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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2016-11-25李秋沅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6年10期
关键词:王义画师彼岸

李秋沅

(一)

在梦中,我屡次闯入这片蓝色的未知之地。

四周清静,树影婆娑,幽蓝的雾气清冽如融化了的月华。前方有光,若隐若现,光中似有人语声,缥缈难辨。我必须得过去,那片光中,必藏着我所不知却渴望得知的东西,我向前走去……随后,我的记忆中出现一片可怕的空白,我听见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耳内响起,若叹息:

“彼岸,彼……岸……”

我已经26岁了。我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我的生活平淡,我享受这份并不过分的闲适,它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阅读。我热爱阅读,它让我不断地超越自身,把目光投向远方我所未知的智慧。其实,吸引我的并非阅读本身,而是,那远方的世界。校刊主编是我哥们,他要我为校刊写篇校园小说。

“好的啊。我试试看吧。”在看了众多别人写的书之后,我也试着自己编个故事。就写一个从乡里进城的孩子的故事吧。我自己,就曾经是个从乡里来的孩子。小说刚起了个头:

“走进那家街角新开的食杂店纯属偶然。那天,突然下起雨了,我在打车回家与花钱买伞之间犹豫了一下,毅然走进了那家店。店里挂着花花绿绿的俗艳的伞。我随便挑了一把。

“20块。”他突然起声了,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一直猫在店的一角,在用两个方便面箱子搭起的“桌子”旁画着画。

“嘿嘿,15块怎么样?”

“20。”

“18块,去,你和你家大人说一下。”我故意逗他,

“20。”他头也不抬,兀自写作业。声音生硬,不温不火。

我没了对手,讪讪地笑了笑,掏出钱,拿了伞就走。

刚要上公交车,就看见他朝我狂奔而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地粘在额上。

“你的钱,你的钱!”他伸出黑乎乎的手,递给我一张百元钞。“你掉的……”然后,他转身就跑,一颠颠地跳着避开水洼。”

我老会掉东西,这次,东西被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捡到了,还给了我。

(二)

天阴湿湿地,一连落了几天的雨,整个城市宛若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慵懒地昏睡。我从卖画的大江那里拿回了一幅画。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被我一眼相中。画面上,平涂着深蓝色的底子,一道白线凛然地将蓝色一分为二。线条是垂直的,不规整的,留有笔触画过的自然痕迹。它像一根拉链,将深色的平面划开,疑似平静的蓝色之下隐匿的东西呼之欲出。画没有名字。大江兴奋地向我介绍这幅现代派艺术。

“哪,你看看,你看看,这画不能用普通的眼光看啊,你要看它营造的氛围啊,你看,你看,你感觉出来了吗。哦啊,我也说不清楚啊,你自己感受啊。它是我的藏品啊,这几天才翻了出来。”

嗯啊,我应着。他的意思是,倘若我领悟不出这画所传达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义,那就得怀疑我的智商了。我断然是不入他的圈套的。但是,这画的确吸引我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如果不要,还回来就是了。”大江一向洒脱。

我把画抱回家来,200CM×100CM的画,沉甸甸的。画被我挂在客厅的墙上。我看着画,居然沮丧起来,我也许真是头脑发热才买这么个东西回来。那幅画显然与客厅中规中矩的格调不和谐,如趿着绣花软底拖鞋跳佛拉门戈舞。我点了根烟。在吸第二口烟时,我果断地把它从墙上撤了下来。画太沉了,我累了,懒得再折腾,就把画靠床头放下,倒头睡觉。

竟又梦到了那个蓝色的未名之地。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那声音如是说。我被一片玫瑰色的强光笼罩,光线越来越刺眼,蓝色的迷雾消散。我睁开了眼。百叶窗外,晨光透隙而入,一缕阳光径直落到我的眼帘上,我转过头,避开晨光。不久,被百叶窗叶片分割细碎的晨光缓缓移落在床边的画上,我看着画,画上的蓝色,反射着清冽的蓝光,神秘若那昼与夜交汇时的寂静,若隐若现,层层地探入我的心。我蹙了蹙眉。

