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华



蚕豆情结

陈维华

奶奶说，我是吃蚕豆长大的。

曾经物质贫瘠的年代，蚕豆算得上是一种美食了。奶奶常说，蚕豆中含有大量的蛋白质，营养价值高，特别有益于孩子的发育。那时我还小，奶奶的话我不能完全听懂，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奶奶手里的蚕豆，直到吃的打嗝才住嘴。临了，奶奶总是用她粗糙的手轻抚我肉嘟嘟的小脸说：“小馋猫！”

等到我能听懂奶奶的话时，奶奶每唠叨一句，我就记一句。有一天，奶奶一边给我剥着蚕豆，一边说：“蚕豆中含有大量的蛋白质。”我接着说：“蚕豆营养价值高……”奶奶先一愣，然后哈哈笑起来，说小丫头，你知道啥意思？我摇摇头，说我知道奶奶下面要说的话。奶奶高兴地一把抱起我，在我的脸蛋上亲了又亲说：“乖孙女，你成小妖精了，奶奶的话都能记住。不得了，不得了，我家蚕豆喂出秀才了。”

记忆里，奶奶常会把煮熟的蚕豆用各种颜色的棉线穿起来挂在墙边晾晒。而调皮的我就拿起一两串挂在脖子上当项链，馋了就拽一粒放在嘴里。为此，引得小伙伴们跟着我转，你拽一粒他拽一粒，没一会脖子上只剩两根线了。第二天，小伙伴们的脖子上都挂了几串蚕豆。我们互相嬉戏着，追打着，哄抢着，只到所有人脖子上的蚕豆抢光这才罢休。结果晚上再也吃不下饭，妈妈问怎么回事。我低着头指着鼓鼓的小肚皮嘟噜着说：“吃蚕豆撑饱了……”

奶奶有两个铁皮罐子，是专门用来盛放蚕豆、瓜子之类的零食。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铁罐从来没空过。当我放学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奶奶房间找铁罐子，而奶奶的铁罐子永远都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有邻居的孩子来串门，奶奶总会端出那个铁罐，抓几把蚕豆放到孩子的手心里。听着孩子那“咯嘣、咯嘣“咬蚕豆的声音，奶奶的脸上就乐开了花。

每年的二月下旬是播种蚕豆的时节，奶奶便拿起一把铁锹，带上一布袋蚕豆种，然后拉上我这个小跟屁虫一起去菜畦旁、田埂边等泥土湿润的地方去种蚕豆。种蚕豆的方法很简单，用铁锹在土里挖一个缺口，然后把放上两三粒豆种，再用铁锹把缺口拍平就可以了。奶奶一边种一边告诉我，蚕豆的生命力极强，播种后不需要浇水、施肥、打农药，任它自然发芽、生根、开花、结荚。我半知半解嗯嗯点着头，直到学了生物才知道，奶奶说的还真有科学道理。

五月中下旬，是蚕豆收获的季节。到了地里的奶奶像换了个人，精神抖擞的样子常常让我纳闷。渐渐地，我看出了门道，奶奶喜欢泥土的味道甚于蚕豆，只要一闻到那泥土的芳香，奶奶就来了精气神。奶奶笑呵呵地在阳光下把成熟的蚕豆从豆杆上采摘下来，又笑呵呵剥开豆荚，饱满而透亮的蚕豆依个排列着，一股清新的豆香随之而来。奶奶在笑，我也在笑。

记得初三住校那年，因临近中考，复习紧张，我连续两个星期没回家。奶奶不放心就来学校看我。当看到我面容消瘦时，奶奶很是心疼。一边说着叮嘱的话，一边打开随身的布包，拿出两个饭盒，一个盒是蚕豆肉丁酱，另一盒是五香蚕豆。就是这两盒美味的蚕豆，伴我度过了最紧张的复习期，也助我考出了最理想的成绩。

