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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

2016-11-23洪放

安徽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保卫局民团大队长

洪放

据有关资料介绍:红军时期,仅安徽省金寨县一地,就为中国革命牺牲近十万人。这里面,还不包括因各种原因失踪的三万余人。这些失踪者,被隐没在红军史中,成为中国红军史上最难以释怀与疼痛的一笔。

——题记

接善寺门前台地上的古柏已经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正是十一月的黄昏,古柏被从北边刮过来的山风,吹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悠远沧桑之声。那些声音,有的是从古柏的粗硬的叶片上发出来的,有的是从虬曲的枝丫上发出来的,有的干脆是从树身上那粗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那些声音,不动声色,却有着几分怪异与冷峻。寺门是半掩的,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如今成了拴马桩,一头枣红色的儿马正在吃草。它不时地抬头。高台下面的淠河,此时已经进入枯水期。那些往日来往不断的商船,都不见了踪影。淠河边上的史家大宅,如今也不见亮起灯光。据说在此前不久的中秋之夜,史家老大被红军第四团给处决了。跟在史家老大后面的地方民团,也作鸟兽散。

深山里夜露起得早,天还没全黑,古柏树上好像就有了一层湿气。女干部丁小竹从高台下的汤家汇街上走过来,她一身布衣,老蓝色,头发剪得很短,齐耳。在山里,她长得不算顶漂亮,但五官周正,甚至有些小巧,整个人也如同一只山雀子,走起路来还冷不丁会像孩子一般蹦跳几下。她嘴里哼着“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歌,心想桂花早开完了,但是山风里却还有些桂花的香气。丁小竹最喜欢的香气就是桂花香,她家门前就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桂花树,每年中秋前后,那些细小别致的桂花,从浓密的桂花树叶中探出来,那个香啊!丁小竹好像桂花就真的开在眼前一样,翕动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但是,她接着闻见的就是老柏树的气息了。柏树的气息是往下的,重;而桂花的气息是往上的,轻。她闻得出来。柏树的气息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让人心紧的感觉。她不喜欢。她上了高台,走到寺门前的石狮子旁。正吃草的儿马朝她望了眼,她伸手在马肚子上摸了摸。马其实有些瘦,现在山里物资太紧张了。别说马了,就是人也得紧着过。白匪的队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整个金家寨地区,如今是一张被铁皮箍着的铁桶。外面,白匪们日夜盘算着怎么将里面这些红军给箍死,而里面,分散在四乡八镇的红军队伍,一面要应对大大小小的战斗,一边还得天天“过关”。所谓过关,其实连丁小竹也不太清楚。保卫局的首长说是要人人讲思想,过关就是过思想关。过关的目的是将部队里那些坏分子给清除掉。这过关的事儿,从中秋前就开始了。一些坏分子还真的被清查出来了,然后……丁小竹又叹了口气。她才十八岁,前年跟着哥哥一道参加了农会,她专门做妇女工作。具体任务就是发动广大妇女筹粮,做军需品。今年中秋后第二天,她突然被从农会调到保卫局。保卫局首长老李找她谈话,说大家都知道你根子正,思想坚定,所以调你到保卫局来。你先跟着大家学习学习,然后再好好地开展工作。丁小竹说我没文化,这事恐怕干不了。李局长说只要坚定信念,就能干好。她于是便从农会到了保卫局。她负责通讯联络。具体事情就是负责传递保卫局内部往来文件。她不识字,她也绝对不看那些文件。文件大部分都是敞开的,只偶尔有一两份特别重要的文件,才由李局长亲自烙上火漆。现在,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一份烙着火漆的文件,李局长特别交代她:一定得送到接善寺叶局长手里。她进了寺门,里面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她径直走到前排由大殿改造的办公室前,喊到:“叶局长,文件!”

“啊,好啊!小丁哪,来!”叶局长个子不大,精瘦。戴着副眼镜,镜片厚得像山上的老朴树叶。他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上头派下来的。在保卫局里,他专门负责审讯。他接过文件,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问丁小竹:“昨天晚上那个黄老根是不是叫了一晚上?”

“是的。一直在骂。说他冤枉。”丁小竹说,“黄团长说他革命这么多年,一心想着打白匪,怎么忽然就成了AB团?他说他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

叶局长坐下来,端起白瓷杯子喝了一口,他喝水的声音很大,喉结上下滑动,像枪的扳手。他慢慢打开文件,说:“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AB团的。越是反动,越是顽固。丁小竹同志啊,斗争很复杂哪,很复杂!”

