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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人旧事(三题)

2016-11-26陈德鸿

唐山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绿豆糕老马老爷子

陈德鸿

乡人旧事(三题)

陈德鸿

犟眼子

犟眼子姓吕,脾气又硬又拗,平日里总绷绷个脸,像是谁欠他二斗谷子半袋子糠似的。若是谁招惹他了,不论老少,他都会操起手里的东西想和人家拚命。拗劲上来,无论天公地母,他都敢违抗。那时的生产队长是很有权威的,但给他派活时,都得反复掂量,稍不对路子,他轻则扭头就走,放着养家活命的工分不挣,重则骂个昏天暗地,甚至寻死觅活。几辈子的村邻住着,谁也不愿伤了和气撕破脸,于是能顺则都顺着他,但背地里却都骂他死犟眼子,说若不是吃饱了撑的慌,就别惹乎他。

犟眼子一天难得说几句话,但凡说话就抬杠。文革初期,讲究背诵毛主席语录。在地头歇气儿时,有不知轻重的人让他背,他就说背个屁,拿俩大饼子来,吃完了我给你背。大家讲忆苦思甜,说地主如何如何坏。他就抬杠说,那时你爹是当不上,能当上谁都愿意当地主。人家说资产阶级把大粪看成是臭的,贫下中农则认为是香的。他就说香的你不直接吃喽,还种地干啥?大家咂摸咂摸,倒也是这么回事,也就一笑了之。村里民风淳朴,没有在政治上琢磨人的习惯,也就任凭他这样嘴无遮拦地抬杠,只是往往被抬的人没怎么样,他反倒先气得脸红脖子粗了。

后来要派贫下中农进驻学校。年轻的资历浅,生产队也舍不得放;上了岁数的,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闷嘴葫芦。大队选来选去,觉得犟眼子最合适。大队革委会主任跟他说,学校把孩子们都惯懒了,惯笨了,一口猪喂几年也喂不大,校田里草苗一起长,想让你去给管教管教。犟眼子想了一会儿,也没提啥要求,就顺当当地进了学校,叫“驻校老贫农代表”。

入校第一天,校长把师生们集合到操场上,请犟眼子讲话。犟眼子平日里抬杠又硬又倔,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时却有些忸怩不安。他绷着脸站在土台上,不停地用手摸着新戴的一顶帽子,好半天,才开口说,好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往后那猪哇,得好好喂。你们瞅眼下那猪,毛都扎篷着,有半尺长,要真能长猪砂,也就值钱了,我看不像那回事。都是庄稼院的孩子,侍候猪还不会?要真侍候精心了,喂泔水都长膘。还有那蓖麻该铲了,草都长得快打籽了。刚才我还看到你们有人用青蓖麻籽玩顶牛,那不是败家吗?我问你家趁啥,嗯?趁啥?那几个蓖麻籽的油能点一晚上灯,你知道不?犟眼子把校办农场的处处都点到了,然后摸摸帽子,瞅瞅校长说,今儿个就说到这吧,我下次再说。校长点点头,他就跳下土台,站到一边,很认真地抬着头,听校长的补充讲话。

犟眼子到学校后就很少抬杠了,主要是没有了抬杠的对象。老师们做的事他不懂,自然没法抬杠。而他要做的事,老师们也不阻拦,他也就没必要抬杠了。尽管老师们一口一个老代表喊他,但他总有些不自然,虽然管教学生时很硬气,但一到老师面前就显得畏怯自卑。老师们似乎也觉出了这点,便对他更加恭敬。

其实,犟眼子进学校,老师们是最大的受益者,养猪种地、校园的看护保养都不用他们操心了,甚至学生课堂外的管理也交给了他。犟眼子几乎整天都在校园内外干活,哪个学生爬墙豁了、上房顶了、打架骂人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声吆喝就能解决问题,所以,老师们是发自内心地恭敬他。

长期不抬杠,犟眼子的脾气似乎好了许多,对学生们也柔和起来。有时哪个惹着他了,巴掌抡圆了扇过去,落在脸上时,却是轻轻的一下。见犟眼子不那么“犟”了,这些欺软怕硬、越娇惯越上脸的学生们便有些放肆起来。