蚕豆全身都是宝，不但可以做成各种美食，还能用来做蚕豆酱和蚕豆粉丝。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奶奶做的几种美味蚕豆：第一种是五香蚕豆。青蚕豆摘回来，剥掉豆荚，放入锅里，加上清水，再放入油、盐、葱花、桂皮煮熟，就成了五香豆。吃在嘴里，软软的，酥酥的，香香的；第二种是炒蚕豆。把剥掉壳的蚕豆放在阳光下暴晒几天，直至变成黄棕色。放入加热的铁锅里翻炒，直到听到“噼啪噼啪”的声音，蚕豆上出现小黑点，说明蚕豆就已熟了。等冷却了放一个嘴里一咬，“咯蹦”一声脆响，一股清香立即溢满齿颊；第三种是豆瓣汤。剥掉蚕豆的豆衣，露出嫩黄的豆瓣，放入锅里烧开，加入调料，清香四溢的豆瓣汤就做好了。如能打两个蛋花，那味道就更佳；第四种是炸豆瓣。把晒干的蚕豆瓣，放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沥干油后，洒上些许五香粉和辣椒粉，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香辣豆就成功了。那种吃在嘴里，美在心里的滋味至今还记忆犹新。用农村土话说“打两个嘴巴都舍不得丢”。

如今，我已离开农村多年，奶奶也在十年前去世。虽然每年蚕豆上市的时节，婆婆都会买些回来，或蒸、或炒、或煮，但我却吃得很少，甚至有时都不想下筷子。或许，是我小时吃腻了；或许，是我的味蕾挑剔了。

必须承认，我的味蕾挑剔了，怎么吃都咀嚼不出当年奶奶做出来的豆香来。其实我明白，现在大棚里的蚕豆少了些许泥土的味道，也少了阳光的味道，因而那香味不再浓烈，更没有奶奶做的味道。

一直固执地认为，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任何繁华和喧嚣都不会影响我对乡村生活的情愫。所以，我常常会在瓜果蔬菜里寻味故乡的味道，回想奶奶担水浇地时那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想念奶奶坐在屋里给我剥蚕豆的场景……

这天，下班回家发现阳台堆放着一大蛇皮袋蚕豆，足有六七十斤。婆婆告诉我，是农村小姨送来的。好久没看到过这么多的蚕豆了，那一个个清翠饱满的蚕豆，喜的我抓起一把放在鼻下，那熟悉的，久违的味道瞬间渗入心田。

婆婆说太多吃不完，让我带给班上的同事。我想这么新鲜饱满的蚕豆，同事们一定抢着要。

第二天，一进办公室，我就大声吆喝起来：“来领蚕豆哟！”听到我的声音，同事们都围了过来，但他们都摇头说不要。

“这可是原生态的绿色食品，你们竟然不要？”我疑惑地看着他们。

“小时候吃够了”，“有股土腥味，我不喜欢吃”，“我家里亲戚送了好多”……我的好心就这样被同事一一拒绝了。

这么多蚕豆没人要怎么办？我想起了门卫老王夫妇，他和老伴都来自外地农村，靠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供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这几袋新鲜的蚕豆送给他们，肯定会喜欢的。

于是，我拎着这几袋蚕豆兴冲冲地来到门卫室。

“王师傅，送你一些蚕豆。”我笑着把蚕豆放在门卫室门口。

“谢谢啊，我昨天买的还没吃完呢，你还是送给其他人吧……”

我又想到了保洁李阿姨。

李阿姨说：“这蚕豆粒真饱满，只是我家没人喜欢吃……”

几袋蚕豆送了一圈人，都遭遇了白眼，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无奈，我只能把它们放在办公室的角落。我指望第二天会有人主动来拿一点回家。可三天过去了，还是无人问津。渐渐地，青翠透亮的蚕豆开始变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怪味。同事说，这是要腐烂了，不能吃了，赶紧扔了吧。

站在垃圾筒前，看着这些被我搁置了几天却送不出去的蚕豆，我久久地无法下决心扔出去。一阵清风吹过，我的耳边似乎传来了奶奶慈祥的声音：“蚕豆全身都是宝，营养价值高……”

“看你，扔些烂蚕豆还这么磨蹭。”只听“呯”的一声，蚕豆被同事扔进了垃圾筒。

我的心一阵抽搐地疼。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粒粒长着腿的蚕豆哭泣着向我涌来：“我们可是美味可口的绿色食品，为啥你们都不喜欢吃了呢？还如此冷漠地把我们扔进垃圾堆里发霉变质，你太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