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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竹泪

2016-11-23陈斌先

安徽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瞎眼菊花爷爷

陈斌先

引 子

史纪下车后,对着老太太粲然一笑,接着感叹说,雨后空山寂,真好。

老太太一个愣怔,咋是个孩子呢?

漆交易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握住史纪的手说,娘大清早就等,好半天了呢。

史纪忙着自我介绍,有点自嘲说,爹读史多了,不过名字好记。接着说了半天《史记》的由来。老太太不关心年轻人解释的纪传体通史是个啥,也不关心司马迁是谁,只关心这个史纪跟那个《史记》有啥联系。史纪看到他的幽默没有得到回应,这才说,挖掘重大历史题材便是我的责任。

客人到家,脸上绽花,这是家训,也是山里的古话,老太太为刚才的愣怔抱歉,换上笑脸,迎接年轻人进屋。年轻人脸很白皙,鼻子很正,额头也很宽绰,不注意的话,以为他的镜片也会笑似的。瞅了半天,老太太才想起什么似的问,怎么想起来的?

史纪并不急于回答老太太的话,扭头对漆交易说,说起来也怪,就想见见你们。

漆交易再次蹭蹭手,仿佛手上沾染了一些不恭似的,之后憨憨地说,盼你来呢。

史纪把老太太丢在一边,对着漆交易说,从你开始。

老太太很失望,说好采访她的,敢情找儿子的,接着便很落寞地坐在一边。史纪没有发现老太太的内心失落,倒是漆交易注意到老太太的细微情绪变化,扭头对史纪说,不行你问娘,她有好多话要说呢。

史纪扭头看看老太太,老太太落下笑容有些期待地看着史纪,史纪还是转过了脸,淡淡问漆交易,入党是哪年的事情?问完,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叫作录音笔的东西,接着一件一件地取出本子和笔,收拾妥当了,才一脸严肃地等着漆交易的回答。

漆交易没有想到史纪开门见山问入党的事情。有点羞涩说,包产到户的时候吧,接着回忆般说,货栈有了超市的规模后,村支书找到俺说,“两做一带”需要你这样的同志。俺不知道 “两做一带”的意思,支书说,做致富带头人、做服务群众的贴心人,带领群众致富,呵呵,支书对俺说俺够格。说完漆交易认真想了想说,当时就这么简单。

史纪不太满意,漆交易只好咧嘴笑笑说,爹活着时候常说,人活一世,总得做些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的事情。见史纪还有些困惑,补充说,俺开办货栈后就按俺爹说的话做的。

老太太一旁忍不住,接住儿子的话说,你看看他,说几句话都颠三倒四的,恁有他爹的出息?

漆交易就对着老太太笑,一副拘谨的样子。

史纪看到漆交易跟娘说话都是这么小心翼翼的,掉头对老太太说,说说他爹吧,蛮有意思的。

老太太并不拒绝,本来就该她说的。

拦坝修水库的时候,漆德远一直不说话,歇工的时候喜欢躲着人群,默默地折断枯草或者棍棒之类的东西。有好奇的便主动朝前瞅瞅,除了脚下堆着满地的枯草棒棒,并没有发现什么稀奇事情,这才抬眼看漆交易,意思是,咋啦,这么专心致志的?

寒冬腊月的山里,雾岚很重,太阳蹦不出树影就栽进山沟里,溜边的北风四处乱窜,工地上冷吼吼的。歇活的那会,菊花也发现漆德远的不正常,一堆人有说有笑的,漆德远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折那些枯草棒棒做啥?那段时间,菊花挑土上坡一直不是队长的对手,作为铁姑娘攻坚队副队长的菊花心情十分糟糕。当她见到漆德远无聊至极的举动后,一直好奇,接着她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漆德远就要折断那些草棒棒;她心情好的时候,漆德远便会停下折断,把草棒棒衔在嘴里。原来漆德远那些无聊之举都是冲着她来的。

菊花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几次故意装作生气或者高兴,漆德远便会随着她的情绪而动。

修水库的时候人多,好几个公社的人一起出工,菊花跟漆德远不是一个公社的,县上让铁姑娘攻坚队轮换到其他公社兴修工地上做示范,菊花才有机会结识漆德远。

外来示范的模范,铁姑娘们时时高昂着头,样子高不可攀。铁姑娘的行为惹得一帮子年轻后生的好奇,她们怎么吃饭?怎么休息?怎么洗漱?究竟是不是铁做的?

半大不小的年轻后生,常常跑到铁姑娘工棚附近学猫叫,学青蛙叫,更多的时候学狼叫,嗷,向天嘶吼的那种声音,学的很像,看看能不能吓倒铁姑娘们。

漆德远成分高,只能睡在工棚的下方,工地上,鲜有洗脚、洗澡的,脚丫恶臭味加上靠门的地方随地撒尿留下的尿骚味,一起拥在工棚的下方门口,漆德远被熏的成夜无法入睡。年轻后生们跑出去恶作剧,他十分清楚。看到那些人猫躲着出去后,漆德远也悄无声息地跟着出去。看到那些人趴在树丛里学狼叫,铁姑娘们被吓得冷冷瑟瑟打着手电乱照,就很生气,这些人真是可恶,干嘛要吓铁姑娘呢?于是抓起脚下的细石子向那些年轻后生身后撒去,哗啦啦,撒出几把后,就悄悄跑回工棚听动静。无端惹得细石子上身,是不是惹着啥了?年轻后生哇哇往回跑,到了工棚还不停喘大气。第二天晚上,似乎忘记头晚被吓的事情,你拉我,我拉你,依然猫躲在暗处学狼叫。漆德远更加气愤,他想,撒细石子吓不倒这些人,那就改个方式,于是他把泥巴裹上枯草,呼呼地扔出,有月的晚上,枯草沾上泥巴,晃悠悠地落进沟壑、隐进山林,多少有些像人的影子,年轻后人看到不停晃动的头发一样的影子,吓的翻身就跑,连滚带爬,不停喊,鬼,真有呀。

之后几个晚上那些年轻后生再也不敢出去惹事了,山里的夜晚恢复了过去的平静。不久年轻后生还是忍受不住好奇,几番合计,改在有月的晚上偷看铁姑娘们洗衣服了。月光如水,铁姑娘心情也如水一般明亮,嘻嘻哈哈的,撒到溪水旁。知道有人偷看,铁姑娘们更加放肆,笑与洗衣声都弄出月光一样的动静,间或有活泼的还哼起撩人的情歌,让年轻后生不能自已。连续几天,菊花都淹没在那群笑声里,并不出众。不知道有天咋了,菊花郁郁寡欢地在那群人之后单独到了山溪边洗衣服,菊花不笑,也不出声,听到的只有菊花呼哧呼哧的搓洗衣服的声音,还有溪水溅起的哗哗声。年轻后生们更加好奇,菊花咋了,咋落单了呢?生分了还是咋的?一小截雪白的脊梁,随着洗衣的动作不停闪出,把几个年轻后生惹得忘记了隐藏,你推我我推你地显了身,菊花并不感到吃惊。

打头的问,咋了?一个人不怕?

漆德远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也不想猫躲了,挺身走了出来。

那些年轻后生想不到漆德远也跟在身后,他来干吗?这些事情怎么轮到他呢?

漆德远很镇定,对着那些人说,你们不能这样。

挑头的说,咋样啦?嗯,你说?

