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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

2016-11-30王明明

伊犁河 2016年4期
关键词:礼金稻谷儿子

王明明

1

你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床的另一半仍旧空着,摸上去凉凉的,想必叫娟子的女人不会再回来了吧。你倒并未难过,起身下床,点燃一支烟,凭窗远眺,发现他已经在吭哧吭哧地倒腾那些个麻袋了。麻袋里装满了他刚收割的稻谷,有十几袋,堆在楼下正厅旁的车库里。现在,他找来了一辆拉车,将麻袋一袋袋装车,再拉到与你视线持平的那截水泥路上去晾晒。水泥路是一截没修完的路,与西面大坝接上后就断了,原本规划的桥几年也没动静,就成了一条死路。平日里见不到几辆车的影子,但凡有车,都是从那个坡拐到村子里来的。现在,这条死路成了村里人的晒谷场,一家一块,井井有条。你们是村子贴着路的第一家,两三百米的距离不算远,但那段坡路陡得厉害,他显得很吃力。你赶紧套上短裤和衬衫跑下楼去,正赶上他要上坡,你在后头搭了一把手。

水稻成熟的季节,他又蠢蠢欲动了,两眼像狼一样放着光,年年如此。开收割机的都是外地人,价钱都差不多,但收割质量参差不齐,要找哪一份得掂量掂量,要不要雇人帮忙也得早谋划,所以他总是通常提前几天就坐立不安了。几天前,他喊你回来收水稻,你并不情愿,现在房地产市场正火爆,在那个东南沿海城市,你虽说只是个打工的,但每周都能销出去几套房,按提成算下来收入不可谓不可观,请假回来耽误工作老板不满意不说,也赚不到钱啊!就家里这几亩地,刨去自己吃的,剩下的能卖上几个钱?可昨晚你下火车时,叫娟子的女人没来接你,你隐约觉得不对劲,甚至你到家时娟子也没在家,这哪里是小别胜新婚?你发现,他叫你回来,或许不仅仅是收稻谷这么简单。

现在,你几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昨晚从娟子一进门到战争爆发的整个过程被成功引用,可你始终没想明白,单就昨天而言,战争的导火索究竟是什么,你想了一会后发现,娟子从下班开始就是拉着脸的。那时,你和他正在厨房聊天。

他说,娟子不怎么在家吃饭。

你说,娟子忙嘛,每天那么多病人要护理,在单位吃食堂更方便。

他说,也几乎没在家里住。

噢。可能住宿舍更方便吧。

他又说,娟子还经常带朋友回家来玩。

噢?话到这里你心就揪了起来,男的女的?你问。

男女都有——男的多——经常一帮人在楼上打麻将。为此,你妈都提醒过她,可她不当回事。

他又说,娟子太能花钱了,拿屉子里的钱买衣服,一件衣服就花了两千。呶,就身上这件红裙子。

说着,娟子刚好进门,进门后头也没回就径直上了楼。你去叫娟子下来吃饭,娟子说没胃口。你问,为什么不在家里吃饭?

做的不好吃,吃不惯。

为什么不在家里住?

娟子打断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才出去半年回来干嘛?

你愣了一下,这件衣服两千块?你盯着娟子露出胸沟的连衣裙。

嗯。我自己挣钱你管不着。娟子说。

当晚,你试图跟娟子亲热,娟子推开了你,声称来了月经。你并不相信,憋了半年,你早成了一头饥渴的狮子,于是你扯下娟子的内裤,并未发现卫生巾,你气急败坏,二话不说,有什么好说的呢?霸王硬上弓好了,你攒了一身的劲儿。可弓没等拉开,娟子却一脚将你踹下了床,你再次冲锋陷阵,脸又被飞来的手指给抓花了。你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被子拽到地上,娟子也不甘示弱,开始摔东西。摔了几样就发现手边没东西可摔了,正找着,你一个巴掌就挥了上去。娟子怔了一下,干脆拿出了拉杆箱,翻箱倒柜折腾了几件衣服塞进去,我们离婚吧!然后扬长而去。