犟眼子家是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得的三间仓房,已经很老了,秫秸的房檐里有许多鸟窝。以前谁打鸟掏鸟都不敢到他家里去,这阵子看他也不过如此,大不了挨一个轻轻的巴掌,于是就越了界。冬天吃完晚饭闲极无聊,就拿上手电筒去掏鸟窝,掏到了他家也不绕开,继续掏,犟眼子还真就没吭没响。房檐里的鸟都是家雀,夜盲眼,天一黑就归了窝,用手电光一照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老实得连头都缩到翅膀下面,任凭一窝一窝地被抓走。抓着抓着,抓的人胆子大了,就把犟眼子的旧毛病抓犯了。犟眼子家房檐里不光有鸟,还有蛇。这天掏鸟窝的人架好人梯,上边的一个刚拧亮手电,一条正在冬眠的大青蛇突然探头探脑爬了出来,抓鸟的人一声大叫,人梯立时坍了。犟眼子闻声出来,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脸了,弄个照魂的筒子,天天晃得人睡不好觉!边骂边抓住那条大青蛇的尾巴,三两下就把它的骨头甩脱了节,然后鞭子样向掏鸟的人抽过去,抽得那几个半大小子哭得都不成调了。后来一说起这事人们就笑,说犟眼子这招真是损绝了。

掏鸟事件后,学生们对犟眼子真正害怕起来,尽可能躲着他。老师们见了他也是一脸的迷惑畏惧,无论他怎样在间操时搿饽饽说馅地讲如何侍弄猪,如何铲地,还是下雨时为学校垫路,下雪时为学校扫雪生炉子,但效果却总像老虎给猫挠痒痒似的,老虎再怎么慈祥耐心,猫也不敢轻心得意了。后来犟眼子也就懒得给师生们讲了,只顾自己闷头干活。校园里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浑身上下泥水不断。

一年后,犟眼子明显老了瘦了,脾气也更犟更倔了。他的儿女们强烈要求大队把父亲从学校撤出来,理由是他都快累死了。人们就说这犟眼子也太不开窍了,学校本来是个养身板的地方,反倒把他给累坏了。

没了犟眼子,老师们都松了口气,但很快便觉出了麻烦:地没人种了,猪没人喂了,墙豁没人堵了,桌椅坏了没人修了,而学生淘起气来,再没有什么能镇住了。于是就想起了犟眼子的种种好处,恳求大队最好再给派个这样的人来。

大队再没给学校派人,好像也看明白了贫下中农驻校根本就是闲扯蛋,铆大劲也只能管理一些皮毛,何况,犟眼子在先,还有谁愿意再接这个茬呢?也不知犟眼子是真的累坏了,还是另有病灶,离开学校后,再没去生产队干活。

犟眼子临死前两天,已经病得极重了。老师们凑钱买了几瓶罐头,由校长拎了去看他,这也是老师们第一次主动接近并亲近犟眼子。校长委婉地说出了“对不起,让你老受累了”等几句道歉话。犟眼子闭着眼睛摆摆手说,你们把那猪哇,卖了吧,卖到谁家都是它的福,你们拖着它,它拖着你们,都遭罪。校长不吭声。犟眼子大概也猜出了校长的难处,犟脾气又上来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拍着胸脯子喊,就说我说的,老贫农说的,谁来炸刺叫他找我来,妈巴子的,我一巴掌把他扇灶炕里去。喊到最后,脸红脖子粗,憋得直喘粗气。他的大儿子赶忙把校长拉到屋外,有些抱歉地说,学校事多,您忙去吧,您要再坐下去,我爸准气死不可。弄得校长很不落意,留下不是,去了不忍,回来和老师们一说,有那心软的女老师就流下了眼泪,说可惜了这个老犟眼子。