漆德远说,不许装神弄鬼。

挑头的说,奶奶的,什么时候临到你说话了,给俺打。

拳头不长眼,雨点般落在漆德远身上,漆德远喊菊花快跑,菊花并不跑,也不拉架。漆德远抱住头,蹲在地上。菊花看差不多了,才嚷嚷说,有意思吗?装神弄鬼的。

挑头的见被识破,转弯说,看着菊队面子,放过你,哼。那句话挺蛮横。接着要送菊花回去。

菊花不领情,晚饭的时候队长数落她不该跟漆德远对眼神,菊花想,什么时候对眼神了,队长真有心机,不想跟队长一起出来,结果遇到了这群不安分的后生。看到年轻后生们悻悻走了,漆德远还趴在地上,菊花才松口气说,你跟他们起哄干吗?

漆德远说,他们不怀好意。

菊花不说话。

漆德远站起来,也不说话。

菊花看到漆德远样子说,闹闹罢了,知道。

漆德远听到菊花那么说,突然来气了,知道不戳穿,故意享受吗?真是的,气哼哼往回走。菊花看到漆德远生气样子,心里紧了一下,想到队长说他俩对眼神的话,也很生气,便多站了会。

以后的日子,漆德远看到菊花嘴角便撇成一条线,吐出的气息也夹带着浓重的苦涩味。菊花知道漆德远生她的气,不好解释,也不好安慰,只能见到漆德远苦苦笑笑。

漆德远说,知道俺不配,你也不要讥笑。

讥笑了吗?菊花想,没有,只是心里多了些莫名的歉意。见漆德远误会,菊花讪笑说,不该这么敏感的,地主分子咋了?漆德远想,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地主分子不咋,干嘛要主动说呢?漆德远越发伤心。

见漆德远不明白她的意思,菊花进一步说,成分这种东西,命里注定的,不必介意呢。

漆德远并不领情,简单说,你不懂。

有啥不懂的,划分成分才几年嘛。

漆德远对菊花嘟哝,你体会不到俺的苦楚。

菊花静静地看着漆德远,不想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干嘛要做出苦大仇深的样子。菊花寒着脸就要离开的时候,漆德远突然痉挛般的捂住了肚子。

刚才还好好的,咋了?

漆德远也不知道肚子咋了,莫名的疼突然袭满全身。看着菊花停下来紧张问他,那些疼好像走了,便站直了身子说,突然的,好像肠子绞在了一起似的。

菊花糊涂了,年轻轻的,怎么会呢?

见菊花紧张,漆德远抖抖身子说,奇怪了,跟你说几句话,说不疼就不疼了。

菊花更糊涂了,是有些奇怪的。

那时候铁姑娘们精神足,大冬天里,赤脚挑土,敢与有着“铁榔头”“铁疙瘩”诨号的男人斗狠。库坝土方工程难以想象的大,铁姑娘常常喊,爹亲娘亲不如党亲,为了党的事业,俺们要把所有男人打趴下。铁姑娘们挑起满筐的土,总嫌挑的不多。菊花是副队长,自然不甘落后,挑起满满的两大箩筐土,还要跳上箩筐踩了又踩。上土的,挑土的,一个比一个快,谁也不想偷懒一会。土的沉重让菊花无法挺直细腰身,走一步都要颤抖几回。铁姑娘攻坚队长比她腿粗,力气活菊花根本不是对手,可是菊花始终不肯认输,一直跟队长飙劲。铁姑娘之间的比拼还好理解,当那个有着铁榔头、铁疙瘩诨号的男人占了上风的时候,铁姑娘们集体咬牙发誓坚决要比拼下他,力气这东西天生的,很快铁姑娘攻坚队失去光环,除了赤脚踩碎的冰渣声还有些气势之外,实际早败下了阵来。

既然是铁姑娘,来到工地示范的,绝对不能轻易认输。铁姑娘们豁出命来,也要把“诨号”男人们比拼下去。

漆德远没有诨号,看到铁姑娘们玩命,知道她们拼不赢,尤其见到菊花的细身板快要压断了还在挣扎,漆德远心疼起来,看着“诨号”男人得意样子,他无声笑笑,然后在一个箩筐的上面又摞上一个,居然一次性挑起四个箩筐的土。土不是物件,那种沉很快集中到腰身,大家傻眼了,至少三四百斤重的担子,两个人抬恐怕也很吃力。漆德远一声不吭,挺直了腰杆,站了起来,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中,走上了堤坝,轻松倒下土,又回到谷底,再次上土。由于漆德远出手,“诨号”男人们的得意很快黯淡了下去,漆德远啥也不说,一次次来回,意思有本事跟俺叫板,不要跟人家铁姑娘们比拼。

“诨号”男人们服了,漆德远这头蛮牛,哪来恁大的力气?

铁姑娘攻坚队长不服气漆德远的做派,她的目的要比拼下一切挑战铁姑娘名号的人,漆德远也不例外,于是她挺直身子,嚷嚷也要挑起四筐土,扁担落在肩上,咋也挺不直腰身。

大家都哄笑,队长气的脸通红。菊花不笑,只是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漆德远,趁着歇工的机会,菊花凑到漆德远的身边悄悄问,你哪有恁大的力气?

漆德远想都没想,张嘴说,气是意志的化身。菊花这才知道,漆德远原本是识字的,这个家伙,说出的话就跟一般人不同。

又开始劳作的时候,菊花还在想漆德远的那句话,既然力气是意志,便不能被摧毁。她也要挑四箩筐,也要把气化成钢铁,化成神奇。可惜还没有挑到半道,就闪了腰。

菊花不能劳作的时候,喜欢唱歌,菊花嗓子出了名的清脆,新编的小调被她唱的很有韵味:

大别山上每一棵草

羞涩吐露满腹的芬芳

大别山下每一滴水

蕴藏着革命的理想和光辉

漆德远听到菊花唱歌,感到心里痒酥酥的,那种感觉就像每一颗草每一滴露水都沾染上菊花的歌声,怎么也挥之不去。从那时候开始,漆德远总要寻找菊花的身影,当两个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的时候,漆德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肚子也会常常莫名地疼痛起来,好像撞上了魔怔。

喜欢上菊花,就有了莫名的苦恼,一个是铁姑娘攻坚队副队长,一个是地主分子,天壤之别,怎么能捏到一起?可是菊花的一举一动早已点亮了漆德远的激情,他不能不看菊花,不能漠视心中的特有感觉。菊花的腰闪了,他买来膏药,那种膏药没有现在的复杂,纱布上面放块粘胶布一样的东西,据说能够活血化淤。漆德远一直揣在怀里,等歇工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悄悄塞给了菊花。菊花很配合,装下活血止痛膏药,什么也不说。

铁姑娘示范结束后,要去另外工地,漆德远舍不得菊花,满眼都是悲伤,看着菊花真要离去,只能伤心折断一个树丫。

菊花懂漆德远的意思,不顾别人的眼神,走到漆德远身边说,俺走了。

漆德远流出了泪水。

看漆德远没有一句话,菊花再次说,俺走了。

漆德远不停折断那棵树丫的枝杈。

菊花狠狠心,转过头说,有本事你就等下俺,然后挺直身子,真走了。

等她走到老远的时候,再回头看看,见漆德远捂住肚子一直蹲在地上。

分开的日子漫长了许多,水库堤坝修好了,春风顺着山沟缓慢地上了山,山里到处都是绿的红的身影,漆德远离开工地的时候,自己站了好大一会,他不知道菊花她们到了哪里?多了一些沉重,独自回到家里,由于在修水库中的表现,让人高看了一眼,直到有一天,有一成分高的人家主动托人找到漆德远的瞎眼娘说,愿意把丫头嫁给漆家。

成分不好,居然有人主动提亲,瞎眼娘高兴的抓住提亲人的手说,老天睁眼了,看到了漆家的委屈。与瞎眼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漆德远,他一直摇头。瞎眼娘看不到漆德远的神情,可她心里有盏灯,知道儿子的态度后,拉过儿子说,漆家比不得过去,没有啥挑剔的。

漆德远的态度也出乎提亲人的意料。

漆德远始终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瞎眼娘给了漆德远一巴掌,哇哇喊,你还有啥挑剔的?