你认为这事不怪你,还不是因为他着急,整天就知道催着结婚结婚,现在怎么样,又跑了一个。人家都说一年是纸婚,这么说来你已经撕了两张纸了。你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是第二段婚姻了,按法律来说,其实一段也不段,因为你压根没领结婚证。相个亲,觉得还行,就住到了一起。第一个住了小一年,后来发现对方怀不了孩子。怀不了孩子,他是接受不了的,不仅接受不了,他打算让你生上两个三个的,养不活他来养呢。人就这么被送回了娘家。这一次同样不靠谱,看样子“离婚”在所难免,可这一回麻烦事还在后头呢。好歹第一个媳妇是个持家的好女子,按着风俗没生育能力错在对方,这倒没啥可说的。可这一个明显不是善茬,又是自己要离的,既如此,好多东西就要摆在台面上算算了:礼金10万、打发钱(打方给女方亲属的)2万、婚酒1万、小轿车15万……能数出来的是28万,还不算金银首饰和衣服。统统算下来,30万是有的。更重要的在于,这些钱都是他的,你工作才这么两年,自己那点钱连买车轱辘都不够。你越想越气,加上之前第一个老婆,他半辈子的积蓄两年内被你折腾个精光。

现在,几个回合下来,你和他终于把稻谷摊均匀了。阳光很白,远处尚有两台收割机在地里轰鸣。你们坐下来,你又点燃一支烟。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经过一段短暂而干燥的沉默后,终于忍不住质问起他来。

我……他嗫嗫喏喏。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知道他会说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就干脆打断他。——你是我爸,咱爷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可她是你老婆。他说完沉默了,脖颈的青筋暴突出来,像一截干枯的树皮。他冲我要了一支烟。

和娟子相亲那晚,娟子的父母和舅舅、以及他和母亲还有我,六个人围成一桌推杯换盏、相见恨晚。娟子梳着齐耳的俏丽短发,瓜子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朱红嘴唇、紫色眼影、还带了假睫毛,俨然一个时尚摩登女郎,让被高原换了一副黑皮囊的我羞愧得低下了头。我对娟子一见钟情了。

酒毕,母亲偷偷说,这女孩子未必适合你,长相显老。

那是打扮显成熟。可我也不年轻啊,被外面的太阳晒了几年,你现在说我是三十岁也准有人信。

主要是她眉眼间一副心高气傲的劲儿,未必适合咱这人家。

他首先听不过去了,咱什么人家?

母亲住了嘴。

他这半辈子拼死拼活挣命地干,干得还不错,家里盖起了四层小楼,除了几亩水稻外还有两处宅基地,而且在村后还有一套等待动迁的老房子。第二天,他领着娟子一家开始介绍起自己的资产时,底气十足。这些都是他的资本。可他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倘若这些东西没变现,就那么呆在那,它们其实什么也不是。要不然娟子提出要买车作为结婚的必要条件时,他也不会屁颠屁颠的到处借钱,15万的车,有他大女儿的一半功劳。

可现在车是最麻烦的一件事。很显然,即便其他的礼金娟子家都能答应退回的话,车毕竟折不了现了,一到手自然成了二手,就卖不上价了。那么就只能我自己开,可问题是我连工作都没有,房子也没有自己的,倒先有了辆车?

还不是就怪你!我终于没忍住吼出声儿来,催催催就知道催,结婚这事能急吗?急有什么用?

他低头不语。

第一个谈了一个月结了婚;这个更快,刚认识满一周,买车的第二天就摆了婚酒。

我不想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定下来了嘛,省得夜长梦多。他说。

煮成熟饭有什么用?现在什么年代了,现在煮成熟饭了,人不还是跑了?

这么一吼,我心里就好受了些,好像我就不欠他几十万了。

可他却有些难受的样子,眼里噙着一包水。要不你去把娟子找回来?

别提这茬,门都没有。我最恨动不动就往娘家跑的人。

我问他,你想让我去把她找回来?

他不吭声了。我能看得出他的为难,想必我不在的这半年,那个叫娟子的女人早已将他折腾惨了。果不其然,他说,可你得有个家啊。

我突然难受起来。

有件事我没跟他说,就在昨天上楼后的一个空当,我不经意看到了娟子的一条手机短信,那些话的肉麻程度不是一般人能说得出口的。况且她每天都不着家住在医院宿舍,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嘛!