犟眼子活着时人缘不好,处处抬杠总是不招人喜欢,没想到,出殡那天,来帮忙、吊孝的人却很多,几乎整个大队的人都来了。

起灵的唢呐响起时,人们忽然觉得,这些年来,真的有点对不起犟眼子了。

那老爷子

那老爷子还不到五十岁,但长得却极其老相,矮矮的个子佝偻着腰,长而扁的脸颊满满地覆盖着雪白的胡茬。他可以整天无话,闷闷地干活,可一旦打开话匣子,就颠来倒去地没完没了,还常常“耍活宝”。所以村里的人都不叫他的大号那明伦,而叫他那老爷子。

那老爷子除了阿拉伯数码外,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这也是从当时生产队的工分薄上渐渐认熟的,但却不会写。每月结算工分,得用手指顺着他那栏反复划着看上好几遍,像用手摸字似的。这时若是谁逗他一句:那老爷子,你看了别人的了。他就不知还要摸上多少遍,最后认定了,冲那人骂句“妈巴子的”,然后在后面的空格里极认真地摁上自己的手印。

那老爷子的脾气很怪,动不动就要去死。平日里病老婆怄气,两个半大的儿子淘气,那老爷子就说,我这是活得啥劲呀,还是死了好,死了就舒坦了。一说去死,老婆软了,儿子哭了,村人街坊也纷纷赶来劝解,死什么呢?好死不如赖活着,等过几年儿子大了,娶妻生子了,有你的福享呢!这样被人围着劝着,那老爷子似乎才感受到人生的乐趣,但他却并不“顺坡下驴”,还想再闹大些,往往扯上一根绳子,对众人说,我死也不在屋里死,免得糟践了房子,我上二道沟去死。

村西三里左右的地方,有一条引水灌溉的人工沟渠,叫二道沟。在孩子们眼里,它宽大得宛如大江,夏日里水声滔滔,加上两边大坝上密密的树木和沟后的一大片林子,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森恐怖。在大人眼里,二道路沟也不是个吉祥的地方,一听说谁去二道沟了,村里马上就会骚动起来,准是又有人投水或上吊了。但是听说那老爷子要上二道沟,劝架的人们却不拦他,知道越拦他越起劲,这时就叫过我们几个围观的孩子,嘱咐说,跟上去,盯着点儿。我们几个便忽啦啦跑出去,远远地盯着那老爷子。

那老爷子仿佛身后有眼,刚出村子就不跑了,他拎着绳子,晃晃悠悠往前走。到了二道沟,先坐在坝顶上歇一气儿,抽袋烟,然后磕磕烟袋锅,猛然回过头来,小兔羔子们,别看了,都给我回去。我们知道没事了,但也并不回去,依旧盯着他,盯着他走下大坝,拔蒿子,捡柴禾,我们则在一旁逮蚂蚱。

等那老爷子用他上吊的绳子捆了一大捆柴禾往回

走,我们也用草棍串了几串蚂蚱回家喂鸡了,并告诉大人,没意思,那老爷子根本就没去死。

春去秋来,那老爷子一年不知要“死”多少回,但终究还是活着。大人们就说,这那老爷子呀,一点也没正性。不知是哪个俏皮人起的头,村里的半大孩子玩耍时便常常蹦出一句歇后语,那老爷子寻死,逗你玩呢。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清苦了,那老爷子累极了就寻一回死,偶尔也会骂场街。

那老爷子骂街很耐听,多数是在早晚时候,开头一句总是“妈巴子的”,接下来便上下纵横,天王爷爷地神奶奶、瞎猫瘸狗祖先八辈,全都骂到,但都没有具体所指。赶上天暖,许多大人也出屋来听,边听边唠些庄稼日子的闲嗑儿。听那老爷子骂上一阵儿,回去过日子就更有耐性了,仿佛一回闷气被排出来似的。小孩们则更愿意到近前去听,扒窗台、挤门口,看那老爷子一边气愤满腔地骂,一边细致精心地往稀菜汤里下点湿面疙瘩,再吹吹拂拂地端给他长年卧炕的病老婆,或者是边骂边就着他的瘦腿杆一下一下地搓麻绳。拾柴禾用,纳鞋底用,反正庄稼人离不开绳子,早晚都得搓点。见孩子们挤挤擦擦、嘻嘻嘿嘿地围着他,那老爷子就又有点得意起来,冷不丁拽住哪个的脖领子,小兔羔子,给我背段语录。被拽住的孩子并不怯场,立刻高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时,那老爷子的拗劲就上来了,妈巴子的你瞎说,不怕牺牲就能胜利了?这大概是有感于他的寻死吧,死来死去不还是没有任何胜利地活着吗?大人们说他没正性,他在小孩子的心中自然也就不沉重,没人不把他的话当成是逗着玩的,索性越逗越疯,再给他背诵“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他就更嗓大气粗了,妈巴子的越没谱了,死人还有个啥步?往哪进?嘿嘿死人,连上供的饽饽都吃不到喽!这时,他就完全是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感慨神态了。