提亲的也想,漆德远还有啥挑剔的?

漆德远不那么想,一直摇头。提亲的只好遗憾而去。

瞎眼娘没有想到儿子会拒绝,一屁股坐在地上。

菊花这边,提亲的人踢破了门槛,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面对提亲的人,菊花不是摇头,就是轰赶。弄得大家说菊花眼眶高,属于不想端农村饭碗的人。菊花娘求大队书记(那时候大队支书统称大队书记),娘说,丫头曾是铁姑娘,落下眼眶高的毛病,求求书记能否说下吃商品粮的后生。

大队书记摇摇头,意思是真敢想,谁有了工作还会找咱农村的?

想想也是,菊花娘垂下头,老半天都不吭声。

不久,大队书记高兴的像是喝高了老酒,一扭一扭找菊花娘,老远喊,菊花就该这个命。

菊花娘糊涂,看着大队书记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他为啥高兴?

大队书记走到近前,神秘地说,供销社的年轻后生,看中菊花啦。

当时供销社职工不亚于今天的老板,基本都是挑着找人。

大队书记手舞足蹈地对菊花娘说,那个后生说菊花好看,一直喜欢着呢。

菊花娘也没有料到菊花有这样好的运气,高兴的直笑,大队书记唠叨说,菊花俊俏,年轻人都喜欢俊俏的。等菊花娘喜滋滋告诉菊花的时候,菊花冷冷说,不稀罕,俺本来就是庄稼人,高攀不起。

菊花娘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气不过,操起棒槌,村头撵到村尾,气喘吁吁喊,你想气死娘吗?

菊花站下,不解释不说话。

大队书记见状,叹息说,可惜了一桩好事,菊花什么意思呢?

谁也不知道菊花的意思,大家都疑惑,猜测菊花是不是有了相好的?

随着时光流逝,没有人发现菊花心中有人,也没有发现菊花有啥不正常,大家这才开始叹息,议论说,菊花肯定中了啥魔怔。

好在很快大炼钢铁、吃大锅饭了,人们没有精力惦记菊花提亲的事情了,整天忙着活命,谁还能操心别人家的事情。三年过去后,菊花娘缓过劲才意识到女儿成了过蹿的姑娘了,这才到处吆喝,完了,当下铁姑娘后,丫头真的出了毛病。

有天太阳像个害羞的姑娘,蒙上了雾气,菊花看到娘难受,一直躲在屋里哭泣,山中的鸟不知道菊花的难受,一直叽叽喳喳的,菊花擦干了泪水,对娘说,你就当俺脑子出了毛病吧,女儿对不起娘了。

一天天,一年年,恢复了元气,每家每户都在增添人口,经历了饥馑,有了米饭和馒头,大家的肚子都争气。看到同龄的姑娘都当了娘,菊花娘更加惊慌,到处托人,求张求李,可惜没有合适的了。

漆德远与菊花家隔了两座山,属于两个公社的,虽说走小路只有十几里的样子,可是两处的人往来较少。两个人没有机会见面,加上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都奔着活命去了,没有啥心情打探彼此的消息。日子恢复正常后,菊花开始犹豫,这么多年了,漆德远会等俺吗?这么做值吗?心事浓稠,就天天流泪,想打听漆德远家的事情,可惜一直不敢开口,更怕别人笑话。

菊花娘发现女儿整天流泪,试探问女儿有啥心事,菊花越发不敢抖落出心思。问得急了,只有叹气。菊花娘比女儿还急,成天黑着脸,嘴唇上的火疖子,一个下去,另一个又起,终年消不了似的。

看到娘那么上火,菊花不忍心再折磨娘,说,爹呀,娘呢,俺一直喜欢一个人,怕你们不同意就不敢说。

爹跟娘睁大了眼睛,愣怔后,娘哇地哭出了声。

爹抡起了拳头,问,难道爹娘是外人?

菊花吞吞吐吐说,说了你们不会同意的。

娘说,你不说,怎么知道娘不同意?

爹说,你说,说谁,爹都同意。

菊花这才镇定说,爹娘要是心疼女儿的话,就找人到山那边问问,倘若漆德远成了亲,女儿算是瞎了眼,往后随便找个人嫁了。

爹糊涂了,漆德远是谁?

娘也糊涂。

菊花并不解释原因,只说,打听下来他也如女儿一样等着,恳请爹娘成全。

托人打听下来,漆德远正如菊花一样,一直等着。只是没有想到,漆德远是地主分子,打探的人多了句话,一个地主分子不能说等了这么多年,只怕说不到人。

菊花听到那个消息后,哇地哭出了声,她想,几年光景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漆德远还跟俺一样耗着,值了。由哭转笑,变成了最后的傻笑,娘以为女儿得了魔怔,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拍打起腿。

爹的脸唬成了苦瓜,女儿瞎眼了,哪有为了一个地主分子这么上心的傻子?

菊花娘拍打完腿就站起来跑进屋子拿起了绳。

爹拉着菊花说,为了俺和你娘,死了这条心吧。

菊花娘双手拿着绳子,举在脖子前问,听不听娘的话?菊花想不到爹娘说话不算话,娘还要拿死要挟,只能解释说,人家跟俺一样等着呢,今后受苦与受罪,不怨爹娘。

爹又抡起拳头问,是不是他咋了你?

娘绳子举的更高,也跟着问,说呀,咋了你?

菊花夺过娘的绳子,对娘嚷,别逼俺,逼急了,俺一辈子都不嫁人。

娘再次瘫坐在地上,这次的拍打有了动静,哭天抹泪的,历数菊花的不争气。

事情传了出去,大家都在议论,隔了两座山,没见过怎么往来,怎么好上的?是呀,是呀,等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地主分子,这不是往火坑跳吗?大家的议论,正是娘的苦衷,过去半个月了,菊花娘还不妥协,想想就要拿绳要挟,菊花对娘说,逼是没有用的,他也等这么多年,死也值了。

爹一直不相信事情有菊花说的那么简单,逼问,究竟咋了?

娘抓住菊花就打,说呀,说呀,你可不是骗人的丫头。

菊花没有想到事情到了今天,爹和娘还这么反对,解释说,什么也没有发生,要怪就怪女儿稀罕漆德远那样的人。

天有些闷热,娘急汗上身,好像惹到了知了,知了、知了,声声烦人,等娘不甘心站起来,又想拿绳的时候,菊花火了,说,够了,不就是地主分子吗?难道他不是人?

娘猛地傻站那里,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这么坚定。

菊花看到爹娘为她伤心,开心变成了忧伤,演变成今天的结局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想,为啥呢?漆德远莫名的肚子疼,草棒棒?都不是,那究竟为啥?难道为了漆家那份腌臜?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反正没有来由,真是鬼迷心窍。

见女儿铁了心,菊花娘再也不拿绳子了,劝菊花爹说,这就是菊花的命咧,怨不得别人。

情绪平静了,娘还问原因,问的急了,菊花说,人家不也等了俺这么久吗?