我们得去一趟她家好好把这事说道说道。我说。

昨天儿子和娟子上楼后,他隐约听到了儿子和娟子的对话。昨晚上床后,他又在门口听了一会,基本上见证了两个人战争爆发的始末。他其实对儿子的这段婚姻早就绝望了。半年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是娟子,对她的了解,他可能比儿子还要多。开始的时候,他总盼着娟子能早日给他们家添丁进口,就跟伺候皇上一样捧着她。有一次,他老婆将一大碗排骨汤端到娟子面前,娟子却冷笑道,当我是猪啊?除了这,娟子嫌弃他们的举动不止一点一滴,她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她嫌他们是乡下人,每天穿得脏兮兮的;她嫌他老婆说话嗓门大,热情得像个傻子,成天就知道扯着嗓子喊;她还嫌他们跟没吃过饭没吃过好吃的食物一样,动不动就煮一锅米、弄一锅肉,满屋子油腻腻的味道。这些,他都是在娟子跟她朋友的聊天时被他偷听到的,而那一次,也正是让他彻底看清儿子这段婚姻的一次,在儿子出外打工的一周后的那晚,醉醺醺的娟子是被两个男人和—个姑娘送回来的。那晚在娟子的房间里,她嚷嚷着跟送她回来的人说了这些。

连着抽完两支烟,他站起身来,心里忍不住难过。他控制不住自己想抱孙子的冲动,特别是看着别人家都儿孙满堂了,他就着急。他才五十岁,可他真的着急。他这个年龄在农村差不多也都抱上孙子了,可他却没有。本以为几年前女儿出嫁,抱不上孙子也总算抱上外孙子了。可没成想外孙子出生后一直由外孙子的爷爷奶奶带大的,女儿工作忙,很少有机会能带孩子回来。现在孩子都三岁了,每次来家里都嚷着要回去,怎么哄都留不住,问他爷爷好还是外公好,他答爷爷好、外公不好,问他你家好还是外公家好,他答我家好,问他外公老了走不动了怎么办呢?孩子在电视里不知跟谁学的,答道,那就扔河里吧。回回惹来旁人的一阵笑。他也跟着笑,可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儿子说,等收完稻谷,晚上去娟子家好好说道说道这事。他答应着,他也觉得是得做个了结了。

他将烟熄灭,撇下儿子下到地里去。他在一台收割机前停下来,掏出一包烟给歇着的师傅点燃,你们这样跑出来给人收割,一年能赚多少?

赚不了多少。人家自然不肯说。

2

你准还记得半年前他跟你去娟子家接亲时的场景,当时差不多也是这样,你和他坐在同一辆车子里,与半年前不同之处在于,那是一个阴天的上午,现在是个晴朗的夜晚。那时是他租的宝马、有专职司机驾驶,你是坐在司机后面的,而现在是你开着自己的车,他同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本来按照习俗,半年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的应该是舅舅。可你没有舅舅,换成叔叔罢,你叔叔又因为在外打工实在赶不回来参加你的婚礼,所以他就亲自上阵了。他干瘦干瘦的,窝在座位里从后头都似乎看不到人,单从车窗开口伸出去的那杆香却被他举得亭亭玉立,位置很准很正,香的烟不至于吹进车里来,同时会车时也不会被挂蹭到。看得出他小心翼翼、他紧张兮兮,像是完成一项他的能力不足以完成的使命一样。

你忍不住斜眼看了看他,他眼里透着光,似乎在想写什么。

在你的印象中,这二十五年来,你和他离得这么近的时候并不算多。他似乎仍旧有点紧张,你更紧张,你不知道等到了娟子家会发生怎样的一幕,但你想但凡讲点道理总不至于谈不下来,倘若谈不下来,你这事跟谁讲都有点骗婚的味道了,难道不是嘛?但你又觉得不该完全纠结于钱的问题上,你和娟子毕竟做了半年夫妻,虽然在你们结婚后的第二周你就外出打工了,加上谈恋爱,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一共就半个月。可那也是夫妻不是嘛?人总要讲点情面。

你想好了吗?真不过了?

有什么可想的?真不过了!

你要是想好了,那我们进门就直接谈钱了,没必要说那些没用的,你说呢?

其实,如果你两个人感情好,我和你妈无所谓的,如果你们单过能过好,我和你妈给你腾地方。

你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没等想好怎么回,他又接着说,毕竟过日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我知道。你说,我怀疑她外面有人了,这跟你们无关,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说着,车子已经穿过了铁路线,行驶在城市另一头的村路上。娟子家也住在村里,只是那个村子比你们家的村子大得多。大约十年前,娟子的哥哥因为高考失利,被娟子父母逼迫着复读了几年,一直读到精神失常后辍了学。哥哥成了别人眼中的精神病,成了村里三十出头的老光棍后,一家人也就不指望什么了。从此,一家人该吃吃该穿穿,娟子父母每天泡在麻将桌和酒桌上。娟子自然更不必说,她毕竟很多年前就离开了村子在外闯荡,一个女孩子,人尚且有几分姿色,自是不必考虑长远之事。

