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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

2016-11-25田莉山东

连云港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姥姥人生母亲

田莉/山东



浅草

田莉/山东

说起来有些惭愧,给姥姥上坟的次数极少。几年前,我随同母亲去给姥姥上坟,心下是欢喜的。在她生活了五十年的乡下,她永生留在了那块土地上。坟地的位置,就在村北东西流向的小河南岸,有几棵树,有几座土坟,前面不远处还有别人家的院落。这个位置还算清静,甚至幸福。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幸福”这个词儿,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在这里是幸福的。

对北方来说,清明还太早,乍暖还寒,土地松软多了,草刚刚冒出头来。我们把车停在南北的大路上,步行三分钟就到了墓地。看到了姥姥的坟,周围很多泛黄的草,仿佛是去年没有老去,剩下的要返青,像过了一冬的麦苗。草地里的坟茔,有局部的荒凉,也有微微的温暖。荒凉的是草的颜色,是环境的萧条,温暖的是坟在树丛里,背靠小河,时常有鸟儿飞来飞去。这让我很容易想起儿时的一幕幕场景,往事如昨,却又那般虚幻,那般久远。几只花喜鹊悠闲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附近树上有它们的巢,它们见了我也不躲避。这儿已然成了它们的地盘,筑巢的枝丫并不细致,不知它们怎么叼上去的。有那么片刻,我的心花绽放了。因为我相信老去的人有它们相伴并不寂寞,寂寥的坟地也有小小的热闹。

活着时,有多少次,姥姥是站在这条小河边上往北眺望的。也许作为晚辈的舅舅和母亲,并不够体贴入微,从精神上去慰藉。我还太小,年龄差距那么多,在很多年以后,我才回想,才反思。如果她健在,多好!看看当下的世界,看看我们的生活。她去的时候,连个拖拉机也极少见。姥姥,也只能属于那个时代,那个炊烟、耕牛、纺织的时代了。

这个社会的确变化太快了,改革开放犹如澎湃的浪潮,席卷各地。说实话,我没想到今天的日子是这个模样,我的情感还停留在那个“慢”节奏里,可以用“应接不暇”来形容之后的感受。越来越快,越来越猛,青春马上消失了,中年也来到了。老去的人被后代装进心里,纪念着,间或忘记着。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了,由于好多时刻我们也自顾不暇。对姥姥虽印象极淡,但血浓于水,一想起,还会隐痛,泪湿襟怀。

现在,我还记得姥姥站在桥头等待的情形,她一直向北张望。隔离几天就盼着来,可是母亲的时间不固定,她等不到,不甘心地待到傍晚,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家。在母亲一次次的复述中,姥姥等待的画面更清晰了。当她说到她失望地往回走时,我多么盼望穿越时光,一下子变到过去,扑进姥姥怀里,给她个惊喜:我来了,我们来了!

岁月无痕,人生更不会等待。现在,我越发觉得,把握当下是最好的事。世间的感情有多种,珍惜与己相关的所有,坦荡做人,怀有一颗同情心、感恩心、责任心,人生,尽量就减少摩擦与悔恨了吧?人生,该虔诚了吧?人,也算大写的人了吧?当失去某个人,某段情后,我常这样认为。在来来往往的人海里,每天,每天,我们要与多少陌生人擦肩而过?而我们又与自己相爱的人待多久呢?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弥足珍贵。

我说过,很少给姥姥上坟,那一次,我踩着松软的土,轻轻跪下,点燃烧纸,给她磕头。母亲说把纸烧净,我用一根小枝条拨弄纸,它们烧尽了,忽地飞起来,越飞越高。母亲说给娘送钱来了,收到了。我突然大哭,母亲却没有哭,她直念叨“以后再来”。扶起我走出坟地。树上的两只喜鹊正在对话,机警地瞧着我们,似乎嫌我们打搅了它们的安宁。

时间的帷幕合上已经太久了,这些年静静的,微风也吹不动。因为亲情,因为有爱,因为人生苦短,所以很多时候是自找快乐,不敢轻易触动记忆,哪怕一角。现在,我要缅怀我的姥姥,必须把时间的帷幕拉起一角。

而我发现,自己真的脆弱,真的不堪一击。人啊,多么盼望温情永驻,幸福永久,生命长存。可是,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与你相关的终将走出你的视野。就如一个人来到世上,一声啼哭,生命诞生了;人生不过百年,匆匆而去,又留给后人更多的啼哭。人啊,欢笑的时候过得特别快,痛苦啊,那么长。

因此,三十年里,对于姥姥,我一篇像样的文字也没写过。她模糊地活在我的记忆中。可她在我的视线里,只要我想看到她,就能看到。而且,我视线里的她,一直都在眺望。挪着小脚,梳着发髻,面容慈祥。荷包里常常装着几块硬糖,为了迎接回家的母亲和我,孩子回娘家,永不厌烦。