这幅画,它在与我对话。我理应明白它所想表达的。我感觉到了谜底即将揭晓前的紧张与焦躁,可我最终失语。我点燃了烟。迷漫的烟雾隔开了我和画。我感觉好多了,轻松下来,闭上眼。

我似乎见过这画,许久许久以前。

我皱了皱眉,继续我的小说。

(三)

这学期,我教的是高一新生。

“同学们,你们自己站起来,介绍自己。”这是我对付新生的一贯作法。我让他们在同学们面前自己亮相。

“我叫……王义。”他的声音微弱,越往后越轻,尾音几乎要被他咽下去。

他,那个食杂店的小家伙出现在我面前。

我又落俗套了。但是,对我这新手来说,不写点巧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大声点。”我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他,让我有点意外。意外的重逢总给人带来莫名的惊喜。

“我,我叫……王义。”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轻若耳语。我让他坐下,接下来的时间里,总有一双眼睛偷偷地紧跟着我,而当我企图逮住他的视线时,他却躲开了。

王义坐在最后一排,上课总低着头,认真地一划划写着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当我停止解释课文时,他仍然一笔一划地忙着,嘴角微露出笑意。

“王义,你来,把我刚才分析的那段课文,朗诵一遍。”

我看他吃惊地起立,嘴张大,成一大大的“O”,仿佛从酣梦中惊醒,不知所措。我走到他的身边,拿起他的课本。我的天!密密麻麻的小人像,挤在课本的每一处空隙处。戴着盔甲,骑着战马的武士们就在课本文字的空隙处艰难地开战。他居然能合理利用每一处空白:战马凌空跃起的蹄子、武士们挥舞的长枪,居然都能在狭小的空隙中和平共处,各得其所。

“画得不错啊。”我调侃。

周围的同学“哄”地笑了。

“嘿嘿,他那画能动起来呢,老师,你翻翻书页,他们会动呢。”王义的同桌,矮胖的洪杰向我献宝。这下,全班同学“哄”地闹开了。王义又羞又急,愤恨地瞪了洪杰一眼。看着我,无可奈何地合上张开的嘴,站直了,凛然若视死如归的好汉。我翻了翻书页,果真,画上的小人都动起来了。王义居然画的是动画图。

“把课文抄写2遍,明天交!”我哭笑不得,只好用这弱智的毒招杀杀他的锐气。

(四)

我怎么把小说引到了“画”的方向。也许和我新买的画有关。我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它们是那么地陌生,完全偏离了我原本构思的。也许,“王义”早在写小说前就已经在我的意识里存在了,写小说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契机。

小说还得继续往下写,我叹了口气,重新设计了情节,在我的小说里,有个叫王义的学生。他喜欢画画。

王义和妈妈五年前才从乡下进城,投奔他姨妈。王义从小就知道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妈妈原本和他一块儿住姨妈家。姨妈家全当请了个工友帮忙,每月给他妈妈生活费,还负担他的学费。后来,王义的爸爸也过来了,姨妈资助开了家小卖铺,他们才从姨妈家般出来。表哥开了个画廊,使唤他惯了,画廊一有杂活,马上想到他。而王义,也喜欢去表哥的画廊混,时不时自己临摩着涂上几笔。其实,表哥那里卖的画,多是些名画的仿画,作画的人,也多是一些不出名的画师。只有几位画师坚持原创。而原创的作品,因为画者没有名气,销路并不好。表哥知道那些画师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所以,一见王义画画,就笑他冒傻气。

王义是爸爸妈妈的指望。他们含辛茹苦,就是盼着王义能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安安稳稳地在城里找份工作。如此一来,他们的辛苦也就值得了。

我去王义的表哥那里买了幅画,回来往客厅一挂,发现不协调。就给画廊打了电话退回。

星期天,一早就被扣门声吵醒,我嘟嘟囔囔地骂着,套了件T恤,脚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把拖鞋找全。门开了,我愣住了,站成了一尊石雕像,门外的人手拿着写着地址的白色字条,嘴张成了“O”字,也一动不动。