娘说,傻子,漆家是说不到人,你呢?过去的铁姑娘呢。

菊花流泪问娘,漆家的成分你说委屈不委屈?或许俺就为漆家的那份腌臜呢。是呀,方圆百十里,谁不知道老漆家的委屈,这么说,娘懂了,这才拍拍手,女儿呀,没有想到你这么仁义,只可惜往后苦了你。

菊花那会儿才扑进娘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话传到漆德远家里,漆德远的瞎眼娘不能相信一个曾经的铁姑娘攻坚队副队长,等了她儿子三四年,当时不准烧香,瞎眼娘偷偷在门前点把火,交代说,劈柴烧的旺旺的。火光冲天,瞎眼娘感受到火的温度,双手合十喊,苍天呀,你总算睁眼了,让老漆家遇到如此大义的人。

烧完那堆劈柴,瞎眼娘说话又快又急,一会儿让漆德远给他爷爷上坟,一会儿忙不迭说,也要给你爹上坟,告诉他们,漆家遇到大义的人。想到不能烧纸,便交代说,就烧劈柴,旺旺的。俺要让他们知道,让他们脸红,让他们……瞎眼娘想不到词了,最后说让他们好好想想,都是他们害的。

漆德远想,娘可能高兴糊涂了,爹究竟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上坟?听到菊花的事情后,漆德远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他不敢奢望菊花等他,多少次想到了菊花,就会肚子疼,想托人提亲,一直没有勇气,他怕希望破灭,到了最后,快要绝望的时候,又担心怕菊花等他,他想,菊花真如临走时候说的坚持等他,就害了她。盼等又怕等,那种煎熬只有他自己懂,饥馑年月里,快要饿死在床上的时候,他想,看来等不到菊花了,这么走了,怎么对得起菊花,假如菊花等下去,他走了,怎么办?好在躲过了饥荒,得到菊花跟他一样等下去的消息,一直兴奋不已,想不到,真想不到呀。听到娘的话,漆德远一直点头说,俺对爷爷说,对爹说,俺说,老天也有睁眼的时候,俺说菊花就是漆家的观音菩萨。

六月的山风,燥热不堪,可那天在漆德远感觉里就像多了一双温暖的手,不停摩挲他的幸福,他紧紧抱住瞎眼娘说,娘,这回知道儿子为啥等了吧?

瞎眼娘说,知道,知道了,俺从此相信,人心烂不掉的。

漆德远说,娘明白了,俺好开心,俺怕娘误会呢。

后来的事情简单的多了,菊花爹娘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由着菊花了,大家都替菊花惋惜,想到菊花成了明日黄花,也懒得关注了,秋天里两家商议,寻下了日子,定下了婚期,到了成亲的日子,菊花家没有雇吹吹打打的响器班,简单放挂炮仗,甚至送亲的也没有找外人,仅仅委托婶娘、姨娘几个自家人。

六月的山地起起伏伏,成熟的麦子也起起伏伏的,菊花从出门开始,看着娘哭的死去活来,都没有流下一滴泪水,看到菊花心硬,婶娘姨娘也生气,说菊花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惹的娘生下多大的气。

菊花翻过两架山的时候,看到姨娘和婶娘她们无精打采的,提议让她们回去,她说,漆家的日子肯定苦上了天,你们见到后自然会多了凄惶。几个婶娘姨娘摇头说,傻丫头,哪有一个人上门的?俺们都是经历过苦难的人,到了今天还说什么苦不苦的?

菊花点点头说,无论看到了啥,都不要跟娘说,俺不想娘跟着难受。姨娘婶娘一起抹眼泪,拍拍菊花的头说,傻孩子,俺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啥都能看下,也能装下,你以为你娘傻呀。好了,大喜的日子,不哭几声,也该笑一笑啦。

菊花既不哭也不笑,寒着脸,直直走到漆家草屋的门前。

迎亲的鞭炮震天响,响器呜哩哇啦的,菊花没有想到漆家如此慎重。这才有些激动,悄悄落下眼泪,见到瞎眼婆婆一一介绍漆家的亲戚的时候,才知道漆家为了迎娶她,动用了能到场的所有亲戚。瞎眼娘说了经过后郑重对菊花婶娘姨娘说,漆家穷,不缺礼,俺要给菊花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漆家亲戚可劲疯闹,把那场迟到的婚礼闹的热气腾腾的。

菊花的姨娘和婶娘临走的时候对菊花说,看来你的瞎眼婆婆是个明事理的人,能见到日子的窘困,以后遇到难事了,别忘了你还有婶娘姨娘和你爹娘。

菊花那会抱住婶娘、姨娘流泪说,俺不懂事,俺真的懂了什么叫长辈人了。

姨娘婶娘流泪说,孩子,老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送走了娘家亲戚,剩下的都是漆家亲戚,圆房的时候,同辈的老表还有兄弟姊妹啥的提议闹房,瞎眼娘不愿意了,说闹啥,热闹过去了,让他们小两口说说话,多少年啦。大家理解瞎眼娘的意思,知趣退到一边,新房内只剩下漆德远跟菊花的时候,漆德远还不能适应,好半天一直远远地站在菊花的对面,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等到菊花招呼他上前的时候,他猛地涌出了大滴泪水,他什么也不说,静悄悄地落泪。菊花看到漆德远流泪,漆德远看到菊花也流泪后,突然发生了惊人相似的一幕,漆德远不知道肚子为啥又猛地疼起,那是没有办法控制的疼,再次袭满周身。菊花不知道漆德远咋了,冲上前抱住漆德远的时候,漆德远又站直腰身说,不怕,不知道咋了,见到你,肚子就会痉挛,你看看俺的出息。

菊花噗哧笑了,漆德远不笑,还是继续流泪,菊花不知道一个大男人为啥有那么多的泪水,不停劝,不哭,哭啥呢?说着话的时候,自己又流起了泪,你哭他劝,她哭你劝的,挨到天亮都是那么样子的,害得听房的人说,大喜的日子,尽听你哭她哭的,大喜的日子,一句暖心的话没有,哭啥呢?

哭累了,两个人合衣打个盹,等菊花睁开眼的时候,见天放亮了,便悄悄起床,她怕惊醒漆德远,想让哭了一晚上的漆德远多睡一会。等她走进厨房,才挽起袖子,瞎眼娘说话了,瞎眼娘坐在锅门口,有些暗黑,菊花没有看到,菊花赶忙对瞎眼娘说,你干嘛起来这么早呀,以后烧火做饭啥的,不用娘操心。

瞎眼娘说,菊呀,从今往后不用你做饭,有娘呢。菊花听到娘那么说,有了哭腔,蹲下身子拉过娘的手说,娘,你眼神不好,俺进了门,都是俺的事。

瞎眼娘那时候开始也禁不住抹眼泪,等漆德远走了进来,看到娘哭,便说,娘,俺们不哭了,从今往后,俺们一起笑,以后这些家务活不要你抢俺争的,有俺呢。

秋天里,分完了集体的黄豆、花生还有山货,生产队再也没有可分的东西了,山区没有稻谷,麦子只够几个月吃的,收获的日子就要开始精打细算,免得青黄不接时候日子的凄惶。

漆德远知道每年青黄不接的饥荒,还在冬天就开始担心,怕到了明年春上菊花跟着受苦,于是漆德远在入冬的那天对菊花说,有了你,再大的苦俺都能受下,从此开始,你看看俺怎么把死山种活。

死山种活?菊花疑惑。

漆德远说,俺要在不毛之山上种上山果,收下山货到其他地方换粮食,俺不想你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跟着受苦。菊花说,咋就说俺呢,你们能过,俺就能过,俺过来不是享福的。

漆德远不听,之后收工的每个晚上,他一个人别把山刀,带把锹,上荒山砍杂树、割杂草。大生产队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打理那些荒山,崇山峻岭上没有像样的林木,杂草和杂树漫山遍野的。砍完那些没有用的杂草杂树后,漆德远开始挑土粪上山,默默地,一个晚上也不停歇。一个冬天,他调理好了一架荒山,接上春风后,便开始栽茶树、栽板栗,也栽山核桃,还有猕猴桃,漆德远栽下一棵山果树,就会笑一次,等他笑够了的时候,一架死山被漆德远全部栽上了能见效益的经济林。经过了第一年的饥荒,就到了夏天,那些经济林见风长,远远看去绿油油的。漆德远披星戴月挑水上山,他怕那些刚成活的林木会旱死,漆德远有的是力气,默默做下这些,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几年下来,死山真的变成了活山,再往后入秋的时候,漆德远就挑着收获来的板栗和核桃到城市卖,当然也会走街串村卖,换来了不少粮食和钱,让菊花想也没有想到。可惜,死山变成了活山就瞒不住人,加上歇活的时候漆德远就挑着山货出门,越发藏不住,大家都知道漆德远私自开发荒山的事情后,引起了公愤,漆德远怎么可以开发集体的荒山?怎么能卖钱落进自己的腰包?这个地主分子安的什么心?还想着变天不成?那种警惕和疑问开了头,漆德远便被摁到批斗场,当天就被戴上一顶走资派的帽子。

菊花后悔没有阻拦漆德远,她想那些荒山多呢?大家想把死山种活都开发就是了。菊花低估了群众的觉悟,看到群众愤怒声讨的时候,上前说,死山种活,本身就是生产队该做的事情,集体不做,漆德远动手,怎么能说走资本主义道路呢?大家愿意都可以做嘛。

菊花跟生产队长理论,队长说,你曾是铁姑娘,这点事情都整不明白?都那么做,谁还有心思干大集体的活?