附近的十里八村,祭死人的饽饽大多都要归那老爷子的,这也是他唯一不寂寞、唯一出人头地的地方。谁家死了人,先来找他,擦身穿衣,看夜守灵,晒被褥烧枕头……死人的一应后事都由那老爷子拾掇,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惯例。那是个脏气活儿、胆气活儿,那老爷子特别强调,那还是个技术活儿,孝子贤孙也干不了,只有通阴阳的人能干。比如给那咽气急迫、未能在活着时穿上寿衣的人穿寿衣。那老爷子先要跪坐在死人身上,然后用一根绳套同时套住死人和自己的后脖颈,用力将发僵的死人拉坐起来或站起来,生死在一个圈内,面对面说着话,再款款地脱下旧衣换上新衣。那老爷子说不这样做不行,说人咽气了魂儿还没散,非慢慢哄着才能穿衣出门。这时候那老爷子就是中心了,他说什么人们都听都信。胆小的人自然不敢靠前,我们这些好奇的孩子边听他说边想象,后脊梁都会一股一股地冒凉气。待到死人出殡,灵床一撤,那老爷子用五谷杂粮在死人家屋里漫扬一气,以驱赶邪气鬼魅。然后就一腋窝夹死人枕头,一腋窝夹着包裹起的灵床前上供的饽饽,笑眯眯地离开了。枕头要替丧主家烧掉,饽饽则是拿回自己家吃的,也算是拾掇一场后事的酬劳。若是碰到个富裕些的人家,额外还能给个三块五块的。得钱了那老爷子自是高兴,没有钱也不懊丧埋怨,有一包饽饽足够一家香两天嘴了。稍感不足的是这些饽饽的品种质量都很差,无非是些杂面小馒头、饼干之类,间或有几块蛋糕、核桃酥。那老爷子有时就嘀咕,妈巴子的,总也没见供绿豆糕的,那绿豆糕搅凉水吃,贼啦甜。听到的人背后就说他净瞎吹,绿豆糕他见没见过不知道,但肯定没吃过,还搅凉水呢!

绿豆糕我也没吃过,但我一直替那老爷子惋惜,总说要死,也已是快死的人了,咋会连绿豆糕都没吃过,何况还特馋这一口?我心里甚至想,说不定哪天他碰巧吃到了绿豆糕,再寻死时就能坚定些,不再“逗着玩”了。

那老爷子终是很耐活,直到我大学快毕业时一次回家休假,才听说他死了,当然不是寻死,是自然死的。那时我再次记起他对绿豆糕的向往,就问这回他吃到绿豆糕了吧?我们那里有个规矩,再穷的人家在亲人将逝时,倾家荡产也该满足他“想吃点什么”的最后愿望,更何况今非昔比,那老爷子两个成家的儿子日子过得都不错。我母亲说,他倒是想吃的,可惜活着时把死人的东西吃得太多了,再加上两个儿子不孝顺,到临死前十多天连口米汤也喝不进了,眼睁睁瞅着快要发霉的绿豆糕咽的气。

那老爷子老朽而终,这也合乎常理。近几年回家,每每路过二道沟,脑子里便会浮现出那老爷子用一个绳套拉起死人,面对面哄死人换衣服并赚得一包上供饽饽的情景。看看早已浅平干涸、没有林木的二道沟,觉得发生过的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平静静,仿佛这人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做危言去耸听,再没有什么可以去迷惑心窍的了。