丁小竹似懂非懂。确实,她真的不太懂,但是,她觉得李局长、叶局长他们都是对的。这是上面的精神,半个月前,她就看到从山那边过来的更大的首长,专门到金家寨来开会。会上,大家神情凝重。更大的首长说如果再不肃反,再不搞过关,我们的队伍就彻底被反动派给占领了。那么,革命还怎么革?因此,过关要毫不含糊,肃反要坚决彻底。丁小竹听着,也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了。虽然,她平时并没有看到多少真正让她觉得严重的问题。但首长这么一说,她还是拧起了眉头。也就是在那次会议之后,一些被请进来过关的人,会在某一个黄昏或者黑夜里被悄然带走,再也没有回来。她曾经问其他人,那些人被带到了哪里?没人回答她。但是,昨天晚上,一夜叫骂的黄团长在叫骂中透露了一点。黄团长说那些人都被打死了,他哭着喊:“那可都是些真正的革命者哪,都是从血泊里走过来的人,可惜被……”她一时震惊。今天早晨,她差一点就去问了李局长。但想到纪律,她忍住了。

现在,叶局长看完了文件,然后拿起桌上的纸笔,飞快地写了封信,折好,递给了丁小竹,说:“马上送给李局长。”丁小竹说:“好,就送去。请局长放心。”

出了接善寺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不过这对于丁小竹来说,再黑的天,都一样。对于这接善寺和汤家汇,她再熟悉不过了。她下了高台,古柏树发出的声音,比刚才来时更粗重了些。她嘘了口气,小跑着往街上走。就在她刚走到街口时,突然从街角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小竹,过来!”

她有些惊慌,但马上镇定了。她回过头来,看见丁三树正向她打招呼。她犹疑了下,又看看四周,除了他们俩,没别的人影。她走过来,丁三树说:“从接善寺来?”她点点头。丁三树又说:“你手上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她将手上的信往怀里拢了拢,说:“这不行。”

丁三树的眉目,在暗夜里有些模糊,但眼睛却亮。丁三树是丁小竹的堂哥,现在在五支队当小队长。五支队大队长是江子龙。算起来,江子龙应该是丁小竹的表哥。江子龙的母亲是丁小竹的堂姑。江子龙人长得高大,浓眉,跟丁小竹的哥哥同岁。两个人也是同时参加红军,不过丁小竹的哥哥早在半年前,就在斑竹园那场战斗中牺牲了。哥哥当时是五支队的队长,白匪砍下了哥哥的头颅,挂在碉堡上。丁小竹趁着月夜跑到碉堡对面的山上偷偷看过。就是那次,她在山上刚隐蔽好,就碰见了江子龙。江子龙也是一个人。江子龙说他得好好地看看丁队长。下半夜,他想去碉堡那边将丁队长的头颅给抢回来。丁小竹说这太危险了,敌人这就是在诱你。江子龙说敌人还没这本事,我知道他诱我,我就是要将计就计。丁小竹还是不放心。但江子龙说一切都计划好了,我不会失手的。何况丁队长也会保佑我。那天晚上,天正下着毛毛细雨,江子龙是半夜时分开始行动的。他先在离此碉堡有三里地的另外一座碉堡外,点起了一把大火,又朝碉堡里打了几枪,然后迅速地跑回到这边碉堡,在碉堡前喊门,说是那边碉堡出事了,团总让大家赶快过去支援。碉堡里的人不明就里,先是有些疑惑,接着就开门出来,往火光处奔跑。江子龙趁着慌乱,施展轻功,取了丁小竹哥哥的头颅,飞奔而去。在黎明之前,江子龙和丁小竹一起,将哥哥的头颅埋在凤形地。那里有一丛茂盛的竹林,在此之前,丁小竹那被白匪杀害了的爹,也埋在那里。丁小竹哭倒在地,江子龙说:“哭吧,哭完了,再杀白匪,替丁队长报仇!”丁小竹喊了声:“哥!”江子龙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哥了。”丁小竹又喊了声:“哥!”

丁小竹想到江子龙,再看看丁三树。丁三树又道:“让我看看吧,是不是说我们大队长的?”