菊花说,大集体也得把死山种活。

队长说,集体怎么做,不用你指手画脚的,你作为铁姑娘,不该这么怂恿他的。

菊花怔怔的,没有想到生产队长根本不听她的话,菊花还想理论,队长说,看来人都会变的,当了地主分子的媳妇,看看啥觉悟?

菊花说不过队长,说不过大家,只能作罢。

进入“文革”的第二个年头,春夏之交,又到了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家忙着斗私批修,日子更加饥馑,刚入春就断了粮食,漆德远看到菊花饿的直叹气,忘记了头上多加的一顶帽子,一头扎进漆黑的夜里。

五月正是小麦快要黄熟的季节,漆德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菊花受罪,不论犯下啥罪,都要让菊花吃饱肚子。心里蒙上油,便跑到生产队的麦地里捋起了麦穗,等他背回一口袋麦穗的时候,还喜滋滋告诉菊花说,今晚你放开肚子吃,吃的饱饱的。

菊花傻眼了,想不到漆德远居然偷生产队没有成熟的麦穗,这不是一般的事情,菊花火冒三丈揪住漆德远,厉声吼,谁让你这么干的?

漆德远喃喃说,你饿,娘也饿。

菊花说,你这是破坏集体经济懂吗?菊花不顾漆德远的感受,脱口而出,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不一样。

漆德远听到菊花脱口说出这样的话,猛地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菊花会这么说,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天生就是搞破坏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他猛地蹲在地上,一直落泪。

菊花气的不想说话,也一直抹眼泪,等到下半夜,菊花睡过去的时候,漆德远还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天快亮时候,菊花睁眼看到漆德远还蹲在地上,急忙拉漆德远上床,漆德远小声说,不,你不原谅俺怎么上床?

菊花抱住漆德远的头说,糊涂呀,俺原谅管什么用呀,天亮就跟俺找队长,求得大家原谅吧?

瞎眼娘知道事情经过,插话说,菊呀,他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让他吃点煮熟的麦子吧。

菊花说,娘呀,大家都饿,可那是集体的麦子,得送到队里去。

瞎眼娘不敢争辩,菊花说的对,就得听菊花的。天不亮,菊花捞起那些麦穗,拉着漆德远往队长家走。

生产队长并不想把事情捂住,听到菊花说了原委,当即吹了哨子,召集全队人,把漆德远摁到批斗场。民兵下手重,这不是一般的错误。

漆德远早意识到错了,一棍下去一声喊,俺是坏分子,俺有罪。

打得惨了,菊花受不了啦,她冲上去跪倒在社员面前替漆德远求情,她说,麦子一口没有吃,他一时糊涂,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队长说,地主分子亡我之心一天不死,俺们一天都不能放松警惕。

群情激愤,审问漆德远为啥要破坏集体经济?瞒不住了,漆德远才说,菊花怀了孩子,俺怕她饿。

那会儿,临到菊花难受了,她说,听到了吗?他是为了俺,俺也阻止了,要打就打俺,算俺求求大家了。队长听到菊花怀孕后,才松了态度问漆德远,除此还偷过集体的啥?

漆德远摇头说,菊花说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往后再也不敢了。

队长说,社员们都像你,还要不要集体?

漆德远回答不出,好多天没有吃东西,加上羞愧,在大家不停逼问下,一下昏死了过去。

偷麦穗事件后,不久分下了集体的麦子,接上口粮,大家又焕发出新的活力,漆德远为了将功补过,天天拼命干活。漆德远说,他要把损失的麦子补回来,给菊花一个面子。那时候,一个地主分子,想得到一句表扬的话相当困难。漆德远不服气,他想通过自己的劳动,给菊花挣回由他丢失的颜面,他说,菊花心里添下委屈,他心里也难过。

大家都感到漆德远又傻又硬,哪有这么死脑筋的人?

漆德远犟着脾气说,俺是地主分子不假,可是俺不想破坏集体,俺主要怕菊花饿。

人心都是肉长的,社员看到不表扬下漆德远,恐怕真会累死的,于是都眼巴巴看着队长,希望队长破下例。生产队长这才杵着锹,脖子上挂的哨子一闪一闪的,停顿半晌才说,漆德远这头犟驴,不错,不错吧?

社员明白队长这是最大的褒奖了,都笑着点头。

漆德远听到队长那么说,居然哭的像个孩子,跑到菊花面前问,你能不能原谅俺呢?

菊花那会儿也流泪说,你个傻子,俺越想越感到那天不该带你见队长呢。

戴上双料帽子后,批斗越发勤了,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日子,要戴高帽子游村。

漆德远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面子。

游村要低下头,他不想让菊花看到他低头的样子。

菊花不放心,一直跟着。看到菊花跟在人群里,漆德远一直低头流泪。到了批斗场,看到菊花流泪,漆德远犯了犟脾气,对着批斗的人说,俺爹是红军,俺媳妇是铁姑娘,俺没有罪。

那次批斗会红卫兵参加了,红卫兵识字,口才好,能说出子丑寅卯,红卫兵发问,你爷爷漆天恒是不是恶霸地主?

漆德远摇头说,不是。

是不是?

漆德远坚持说不是。

红卫兵恼了,哪有反动分子如此嚣张的。

红棍落在身上,漆德远拧着脖子。

红卫兵说,不要以为你爷爷曾经支持了革命就是好人。

漆德远争辩说,爷爷是好人,他真心拥护红军。

红棍暴雨般落在漆德远的身上胳膊上,没有听到声响,漆德远的胳膊被打断在袖子里。

红卫兵还在逼问,不交代就是不老实。

容不得解释,红卫兵说啥就是啥。

最后红卫兵让漆德远说,说你爷爷漆天恒是老狐狸,是革命的投机分子。

漆德远还是不愿意,继续争辩说,爷爷一心向红军,咋会是老狐狸?折磨俺可以,糟蹋俺爷爷不行。

红卫兵火了,棍子再次像暴雨般地点头。

漆德远没有见过爷爷,听瞎眼娘说爷爷大耳朵、小手,特有本事的人,据说,爷爷那双小手不仅仅能拨拉算盘,还会写毛笔字,柳颜加二王,魏碑加怀素,都临摹的神形兼备。遇到同样雅好和志趣的人,漆天恒才会研墨摊纸,写下几笔。爷爷有“漆善人”美誉,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支持过红军四十条钢枪和一千块大洋,怎么能把爷爷跟为富不仁的地主混在一起?

