化得非常快,且症状稀奇古怪,走火入魔。事情是如何发展的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命运早已举起利刃,准备收割了。

聂小倩慢慢的也觉得是自己酗酒留下了后遗症,她怯了,在燕赤霞和他的名妓的打量的眼光里,手脚笨拙,眼珠木涩,记忆力减退并且口吃。她低眉垂首,姿态温驯,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不想成为的人。

有一天她听说数十里外有个医生,专医鬼,包治各种疑难杂症。她有心去看看,自己是怎么了,她想了这么久,就得出一个她有病的结论。但是她不敢出门。《酆都晚报》上说朝廷下定决心扫妖除魔,地府鼓励在外游鬼尽快回归,孟婆汤都免费了,过桥费也不收了,投胎政策也放宽了,给管事儿的上点硬货,分配时还能由着挑下家呢。黑山老妖很担心聂小倩的前途问题,经常驾着马车翻山越岭不辞劳苦赶来,催促聂小倩早作打算。聂小倩此时也烦心着,除了她的病,最近烂桃花颇多,又有一个书生给她表白了。聂小倩很愤慨,她对黑山老妖说:“看着也是好好一正常人,怎么一开口就跟少长了半片脑子一样,他也就能和绿豆看对眼,你觉得我像绿豆么!”黑山老妖一挥手:“你打住,说你自己,到底投不投胎,你怎么打算的。”聂小倩顿时敛容,半晌说:“小燕看着挺高一个子,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我不放心他和名妓,再说我怎么着也得把病看好了。”黑山老妖抬腿就走,她说:“人小燕以后就是百子千孙和你有何关系,我告诉你,你不说这浑话前你一点病都没有,现在我相信你有病,病因就是你作的。”聂小倩本来还想借着她的马车去看病,看这阵势悄悄的歇了。她还是去找燕赤霞,站在名妓高高的楼上说明来意,燕赤霞和名妓说那都是骗人的,聂小倩不信,也什么都没说。后来有专门的车马来接病鬼,宣传单彩页上写着到场的买药送高香,聂小倩大清早就背着小马扎排队去了,从早排到晚饿得发昏,有人把着门收钱卖药送高香,不买的不准走,钱不够?没带钱?不着急,有专人陪着回家取去。燕赤霞沉着脸来找她时,聂小倩没有钱正红头赤脸让人家训着,他一把拽住聂小倩就走,看门的见并不是孤魂野鬼也不敢十分为难,燕赤霞的剑都没有出鞘就顺利走出来了。聂小倩坐在名妓华丽的待客室里,也知道如果不是小燕,自己绝难脱身。燕赤霞坐在对面,很困惑:“你有病啊!” 聂小倩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我有病还不让我去。”

后来又有一次,聂小倩去领药,免费的,但是去的鬼太多了,最后都打起来了,拥挤踩踏中是燕赤霞把她拽出来,回家路上她跟在后面臊眉搭眼的,燕赤霞已经不想废话了。

再后来聂小倩还是去领药,她的身体已经没那么差了,但是她仿佛在领药过程中找到了人生乐趣,精神上有了寄托,这就像因为孤寂,有的老年人养宠物管猫狗画眉鸟儿叫儿子闺女,有的老人热衷于和广场舞做深度交流,聂小倩沉迷于领药,也是培养出的一种爱好。她还认识了几个同病相怜的女鬼,拉拉扯扯做了姐妹,在领药路上结伴而行。燕赤霞知道那药多是面糊糊团出来的,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见她还有伴,就不大管了,随她疯疯癫癫闹去。黑山老妖见此也不愿多事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嬉笑怒骂,谁能说这不是个伤心人?”

最后一次聂小倩去领药, 再也没有回来,朝廷已经不愿再容忍了,假借放药把千余鬼包了饺子,然后,狩猎行动开始了,名门正派大义凛然的做了先锋,年轻道士们就借着这个机会实际操练了,也杀得非常卖力,后来散兵游勇也来了,人人杀红了眼,修罗场,活地狱,这批鬼彻底灰飞烟灭,永无鬼籍。

燕赤霞得到消息后,悄悄从名妓的楼上下来,到兰若寺聂小倩住的厢房里坐了一个下午,午后的阳光铺陈满地,鸦雀无声,一切建筑、陈设、花草都毫无心机地摊开曝露在他眼前,这时像是借着别人的眼来打量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景物,他奇怪自己从没留意到兰若寺破败至此境地。他甚至觉得她还会从厨下走出来,笑盈盈问他,今晚想吃什么菜?有时她收了衣服,不敲门就进来,惹他一阵狂叫,放下的衣服上有皂角晒干后的清苦味道,真让人安心。有时她眯着眼,喊他来,针怎么也穿不上。处处人声鬼影,幻视幻听闹得他头脑闷疼。他仿佛还看见聂小倩坐在廊下,手持绣绷,眉目宛然。