“江子龙?”丁小竹问。

“是啊。江大队长前天就被喊到接善寺来了,一直没有消息。我着急啊,全队的人都着急。眼看着白匪正围着我们打,这个时候把大队长给关了,这仗还怎么打啊?”丁三树望着丁小竹,说,“让我看看吧。”

丁小竹还是犹疑。丁三树从她手里抢过了信,然后拿出火石,划亮。他在识字班学了些字,整封信不长,也就三四十个字,他认出了“江子龙”这三个字,还有“处决”两个字。其余的字他连猜带想,总算看出个大概。这信里写的是五支队大队长江子龙,查系周炳勋死党,建议立即处决。请同意。丁三树看着信,手心出汗,心里发紧。他吹灭了火石,拉着丁小竹就往街后边的山上跑。丁小竹说:“干嘛呢?三树。我还得送信呢。”丁三树小声却严厉道:“别说信了。这时候是信重要,还是江子龙的命重要?”

两个人跑了半里地,到了后山脚下。停住,丁三树说:“我们得想办法。”

“想办法?”丁小竹问。

“是啊,得救江大队长。不能让他们给处决了。”丁三树说,“三师那边有两个团长都被杀了。这事……我怎么从来没看出他们有什么不对?小竹,你说江大队长是AB团吗?”

“这……”丁小竹说,“我听保卫局他们说,AB团是最顽固的,还有什么改组派,什么……反正都是应该肃清的。不过,哥这……”她问丁三树:“真的要处决?”

“这信上都说了。就等着你送去,他们一得到回信,说不定就行动了。”丁三树拍着脑袋,说,“这不行!不能让他们杀了江大队长,我们得救他。”

“救他?怎么救?是得救呢。他可是我哥。”丁小竹这下急了,她说,“接善寺里关人的地方是中间那一排。由好几个战士看守。而且,接善寺里还住着不少兵。”

“硬救肯定不行。得想办法。我们合计合计。”丁三树参加红军前,在乡里人称“小先生”,脑瓜子灵活,他想了会,拉过丁小竹,说:“这样,你先回局里。信就不要交了。明天早晨我来喊你。我们得既救人,又要救得漂亮。”

丁小竹点点头,说:“好!”

天刚蒙蒙亮,大别山里的杜鹃鸟正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丁小竹已经起床了。昨晚她一直没睡。半夜里,她听见这边保卫局总部里人声嘈杂,她起床从窗子里瞅了眼,看见有人被押出去了。那人是红三师的一个副师长,土生土长的金家寨人。以前,他同丁小竹的哥很熟,据说是个出了名的能打仗的角色。不过,现在,他已经被确定为周师长的人。他两手被反剪着,嘴里还在不断地辩白:“你们这是胡闹!老子革命这么些年,白匪用一千块大洋要我的人头,都没要成。没想到现在你们替白匪干了。老子不服!”她看见有人用枪托狠狠地打了他的头,他瘫了下去。后面两个人上来,搀着他出了院门。她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个副师长。她隐约听那些执行处决任务的人回来给李局长汇报,说有些人是开枪打死的,但大部分是用石头砸死的,还有的是活埋的。她不懂这些。革命的复杂性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一团乱麻。她相信组织,不过,她心里也有疑问。从中秋以后,被叫到保卫局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大部分被关在接善寺,一小部分就直接关在保卫局里。其中一些人,丁小竹也是认识的。她以前在农会负责妇女工作,同部队上的人打过交道。在她的印象中,这些人很多都是出了名的老红军,能打仗,会做基层工作,老百姓都很喜欢。可是……正如李局长所说:“肃反斗争是项复杂的斗争,不能被现象蒙蔽了。”她又想到江子龙。丁三树说要救江子龙,她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她从后山回到保卫局后,将叶局长写的信藏在床垫下面。她出门去给李局长打水时,李局长还特地问她叶局长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要汇报?她支吾着说没有。李局长说如果有,要及时汇报,没有,就算了。

丁小竹一直在床上折腾。她无法判断出现在到底该不该救江子龙。丁三树说早晨就过来叫她,她必须得在天亮之前拿定主意。现在可以断定的是江子龙确实是被关在接善寺那边,而且,叶局长的信上说是要处决的,就等着李局长这边同意。时间紧迫,她这会儿想到的是江子龙冒险去碉堡上取走哥哥的头颅。那天晚上在竹林里,江子龙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哥了。”她是喊了他“哥”的。自己的哥哥已经牺牲,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江子龙这个“哥”,丁小竹想不管怎么着,一定得救他。不过,救出来之后,她得问问江子龙,他到底是不是周师长的人?到底做没做对不起革命的事?如果真的做了,她也不会放过他。她不想江子龙跟刚才被押走的那个副师长一样,一直喊着“冤枉”。

主意定了,天也亮了。丁小竹起床到院子里扫地。然后烧水,洗梳。等一切做好,天已大亮。她打开保卫局的大门。外面两个站岗的士兵,朝她笑笑。她四下张了张,然后就看见丁三树正背着枪从街道那边转过来。她站在门边上,丁三树老远就喊:“妹子,妹子!”

