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月光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零度月光

案几上的花发出浓郁的香，似是时光的厚度。老旧唱机里戏子仍在唱着，声调婉转，不知曲目。窗前梧桐疏落，鸟雀南徙。我闭眼，穿过重重叠叠的时光碎片，随着她的一字一句，静静感受人世悲喜。

明月染上枝梢，庭院里的金盏花被晚风一一排开。琵琶鼓的声音又一次从遥远的戏楼响起，仿佛是从远古传来，穿越明清风雨。我倾听着管弦喑哑，看她青黛蛾眉，眼神淡漠疏离。台下看客零星落座，她唱山河寂夜，唱红颜枯骨，唱花谢离歌。只在这三尺戏台上水袖轻扬，聊慰此生。

此刻风静日闲，阳光迟缓地漫上墙角。我似乎可以在时光的这端看见她纷飞的水袖，缓缓上扬的唇角。如夏夜里一支微微绽放的海棠花，自开自败。戏子，又名“伶人”。伶人，一念之下，唇齿间隐隐寒凉。在一次次的年华转换里，她总是将过往念念于心，情深且易碎，如一盏青瓷的美。那些被微风漾开的往事似暗夜里的一点微光，是这世间微薄的慰藉。人情生灭，繁华荣辱，她看得如此通透，用一双冷眼静观沧海。

戏里，她或许是杜丽娘，静守游园惊梦；她或许是李香君，秦淮河畔十里相送；或许是虞姬，直到乌江边长出苍凉凄美的虞美人，她的故事被写进史册，风干在岁月一角；又或许是杨玉环，曾经三千宠爱，比翼连枝，却逃不过马嵬长恨，绵绵无绝期。这些戏词里的爱恨情殇，不完满却明艳，不长久却刻骨。

世人都说戏子凉薄冷清，披一身华裳，掩盖的却是最寂寞的心事。戏里她唱着别人的情，思着自己的意，终其一生都未能从别人的故事里走出。情深至轮回搁浅，白首误时光两端。当戏子渐渐老去，爱恨都无人再提，那只能是唱词里的一段故事，一场风月。少年情事老来悲，多年以后，她坐在空荡荡的庭院看着世外纷飞烟火，心绪几许迷离。舞榭歌台，多情应笑，这才是最无望的结局。

凤鸾舞，巧莺回，琵琶醉酒泪欲催，晚妆轻拭，相思当是谁？

她最后一次穿上戏服，花影重叠，似幻似真。一曲弦音在指尖跳跃，曼舞风华，重新拾起古老的音符，原来岁月早已老去。不是薄情，亦非无爱无伤，只是寂寂余生里，再无归人跃马，轻叩柴门。舞罢歌缓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谁？

妆未卸，独坐庭前，剥落回忆覆满的尘埃，瞥一眼那年长安城外初见的青涩时光，一切唯美得如一场花事。最好的年岁追忆起来，有泪簌簌而下。十年烟火，两处沉吟，镜里的韶华远去，再唱一管平仄，长安雪落，与君淡淡送离，再无岁月可回首。

如花美眷已随年华老去，而唱词里的少年眉目如故，却终是殊途。那些随着光阴流转渐渐淡去的江湖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纸笑谈。一朝梦醒，浮生不过一场空游。

当年的戏早已落幕，戏台上又换了新人。年年岁岁，淡妆浓抹，总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