漆德远不服气,断了胳膊也不行,继续争辩说,批斗俺行,糟蹋俺爷爷就不行。

红卫兵气呀,你想,哪有这么不服气的地主分子,还挺脖子瞪眼睛的?红卫兵招手让专政队的红棍专打脖子。

漆德远终于低下头。

红卫兵这才举手高呼,砸烂旧世界,粉碎地主分子的嚣张气焰。

声势怕人,漆德远不敢争辩了,弯下腰,低下头,喊胳膊疼。

红卫兵说,知道疼就要老实。

断了的胳膊藏在袖子里,疼藏不住,到处乱蹿,漆德远呲牙咧嘴的。

红卫兵还不放过,继续批判说,漆天恒会刺绣,娶了三房老婆,腐朽透顶。

爷爷确实会刺绣,五十岁那年,大奶奶为了给一位督军的孩子绣副肚兜,一直迟疑不定。爷爷看到犹豫不定的大奶奶,顺手拈来,拿起绣绷,草草几针,素净的绫缎上有了花草山水的灵秀。会刺绣也有错?纳妾,过去富裕人家都那样的。漆德远还是不服气。

红卫兵说,骄奢淫逸,欺男霸女,难道没罪?

漆德远低头喃喃说,爷爷是爷爷,俺是俺,不能混在一起。

打倒恶霸地主漆天恒,打倒妄图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漆德远。再打、再问、再喊口号。震天动地的,到处都是呐喊声。

回到家里,瞎眼娘抱住漆德远哭,漆德远看到菊花落泪,勉强地笑笑说,让你丢人了,俺就要让你知道,俺也是有骨气的人。

菊花说,你真傻呀,你说的那些事情谁不知道呀,以后别说了。

瞎眼娘知道儿子的胳膊断了,哇哇喊,菊花呀,用树棍夹住,找些黄芩,替他敷上,不能落下残疾。

菊花不知道漆德远胳膊断了,慌张起来,问,什么是黄芩?

娘说,山茶根,山茶根就是黄芩。

菊花一路向山跑,挖了一篮子山茶根,听瞎眼娘的话,放在锅里煮好,替漆德远敷上。

瞎眼娘那会儿开始数落开了,骂祖上,骂爷爷,骂她男人。

漆德远不愿意了,说,娘,爷爷没有错,爹也没有错。

瞎眼娘平静下来后,对菊花说,坏就坏在他爷爷身上呀,他就不该认识周家后生。

瞎眼娘说,他爷爷漆天恒闲暇之余,多半喜欢拿把纸扇,拎起行李,坐上小火轮,顺着长江,云游四方。他爷爷结交的朋友当中,有民国党政要员,也有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游走交友归来,他爷爷情绪不好,喜欢站在书房窗前,捻须沉思。家人不断问来,才从牙缝中兀自冒出感叹说,世人多酒囊,国之不幸呀。

周家后生叫周维炯,比他爷爷小好几轮呢,爷爷居然欣赏他,后来周维炯求学归来,领导群众搞暴动,他爷爷早早赶来慰问,最后卖了武汉的漆金星货栈,捐出一千块大洋外加四十条钢枪,说支持革命。

瞎眼娘说的这些事情,菊花也有耳闻,只是现在人家不让说,还说干吗?不争辩也不至于打成这样。

后来批斗没有那么勤了,毕竟还要生产。

漆德远胳膊好了后,变得不会笑,也不会说话了,成天唬着脸。

菊花生了漆良善后,更加能吃,仿佛奶着孩子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饱似的,睁眼就找东西吃,最后孩子大了,孩子跟着全家人一起饿。

年年都有青黄不接的日子,年年都怕那段光景,漆良善还不到八岁,看到娘和奶奶饿,小小年纪跟着别的孩子一起进山掏鸟窝,一次在鸟窝里摸到了蛇,吓得松了手,摔到地上,结果摔断了腿。

瞎眼奶奶懂点医的,又是黄芩,治好了孙子的腿。

瞎眼娘治愈好孙子的腿后火了,说,往后漆家人不准再提饿,真要缺粮的话,她就什么也不吃,山里野菜多呢,能饿死人咋的?

漆德远说,俺懂了,从此看俺的。

日子就那么过下去,再难的日子,漆德远也不想让菊花跟孩子和娘受委屈。

事情并没有发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不久上面开始赈灾救济,集体分来了一些玉米糁子,大家总算能吃饱肚子,瞎眼娘喂鸡换蛋攒下的钱,递给菊花,嘱咐她上街买件衣服。

想到菊花进门十来年了,还没有添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漆德远心里一直很憋屈,看到娘攒下的钱,便拉着菊花上公社的供销社,说啥要替菊花买下布料做件衣服。

菊花把布票看了几遍后,听了劝,然后说,俺家的布票一直用不了,不行等等看能不能给娘添件衣服?

瞎眼娘对菊花说,俺在家,穿啥都行,你不同,就该穿的漂漂亮亮的。

菊花听到瞎眼娘那么说,不争辩了,盘算到供销社的时候看看够不够给漆德远做件衣服。

供销社就在公社革委会不远的地方,好找,当两个人惴惴不安地走进供销社柜台的时候,扯布的人突然停下了手,愣怔半天问,你是菊花吗?

菊花认不得那个扯布的,也愣怔。

扯布的自我介绍,他是谁谁谁。

菊花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扯布的瞅了几眼补丁摞补丁的漆德远问,他就是你找下的人?

菊花真不认识扯布的,不想搭理,那个人呵呵笑了,自嘲说,俺还托过你们大队书记提亲呢,嘿嘿,现在想来,那时候多么冲动呢。

遇到大队书记曾经提亲的人?这么多年没有上供销社买过布,当时也不知道大队书记说的是谁,没有想到遇到过去曾经拒绝过的人,菊花羞的满脸绯红,窘迫说,原来是你?

漆德远明白了大概,拉起菊花就走,说,这布不买了,进城去。

扯布的看到漆德远脾气不小,停下量布的尺子问,不买得赔钱,你有吗?

漆德远不服气,让菊花掏钱赔,菊花不听,看着那个人说,他说不买就不买,赔钱没门,说完拉起漆德远就跑,扯布的还在愣怔,菊花跟漆德远跑出供销社的大门。

回家的路上,漆德远的情绪一点都不好,一路走,一路踢着小石子,越想越生气,骂完了自己,开始喃喃自语,怎么会遇到他呢?白白遭了奚落。菊花懒得说话,任由漆德远嘀咕,山道很漫长,走着走着,漆德远哭了,说不走了。

菊花问,咋了?

漆德远委屈说,看到他,你肯定后悔了。

菊花感到漆德远好笑,解释说,没有。

漆德远摇头说,俺都后悔了,你不后悔?

听到漆德远那么说,菊花真的生气了,拉住他的胳膊问,难道真要俺说出后悔的话吗?

漆德远不吭声了,疙里疙瘩回到家,便哑口了,娘问衣服的事情,也不回答,半个月后,漆德远苦霜着脸对菊花说,俺想离婚,俺真的不配。

菊花又气又急,想气死人不是?孩子都那么大了。

漆德远喃喃说,俺后悔认识你,你不该跟着俺受罪。

后来形势又紧了,批斗地主分子、走资派是常有的事,那时候嘛就那样,漆德远动不动就被生产队、大队或者公社请上台,接受大家批斗。怎么说漆德远都行,漆德远就是不准扯他爷爷,更不准提他爹。有位红卫兵不知道怎么知道他爹差点被肃反了的事,主动提起了漆德远的爹,红卫兵说,说说你爹的罪行。漆德远满脸疑问,爹是红军,他一直不提,怕羞辱爹,同时羞辱大家。红卫兵居然主动提了,漆德远啥也不顾了,疯狂般质问红卫兵,红军战士也有罪?

那位红卫兵不想解释什么,红卫兵头头眼看陷入被动,拉过那位不知深浅的红卫兵小将想调转话头。漆德远紧追不放说,俺爹是红军战士,也是党的人,你们说俺爹有罪?