丁小竹应道:“哥,咋这么早呢?有事?”

“是有事。娘昨晚上老毛病又犯了,你得回家看看。”丁三树说,“娘一直唠叨你。”

“娘病了?严重吗?”丁小竹着急道。

“年龄大了。说不定……”丁三树咕噜着。

丁小竹说:“那我得回去看看。正好早晨没事。我去去就回来。”说着,她跟两个站岗的士兵说:“如果李局长问,就说我回家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跟着丁三树就走,但走了十几步,又折回来,跑进院子。她回到房间,将昨晚上叶局长的那封信装进内衣袋里,又将保卫局发的二两红糖也带上。再出门时,正遇着李局长。李局长问:“小丁,这么早有事?”她赶紧说:“娘病了。”李局长说:“那赶快回去看看。早去早回。”

丁三树拉着丁小竹,出了汤汇街,又到了昨晚上去的那片山脚下。丁小竹问:“想到办法了?”

“想到了。但要你配合。主要靠你。”

“说说。”

丁三树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丁小竹听着,脑子飞快地转着。她觉得丁三树这想法虽然有些冒险,但确实能行。不过,她怕自己镇不住场子,露馅。丁三树说:“没事的,像平常一样,有我在呢。见了江大队长,我会给他使眼色的。他那么聪明,一下子就能看懂。”

丁小竹问:“要是接善寺那边不放人呢?”

“肯定会放。有你在。不会不放的。”丁三树说,“早点去吧,否则时间来不及了。”

接善寺前的古柏正被渐渐明亮的晨光照耀着,微风,古柏黄昏时发出的那些声音,现在都消失了。古柏静得像七百年的时光。丁小竹上了高台,转过古柏树。丁三树留在高台下面,并没上去。丁小竹进了接善寺的门,正好碰着叶局长。丁小竹说:“李局长请叶局长到保卫局去一趟。”

“现在就去?”叶局长推推眼镜,问。

“是的。李局长说有要紧的事商量。”丁小竹张着眼望了望院内。这是第一排。关人的是第二排。从过道那边看,第二排房子前有站岗的战士在来回走动。她收回目光,叶局长已经回屋整理好军装,说:“那咱们去吧。”

出了接善寺,丁小竹和叶局长下了高台,刚走了十几步,丁三树就过来喊:“妹子,在这呢。娘病了,我去保卫局找你,他们说你到接善寺来了。”

丁小竹问:“娘病了?重吗?”

“重呢。快回家看看吧,就怕……”丁三树故意压低了声音。

丁小竹说:“那咋办呢?”

丁三树说:“跟首长请个假,回家看一眼吧。”

丁小竹就对叶局长说:“叶局长,我得请下假,先回家一趟。然后直接回保卫局。”

叶局长朝丁三树盯了一眼,又看了看丁小竹,说:“那就回去吧,我先过去。”

叶局长走过小路,就被山脚那片竹林给遮住了。丁三树说:“我们赶紧进寺。”丁小竹说:“我有些怕。”丁三树说:“怕啥呢?反正就这一回。不然,江子龙可就没命了。”

丁小竹在前,丁三树在后,两个人上了高台,到了寺门前。哨兵问:“不是刚才才跟叶局长走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丁小竹说:“刚才忘记了。李局长让我们将一个叫江子龙的人带过去。”

哨兵说:“怎么不跟叶局长一道带人?”

丁小竹说:“叶局长急着去局里开会。让我和这个同志一道来带人。”说着,她指了指丁三树。丁三树有些憨憨地笑笑。哨兵说:“进去吧!”

