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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在月亮里飞

2016-11-25熊君洁江苏

连云港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姥姥爷爷爸爸

熊君洁/江苏



鸟在月亮里飞

熊君洁/江苏

到了晚上我便抬头看月亮,乡村的月亮格外的大、圆、亮,原来鸟在月亮里飞,一只两只三只,我家树上的鸟都在那里飞呢。那一瞬间我感觉我也在飞,在月亮里飞。

1

我家院子里除了在东墙边有一大片的花园,周围用砖围起来,其余的都是光滑的水泥地了。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到我家找姥姥闲聊的时候,常在不经意间说,可惜了这大片的院子了,要是种上点瓜果蔬菜的多好,这地弄的硬邦邦的,不下雨走着都怕摔伤了。姥姥也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呢。她们都是一群七老八十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了,她们没见过水泥地,她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下雨就是稀泥巴的院子里。她们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是我爷爷的坏,我爷爷可是她们大伯哥家的侄子。可每到秋收季节,我的太太们都会颠着小脚把田地里收获的粮食晒到我们家的院子里,那时她们就不会再说我家院子硬邦邦的会摔伤人了。几个太太会争先恐后地往我们家挤,谁先把粮食倒在我家院子里谁就赢了,她的脸上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我和姥姥则成了给她们看护粮食的,我的手里会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不许我家养的几只鸡吃满地的粮食,因为那些粮食不属于我家的。

我家院子里打上水泥在我们村子里应该是第一户,我们家也是我们村子里最先有黑白电视机的,我们家还有大大的录音机,放上磁带就能唱出好听的声音,我还能拿着话筒吼出我自己的声音。我们村子里的人们农闲时会聚在一起,小声谈论着我们家有很多的钱,他们也在猜测着我们家到底什么时候搬到城里去,这个话题他们至少谈了四五年,这个问题也已让我烦恼了四五年。他们蹲在墙边晒着暖暖的太阳,谈论这些时从不顾忌我,为什么要顾忌一个啥物都不懂的孩子呢?!他们以为没必要,我也以为没必要顾忌我,因为他们根本从我嘴里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话,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始终就是只要飞走的鸟。我闻着他们身上发出的好闻的旱烟的味道,追着烟跑来跑去,他们是我的庄邻,他们是我的爷爷太太辈。我在这个村子里辈分最低,低到一出门遇见脸生的人喊爷爷或太太,包准喊不错。

2

姥姥说,你妈妈让人捎信了,这个月初八回来。我听后,内心一阵狂喜,是不是要把我接走了呢?

我数着指头盼着妈妈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我家住在村南,村东头有一条笔直的大路,那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在那条笔直大路的尽头,会有南来北往的汽车。我一会儿跑到村头去看看有没有妈妈的身影,一会再跑回家看看是否错过了。突然看到南边有一辆大客车上下来了一个人,隔着近2里路那么远,我一眼就认出了是妈妈。我的妈妈不同于身边的农村妇女,她很时髦,一头短发永远是干净清爽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城里人的味道,那是香皂的味道。衣服都是城里人穿的款式,非常合身,一点也不像农村妇女那样随便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身上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鸡屎味。妈妈喜欢穿那种一脚蹬的方跟黑皮鞋,喜欢穿那个年代的黑蓝色百褶裙,看起来很洋派。妈妈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这个包可以折叠成小包背在身上,也可以放大成有两个轮子的能拉着的大包,里面装满了让我好奇并让我惊喜的好吃的或者好玩东西。

我才不会跑过去上前迎接妈妈呢,我一转身就跑到了五太太家躲起来。我是爱妈妈的,但我就是不想让她一回家就看到我,我想让她到处找我,这样小朋友们就知道我妈妈回来了,他们会跟在妈妈身后一起找我,找到了我才会和她一起回家,妈妈会从那个大包里拿出许多花花绿绿的糖果来,分给小朋友们吃,看他们高兴,我比他们更开心。

