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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间,有一份上海城市生活备忘录

2016-12-01阙政

新民周刊 2016年43期
关键词:太妃糖纸糖果

阙政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糖纸头不仅给生活增添了一丝回味,也为精神审美平添一抹亮色。

一张糖果包装纸,一纸歌片,一块巴掌大小的年历片……粗心大意的人随手便扔的东西,到了有心人的手里,却从一张、一片,汇集成一张张、一片片。时过境迁,再拿来翻看时,你会发现,这已经远远不止是糖纸头、年历片,而是厚厚一叠有关上海城市生活的备忘录。

零食奇缺的年代

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钱乃荣就是这样一位有心人,他的家里至今还收藏着五六本糖果包装纸,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用蜡纸做成的一张张五彩斑斓的糖纸头,至今依然保留了鲜活的色彩。

“上海在开埠之前,最普及的糖果是用面粉手工做的麦芽糖,没有包装纸的,糖纸头其实是西方休闲文化传过来的东西。”钱教授说,“这也说明海派文化是非常善于融合西方文明,吸收新时尚的。”

对于自己收藏的这几大本糖纸头,钱教授如数家珍:“虽然上海解放前就有糖纸头了,但是最好看的还是1950年代,公私合营前后。”

当时人们的舌尖,远没有如今那么多的零食可供选择——糖果,成为少数几种可以拿来消遣、解馋的零嘴,物美价廉,不光小孩,连大人也爱吃糖。各式各样的糖果真是应有尽有,单论糖的品种,盛况超过当下。

马宝山糖果厂,益民食品一厂,伟多利糖果厂,天山糖果厂,大众食品厂……都是当时出名的大厂家,生产的太妃糖、牛轧糖、果汁糖、硬糖、软糖、棒头糖,看名字就知道是很时髦的——比如“太妃糖”是“toffee”的音译;“牛轧糖”是“nougat”的音译,又叫“鸟结糖”、“纽结糖”;“求是糖”来自“juice”;“白脱”来自“butter”;司考奇来自“scotch”;“沙四糖”来自“sauce”,又译为“沙士”。

直到现在钱教授还清楚记得这些糖果的滋味:“沙四糖”是一种颜色像可乐,但口味与可乐殊有不同的糖果,味道很不错;而“求是糖”虽然来源于juice(果汁),却不只是果汁糖,而且还是奶糖——益民食品一厂出品的光明牌“奶油可可求是糖”,糖是厚圆形,有点高低不平,白色糖果上还有几圈咖啡色的条子,放在小孩嘴里,盘都盘不过来。

想当年,光是太妃糖,就有将近百种,既有现在常见的奶油太妃、巧克力太妃、椰子太妃,也有现在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葱香太妃、白菊太妃、金橘太妃、茄汁太妃、牛肉汁太妃!在那个花生、瓜子都稀缺的年代,牛肉干什么的更是只存在于想象,而糖果却能幻化出人们渴望的滋味——牛肉汁太妃、鹅腿香脂糖、杨梅水果、文旦糖,满足了人们对于零食和水果的味蕾需求。

“硬糖一分钱一粒,软糖两分钱一粒,一直到70年代都还是这样的价格,所以大家都吃得起。烟纸店、百货商店都有卖,买一粒都可以。小孩最向往的是过年,可以敞开吃糖——那时候谁家里来了客人,假如桌子上没有糖,那是很坍台的事情。小孩看到一碟子糖,先挑好的放进口袋,比如元宝糖,里面有果酱夹心的,就特别抢手。”

糖纸头充当了美术启蒙

和各色糖果一样百花齐放的,无疑就是配套的糖纸头了。大家一面吃着各色糖果,一面还诵着一支童谣:“红黄蓝白黑,橘子柠檬咖啡色”——上海的颜色称呼,似乎也从吃糖果中叫出来。

“上海有许多海派画家,或画扇面,或画年画、国画,后来又在西洋画的影响下,开始创作月份牌、广告画。到了50年代,随着解放后月份牌、广告画的消失,这些画家纷纷转入连环画、儿童画创作,其中有些绘画高手被手帕厂、糖果厂请去,开始设计出一些富有文艺素养的作品。”钱乃荣说,“50年代上海的糖果生产相当发达,销往全国各地,糖果厂互相竞争,糖果的质量和糖纸头的图案质量也承受着优胜劣汰的考验,直到1956年公私合营、地方国营开始时,还有着糖果业竞争的余威,而且加以有力的调整,作为海派文化生动的一角——一方糖纸头上的小小的丹青春秋,就这样蓬蓬勃勃发展起来。”