进寺到了第二排房子,丁小竹因为经常到接善寺来送信件,大家也都认得。丁小竹说要带走一个叫江子龙的人,看守的战士也没多问,就开了最中间那间屋的门。江子龙正坐在简单的木板床上,战士喊:“江子龙!”他应声站起,丁小竹已经站在门口了。江子龙先是有些吃惊,丁小竹向他悄悄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丁小竹问:“江子龙吗?”江子龙答道:“江子龙,五支队大队长。”丁小竹说:“那好,请跟我们到保卫局去。”

江子龙跨出门,向站在门口的战士问:“有么事?非要我到保卫局去?老子不是什么AB团,根本就不是。”

丁小竹心想这江子龙也确实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丁三树上前来,说:“走吧!”

三个人出了接善寺的大门,谁都不说话,经过古柏时,古柏树的叶子又发出冷峻的声音了。三个人下了台地,丁小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她朝四周看看,说:“哥,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一看就知道是。三树那眼神,还有妹子你,我一看就知道。不过,咋要来救呢?我又不是坏人。”江子龙说,“他们要我承认是AB团的,我压根儿就不是,承认个球?我不承认,他们又能拿我怎样?”

丁小竹说:“先别说。咱们走。”

三个人转过后山脚,就往山里跑。一直翻了两个山头,估计后面就是有人来追,也追不上了,才歇下来。丁三树说:“大队长还说他们没办法,他们准备处决你了。幸亏我提前就听人议论,昨天下午又看见小竹从接善寺拿回来的信件。这不,今天一大早就来救你。这事,完全是靠了小竹妹子。”

江子龙问:“信呢?”

丁小竹就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信,江子龙看了,脸色一下子变了,先是发白,再是发红,他差点就跳起来。他用手捶着山石,问:“他们为什么要处决我?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凭什么要处决我?就凭我是周师长的老部下?何况,周师长也……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们这样做是要将金寨红军给灭了的。”

丁三树说:“我们下面也这么说。许多团长、营长、队长都被抓了。部队里没当官的,仗怎么打?反正大家也都整不明白。不知道这唱的到底是哪一曲!不过,再怎么着,江大队长我得救。先救人,救了再说。”

丁小竹说:“昨晚上保卫局那边还押出去一个副师长,估计也……”

“唉!这事有些胡来啊!不过……”江子龙叹了口气,望着丁小竹和丁三树,说,“这下一步怎么办?归队是不可能的,他们肯定会派人去抓。你们俩也不能回去了,回去肯定没好结果。我们得想想办法,咋办?”

“这不能回去了,哪咋办呢?”丁小竹问,“哥,我们真不能再回去?”

“当然不能。回去罪加一等。”丁三树嘴里嚼着草根,说,“他们本来就要杀了大队长。现在大队长又跑了,要是再回去,哪还不……反正是不能回去了。大队长,现在你在,你就是我们仨的领导,你说咋办就咋办。”

江子龙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在山口藏一阵子,等以后再说。不过,这倒要委屈你们俩了。”

“我没事。”丁小竹说,“去年白匪扫荡时,我在山里躲了两个多月。没事的!”

“那好。我们就暂时藏在山里。汤家汇这边不行,太惹眼了。我们到赤南那边去。那边有不少我们原来周师长手下的队伍,人熟,地形也熟。”江子龙回头朝接善寺那边看看。他们没看见接善寺,只看见那三棵古柏树。江子龙说:“没想到我江子龙会有这么一天,会被自己人给撵进了山里。不过也一样,只要能打白匪,哪里都一样。”

三个人往赤南方向而去。秋露湿衣,不一会儿,裤脚就湿透了。而朝阳才刚刚升起,山林里各种光线交相闪烁,变幻莫测。

赤南在汤家汇的西南边,这里驻扎着红军的赤南自卫队。队长姓洪,是从洪家大屋起义过来的。江子龙跟他打过照面,有两次还配合打围,算是老相识了。江子龙带着丁小竹、丁三树沿着山脊线行走,中午时分,三个人找了些野菜、菌菇,在一处稍稍隐蔽的山洞里生火,简单地做了点吃的。黄昏时,他们到达了赤南外围。站在山上向赤南看,那里的青砖瓦房,正升起一缕缕炊烟。丁三树说:“不知道我们大队现在还在汤家汇不在?昨天听他们说要开到白沙去。”

江子龙问:“怎么突然要开到白沙?那里可最容易受到六安方向敌人的攻击。”

“是道委决定的。”丁三树将枪支放在地上,半躬着腰,说,“我听说他们要将队伍拉过去改编。”

“改编?怎么个改编法?”江子龙急了。

“听说是要编到红73师。”丁三树说,“原来的许多干部都被抓了,现在没人,所以要改编。”