我们那里管在外面工作的人叫吃公家饭的。其实我妈妈也是一个农民,她吃的不是公家饭,我爸爸才是吃公家饭的。我妈就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走到了爸爸工作的单位。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她在爸爸的单位是个临时工,姥姥告诉我,妈妈去那里是看着爸爸,否则爸爸会找城里的女人。我期待着妈妈能把我也带到城里去,我也想看着爸爸。但他们都不肯,他们说那里住不下我,他们说我得看着家,还得看着爷爷,这些任务很光荣。

一想起爷爷,我就没了去城里的愿望了,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会喝醉酒,喝醉了就会耍酒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爸爸把他一个人扔在农村里,他每次趁爸爸回家休假时都会喝醉,喊着爸爸的乳名说,钢子,你要是敢把我扔了,我就把你的房子还有树一把火烧了,我是坚决不离开大树村的。

我出生在苏北一个名叫大树的乡村里,是个大村,近三千人口,百分之九十九村民都姓一个姓,村南大半部分人家几乎都是我本家族的,我太太亲兄弟5个,堂兄弟12个,等我爷爷辈堂兄弟20多个,到了我爸爸这辈也是堂兄弟20多个,我们家是辈辈做大哥,我太太是正字辈的大哥,爷爷是传字辈的大哥,爸爸是继字辈大哥,我弟弟又是永字辈的大哥,到如今我侄子又是长字辈的大哥。做大哥也像是世袭了。村民们的房前屋后大多种满了梧桐树,榆树和杨树,我家门口就种了6棵高大挺拔的杨树,这种树每年夏天会有一种叫“巴辣子”的软软的黄绿色的毛毛虫,人与牲畜一旦被它身上的毛给蜇住了,不仅疼还会红肿奇痒,小时的我没少被蜇,蜇疼了记住了,不疼了又忘了。内心里我特别希望爷爷哪天耍酒疯时真把这几棵树一把火给烧了,给我报仇。但当春天和秋天来临时我又是不愿意的,杨树叶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最好的玩伴呢。春天时我可以看着它们长出一片片嫩黄的叶子,渐渐长出一条条看似虫子的酱红色的杨花来,风吹过后一条条地落下,满地都像落满了死去的虫子。秋天时我家门前会落满厚厚的手掌般大的杨树叶,我会找一根柔软的细细的树枝儿把每片树叶穿起来,穿成长长的一串串,和邻居家的孩子比赛着看谁穿得多谁穿得长,然后拉着长串在胡同里嬉闹着。关于我童年记忆里的碎片就这样也被一串串地穿起了。他们都会在我不注意时悄悄地把树叶拿回家烧水煮饭,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才不在乎他们是否拿回家,因为我真的不在乎,我们家是烧煤球炉子的,虽然我们家也有农村人家的大锅,但很少用上,我们家没柴火烧。每年我爸爸都会从外地买回家一大卡车的煤球,本家族的都会过来帮我家搬运,我也看见我四爷爷他们用农村里那种独轮木推车的长筐往自己家搬了不少,有人看见了告诉我爸爸妈妈,即使他们生气,也不会说什么,因为是自家人没办法。但我爷爷的亲三弟弟也就是我的三爷爷,要是看见其他邻居把树叶扫回自己家,他会瞪着眼睛会生气的,他以为只有他扫回家才是理所当然的,才是应该的,因为这是他侄子家的树叶。他还负责打扫我们家的茅厕,这些粪便也是他该得到的,他可以用来给他田地里庄稼或菜园里的菜上肥料。每次我三爷爷到我家来,都是绷着那张瘦削的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因为他老是帮我们家打扫茅厕,我对他心存万分感激,我努力对他笑着,想让他开心,想让他继续为我家打扫下去。

冬天来了,那满树的树叶全落光了,树变瘦了,那两个大大的鸟窝就完全暴露出来。姥姥说,一般鸟都会选择村外的树搭窝,这么密实的人家鸟儿也敢在这里搭窝。爷爷听了生气地说,鸟都恋上了这个家,他们一家人还想着搬到城里去。有时我会看不到鸟儿的身影,便问鸟儿呢?爷爷就说,鸟在月亮里飞。爷爷又恨恨地说,进了城里,你就看不到一只鸟了。到了晚上我便抬头看月亮,乡村的月亮格外的大、圆、亮,原来鸟在月亮里飞,一只两只三只,我家树上的鸟都在那里飞呢。那一瞬间我感觉我也在飞,在月亮里飞。