路过一片芦苇时,你和他都下来解手。周遭一片漆黑,你们各自占据路的两侧,背对背解开了裤子。芦苇在月光下随秋风摆动,身姿矫健,就像还没收割的一片稻谷。稻谷若是长成这么粗壮,他一定会大喜过望。这么些年,他离不开土地,他的那些资本都是前些年承包西河采砂船赚下的,后来那活不好干,他也就放弃了,回归了自己种地的老本行,人却一下精神了,没了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眉头也舒展开了。

果然,他提提裤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对着月亮享受了一刻短暂的惬意,好像有股奇异的稻香。他说。

哪里有什么奇异的稻香?你想,那只能是他的错觉。你闻到的分明是女人的胭脂味儿,你眼前浮现的是认识娟子的第二天,你骑着自行车送娟子回家的场景。那一次,你们也是在这处地方歇脚,你试图将你俩隐藏在月光下的芦苇里,拼命地亲吻,说着情话。你想占有眼前的女人,你不得不承认,从见娟子之后的数十个小时里你的身体的隐秘部位竟能出奇地长久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它挺拔向上,像拉满弓的弓箭。在瞄准的一刹那,女人挣脱了你,将手贴在你的嘴唇上慢慢推出去,答应我,送我辆车。

可似乎不需要车,你上班很近。

我想出走行不行?

你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我是为了你,以后总用得上。现在哪个男人没车呢?女人说。

你心里的那股暖流瞬间冲到了大脑,竟觉得眼前的这具身体是自己的了。

关好车门后,你跟着他进了屋。厅堂中间是一张八仙桌,上面一副巨大的毛主席相,你跟他并排坐在了毛主席的左面。

叔来了。娟子的哥哥从楼梯走下来。你一直狐疑的一件事是眼前的这个勉强算得上中年人的男人丝毫看不出患有精神病的样子,你来了几次都没发现,只不过是比一般人稍显木讷和呆滞罢了,交流起来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哥,娟子呢。

娟子这几天都住在单位宿舍了。

那个——爸妈呢?

等一下,我去叫。

不一会,娟子爸妈在毛主席右面坐了下来。

亲家,现在还算是亲家。我们谈谈吧。他说,你们娟子不想跟我儿子过了。

嗯,这事我们知道。娟子爸妈说。

那么账的问题,我们就得坐下来好好谈谈了。他说。

什么账?娟子爸爸怔了一下。

钱呐!你说。

噢!

我算好了,过礼钱10万、打发钱2万、婚酒1万、车15万、首饰2万,刚好30万你们要退回来。你说。

嗤——笑话!对面的男人说,礼金我可以退给你;至于车那不可能,你留着自己开吧;首饰你恐怕你要找娟子去要;婚酒和打发钱,你伢仔还真会算,哪家结婚不请酒,哪家结婚没打发钱?发都发出去了怎么退给你?

是,问题是现在在谈离婚。婚酒和打发钱一样都不能少,这都是为着结婚去的。我说。

是你家讨老婆,又不是我让你摆的酒。男人扯出另一幅鬼脸,对了,礼金我也退不了10万,最多6万。男人冲着他扔过来一支烟,看了你一眼又将抽出的另一只烟收了回去。

他一拍桌子瞪起眼来,你们老张家别不讲道理,车和婚酒我们不可以要,但礼金和打发钱必须给我退回来,礼金一分不能少——还有买的首饰必须原封不动还回来?

婚酒凭什么不要?车我不要了你们折现!你吼道。

你小声点。他说。

对面的女人干脆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敞着门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邻居。对面的男人开始打电话。见状,他叫你也出去打电话,赶紧将几个姑姑叫来,还有你姐。

不一会,门口已经一团糟。对面的女人在热烈的气氛中开始撒起泼来,苍天呀,欺负到门口上来了,你们快来给评评理,这叫什么人家啊,女人哭天抢地,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水泥地。

你们都来说说,哪有这么要钱的,人都给你睡了半年了,这钱怎么算?