“唉!”江子龙眼神有些空茫。他回头问丁小竹:“累不?歇会儿。我先下去打探一下。”

丁三树说:“你不能下去。我先去。”

江子龙点点头,说:“也好。你目标小。”

丁三树下山后,江子龙问丁小竹现在怕不怕?救了他这个要被处决的人,连保卫局也不能回了,怕吗?丁小竹说一开始有些怕,现在不怕了。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说你是我哥,你说没犯错误就是没犯错误,我相信你。既然没犯错误,那就得救。不过,这接下来不知道……

“有哥在,咱们会挺过去的。”江子龙宽慰着丁小竹,自己心里却也是悬空的。

夜色开始笼罩上来。有些冷了。丁小竹蹲下身子,在山里抵御寒冷的方法很多,缩成一团就是一种最简易的办法。她看见江子龙也蹲在地上,突然想起前不久听说的关于江子龙的那些传奇。她便动了动身子,问:“哥,听说你在晚上不用眼就能识得路?”

“哪有这么奇?都是瞎传的。”江子龙笑道,“不过是在山里走惯了,凭着感觉走。走了这么些年,也还真没走错。”

“那次救曾书记,也是凭着感觉?”

“也是。说起那次,也是巧合了。那时我在自卫队这边当通讯员。记得是冬天,我送信到特委那边。回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我一个人走在山林里,雪很厚,我尽量找雪浅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听见前面有人说话。我赶紧隐蔽。那些人正迷着路呢。雪大,林子深,他们找不着路也是正常的。何况这山前山后都是白匪,又不敢点火照明。我听了一会他们说话,判断那是自己人,便走出来同他们招呼。他们一下子紧张了,子弹都上了膛。我说我是自卫大队的,送信路过。问他们是不是迷路了。他们中便有人说是,他们要到金家寨方向去,现在在山林里转了两个小时,就是转不出来。我说那就跟我走吧,我来带路。他们有些疑惑,我也不管,领着他们寻雪浅的山脊线行走。他们大概是怕我有诈,有意识地拉开了距离。我不看路,只凭着感觉,一步步地往前。不一会儿,就带他们出了林子,上了金家寨方向的山岭。我说我得回去了,你们自己走吧。他们中为首的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说谢谢同志了。又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江子龙。他们回去后,便说我有神功,能在夜间识路。不过,那次也真的险,白匪早将那座山围住了。要不是我带着他们沿小路出来,估计……”江子龙又说,“那个曾书记,前不久在罗田那边牺牲了。”

丁小竹正要说话,就听见一长一短两声鸟叫,这是刚才他们定的暗号。丁三树回来了。他说洪队长的自卫队正在镇子上。因为人不熟,他也不敢贸然去见洪队长。但是,他看见赤南街上也有保卫分局。他怕这些保卫局都是通的,要是下去,恐怕……江子龙说这些情况很重要,我们从接善寺逃出来,估计这边也知道了。所以明目张胆地下去,肯定不行。这样,等天黑定了,我去找洪队长,摸摸情况。丁三树从怀里掏出两张饼子,说是从自卫队食堂里弄到的。江子龙没吃,他说待会儿到洪队长那去好好吃一顿。丁三树说就怕洪队长不敢收留。要是真不收留,咱们就在这山上转?

江子龙没回答。他心里也没底。

天完全黑下来后,江子龙让丁小竹和丁三树找了个山洞藏起来,自己直接下山。他绕过镇子边的岗哨,进了镇子,直奔自卫队队部。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上到后墙瞅了瞅院子里的动静。整个院子里只有两间屋亮着灯,从窗子上的人影看,一间应该有三四个人;另一间只有一个人,而且看那身影,像是洪队长。他便从墙上屏息跳下,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猛地推开门。里面的人一回头,正与他的目光相遇。正要喊,他上前道:“洪队长,别说话。我是江子龙。”

洪队长细看,果真是江子龙,便轻声道:“不是听说你被保卫局给叫去了吗?”

“我跑出来了。他们要处决我。”江子龙说。

“啊,难怪上午保卫局那边来人在赤南调查,估计与这有关。”洪队长说,“目前形势下,你从保卫局跑了,很麻烦。”

江子龙说:“是很麻烦,所以来找洪队长,能不能留我们在队里,做一般战士也行。”

洪队长拧着眉头,开门看了看,又关上门,说:“这哪行?现在审查得严。何况按这个形势,说不定哪天就抓到我头上来了。这叫什么名堂?说是过关,我们都革命这么些年了,个个忠心耿耿,还过什么关?明摆着是整人嘛!”