老马

村里人把地主老赵头称为老马,主要是因为他的脸相长。有人埋汰他的脸说半个月也摸不到头儿,好似被绳子生拉硬拽扯出来的一般。

老马成分高,人缘也不好,加之有女无儿,整天低着头,阴个脸,从不主动与任何人搭话。别的地主富农被运动柔了,见人先是三分笑,无论大人小孩,支使一下都溜溜转。老马则死硬,只听队长组长那些顶头管他的人的。不过倒也老实,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叫他打狗他绝不撵鸡,但对别人的话,他一概梗着脖子不理不睬。有些好显山露水、好恶作剧的人都恨他恨得牙根发痒,说他前世欠债太多,下辈子也不会得好报的。

那时,文革刚开始,听说城里有红卫兵造反,乡下的孩子也就跟着起哄,跟在老马后边边追边喊,老马你坦白,旧社会害死了几个人?老马照走自己的路,喊急了就猛地回过头,眼睛狠狠地瞪着,长脸黑黑地耷拉着,也不说话,吓得胆小的孩子“妈呀”、“妈呀”往回跑,说老马要吃人了。有一次,碰巧一个小孩被老马瞪过后,吓得跑回家,晚上就开始发烧说胡话,说老马来抓他了,老马的粪叉子戳进他的肚脐眼儿了。小孩的妈端着半瓢饭水,蹬着门槛子为小孩叫魂,边叫边骂老马,说老马你个挣命的,自己挣

了个地主受罪不说,还来吓唬我孩子,你不得好死!

老马的地主分子帽子带累了他的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是我们小学的老师,很开朗活跃的一个人,这时却只能敛眉低眼,夹起尾巴做人。但老马却并不因此而觉得欠了女儿什么,反而对女儿在众人面前的“划清界限”大为不满,索性疏远了女儿,不愿来往了。有时女儿来看他,他也木木的,如面对追打他的小孩子一般,叫女儿很伤心。唯一跟着他守着他受罪的是他的老伴,白白胖胖的一个老太太,长相和脾气都柔和得像一团面,说话也缓声缓气的。他家的邻居常常听见他们吵架,有时半夜三更老马就骂起来了,也常常伴有踢打声。他的老伴就只是哭,不骂也不还手,哭的声音很低很细,嘤嘤的。有善心的人就去敲门劝架,说老伴老伴,老打就不是伴了,打伤心了多不好。这时老马就不声不响了,勾勾着头,看也不看来人一眼。他的老伴踮着一双小脚去开门,一个劲给人解释,说不是打架,他又喝了两盅,发邪火呢。后来就没人劝架了,阶级斗争的纲在农村也举大发了,善心的人也怕受牵连。实在听得多了,就说这老马作孽呢,把自己作践成个地主,又作践他的面团老婆跟着他里外受气。

人缘不好,批斗会上就少有人怜悯多遭罪。有人喊,老马低头。老马就把头点一点。再喊,大低头。老马就再把头点一点。点到最后也只是脖梗梗歪着,腰板还是直直的。于是就惹起了一些人的火气,有人找来大车轱辘、铧头之类,用细绳子吊在他的头上,勒令他弯腰低头,然后问他,地上有啥?他梗梗脖子说,有蚂蚁。蚂蚁干啥呢?搬家呢!为啥搬家?他再梗梗脖子,努力侧头望望天说,天要打雷下雨了。那人说,天打雷专击你这样有孽的人。他就大声喊,我没孽。无论怎样,问来问去总问不软老马。看热闹的小孩大都在人圈里,有胆大的就抓起蚂蚁放到他坦露的脖梗上问,这是不是你家地里的蚂蚁?他说不是。为啥说不是?他就说我地里的蚂蚁不咬我。于是有人的火气就更大了,要打老马,说他还恋着他的地呢。一些上岁数的人就说算了,老马就这脾气,要不他也就不会成为地主了。想当年他就是把自己个儿的命都搭上了,挣来了这个地主成分。有人一泄气,斗争会就没劲了。每次斗争老马都这样不欢而散,不像斗争别的地富,嘻嘻哈哈,这边一上纲,那边一认罪,两下合起来一逗闷子,倒也是苦中一乐。