妈妈找到了故意躲在五太太家的我,我开心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高跟鞋,想象着有一天我穿上的模样,也会很漂亮。这次回家我看到妈妈又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还有一个带海绵的皮文具盒。姥姥说,以后别买这么多衣服了,小孩子长得快,没穿着就小了,浪费。也不要给孩子买这样那样的文具盒了,省得人家看着红眼。红眼是我们那里的土话,意思就是羡慕嫉妒恨。姥姥说的是实话呢,文具盒还没怎么用就不知被哪个同学用小刀给划开了,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一层海绵。我穿过的裙子也曾被和我差不多大的本家一小叔给用石头敲出好几个破洞。我一直坚信,一个人的性格形成与他(她)的童年经历是绝对分不开的,我工作后参加职称考试得了第一,获得了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时,我不会沾沾自喜,在骄傲与荣誉面前,我学会了收敛光芒。

我问妈妈,你什么时间走?其实我想问的是这次会把我带走吗?妈妈没看我的眼睛,她看着别处说,我把家里收拾收拾,过几天就回去了,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我与她无关似的。外面明明没有月亮,我却想变成一只鸟飞走,就飞到月亮上,让她再也找不回来。临近妈妈要出发的前一天,吃饭时我爆发了,我埋怨饭菜不好吃,大声喊着,苏苏今天放学时又问我们家什么时候搬到城里去?我都烦死了,红霞也问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姥姥妈妈开始都没说话,等我哭喊闹够了,她们才说,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搬走的呀?那是他们瞎说的。你爸爸单位分福利房子,那也给军(我弟)长大娶媳妇的,就算真的搬走了,这个房子也还是我们自己的。再说,我们凭什么搬家啊?他们真是多管闲事。听到这些话我是彻底崩溃了,我想起我对家里每只鸡每棵树甚至看不见的空气说过的那些告别的话,当初我是多么的不忍离开啊。我把一只最喜欢的母鸡亲了多少遍了,数都数不清楚了。要与这个家告别的场景曾无数次地在我心里演练过,每次演练对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都是一次心碎,可如今还是没弄明白我家到底是搬还是不搬,这太让我伤心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活在一个笑话里。妈妈兀地放下饭碗出去了。

我的眼泪还没擦干,我突然听到苏苏妈妈大声叫喊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难道我妈妈去找人家门了?我飞快地跑出去,我看到妈妈正站在对过的苏苏家门口,她妈妈哥哥姐姐都站在那里对我妈妈大吼着,我妈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委屈地站在那里。苏苏的妈妈是我二太太家的大儿媳妇,论辈分我得喊大奶奶,我喊苏苏小姑。不一会的工夫大街上就站满了乡邻,他们个个交头接耳地嘀咕着,原来上个大集时我大奶奶卖了一只扁嘴鸭,正好是5元钱,这个数也正巧是一年多前她家借我们家的钱数。刚刚我的大哭给了妈妈十足的勇气,她想想该让我大奶奶把钱还给我们家了。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大奶奶一家死活不承认借过我们家的钱,这让我妈妈很难堪。我听到有的人悄声说,哎呦,他们家那么有钱还在乎5块钱啊?她怎么还好意思到她婶婆家要啊?还有的说,越有钱越细抠。5块钱在八十年代的农村也该是不小的一笔钱了,估计也就是现在的50块钱了吧。我大奶奶语速特快,嘴角都出白唾沫了,她说他们不是借钱不还的人家,况且从来就没记得啥时候借的。妈妈灰溜溜地回了家,关上了门。姥姥一直没出去,她坐在饭桌前缓缓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借钱给任何人吗?你就是不听话。说过多少次了,有财不外露,省惹祸,这下好了。妈妈恼怒地说,我不是觉得我们娘家都是一个村子的吗,我对她扒心扒肺的没想到她会耍无赖。我马上告诉姥姥说,她们家还借过我们家两瓢面。这等于给妈妈火上浇油,让妈妈更生气了。从此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两家不再说话,连带着我和苏苏的友谊也受到了至少有大半个月时间的影响。