“洪队长可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不好。”江子龙说,“我理解。那就给我们些补养,再给两支枪,子弹。行不?”

“行!”洪队长答得干脆。

洪队长说着出门安排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战士跟着洪队长过来,递给江子龙一把手枪,同时还带着支长枪,外加些子弹。另一个战士背了些地瓜、烙饼,洪队长握着江子龙的手说:“我就不留了。让这两个战士送你出镇子。”

回到山上,江子龙说:“看来我们得做长期的打算了。这样,刚才路上我想了想,咱们有三个人,以后就叫五支队独立分队吧,我做队长。咱们上金刚台打白匪去。”

金刚台地处皖豫边界,从赤南过去,要经过上畈、佛山、飞旗山,才能到达。金刚台主峰一千五百多米,山势险要;山顶有巨大平台,平台下方有许多极其隐蔽的山洞。自古以来,金刚台就是藏兵聚匪的绝佳之地。江子龙带着丁小竹和丁三树,沿着深山行走。以前,在五支队时,他们怕遇见的是白匪;现在,他们不仅怕遇见白匪,也怕遇见自己人。三个人走得小心。每过一个山头,江子龙都得提前侦察,确认安全才继续行进。这样行走了一天多,他们到达了飞旗山下。飞旗山下有一大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横亘在佛山和飞旗山之间,要想过去,开阔地是必经之路。开阔地中间还有一条小河,河道两岸有三座白匪的碉堡。这里驻扎的是当地顾敬之民团,顾敬之向来对红军恨之入骨,红军多次攻打,无奈其背靠国军刘镇华部,一直没有能将其歼灭。飞旗山扼皖豫两省交界之咽喉,战略地位相当重要。这山脚下的一大片开阔地,多次成为红军与白匪激战的战场。江子龙的五支队,也曾两次在此与顾敬之民团作战。此刻,正是黄昏,三个人守在佛山山脚的一片竹林里。三座碉堡呈一字型排开,整个开阔地都在其火力范围之内。三个人要是贸然通过,必然会被发现。一旦发现,再退回山中都来不及了。丁三树要下山去查看,江子龙没同意。江子龙有自己的打算,他得等到下半夜。虽然路黑风高,但夜间行路对于他来说是个特长,是个优势。到了下半夜,民团会相对松懈,穿过开阔地,也大概只要半小时就足够。他又跑回佛山山顶,站在一块巨石上仔细地查看山脚下的那片开阔地。他选准了两座碉堡间那条小河。河岸两旁树木较多,也能有个隐蔽。他算了下,从他们刚才藏身的竹林,先往南走三百步,就可以到达小河边上。沿河走三里地,就可以到达飞旗山脚下的那片竹林。小河离两座碉堡的距离分别是五百步和八百步。他在心里记住了,回到竹林,大家吃了点干粮,就地休息。到了下半夜,整个开阔地都沉浸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碉堡顶上的大汽灯,也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了,显得鬼火似的,在风里一晃一晃。江子龙在前,丁小竹在中间,丁三树殿后,三个人互相隔着近二十米的距离,快速向小河奔去。

河岸上的树木,有的虬曲着,有的横斜着,这给三个人的行走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江子龙一边走一边清理这些树木。碉堡里依然没有动静,此刻,他也看不见丁小竹。只能听见丁小竹有意压着的脚步声。他想喊一声,又怕被碉堡里的人听见。他走到快到飞旗山脚时,停了下来。他得等着丁小竹他们过来。他望着河岸,就在这时,碉堡里的汽灯突然转变了方向,直向河岸上照射过来。在汽灯强大的光照下,江子龙看见丁三树正在河岸上奔跑。他还没回过神,碉堡里枪响了。

江子龙稍稍定了定神,他立即转过身,沿着山脚,向碉堡跑去。在离碉堡不远的地方,他向汽灯开了一枪。汽灯晃了下,却没被打灭。而且,他听见碉堡里已经有人开门出来了,枪声也越发密集。他只好退回到山脚下,藏在竹林里。不一会儿,他就看见刚才那条小河的两岸,已经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他看见一大群火把正向一个点围过去。而在那个火把阵的中间,丁三树正端着枪。显然,他没子弹了。他的脸被火光照得有些扭曲,他大声地吼叫着,但江子龙听不清他在叫着什么。火把阵越来越紧,江子龙看见丁三树猛地跃起,向着火把阵冲过来,接着,他就消失在那些火把之中……

丁小竹呢?