“你……我……”来的人就是王义。

“你不要这画?”他的眼里居然有了笑意,藏也藏不住。“真不要?那我就拿走了啊。”他欢欢喜喜地扛了画。“老师,再见!”他似乎怕我反悔,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我给画廊打了电话,客套一番,表达我的愧疚。

“哦,没事啊,那画啊,放我这里很久了,我那小表弟,啊,就是过去拿画的那个,喜欢得不得了,他还说要去找作画的人。我答应他,如果再没买主,就把画送给他。”

画,还在我的卧房里,而在我的小说里,王义取走了画。

(五)

床边,是那幅蓝色背景的画,立着。白色的线条,撕裂蓝的底色,静默时,它吸引着我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我的心头划上莫名的伤感。

该怎么往下接我的小说呢,我记得以前自己有写日记的习惯,也许,年少时的日记能给我带来点帮助。

我四处找寻日记,可我找不到。

小说里,画被王义拿走了,我和王义之间突然地有了某种联系。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王义所吸引,我甚至能感受他的痛苦。

王义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他带着自己画的画,敲响了画师的家门。画师租的房子,就是表哥的。表哥把画廊多余的储藏室改了改,隔成了几间出租房,租给那些外来的画师们。那画师正听着巴赫贝尔的卡农,喝着啤酒,红着眼开了门。

“怎么?你要看我画画?看我画画做什么,”他指了指身旁堆满了零乱的画纸的凳子。“坐下,小家伙。”

“我喜欢你的画。”

画师口含一口酒,猝不及防,噗嗞一声喷了出来,笑了。“喜欢?你看得懂我的画?”

“不懂。”王义老实交代。

画师早就起身,走到门边,作势送客。

“但是,我就觉得你的画好,一看到你的画,我就想多看几眼,我想明白你画些什么,看得我的手指都凉了……”王义的声音不大,却执拗。

画师猛地喝了口酒,关上了门,回头迷糊着眼,怔怔看了王义两眼,重又拉开了门,“人总对自己玩不转的东西心仪神往,而对自己玩得转的东西不屑一顾。小家伙,读书去吧,别学画了啊,乖。”

王义第二次登门,画师不在。他抱着自学所画的水彩画蹲门口等。蹲着蹲着就打起盹了。等他睁眼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跑回家去,编了个理由,哄过了爸妈。

王义第三次去,画师的门大开着,画师陷入一堆的画纸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这是第三次来了。上次我看到你在我家门口睡着了。”王义嘿嘿笑了。

画师收下了他。他一放学就往画师那儿跑,快快做完作业,开始画。画师的日子并不太好过,有时也得违心地接一些装饰画,临摹画的活。画师作画时,王义就在一边看,看着他把一快快的色块往上加,画布立刻就有了生命。

“画是静默的语言。”画师说。

画师让他临摩了大量的名画,一年的时间,王义的画艺进步惊人。画师说他天生就是画画的料。

画师忙完了应景的活儿,就放音乐,开始真正的创作。他听音乐,他说,好音乐能带给他灵感,那些触动心灵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而他的画笔不过是做了该作的事,将瞬间凝固。他对王义说,如果作画只重复别人的东西,画作就只能是垃圾。无论是音乐,是画,还是文字都是为了让人达到彼岸的梯子。那些超越人们当前意识的亘古的真善美,就在彼岸。

“不要被画上客观的物象所遮挡,它们干扰了彼岸的呼唤与感悟。穿越它们,穿越。”王义听不太懂他的话,可他愿意与画师在一起。16岁的王义,在画师那间简陋拥挤的屋间里,第一次穿越课本,窥视到了广袤诱人的新天地。

王义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学画,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让他的家长来一趟。他爸爸过来了。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一个巴掌就往王义头上盖过去。

王义两天没过来上学。听说,他爸爸回去把他狠狠打了一顿,伤了腿。

我的腿也隐隐疼了起来。王义是谁?我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的呼吸。我的心跳紧了。

妈妈一下一下,拿茶油抹在他被打得红肿的腿上。王义默默看着妈妈。妈妈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妈,我,我喜欢画。画师说我不是平常的孩子”