3

三爷爷家有5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小叔。他家的窗户一到冬天就用塑料布全部蒙上,暖和是暖和,但没我家的玻璃窗敞亮。可我喜欢到他家去玩,他家有四个姑姑。我三姑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因为家里穷,只能让四姑和小叔上学。那时我大姑和二姑早就在农地里干活了,他家里人多睡觉的床也不够,大姑每天晚上就睡到了我们家,顺便给我做个伴。星期天我做完作业后一般是没事做的,我不能像其他农村孩子一样帮大人去地里干活,我们是没土地的。我虽出生在农村,但到现在为止我也是五谷不分的人,至于那些美味的野菜我就更不认识了。三姑想带着我一起去放牛。三爷爷家有一头大黄牛,样子很温驯,每天眯缝着眼睛咀嚼着嘴巴,要么站着要么趴着,不停甩着尾巴赶着苍蝇,我经常用树叶给它擦去眼角的黏黏的泪水。我很想上去像其他孩子那样骑着它出去,可我不敢,当看到三爷爷那双老是充满怨气的眼睛时,我更没勇气了。我问三奶奶,我三爷爷为什么老是斜着眼看我,他为什么老是在生气?三奶奶笑着说,你三爷爷可能没吃饱,眼斜天生的。看黄牛的脸感觉比看三爷爷的脸要舒服得多,现在再看我三爷爷我发现他的眼睛根本就不斜。那时我感觉三爷爷对我没有那头牛好。三爷爷之所以答应让三姑带上我一起去放牛,其实他是有目的的。因为我爷爷也就是他的亲大哥,就在东边的大山上看山呢,那里有大片肥美的青草地,可他大哥不让他的牛去吃草,三爷爷就想或许带着我,爷爷会给牛吃点草。可我爷爷是谁啊,他才不会买谁的账呢,包括我,他清楚地知道他孙女是不吃草的。三姑一手牵牛一手牵我,小声嘀咕着,你爷爷就是坏。我们被爷爷赶到很远的一块地方才停下来,黄牛独自一边吃草去了。我和三姑跷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嘴巴里咂巴着身边的青草叶,原来草的味道也是很甜的,难怪有些农村刚出生的孩子没奶喝要喝牛奶呢,原来牛奶是甜的啊。整个八十年代我是没见过牛奶的,更别说喝了。我们看着高高的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阳光温柔地洒满了大地,鸟儿在空中高声叫着,那真的是一个大大的天然氧吧。三姑问,你长大了的愿望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当然是作家了,我希望长大了我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稿费就像漫天的雪花一样向我飞来。多年后三姑姑不止一次说过我呢,说我从小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愿望。是呀,成年后我也常常想,那么小的我怎么就会有这么美好的愿望,我怎么没说出我想有一头牛的愿望呢?我问三姑的愿望是什么,她说她最大梦想是成为我们家的孩子,她想喊她的嫂子也就是我妈妈为妈妈。她还说她的朋友满满,小云,小文的愿望都是想成为我们家的孩子,她说做你家的孩子多好,可以每天吃大鱼大肉还可以穿漂亮的裙子,我还从没穿过裙子呢,也不用放牛。真是个奇怪的愿望,也真让我费解,成为我们家的孩子就真的那么好吗?难道看不出我有多么忧伤吗?看三姑的脸,我真想把身上的裙子脱下来给她穿。我大方地安慰她说,可以的,你可以喊我妈妈为妈妈的,你尽管喊吧,我同意。她说的都对呢,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家是比其他乡邻大鱼大肉的吃得多,以至于前几年我妈妈得了个脑溢血,左半身不能如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医生诊断与多年的多脂肪饮食习惯有关系。好多事情谁又能想到呢。