在《糖纸头——海派文化的童年情结》一书中,钱教授写道:“对我小时候艺术头脑的开发发生最大影响的,倒不是每周一次的图画课教育,恰恰是糖纸头和花绢头这两样东西。50年代一角几分钱一块的手绢上,有着令人入迷的高水平的图画,类型也五花八门。每逢放学回家,我常常会偷偷走进淮海中路的妇女用品商店去看上几眼,但因为我是个男孩子,不可能花钱去买手绢而只为收集。不过,每次吃了糖果以后留下的包糖纸,我和不少女孩子一样,把它们拉平压平,或像对待邮票那样,放在清水里漂洗干净以后贴在玻璃窗上,这样吹干了以后的糖纸头,就像没有包过糖似的,非常平整,我把糖纸头每一页夹着一对,让它们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用过的课本里。这些糖纸头,居然也因为夹在《平面几何》这样的教科书里,躲过了‘文革扫‘四旧,闯过了发大水和多次搬家,保存了五六本……”

歌片诞生于1950年代中期。

回头再看,50年代的糖纸头有个仿佛约定俗成的规则:大都是三联格局、连续图案为主。但即使是在这样的程式下,不同设计师仍然有自己的匠心独运——上海大乐糖果厂的“万寿太妃”,一改卡通造型,设计了中国风的仙鹤与松树;上海正广和汽水有限公司出品的青年牌“白脱太妃”,又是西洋化的砌砖装饰图案;“四季香糖”有春夏秋冬四款包装,冬季是一个少女在滑雪;迪士尼还没来到中国,但上海人在40年代就受到米老鼠唐老鸭白雪公主的电影形象打动,“米老鼠奶糖”在50年代已做成了当年上海人最喜爱吃的奶糖;伟多利“双喜太妃”上红红的双喜字,成为新婚夫妇的首选喜糖;还有天山回民糖果厂(后来并入冠生园)生产的“话梅糖”,同款糖纸一直沿用至今。

据悉,如今上海还有一个“四方集藏糖标收藏研究会”,不仅定期聚会,还办有一份《糖标收藏》报纸,每期都会刊载许多与糖纸头有关的讯息。钱教授收藏的糖纸头里,有两张也显得格外珍贵——一张是“话梅糖”当年尚在试销时期的包装纸,虽然图案与后来几乎一样,却清楚地印有“试销品”三字;另一张是全国知名的“大白兔奶糖”,通常所见都是蓝色包装纸,钱教授收藏的这一张却是早期的绿色。

“大量优美的糖纸头的集中诞生,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它背后有着深厚的土壤,它只有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中伴随着商业的繁荣才会出现。”钱乃荣说,“连环画家戴敦邦、贺友直、赵宏本等也曾加入过设计糖纸头的队伍。”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糖纸头不仅给生活增添了一丝回味,也为精神审美平添一抹亮色。

上海史的新切入点

和钱教授有着同样爱好的,还有已故上海女作家程乃珊。她曾在文章中写道:“小小一张糖纸头:品牌唛头、商家地址电话、包装艺术、广告用语、视觉冲击和手感反应,式式齐全,明明白白,通通浓缩在方寸之间,可见花了多少功夫!上海为中国第一大城市,谁都梦想在上海滩完成一番事业,成就一则传奇,故而上海空间十分逼仄,欲成功,就得设法在最有限的空间尽力展示自己。糖纸头,恰巧佐证了这一点。”

在程乃珊看来,上海不仅有百乐门、杜月笙、旗袍这些符号化的东西,“如若你能读懂和解码方寸之间那一张张糖纸头的内涵,你会从中发掘出一个研究上海史的新切入点”。

没错,如今再翻看一张张糖纸头,看到的不仅是滋味,是审美,更有时代的烙印在其中。

比如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糖纸头,虽然设计仍然精美,用纸却是粗糙蜡黄的,只因原材料奇缺,纸张粗糙得连钢笔头都会被磨坏。“好的糖纸头也是有的,那是后来为了回笼货币而发行的高级糖,比一般贵上几倍到十几倍,我们中学的团组织还动员团员要艰苦朴素、发扬延安精神,不要去买高级糖和高级糕饼,号召自愿上交布票、就餐券。”钱教授说。