妈妈说,缓缓地,“我那时也是个聪明人……我3岁就会唱木兰辞,我6岁就登台唱大戏,我那时绣的花儿全村的大姑娘们都说巧。你外公说我是个聪明人,全村的人都说我长大了是凤凰。我那时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很多人开始都认为自己不是平常人,但是最后,全都是平常人。我们都是平常人,平常人做平常事。

你,别画了。读你该读的书。我们供你往上念书……”

我的胸口突然疼得厉害。

(六)

电视新闻又开始报道拉斯特拉的沉船事件了。船沉下去了,但是,浮尸和船的残骸浮了起来,在阳光下刺人的眼。船和尸体没有了灵魂,依旧可以在阳光下,存在着。

人本不需要过多地探索未知,没有思考,一样可以呼吸。

画师给王义的画册被盛怒下的爸爸撕碎了。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王义把画册重新粘好。可是,画页上四处是裂缝,无法回复本样了,这是他无可奈何的。他拐着腿,抱着画册去见画师。

“你别再来了。”画师喝多了,瞪着红色的眼。他的周围,堆满了画。有临摩的艳俗的装饰画、有他费尽心血画的原创……

“被你哥全退回来了……我的画,没人要的……”他看着王义,摸了摸王义的头,“小家伙,别来我这儿找我了。我以后不住这儿了,你哥让搬的……好好读书去吧,别学我的样儿。”

王义看着他,不说话,低下头。

画师弯下腰,看着王义的眼,“怎么啦,哭啦?”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我想画……”

“小家伙,”画师把手搭在王义的肩上,看着他的眼,“记得我告诉过你的么,彼岸,记得么。”

王义不解地看着画师,“彼岸?”

“学画也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它们,也只是梯子。答应我,小家伙,即使不学画了,不要放弃用其他的方式完善自己,不要忘记,那些感动过心灵的东西,能做到么?”

“我,我就想把画画好……”王义低下了头。

画师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你妈也来过了……他们不容易啊,回去吧,回去吧。”他叹了口气,把王义送出门,“我喝多了今天,你先回去吧……”

王义第二天又去敲画师的门。

画师不在。他等画师,一连等了一星期。

他再也没有等到画师。表哥给他一幅画,说是画师临走时送给他的。让他好好看画,用心看……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缓升腾的水汽隔断了眼睛与周围的景物,在这个被隔离开来的空间里,我离自己的心跳是如此之近。

王义猫在洪杰的家里,看着画师的画。

王义不知怎么想起了爸爸过早被生活压驼了的脊背,想起了妈妈额上深深的皱纹。他学画时,怎么把深深印在他心上,他们期望的眼神全给忘了?他把自己的日记和画全烧了。画师给他的画,他没舍得烧。他扛着画到了画廊。最后看了一眼,交给表哥,“你帮我处理吧,送你了。”

我很想问问小说里的王义,我好奇那幅画画的是什么。

“王义,嗯,那幅画画的是什么?”

“忘了。”小说里的他闷声说。

当过往在记忆中彻底消逝时,又有谁能证明它们曾经存在?

(七)

我去画廊。

“呃,王义有一幅画给你了,就那幅,那画师留给他的画。能让我看看么?”

我看见王义的表哥瞪大了眼,嘴张成了个“O”。他看着我,仿佛看着个怪物。他去储物间,出来时,浑身是灰。

“奇怪啊,我就放那里,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好奇地自问,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死心,又钻进了储物间。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储物间层层叠叠的旧画之中,鼻子仿佛也进了灰,痒痒的。我揉了揉鼻子,走了。

一整个黄昏,我就坐在阳台上,看着太阳缓缓地失了热度,从一片刺眼的金光,淡成轮廓似有似无的闪亮的红光,随后,成了个红色的,膨胀了的圆。在这整个过程中,太阳依旧是太阳。

小说里王义说“忘了”。

从大江那里拿来的画就在我的面前,落日的余辉给它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光晕。蓝色的背景,白色的线条,它所凝固的瞬间,在时光之外静默着。