三姑他们哪里知道啊,我多想做像她们那样的孩子啊。我每次看她们大口清脆地吃着自家产的萝卜,我有多么馋,我一遍遍在咽着口水呢,当然他们不给我吃我是绝对不会要的,那有点伤自尊。每次看他们大人一篮子一篮子把自家地里产的绿油油的菠菜挎回家时,还有鲜活的大棵大棵的白菜,大个的水灵萝卜,满院子翻滚的土豆,还有掐一把就能满手散发着迷人香气的香菜,那满菜园的直爽的蒜薹,我感觉我周围的村民是富有的,这些蔬菜是我万分渴望拥有的。估计没我这经历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一个孩童内心里是多么渴望我们家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菜园,里面可以随便种上自己喜欢的瓜果蔬菜,我可以大口地吃随便地吃。直到现在为止,只要看见萝卜,菠菜,香菜我还是会满眼放光,那该是一个普通农村孩子饭桌上家常便菜,可对我来说那是难得的,我们只有自己买,或谁家给我们送点,我们才能吃上。暑假我趁姥姥午休时,我拿一把镐头试图把我家靠南墙的那片水泥地给刨开,我想种上我喜欢的萝卜和香菜,后果是能想得到的。婚后,我对萝卜和香菜的迷恋被老公知道后,他时常会买回几个红心或绿萝卜,洗净,切开放在水果盘里,让我随手拿起就吃,在常做的各类汤里总不忘加上一撮香菜,他说我包你萝卜香菜吃个够。看着眼前一碗撒满香菜的西红柿蛋花汤我常常会感动,这或许就是大世界里的小幸福吧!

4

爷爷又从山上回家了,他从一个深颜色的布袋里掏出十几个鸡蛋来。他隔段时间就会给我们送鸡蛋,这鸡蛋可真是打野的鸡下的纯天然的鸡蛋,爷爷的那些鸡可是在山上吃虫子长大的呢。顺便和爷爷一起回家的还有条半人高的大狗顺子,他走到哪里那狗就扑到哪里,好多人看着都害怕,惹得好多人更不喜欢我爷爷了。

姥姥对我说爷爷一个人在山上住着不容易呢,还每次回家都带那么多的鸡蛋,爷爷在村子里也有自己的房子,可他喜欢住在山上。我一冲动就悄悄地告诉了爷爷我太太们说他坏的事,他一听就爆炸了,一群婆婆妈妈们闲得不轻啊,她们都说我什么了?她们说你最坏了,是出了名的坏,她们说我亲奶奶是让你给气死的,你后面找的那四五个女人都是被你打跑的。爷爷听到这里突然乐了,他说,胡说的,哪有那么多的女人啊!我看山,他们那些人都想今天砍棵树明天去割篮草的,我拿着公家的钱就得给公家把山看好,我能胡乱来吗?!他们竟瞎编我了。我四太太还说你是个不孝的逆子呢,你爹那么有学问(我太太曾是某镇中学的校长,后又任我们县粮食局局长和教育局局长,他死后被埋在我们那里一座名叫抗日山烈士陵园里,生前曾为淮海战役做出过贡献,这些在我们县志里有记载。)你却大字不识一个,他们还说你命好,还生了一有学问的儿子。爷爷又得意地笑了,就是啊,我儿子也教书育人过(我爸曾做过几年老师),如今又给调到大城市里做一个单位的领导,我多有本事啊。爷爷弯下腰悄悄地问,那你姥姥说我坏的吗?我说没,我姥姥说你是个好人呢。我心里想就是姥姥说了我也不会告诉他的,因为我知道爷爷是个暴脾气的人。因为我三奶奶说错了话,他拿起一根扁担就把三奶奶头上砸出了一个鹅蛋大的包,好几天都没消肿。他还在我们本家的一个婚宴上,把比他年纪轻了许多的小叔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找牙,那是我亲眼看到的。好好的一场婚礼给爷爷搞砸了。爷爷的名声也就在整个乡镇大噪了。

