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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与传世儒典之关联

2016-11-26常森

社会观察 2016年1期
关键词:屈子文王天问

文/常森

屈原与传世儒典之关联

文/常森

此前,人们对屈原接受儒学的途径有种种设想,但对儒典传播至楚而构成屈原的现实语境,则未给予应有的重视(顶多只是涉及儒典跟周典叠合的部分),故屈作跟传世儒典的具体关联迄今尚未得到深入挖掘。笔者认为,屈原接受了《书》《诗》《左氏春秋》《论》《孟》等传世儒典的巨大影响,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只列举屈作关涉《书》《诗》的几个典型例子,以为申说。

儒典影响屈作,有具体而微的证据

《尚书》影响屈作有一些具体而微的证据。比如,《离骚》谓“汤禹严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祗敬”和“论道”指向或者关涉政教伦理之高标,均有《尚书》学的背景。“祗敬”出自《皋陶谟》。该篇载皋陶云:“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皋陶说,行有九德,即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其所谓“三德”指九德中的三德,所谓“六德”指九德中的六德。“论道”出自《周官》。该篇载成王曰:“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该篇虽出于晚《书》,却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屈原读过《诗》并接受了《诗》的影响,这也有具体而微的证据。《离骚》谓“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奔走”和“先后”当源自《大雅·绵》。《绵》诗有云:“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陆德明释文:“奏,如字,本亦作‘走’,音同,注同。”毛传曰:“率下亲上曰疏附。相道前后曰先后。喻德宣誉曰奔奏。武臣折冲曰御侮。”这两个文本间的关联显然是多层次的。仅语词方面,“奔走”之互见是一层,只看这一层,二者关系尚显得脆弱;“先后”之互见是又一层,有此,二者之关系无疑被加强了;而尤为重要的是,内部密切关联着的“奔走”与“先后”作为一个组合互见于这两个文本,这使其关联变得更加不可置疑。换言之,《离骚》这一句话就与《绵》诗有两处绾合,且这两个互相绾合的元素在《绵》诗和《离骚》中均紧紧承接、带有“组织性”,这不可能是偶然的现象。更何况,这两个元素在各自文本中所涉关于君臣的政教伦理取向,也是一致的。这些都是十分惊人的契合,当然笔者不讳言其间有某些“变异”。《离骚》又谓“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强圉”一词殆源自《大雅·荡》篇以及《烝民》。《荡》篇云:“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强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毛传曰:“强御,强梁御善也。掊克,自伐而好胜人也。服,服政事也。”《烝民》篇云:“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有意思的是,《烝民》此数语又屡见于《左氏春秋》。比如文公十年(前617)楚子舟引《诗》“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当为“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之误倒),昭公元年(前541)晋叔向引“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定公四年(前506)郧公辛引“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且说“唯仁者能之”。《左氏》对屈子亦有确凿无疑的影响(其在楚国之影响,则由铎椒傅楚威王事,较然可知);而且,定公四年郧公辛引此诗,还直接关系着楚昭王败于吴而出逃,此事为屈子眷眷怀顾(对此笔者另有详论)。然则儒典影响于屈子常形成合力,《诗经》《左氏春秋》诸文献屡屡摒弃“强御”,其话语和政教伦理取向也一起对屈子、屈作发挥了作用。《天问》有云:“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诗·商颂·长发》则说:“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屈子用《诗》非止一端,彼此实可互证,而《天问》此数语所涉大禹治水一事又为屈子高度关注,则“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一语袭用《诗经》“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当是无可置疑的。其间又有两层关联:“下土方”之互见是第一层,“禹”与“下土方”之特定关系互见则是第二层。实际上屈子时代,《诗》在楚地传播、被楚人接受还有其他证据。宋玉《九辩》谓“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此语明显跟《诗·魏风·伐檀》有关(《伐檀》有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凡此之类,已毋庸多论了。

屈原之历史观源自儒典

屈作与《书》《诗》关涉甚大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以下数事:

屈作特别是《离骚》《天问》之中有许多反思历史的模式。比如,《离骚》主人公向重华陈词时,曾反思夏太康、羿、浇、桀以及殷纣无道而亡的历史,强烈凸显历史发展的因果必然性,或者说凸显贯通历史发展的规则,屈子以此警示国君当如何立身、如何为政。而这一系列关涉历史因果律的思考,表明了屈子具有极深厚的《尚书》学的背景。《尚书·皋陶谟》载舜帝戒大禹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不休息之状),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甘誓》载夏启誓师之辞,云:“有扈氏威侮五行(或即五常),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西伯戡黎》载祖伊奔告于纣,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微子》篇载微子曰:“殷其弗或乱(治)正四方。我祖厎遂(致成道)陈于上,我用沉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屈子反思夏、殷之衰亡,十分明显地袭用了《尚书》的话语、思维模式以及政教伦理取向,而且两者之宗旨都在警示现实。这些难道是偶尔相合吗?不太可能。屈子高度关注历史的浮沉与兴亡,这绾合着他对楚国现实的担忧,可无论是反思历史还是因应现实,其基本思想资源都来自儒学;屈子的宏大历史观就是基于儒典建立的。

《天问》云:“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王逸注为:“言纣憎辅弼,不用忠直之言,而事用谄谗之人也。”此解显然不合屈子本意。因为《天问》又说:“殷有惑妇,何所讥?”两两参照,断然可知“孰使乱惑”之问主要是指妲己惑乱殷纣,此后才兼及其他宵小。朱熹集注谓,“惑纣者,内则妲己,外则飞廉、恶来之徒也”,归结于妲己方为允当。《史记·殷本纪》载,帝纣“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楚世家》载张仪说,怀王于郑袖所言“无不从者”。楚怀之过跟殷纣,正所谓如出一辙。这是屈子历史视野与楚国现实的又一个重要绾结点,复可证明《天问》“孰使乱惑”“何所讥”之问主要是指斥妲己。而这一指斥也凸显了深厚的《尚书》学背景。《泰誓》篇载武王数落殷纣,曰:“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宗是长,是信是使。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牧誓》篇记武王牧野决战前誓师,说:“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天问》“殷有惑妇,何所讥”一语,明显与武王斥殷纣“惟妇言是用”有关,——它以武王斥殷纣“惟妇言是用”为特定指向,以殷纣“惟妇言是用”导致商周易代的重大历史变局来讽谏当世。总之,《天问》“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以及“殷有惑妇,何所讥”二问,与《尚书》所叙相关史实和政教伦理取向有深刻的互文关系。有此,则屈子之承继儒典更无疑义。屈子之遭际跟后妃进谗有重大关系,楚国之政治悲剧和历史命运跟君王宠幸后妃也有重大关系,屈子激于此而反思历史以期因应现实,基本思想资源又是儒典。

《天问》的思想和话语资源来自《诗》《书》

《天问》又云:“皇天集命,惟何戒之?”皇天降命人君之观念,儒典中屡见不鲜,尤其集中于《诗》《书》。《诗·大雅·大明》云:“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有声》云:“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而《尚书·康诰》篇载周公诫康公,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天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文侯之命》载周平王曰:“丕显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闻在下。惟时上帝,集厥命于文王。”除此之外,皇天集命说还见于《尚书·顾命》篇,以及晚《书》之《大禹谟》《伊训》《太甲》《武成》《微子之命》等等。可见《天问》“皇天集命”说本于《书》《诗》,无论其核心话语,还是思想观念,均系如此。而《天问》“惟何戒之”一语指皇天对人君尤其是受命之君有所告戒。这一观念,儒典中亦早已有之。《尚书·胤征》篇(该篇今文无,晚《书》有)记夏帝仲康时胤侯征讨義和之辞,云:“先王克谨天戒,臣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厥后惟明明。”而《诗经·大雅·皇矣》云:“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胤征》篇笼统提及“天戒”,《皇矣》则说皇天从“要”和“不要”两方面吿诫文王,均以终极关怀的形式传达了践行道德的要求。要之,《天问》“皇天集命,惟何戒之”一问沉思三代兴亡的终极性缘由——天命,思想和话语资源仍来自《诗》《书》之学。以上可见,屈子受传世儒典之影响实际上是全方位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摘自《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原题为《屈原,作为儒学传播与影响的重要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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