我有时在姥姥家住几天,喜欢的去处无非一两个,一个是离家很近的供销社,相当于现在的大超市了,特别吸引人。另一个是等待我们的小河岸,那个桥头,那片瓜田,还有那排老柳树。每次我都会有零钱去供销社买点想要的东西,姥姥七十岁走了以后,我再没去过。

对于一个人的情感,当这个人不在了,我们唯一的思念方式,似乎也只有哭泣,在内心与其对话。人,的确很渺小,又无奈。万物,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美好因了短暂,才被记忆,才在意识中永恒,才能震撼。

年少时,舅舅家还在乡下,堂屋正中挂着玻璃相框,里面有全家的合影,有姥姥单独的相片。十几年后,舅舅搬进县城,不久故去。原来乡下的院落也被村里夷为平地。几次清明给他们上坟,哀愁就如连绵的霏霏细雨,总是一路泪奔。但多数时候,是母亲一个人去上坟,或者跟弟弟,或者还有表姐。他们说你在车上等着吧,你身体弱,别下来,又是单身,你姥姥不会怪你。

他们找出一些在我看来不是理由的理由阻止我下车,或许在他们看来,故去多年,祭奠再亲近的人也成了形式,成了寡淡的节日程序。活着的人已然放下了,时间是个良药,如果放不下,痛苦只会更多。生命如花灿烂,生命又如水而化,最终归为泥土。我们明白,世间的感情都要珍惜,亲人一场,是极深的缘分。宿命论说是前世修来的福,相聚一堂的人,几世纪前就约好了。才有了美妙的传说、童话和轮回,所以生死在痛苦之余,也有那么点温馨和慰藉。无论相聚长短,父母把你生下来,再养育你长大,这本身就是快乐之源。俗话说,爱往下走。是的,姥姥爱母亲,母亲爱我,我爱孩子……一代代的人,在割舍不了的血缘关系里,爱时刻在延续。细细一想,它无处不在,它又不在一处。

而很多时候,我总是忽略了它的存在。我们,怎么都老了呢,其实又何尝不是呢?每个人不都在走向死亡吗?

现在一家人分开过了,弟妹都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伴侣和孩子,我们之间也少了来往。回忆青少年时代,那些曾在一起成长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啊!只是那时并不觉得,更意识不到,不久的将来要分开,各自行路。

当多年后,想起那个过程,感动又伤怀,知道岁月走过了,再也回不去了。一家人,分成四个小家,就像一棵树不断地开枝散叶,叶脉不断扩张,久了,谁还能记得原先的来路和根基?

真的,每当清明,我都会落泪。不是因为每个清明的雨不停,不是因为脆弱敏感,不为什么。我找不出理由,找不出恰当的解释,我只是想哭一场,这就是个应当缅怀的节日,更是个应当反省的节日。还是那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活着的就好好活着吧,哪怕活得像根草,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是根浅浅的枯草,也总比化为灰烬的好。如果是那样,还可入画,还可入心,还可留个念想。

一生朴素,一生勤俭的姥姥啊,若你地下有知,你可曾知道你在一个孩子心里的位置,其实很重要。随着年月的增长,她也越来越理解你,想念你了。因为她还清楚地记得,三岁时,你教她唱儿歌,坐在蒲团上,她笨笨的,学不会。你总是笑,也不批评她。因为她也记得,六岁时,你把一个苹果放烂了,本来一年也见不到几个苹果,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舍不得吃,分给表姐和我,自己吃了烂的部分,给我们好的部分。这些,这些你都忘了,可是多年来我从没忘记。我忘不了,感人的经历我都忘不了。

如今,是2016年了,正好三十年了。这三十年国家变化多大呀!从前那个热闹的乡村,那些个热闹的乡村,都冷清了。冷清得阴森森的,似乎只剩下了坟。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是我感情的一部分。实际上现在城乡一体化了,农村先进了,也盖了楼房,修了公路。你的小脚,也好走路了。

不过,我还是不高兴,因为村里把你家的房子院落全夷为平地,连那些年,常来常往的小燕子也找不到归家,我无能为力。我不喜欢现在你村的样子,也不喜欢我村的样子,可我没办法,没办法回到从前的温暖与热闹中去。我太冷了,这个冬天达到零下十九度,我又想起你曾给我做过的厚厚小棉鞋,比从超市买的好极了。很深的伤痛,我宁愿从前的房屋还在,宁愿它们如初,即使有点破旧,也是在的好。想想那么鲜活的过去,就是梦一场,不复存在,好像它们根本就没存在过。

这些年一个人,越活越老,也越活越胆小,不是自我封闭,是夕阳太晃眼,当往事成空,心灵深处开出一朵花来。刹那穿越过一生,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化成青烟,物是人非。

又快清明了,如雨的情思,左右着我的知觉。我冷,我感到了清冷。地里的草还没有长起来,还没给姥姥去上坟,就在梦里看到她了,看到她轻轻踩在浅草里,走到桥头去,向北张望……该是她一生的牵挂吧?

(责任编辑解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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