我爸爸妈妈对爷爷的性格是敢怒不敢言的,爸爸每次回到老家,会买几盒点心再割块肉提着到山上看爷爷。爷爷会问,你什么时间回来的?爸爸说,我昨天回来的。话还没说完呢,爸爸提的那些东西就会被爷爷“嗖”地一下扔到了小屋前的那片泥土地里。妈妈见爸爸手上的东西没少又提回来了,便问,他爷爷没在山上吗?爸爸把手上沾满泥土的肉提到妈妈面前时,妈妈明白了,爷爷又嫌弃爸爸上山去晚了。爷爷希望爸爸回家的第一时间必须到他面前去,哪怕是半夜。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

大姑六岁爸爸四岁时他们俩便没了母亲,是爷爷一个人把他们带大的。爷爷的内心里是渴望有人给他些许温暖的。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他是有眷恋和牵挂的。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这片热土呢?他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了,又怎么舍得一大家子人离开自己呢?他绝对不允许。他对儿子咆哮着,像头愤怒的狮子,什么是农转非?我做了一辈子的农民怎么转眼就成了城里人呢?住到城里去我怎么活?啃楼啊还是吃垃圾?

爷爷曾偷偷问过我,他说,我们家人都是农转非,户口不在这个村子里,你说这个村子的领导还会让我们住在这里吗?他会不会剥夺了我看山的权利?爷爷的眼睛有些浑浊了,不知道是不是松树上的树脂看多了,有着琥珀的颜色。透过这颜色我能深切地感受到爷爷内心的凄惶,他害怕离开这片土地,他更害怕到城市里生活。城市对他是个未知。前面我也说了,村子里有好多人在等着我们搬家,他们都想用很便宜的钱把我们房子给买下来,有的近亲甚至想直接搬到我们家来住。户口都不在这村子里了,还住在这里干吗?农民就得有农民的样,有一头牛,有一头猪,还有几只鸡鸭鹅什么的,最主要的是有土地,种四季的庄稼,随便种什么就想种什么的菜园。我的心和爷爷一样纠结着,我也不想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我要是城里人那干吗没在城市里出生?

冬天里,我喜欢把手臂从袖筒里撤出来交叉抱在胸前,甩着两只空袖筒跑来跑去地玩,只要摔倒就很难爬起来。我特喜欢玩这样的游戏,我一遍一遍把自己摔倒在地上,并不想有人把我扶起来,只想趴在冰冷上大地上,无声告诉它,大地我爱你,千万不要让我离开这个村子,我喜欢我家的栀子花树,我喜欢我家的鸡,我喜欢做个真正农民家的孩子。我趴在那里,没人能懂我的忧伤,这时的我是只折翼的鸟。爷爷酗酒越来越厉害了,还会耍酒疯。但只要我一喊爷爷,爷爷就能马上抱起我。或许爷爷知道我是懂他的,他是靠这个疯样子在与一种无形的力量做斗争,来,来,看看谁敢把我这个疯子赶出大树村?看看钢子你还能把个疯子爹带到单位里去住吗?爷爷也是一只自行折断了自己翅膀的鸟。

5

农忙季节里,三奶奶希望放假在家闲的无聊的我和妈妈去帮他们家插秧。他们知道我和妈妈都不会,但农忙时有个人能给帮一把手也是好的。三爷爷牵牛耙地,就是把高凹不平的泥巴地整理平整,那耙是用尖尖的锃亮的钢钉做成的一个大长方形,一头用绳子拴着,另一头挂在黄牛背上,我三爷爷时而站在耙上时而蹲在耙上大声吆喝着牛,甩着长长的牛鞭,看起来很威武,那一刻他真的成了让我羡慕的大地的主人。但我看着也害怕,怕耙不小心穿破了脚。我负责提秧苗放到水田里,妈妈和三奶奶一家人负责插秧。刚开始我是站在水田高处往水田扔秧苗的,但往往把弯腰插秧的人身上溅上更多的泥巴。三奶奶一家人都是赤脚挽着高高的裤腿站在泥巴里的,我和妈妈都穿着高帮的水靴,有点不方便,我索性不顾妈妈的劝说脱下了靴子,农民就得有个农民的样。那不时从水田里突然钻出的青蛙或癞蛤蟆真是把我给吓坏了,它们让我大声尖叫着,惹得其他水田里的人大笑,我成了大家的笑柄。只干了一小会我就晕了,不知是累晕还是吓晕的,只好爬上了岸,妈妈顺势也撤了回来和我一起回了家。看着妈妈脸上和身上的泥巴,那一刻我是真的体会到做农民的累与苦的。