红卫兵头头说,红军没有错,你爹错没有错历史说了算,俺们清算的是漆家罪行,你的罪行。奶奶的,漆德远不敢骂出声,想了想说,俺爹也是漆家的后人。

给脸不要脸,那个红卫兵头头的脸气得通红,招呼人打,很多人看到漆德远又被打的呲牙咧嘴,偷偷对漆德远说,辩解个啥呢,他们需要漆家有罪,你说有罪就是了。

漆德远倔呀,不听劝,还是不停争辩说,爹是党员,爹是红军战士。

红卫兵们调转了话题说,想逃避漆家罪行,万万不可能的,老实交代你的罪行?

漆德远挺挺脖子说,俺的罪大了去,俺不该生在漆家,爷爷不该支持革命,爹不该参加红军,俺不该娶铁姑娘。

红卫兵不愿意了,这个家伙,简直顽固透顶。又是一阵乱打,漆德远只能躬着腰,被打倒在地的时候,他终于哭出了声,爹呀,干嘛要留下娘和俺呢。

周維炯举兵,穷苦大众都送子当兵。爷爷漆天恒想了几宿后,大清早再次移步到周维炯营部。周维炯听到漆天恒来了,急步出门,躬身迎接。

漆天恒连连摇手说,不要客套,今老夫前来,送子参军。

送钱送枪还送子,哪有这等开明的乡绅呢?

漆天恒递上一幅早已写的字,对周维炯说,老朽想了几宿,觉得还是那首歌唱的好,世上只有红军亲。犬子不才,却也明些事理,想必师长不会拒绝的。

周维炯接过漆天恒写下的“世上只有红军亲”几个字后,禁不住湿润了眼睛。连连感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呀。

爹是爷爷最小的儿子,身材矮小,没有长开似的,一直不喜欢读书,私塾几年,不是逃学就是进山掏鸟窝,气得爷爷一直骂他没有出息。也难怪,本是三姨太所生,老来得子,自然疼得紧些,加上三姨太生性懦弱,不善管教,宠的爹有些调皮。

爷爷特别向周维炯交代,老五生性顽劣,可否留在身边,以便调教。最后爹当了周维炯的马夫。

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都能说出子丑寅卯的,红卫兵居然说爹也有罪,看来他们真糊涂了,漆德远怎么会答应?

眼看局面失控,主持批斗的再次调转话题说,今天专门清算你怎么诱骗铁姑娘的,你娘跟你怎么丢你爹的脸,在家剥削穷人的?

主持会议的老谋深算,这些话题过去很少被人提起,经主持人一说,局面很快得到了稳定,漆德远想,怎么又牵扯到菊花了,难道结婚生子也有罪?再说他根本没有诱骗菊花,娘和他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本来就是腌臜的事。

鉴于漆德远又臭又硬,结果被关进了禁闭室里。

瞎眼娘听到儿子被关了(当时疯传被逮捕了),跌跌撞撞要到公社讲理去,菊花还在干集体活,不知道瞎眼娘一个人摸向了公社,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一个瞎子怎么能走到公社呢,结果还没有走出几里地,就摔到山崖里,最后被一个放牛娃发现了,送到医院的时候,菊花才得知消息。

看到奄奄一息的婆婆,菊花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失去了理智,跑到公社后,疯狂推开看守的人,站在大院里面喊,漆德远没有错,他娘也没有罪,现在他娘奄奄一息,你们不放人,俺就在公社大院子里放火。

都被菊花的气势吓到了,问清了情况,革委会主任才允许菊花带走了漆德远。

漆德远没有想到菊花那么维护他,一路上光念着感激,殊不知等见到娘的样子,他一下难过起来,瞎眼娘摔断几根肋巴骨,脸上也有大块的擦伤,他抱住娘喊,他们又没有咋俺,不就是关几天嘛,你出来干吗?

瞎眼娘听到漆德远出来了,就松口气说,俺知道你委屈,娘也委屈,娘怕是陪不了你们了,好在有菊花,菊花是好人,明事理,她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漆德远说,娘不要说了,俺懂。

菊花哭的泣不成声,拉过瞎眼娘说,提俺干嘛,你不能有个三长两短的。

瞎眼娘说,俺见过太多的人与事,过去为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俺找过县里书记,找过土改队长,俺不服,可是他们说的政策俺不懂,最后俺屈服了政策,县委书记是个明事理的人,听下漆家的事情,一直很为难,俺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些菊花都懂,菊花捂住瞎眼娘的嘴说,你好好休息,听医生话,千万不能丢下俺们。

瞎眼娘推开菊花的手说,俺看到他爹了,死鬼一直跪在门前,说他错了,奶奶的,想求俺原谅,门都没有。丢下俺娘们,无影无踪的,俺才懒得搭理他呢。

漆德远知道爹早走了,只是不知道死在哪里,娘那么说,他知道情况不好,赶快喊医生,医生急慌慌走来,看看娘呼吸正常,说没有事,怕是有些迷糊,接下一幕让在场所有人受到了惊吓。

娘说,你这个骗子,不该骗俺和儿子。

爹说,俺没有骗你,总得留下你和孩子为俺爹他们上坟。爹的话也是经过瞎眼娘口说出来的,只是有些不像娘的口气。

娘说,俺后悔嫁给你,后悔听了团长的劝。

爹嘿嘿笑,说,当时你并没有后悔,死乞白赖的,你想呀,地主家丫鬟嫁给了红军的排长,高兴还来不及呢。

娘说,呸呸呸,团长让俺给老漆家多留后。团长哭着说,漆家都是善人,送子送枪送钱的,团长说老漆家就剩下你这个独苗了,还是战士们拿命保下的,团长还说,嫁给你,俺就是红军的功臣。

爹说,不说那些了,你要记住团长的话,好好给俺生儿子,哈哈哈。娘笑的有些怕人。

娘一个人说爹和她的话,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漆德远赶紧找医生,医生说,这是幻觉,让她说吧,娘说,你不该留下俺娘们,俺们受够了罪。

爹说,漆家祖上或许积攒了罪,毕竟是大户人家,也许让你们还债的。

娘问,你究竟到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俺们?

漆德远看看天黑了,突然拉开了电灯,娘打一个激灵便醒来了,急忙喊,快拦住你爹,你爹要跑呢。

哪里有爹的影子?

娘清醒过来,好像还沉浸在梦境里似的,问漆德远,看到你爹了没?

漆德远摇头,娘说,这个死鬼,八成死了,罢了,罢了,既然找俺,俺就随他去了,说着,眼一闭,真就断了气。

漆德远没有想到娘会这么安静地走,他不知道该抱怨谁,只有不停打着自己的嘴巴,连说,让你倔,让你倔。

菊花拉住了漆德远的手说,不能怨你,要怨只怨俺不细心,想不到娘会出门。

两个人抱头痛哭,找来板车,往家拉瞎眼娘,一路上漆德远不停唠叨说,娘这辈子受够了委屈,过去她拼命诉委屈,泪水真不是好东西,让娘活生生瞎了眼睛。说完漆德远自己又默默流泪。

菊花说,别哭了,知道流泪不好,还哭,安葬好娘,俺们好好的,这是娘想看到的。

漆德远说,俺懂,可是相依为命的娘走了,俺能不难受嘛。

菊花也开始流泪,菊花说,俺想拼命,可是找谁?娘是自己摔下山崖的。

漆德远说,娘眼瞎了,心不瞎,窝着气呀,俺懂。

菊花说,娘最后见到了爹,也算了却了心思,你相信医生的话,真是幻觉吗?