以为还有漫长的日夜,来和她争吵、闹别扭、甚至相爱,去构想未来的细枝末节。这别离来得太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燕赤霞没有防备,一声告别都来不及,来不及说我爱你、对不起,就再也见不了。再也见不了,不是她出了远门,走再久终究有风尘仆仆回来的那一天,叫归期。何时胸口碎大石,等这一锤重击砸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承受不住。这三界求索、五道轮回,再也没有这个人一点气息。

聂小倩死后,燕赤霞发现了她做的几套衣服,细麻布反复过了好几次水,正轻柔吸汗。一根丝线劈开二十四股,浅浅淡淡的白,轻轻重重的红,红红白白的并蒂牡丹嫣然开在衣襟处,两只白头翁一前一后飞在牡丹上角,这个绣图有个名儿,叫长春白头,寓意是非常好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做好的。他鬼使神差地上身试了试,肩宽、腰围、臂长,无一处不贴切,无一处不合意。他埋头在臂弯里冷汗涔涔,他不知道聂小倩就这么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多想追过去问个清楚,埋藏在他心里的种子再也等不及的发芽了。可是等到燕赤霞也死了,没人记得聂小倩了,那时候聂小倩就算真正死得干干净净了。

燕赤霞在黄昏时一把火烧了兰若寺,火苗像春天的草一样疯长,渐渐燎原,他就站在寺旁烤手直叹息,这个天秋风还未起,可是真是冷啊,这个大火炉没有女鬼聂小倩和她的温情悲喜,哪里能是兰若寺呢。燕赤霞从树下挖出了聂小倩的骨灰坛,他想他的姐姐这么多年都呆在阴冷潮湿的地下,怎么会开心呢。

他扔给镇子口的马夫一面铜镜,不是他轻狂,他少年时打的铜镜精美极了,兰若寺出品的铜镜是很有些市场的,然而马夫打量后说,这不值钱,有兰若寺聂姑娘签名的才值钱。哦,他想起来了,乡下人不识字,过年节时候也有办法,裁上一张红纸,吃饭的粗陶碗倒过来蘸了墨汁子,扣上两排整齐墨墨黑的圆圈,连上横批都有了。就是这么个意思,谁能说这不是春联呢。还是聂小倩给兰若寺贴了对联,引得乡人知道还有人识字,纷纷来求,也不白来,托着自家炸的白糖糕、油果子,香烛纸钱,礼多人不怪哪。后来燕赤霞长大了些,督促他习字,这写对联的活儿就包给他了,也不白吃人家的白糖糕不是!聂小倩就搁笔了,后来是手废了,流落出来的手迹就成绝笔了。

原来一直以来,聂小倩就是一种名头,娇娇女娘的品格儿偏偏大马金刀的姿态摆出来,就当做走镖的镖旗、庇护着兰若寺,庇护着他。聂小倩和他磕磕绊绊活了这许多年,总有一层亲情做底子,再决裂是有分寸的。可是到最后多大仇多大怨,什么都不留给他,不过说到底,聂小倩何曾属于过谁呢。他记得和她的第一面,他的师父死了,她走近他,成了他的依靠,他的日月又衔接上了。

说来好笑,少年人的兴趣多数来得突如其然,去得又莫名其妙。有一天聂小倩问他,怎么不打铁了?燕赤霞一阵郁闷,他打的哪儿是什么铁。他打了一套十二面青铜镜,背钮上十二月花信,轮番照见她一年四时八节的容颜不老,繁花永驻。譬如他心口的护心镜,本是打给她的镜子中最小的,一面小小靶镜,照的是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花面交相映的画面永远不重来了,谁再配做他的镜中人。

镜子背面錾刻着梅花篆字,小小的三个字,当年他临了一遍又一遍,多少没出口的心意就在这不起眼里。为着怕她窥破,连欢喜都是隐晦的。如今更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又是一年七月半,放焰口,放河灯,热闹的人间和鬼界同欢,远处的宁采臣在捎给祖先的河灯中夹带了一朵,他又不是坏人,也是愿意渡她一缕幽魂,早入轮回的。燕赤霞摸了摸心口的护心镜到底没舍得,牵了一匹跛足的老马,在百鬼夜哭的大地上,缓缓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