有那么一点点的优越感在我身上复苏了,原来农转非的人也是有好处的,我们家不必种地就可以拿着小本去买粮食吃了,农民得去劳动才能有粮食吃。

我去苏苏家玩,她在认真学习,她说,我妈妈说了我得好好上学,我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离开农村,否则我只能打庄户了(做农民)。初中时我疯狂地迷恋上了看各种类型的小说,连累的我同桌建军也和我一起看,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我们家有一大箱子的书,有爸爸当老师时看的文学书,也有他从单位不断带回家的各类小说。建军看完了我就再带给他另外的书,整个初中阶段估计所有同学里我家书籍应该是最多的。上课时我俩也偷偷地看,下课也偷偷地看。有一次上课时,我们正看得入迷,老师的粉笔头就扔过来了,很准地砸在了建军的头上,他“啊”的一声吓到了我,我猛一抬头,看见语文老师正看着我们,建军自觉站了起来。语文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建军啊,你不能和她比啊,她现在已经拿着和我差不多的工资了,她不用上大学就能有工作,你看看整个学校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啊?她有个有本事的爹。你呢?你不上大学,你的出路在哪里?就在农村里做一辈子泥腿子吗?你父母那么大年纪了,挣点钱给你上学容易吗?我看到同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我早被吃公家饭的爸爸给办了招工手续的身份就这样被老师给暴露了。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里,我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我飞到了东又飞到了西。

初中毕业后我和同学们真的分开了,我被父母给寄居到一所中学里去了,建军到邻近的中学读高中了。我现在再也不担心会不会离开这个大树村了,我想离开就离开我想回来就回来,爸爸说这是我们家祖辈待的地方,没人能随便把我们赶走。爸爸看到我手上戴着串用几根钢丝做成的银色的手链,很漂亮。他问我喜欢吗?我说当然喜欢。我主动告诉了他是建军毕业时给我的。爸爸当时只说了一句话,闺女,他可能会做一辈子农民,你却是要飞出这个村子的,你想想吧。哦,忘记说了,初中刚毕业就有个在乡镇里工作的,所谓的吃公家饭的到我们家给我提亲呢,因为我也是吃公家饭的姑娘。九十年代能找个吃商品粮的姑娘是件让全家人都光荣的大事呢。爸爸这是未雨绸缪呀!

三年高中毕业后,建军考上了一所军校,毕业后直接成了某部队的一名军官,当我漫不经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爸爸时,不知道他那颗吃公家饭的心脏是否有那么一颤抖,为当年曾小瞧了这个农民的儿子。反正当我看到同桌穿军衣戴军帽英姿飒爽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是有那么一点花痴的。建军说,他们军校里也有女生,个个都很漂亮,家境也都不错。我感觉一只大鸟从心里“哗”的一声飞走了,是我放走的,这次我自觉地收敛了翅膀。

6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当童年记忆里的碎片被一一串起来时,那个叫大树的村子,给了我飞的彩色梦,那些场景,那些旧人旧事,清晰地在我面前播放,模糊了的只是时间。如今太太们,姥姥,爷爷,大奶奶,三奶奶,都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不知道他们在大地的深处是否还有交流。苏苏、红霞、建军及当年的那些小伙伴们,都已消失在时间的深处了。一个年代一个背景一段故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人和事曾给予我的快乐与美好的记忆。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深深地爱着。透过时间的长河,我感恩这所有的一切,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一件件小事的累积,他们让我的人生饱满丰盈。

那个啥物也不懂的孩子,就是那个村子里的一只鸟,一只快乐的鸟,一只在月亮里飞的鸟。那月亮的高度只有那个孩子知道,看着的人是不明白的。

(责任编辑赵士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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