我写不下我的小说了。王义17岁以后的日子,平淡得连时光也要昏睡了过去。他留级,重读了高一,身边的人再不提起他那段“误入歧途”的一年光阴。他不再画画。他刻苦学习。他决定彻底将16岁那段令他心灵悸动的时光遗忘。他说到做到。他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之后,他狂热地喜爱阅读,如同当初狂热地迷恋绘画。

我的手抖得厉害,我咒骂了一声。我的泪潸然而下。编故事的人往往弄不清哪个是更真实的自己,在故事中还是记忆里。失去的日记,失去的画,失去的16岁,在我的笔下归来,猝不及防。

我写的是自己,王—义—是—我。

大江打电话过来,告诉我,画师的画找到了,就是我拿去的那幅。

“嘿嘿,物归原主啊,兄弟。十年了啊,我帮你保管了十年。”

(八)

我拉了表哥大江一起出来喝酒。在天桥上,我们一人抱着一瓶啤酒,看着桥下的车流来来往往,每一辆从我脚下疾驶而过的车,都令我产生一阵眩晕,仿佛要离开地心的引力飞起来了。

我们都喝多了,世界在我们面前变得轻得可爱。

“兄弟啊,你一直怨我们,我知道的。”

“你都说些什么啊。”我哈哈笑起来。

“好兄弟,如果,如果让你能重新活过,你,你会继续学画吗?”

我看着他的眼不说话。

“会的,你一定会的”他避开我的眼,喝了口酒。

“哟,落毛毛雨了”我说。

我笑了笑,用牙又咬开了一瓶酒。太用劲了,我咬碎了瓶头,玻璃渣划破了我的嘴。我看见桥下过往的车灯照亮了蒙蒙的细雨。在车灯照射下,雨丝纷纷扬扬,如有了生命般,一片片活了过来。车过,四周重陷暗寂。

“不可能重新活过,我无法重新选择。”我笑了。

但是,我决定为王义设计一个结尾。一个属于小说的结尾。

王义把画从表哥那里拿了回来。他保留着画师的画。他一面读书,一面继续自学绘画。他的努力感动了爸爸妈妈,感动了表哥,在他们的共同支持下,他考上了美院。他等待着与画师的重逢。

终于有一天,他在画展上看到了一幅画。蓝色的底色上,一道白色线条划过背景,似猝不及防地将蓝色撕裂开。熟悉的画风,出人意料的构图,攫紧了他的呼吸,画的题目,叫《彼岸》

王义的呼吸似已停止,他的心怦怦跳着……

近似完美的结局。我笑着,笑声迷漫在整个空间。我看着自己笔下的小说,仿佛看到了16岁的自己,从时光那端投过来深深的一瞥。一阵不安袭上心来,我喝了一口水,却被水呛了一口,咳得流出了泪。

我回头看着画师的画,画师最后留给我的画,他想告诉我什么?一定有什么,是他想告诉我的。我细细看着,摸索着画。四周突然静得出奇,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自己的血液往头涌的声音,“嗞--嗞--嗞”。画上的蓝色沉重地向我袭来,难抑的悲怆突然魇住了我。我的目光移到了蓝色背景的中央,凛冽的白线如利刃,穿透蓝色的悲哀,划过我的心。我的手指倏地凉透,心狂跳着,就在这一瞬,画中的白线条似乎有了生命,美得令人窒息。巨大的被理解的感动袭上心来,爱与哀愁、悲悯与宽容、一切的难言的美好,似一道白光,掀开沉甸甸的伤感,将过往与现在和解。我一阵心悸,惊喜的泪水夺眶而出。

“彼岸……”我似乎听到了画的轻语声,来自未知的远方。

(九)

梦中,我看见蓝色的迷雾远方有片耀眼的光,一个熟悉背影就在光中。

“你找到了么?”他问。

“嗯。”我回答。

“继续往前么?”他问我。

“嗯,我得继续往前走了。我想到那里去,一直想去。”

“去吧,”他向我转过身来,眼眸深深,“彼岸,花开正好。”

四野清静,树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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