漆德远说,你是铁姑娘,不要胡思乱想了,肯定就是幻觉,娘太想爹了呢,要知道,爹留下俺和娘,随着红军由大别山东移,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漆德远断断续续说,爹走了后,娘一直盼望他回来,都解放了,好多人回来认家,可是总没有爹的身影,娘天天晚上哭,划分成分的时候,娘不服,又到处讲理,又哭,结果瞎了眼睛。

安葬了瞎眼娘,漆德远一直不走,他对菊花说,俺想再陪陪娘,菊花说,娘也疼俺,一直拿俺当宝贝,俺们一起跟娘说说话吧。

菊花说,娘,你放心,俺会对漆德远好的。

漆德远说,娘,见到爹后,对他说,俺没有给他丢人。

之后再批斗漆德远,菊花仿佛变了一个人,总要帮着护着,菊花说,俺是贫下中农,是铁姑娘攻坚队的,俺能证明老漆家的委屈。

批斗的人说,你早被地主分子染黑了,替地主分子说话,同样有罪。

菊花不服气,菊花说,你问问那些活着的红军战士,你们问问,老漆家的人是不是好样的,批斗的说,俺们到哪儿找他们?有本事你找到替老漆家说话的人,俺们错了,俺们改。

菊花被逼上了死角,她真的打起背包要去讲理去。

漆德远一把拉住了菊花的包袱说,不要犯傻了,娘就这么才哭瞎的。漆德远看到菊花哭,就一把抱在怀里说,有了你,天大的委屈又算啥呢?

尾 声

老太太终于说不下去了,半晌抬头看着史纪。最后对史纪说,爷爷跟爹的事情,折磨了漆家几辈子人。

史纪也跟着流泪,看老太太停止了说话,赶紧拿出包里的资料,不停翻找,等到找到那段资料后,指指说,你看看,他爷爷和爹的事迹资料上有呢!

漆天恒(1848—1932),曾卖下货栈,支持红军武装暴动,后送五个儿子参加红军,义举感动鄂豫皖苏区。

漆福海(1904—1939),漆天恒五子,曾任红32师通讯排长、新四军四支队某连连长,对日战斗中牺牲。

老太太说,奶奶的,不能这么简单吧,还该说点什么吧?

史纪没有想到叫作菊花的老太太这么冲动,爆了粗口,不好意思问,你说还该记下点什么呢?

老太太说,五个儿子都参加了红军,怎么只有他爹呢?

史纪不知道还有四个儿子被肃反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有记录,只能张张嘴,漆交易接过话说,娘,过去的事情过去了,今天不是给了公正?

老太太不满意,歪头对史纪说,你看看他,漆良善,多好的名字,生生被叫做了漆交易,你跟谁交易,交易啥呢?

漆交易解释,说,刚做生意那会,喜欢说“交易成功”几个字,结果有了外号,说完有些羞涩一笑。漆交易笑的时候,老太太接过话说,当时每人参加红军奖励五十亩地,老漆家过去那么富有,在乎五十亩地吗?周师长不同意,说,这是红军的意思,不能更改,爷爷才勉强同意,谁知道就是那些地害苦瞎眼娘还有漆德远,你想呀,爹走后,谁能种下那么多地?娘两个不雇人行吗?解放后,红军奖励的地成了划分成分的依据,土改队长也为难,解释说,关键是雇下了人,涉及到了剥削,性质就变了,你說腌臜不腌臜?

史纪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漆家的事情有些难以说清,所以才要过来采访,临走前晚报的老总还说,要写出有点滋味的东西,可是这种滋味确实听来有些难受,于是追问了句,土改的时候,人们不会那么不讲道理吧?

老太太看到史纪疑问,解释说,土改有政策,条条框框很清楚,兑上了,就是地主,你问问受到赠与土地的人家哪家成分好了,老漆家最冤枉,为了支持红军,陆续买了货栈、油坊,还有磨坊,到头来还是得不到原谅,所以漆德远临死的时候,还在委屈,说,政策来晚了,娘知道俺能平反,也不会那么伤心了。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好在儿媳妇艾草喊吃饭了。落座的时候,老太太情绪有了好转,替史纪重新泡了茶,顺带把大茶壶中的茶叶换了。

老太太不停嚼咽那口米饭,看来牙齿不好,咀嚼半天才能吞咽。不像漆交易,吧唧吧唧的,吃的满头大汗。吃到后半程,老太太主动说话了,老太太想起瞎眼娘咽气时候的话,叹息说,当时娘跟爹对话的时候,俺想劝娘,你想呀,不是爷爷讲做人,保安团还乡清算,怕也躲不过那场劫难。

史纪心思不在饭菜上了,停下筷子说,听说红军走了,还乡团杀了不少人。

老太太说,活埋呀,不讲人。临到清算瞎眼娘和漆德远的时候,保安团长摇摇手说,漆家是善人,孤儿寡母的,罢了,罢了。你说,不是爷爷积攒了阴德,娘跟漆德远能保命?老太太还感到不过瘾,补充说,倒霉的是漆德远,划分成分的时候,刚好超过了十八周岁,赶上趟了,你说憋屈不憋屈。

史纪笑笑,老太太不笑,说要写,就写写漆德远的委屈,都问俺为啥嫁给漆德远,俺知道漆家的事情后,也感到委屈,你想呀,好人家不该有这么多委屈。当时都在逼问,漆德远怎么诱惑俺的,俺说,俺要改造地主分子,是俺诱惑他的,俺这么说,就是要减少漆德远的委屈。

太阳照进门庭,金灿灿的,史纪不想说话,本来想写篇信仰问题的文章,现在看来发生了一些扭曲,默想“天福德良品”漆家叫做辈分的东西,最后眼睛竟然湿润了,想问漆家品字辈如何理解这些事情的,还没有开口,老太太释然站了起来说,反过来看,爷爷不支持红军的话,打土豪的时候,说不定也被打倒了。五个儿子不参加红军的话,啥命也难讲。红军、国军,你来我往的,俺们一个县就牺牲了十万人呢。说白了,那代人就是那个命,命这种东西,谁说的清呢。

四周死寂,没有一点声音,很久很久,史纪不想追问漆家后人如何看待漆家悲惨命运的事情了,而是松缓口气对漆交易说,回头想想,你入党的事情确实值得大写特写呢。

漆交易听到史纪老半天了还在追问他入党的话题,嘿嘿笑着说,真有意思,你想呀,太爷信谁?走南闯北,最后信任的是周维炯那样的共产党人。爷爷信谁,受到那么大的打击,还是跟党走,爹呢,被斗了一辈子,宁愿被打死,也不说太爷跟爷爷一句坏话,几辈人都信党,俺不信党,信谁?

老太太接过话说,四代人了,都有委屈,俺曾是铁姑娘吧?俺的话你信不?信的话,俺就告诉你,漆德远临死前还对着毛主席和邓小平的画像磕头,说,他们知道他的委屈。

老太太说着话,拎起大茶壶问,知道大茶壶来历吗?

史纪看到大茶壶素白的胎上,画上几笔疏朗的青花竹子,突出的是青花竹子节间的点点墨斑,史纪正要发问,老太太解释说,壶上的竹子叫斑竹,这种斑竹,大别山少数地方有。好好的壶面上画啥不好,偏偏画上这种苦命的东西,咋想的?

史纪郑重拿过茶壶,仔细端详,壶上的斑竹傲然挺立,青色竹节中清晰可辨斑斑墨迹,眼泪似的,好在那些竹斑并不影响青竹的神韵。又看题款,原来这么写的,斑竹有泪也知节。看罢,五味杂陈,急问,这行书是不是漆天恒所为?

老太太摇头说,这壶比爷爷年纪大,怕是漆家祖上烧制的。

史纪不知怎么说话了,看着大茶壶上的斑竹,越看越难受,斑竹有泪也知节,漆家祖上想要告诉后人什么呢?真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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