你也好意思说?你要不要脸啊?你女儿是卖身的吗?你要承认你女儿是卖的你就到街上去喊。

反正我家就是没有钱,你爱咋咋地,我一个疯儿子我还在乎啥?男人扯下脸皮,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好像都是别人亏欠自己一样。

争吵、怒骂、偶尔的拍桌子瞪眼……持续到午夜时,他已经精疲力尽。

我们先回去吧。你说。

你们老张家给我听好了,你们破罐子破摔,你们不在乎你最好想想你女儿,她可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你们要是不还钱,你女儿就别想在镇医院工作。他把话撂那,拽着你出了门。

事情到了这一步,俨然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也不记得刚才自己都说过哪些话,现在他气消了一半后突然就忍不住反思起自己来。他并非在想他儿子,更多的是在想自己,想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在儿子面前的表现。他忍不住问自己,他是个合格的父亲吗?他发觉不是。抛开作为一个父亲的角色,他其实是在否定自己,他看人失误啊,他这是老了吗?他接受不了自己看人的失误,已经两次了,儿子的两段婚姻都因为他的看人失误,因为他的草率而最终酿成了恶果,因为最初,他看着这两任媳妇都是满意的,甚至在他老婆提出质疑、亲戚朋友说出不好的看法时,他会对人家的意见置若罔闻。可现在呢?

无疑,这段婚姻又将结束了。他家这地方也并非多大块地方,儿子年纪轻轻就结了两次婚,难免外人说三道四,以后八成是要长久在外面混生活、末了讨个外地媳妇了。这么一来,又不知要多少年以后的事。无疑,他的损失需要弥补。

3

几天来,你多次奔波于家与镇医院之间,你去找那个叫娟子的女人无数次,同事都说娟子请了五天假,人间蒸发了。

总有回来的时候吧?他推门进来,只要回来,那就总能碰得上。

他在关门的刹那注意到你正在那摆弄一把匕首,那是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匕首套是镂空的金色,上面盘踞着一条龙。

你要干什么?他问,你不会要去杀她吧?你可别想不开哈,儿子。他对你说,不值得,为了这些钱,为了这个女人不值得。

你点点头。我买着玩的,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她。

嗯,千万别干傻事。他若有所思,犹豫着要关上门,又推开了。你说我去跟着那些收稻谷的人出去收稻谷怎么样?

你眉头紧锁,不至于吧,咱家条件还不至于那样,你别为了我……

他打断你,倒也不是为了你,出去挺好的,现在地也收了,稻谷也晾得差不多了,家里没什么事。我打听了,他们还要往南走去南边收。

他说,我都闻到南面飘来的稻香了。说完,他没催你赶紧起床,而是一个人下了楼。这几天,他给了你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他知道,有些事需要你一个人静下来慢慢消化,在他眼里,你还是孩子。

在步入医院的刹那,你的匕首被他夺了过去。

爸,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吓吓她。

我帮你拿着,要吓她我来,你拿着我不放心。

就这样,第五天的时候,你和他一起到了镇医院。

你还是来了。娟子说,我看到了你在网上发的帖子,请你立即删掉。

我发的都是事实,为什么要删?你这个骗子!

几天来,你想了许多办法。有朋友建议你诉至法律,你思前想后觉得行不通,你不太懂法律,但你知道你们并未领证,或许打起官司来未必不会吃亏,再说诉讼需要诉讼费,又要一步步走流程,等真走下来黄花菜也凉了。于是你就只好动用法律外的其他途径,你在网站论坛发了帖子,动用了微信,在那些帖子里发了不少你们摆婚酒时的照片。

你已经损害了我的名誉。

你有名誉吗?你这个骗子!

我找了你五天了,我气急败坏,离婚可以,但我们的账一定要算清楚。

别作梦了,我没有钱。

那我不管,除非你不想在这里工作。

有本事你就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吗?说着,我拿出了事先印制好的宣传单开始在办公室墙壁上张贴,从屋里贴到走廊上。接着,我掏出了准备好的喇叭在走廊里开始喊话,几乎整楼层的人都聚了过来。

别这样小伙子,你们有事回家里说,别影响我们工作。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

我不是来影响你们工作的,娟子是我老婆,我今天要让你们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这样我们没办法工作。

那我不管,你们把她开除好了。

娟子终于哭了出来。她边哭边骂,你不是个东西,你们全家都不是东西,你这种人,活该讨不到老婆,你这种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娟子语速极快,伶牙俐齿,我浑身抖动着,我虽气势在胸,可嘴却突然败下阵来。身后,他的身体也微微颤动。

突然,一道白光从我身后窜了出来,等我反应过来,那把匕首瞬间已经向箭一样射了出来,稳稳地扎在了娟子的右肩上。血霎时从她的白大褂上渗了出来。

他落荒而逃,将他儿子一个人扔在了那。那晚,当他儿子回到家时,他早已消失了。随他一同消失的,是轰鸣的收割机,和一缕奇异的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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