次年,全国运动会召开,“健康糖”“增健糖”也应运而生。运动健康类的糖果,往往会画上各类运动项目的运动员图像——比如公私合营天明糖果食品厂的“双燕鸟结”,就印着10个相连环的不同运动员剪影图;“增健奶糖”上的图案则是双人跘抢足球图。不过,这些健康糖的用纸仍然是蜡黄、或者发灰。

到了“文革”时期,许多糖厂连厂名都没有了,一律简称为“中国上海”,或者改名“红卫食品厂”“工农兵食品厂”。当时的糖纸头也印上了时代的痕迹——比如镰刀锄头、塔吊、炼钢,以宣传农业、重工业的发展。曾经的上海哈尔滨食品厂,变成了“上海工农兵食品厂”,旗下畅销的“礼花糖”包装纸上,也印上了“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的字样。不过,即便时代高压如此,“礼花糖”的主要图案仍然没有改变,仍是一团团绽放上天的五彩礼花。在钱教授看来,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上海人在肃杀的‘文革环境中仍然顽强坚持原来的生活情趣。”

“歌片”时代的影迷

和糖纸头差不多同时期流行的,还有“歌片”——诞生于50年代中期,80后可能都未必见过。

所谓“歌片”,其实都是电影里的主题歌,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却密密麻麻地印着一整首电影主题歌的歌谱、歌词,还要加上电影主角的头像、甚至是剧照。比如电影《护士日记》主题歌《小燕子》;电影《森林之鹰》主题歌《满山葡萄红艳艳》;电影《聂耳》插曲《铁蹄下的歌女》;电影《五朵金花》插曲《绣围裙》……

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五六十年代的影迷看完电影也想学里面的歌曲,而和现在年轻人不一样的是,从前的影迷没有歌本、电影原声CD可买,更没有网络可搜索,于是,“歌片”就成为他们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小小一张歌片,大都是黑白的,即使有彩色,也是照相馆里手工上色的产物。而歌片的纸张,也都是相纸,设计师设计好之后将样板送到各大照相馆,再由照相馆负责印出售卖。

从50年代初诞生,到“文革”结束,“歌片”的存世历史不过短短十几载,却也成为城市记忆乃至市民生活集体回忆中珍贵的一部分。

年历片曾是爱情信物

“许多东西一到‘文革就消失了。”钱教授说,“年历片能在‘文革期间诞生,实属不易。”

他口中的“年历片”,既非上海1930年代流行一时的“美女月份牌”,亦非1990年代紧俏的“港台明星贺年挂历”,而是1970年代到1980年代期间,许多工厂内部自行设计出版,并不公开对社会发售的一张张“年历片”——只有交通卡一般大小。

钱教授收藏的年历片中,最早的一张,正面印着“南京长江大桥”的风景画,反面印着年历。“1971年底,由朵云轩改名而来的‘上海东方红出版社悄悄推出了一面印样板戏剧照、新建成的南京长江大桥等图片,一面印有1972年年历的小卡片。那时候的招贴画都带上了宣传色彩,纯消遣的东西很少,上海带头悄悄地印一点年历片,也是小心翼翼的,只敢印样板戏,或者是风景照片。”

果然,一张1972年的年历片,正面就印着《红色娘子军》剧照,反面年历上方醒目位置,还清楚印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生日是1893年12月26日”的字样。“后来由于上海人的欣赏艺术的潜在习惯,被群众称为‘年历片,居然越出越美,蔚然成风,在寒冷的冬季,连续多年成为人们互相交换欣赏收集的佳品。”

在周总理亲自主持召开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之后,连环画得到复苏,许多厂家也开始印制自己的年历片,还从上海一步步扩展到了全国各地,有些厂家还在年历片底部印上了厂名、招牌产品,起到了类似广告的作用。而年历片的呈现范围,也从样板戏、风景照片,慢慢扩大到了萌娃、工艺品、花卉、少数民族少女等等;印刷上也开始有凹凸、烫金等新的技巧与花样。

“我们当时谈恋爱,没有什么东西可送,就送这些年历片。”钱教授拿出一套精美的烫金花卉年历片,正是他的夫人在当年谈恋爱时赠予他的信物。

改革开放以后,到了80年代,可供精神消遣的东西一样样多了起来,年历片也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再到后来,新的流行是挂一本港台明星的贺年挂历,而如今,连挂历也快退出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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