每次斗争会后,老马的脸就更长一截,人们就会一连几个晚上听到他老伴“嘤嘤”的哭声。一次,人们把他老伴也拉来陪斗,让老伴诉说他的罪恶。那老太太整个哭成了个面团,老马猛窜过去踢她好几脚,说哭啥?要哭回你的棺材瓤子里去哭。老太太就颤微微地爬起来,说我嫁给他的时候他没罪恶,后来他下死命干活,攒点钱就买地,总不舍得吃穿,就有罪恶了。一番话倒把老马说软了,他“扑嗵”一声趴在地上就磕头,说老少爷们我不得好死,我这人太抗命,我把拉屎的劲都使出来买地,我对人狠,对人恶,连对我自己个儿都没有善待过,我后悔呀!我不得好死呀!说到后来嚎啕大哭,头磕得梆梆响,一个大紫包眼见着在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人们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说算了算了,这是干啥呢?有人把他硬拉起来,悻悻地散了会。

第三天,一个捡柴禾的人在二道沟后面的树林里发现了老马的尸体,他高高地吊在一棵柳树上,舌头也勒出来了。全村的大人孩子都跑来看热闹,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围成一个大圈。人死了,便有人唏嘘,有人叹息,心软的潮了眼睛。谁也猜不透老马是怎样把自己吊上去的,没凳没坎,双脚离地足有一米多高。有人说除非是爬树上后拴的绳子,于是解绳结的人也爬上树去解。这时才有人想起他的老伴,老太太呢?于是人们呼拉拉去叫。老马家的门窗锁得严严的,女儿家也没有。于是人们就又进树林里去找,又满村遍野地找,最后在村南三里多远的一个废机井里找到了,打捞上来,尸体已泡得水白水白,眼睛大睁着。这时人们的心情就极不是滋味了。有一种恐惧,一种不安,一种沉沉的复杂的悲哀,是那种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悲哀。这时候小孩们就都不敢上前了,上岁数的人也纷纷唏嘘着退下了。有人说这是何苦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啥要一起走了呢?又说,走也走一道哇,干啥天南地北的分开呢?许是老太太嫌吊死难看?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人在经受怎样的绝望之后才能拒绝生存,想象不出什么样的自责和悲愤才能促使人选择这样难堪的死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老马还在村北吊着,老太太还在村南泡着,或者反复想象他们是怎样在小屋里相对痛哭过,怎样相约着走出门……

人死了,人们才想起左瞧瞧右看看,找找都有谁受过老马的剥削。找来找去才发现,这个人缘不好的地主分子竟然没有雇过一个长工。有那上岁数的老头老太太眼睛就又潮了,说老马也忒挣命了,说他死得冤。这时就想起了他一桩桩一件件的发家往事。说老马年轻时专找那没主的、兔子都不拉屎的废地开荒,兜里揣几个大盐粒,累极了就含一颗,到水沟里灌一顿凉水。说老马把一分钱也要供孙子似地缠进腰带。他那条藏蓝色的家织布腰带长年不离身,钱一旦攒出整数了就去买地。说老马喝粥时碰到一个面疙瘩也要骂老婆一顿,怨老婆不会俭省。说那年村子里过兵,大家都躲,就老马不怕,冲着一头驴的脚费,跟大兵走了好几百里,后来驴牵回来了,人却熬出一身疥疮,就差还有一口气了。

人们说来说去,说老马就只有一个字:狠。把自己使唤得死去活来,即便临时雇短工,也总嫌短工干得少。终于到解放了,把自己“狠”成了一个地主分子。于是有那曾经给老马打过短工的人就说,人得认命,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不能硬挣,硬挣了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早已没有了成分一说,对十多岁的孩子说起地富反坏右,甚至比说唐明皇、兵马俑还让他们陌生。不知老马夫妇在地下是否有知,若有知,是否还想再来人世,重新挣一回命呢?

陈德鸿,男,锦州市作家协会会员。2013年起,已在《四川文学》《奔流》《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金山》《中国民族报》《辽宁日报》《西南商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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