江子龙学了两声一长一短的鸟叫。没人应答。这时,他听见那边火把阵里有人在问:“说,还有人呢?”

“没人了。就老子一个。”这是丁三树的声音。

接着他听见枪托打在身上的声音,脚踢的声音,丁三树低沉的呻吟……他闭上眼,眼前幻化出一大片血迹。他听见那边火把阵散开了,有人在指挥:“快,四处搜索!不要让共匪跑了!”

江子龙看着火把越来越近,只好转身向山上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他想看见丁小竹。但是,一直到他跑上山顶,也没见丁小竹的影子。山下的火把也渐渐地回到了碉堡里,那片巨大的开阔地,又恢复了浓重的黑暗与宁静。他一下子感到揪心的空落。半小时前,在佛山的那片竹林里,他们还是三个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丁三树落到了民团手里,凶多吉少;更重要的是丁小竹。按照刚才民团火把移动的情况,丁小竹应该没有被抓住。那么,她现在在哪呢?

江子龙在飞旗山顶上等了三天。这三天内,他四次潜入到山脚下的开阔地,寻找丁小竹。他甚至冒险到顾敬之民团总部,抓了一个活口。活口告诉他:民团只抓住了一个男的,关在地牢里。听说这人嘴硬,一直没有招供。顾敬之正准备要活埋这人!江子龙问什么时候活埋,活口说真的不知道。江子龙甚至有一种冲进民团总部地牢去救丁三树的冲动,但很快就被自己给否决了。民团内看守森严,别说就他一人一枪,就是来个支队,也未必能救出人来。他只好作罢,回到山上,他对自己说:“等到明天中午,如果再……那就上金刚台去。”

早晨天刚亮,江子龙醒来,一只灰色的小兔子居然就卧在他的脚边上。他生怕惊动了它,坐起,慢慢地看。小兔子也醒了,却没动。他朝兔子嘘了声,它蹦了两下,想走,却没挪开步子。他上前用手抱起小兔子,它的两只后脚都折了。其中一只骨头都刺了出来,显然是被其他的动物给追击过。他找来小树枝,又用葛根藤将小树枝绑在兔子脚上,这样,就像打绑腿一样,给兔脚做了固定。两只脚都绑好后,他摸着小兔子的耳朵,说:“只能这么给你治治了。能不能活下来,就是你的造化了。”

快中午时,江子龙站在山顶的巨石上看见开阔地里聚焦了大批的人群。在人群的中间,有些人正在挖坑。他的心一紧,滴血般疼痛。他看见丁三树正被绑着站在人群前,有人在高声讲话,丁三树似乎正在骂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丁三树昂着头走进了坑里,一锹一锹的黄土倒向坑里。丁三树骂的声音越来越大,但人却越来越小。渐渐地,就只剩下头脸在黄土之外了……

人群散去。只有丁三树那颗头颅依然立在黄土之上。一只绿色的小鸟,正在他头顶上盘旋。

夜露格外地重。

江子龙选择了金刚台南侧的一个山洞。这洞深有三丈,最好的地方是洞口小,而且洞口就在一处悬崖上。要想上到洞口,得先爬上近十丈高的悬崖。洞内干燥,还有些稻草。显然,这个山洞住过人。这些年来,金家寨一直是红军和白匪战斗胶着的地方。斗争残酷时,金刚台是退守和隐蔽的最好去处。靠近洞的内壁,有搭好的简单的灶台。还有一只上锈的铁锅。出了洞口,下了悬崖,往北走不远,就是铁瓦寺。寺内只有一个僧人,八十多岁的释怀虚。江子龙上了金刚台,找好了歇身的山洞,就去铁瓦寺见了怀虚老和尚。老和尚给了他一些南瓜、红芋头,老和尚说前两年,曾有一个排的红军伤员住在铁瓦寺里。可惜后来被民团给发现了。民团上来捉人,伤员们最后就从寺后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寺内原来的四个僧人也被民团给杀了,只留了他一个。江子龙说我住在金刚台上,没特殊情况我是不会到寺内来的。我要打白匪,还要找人。

白天,江子龙基本上就待在山洞里。有时也出去打点山货。他不用枪,只下套子;枪声会惊动周围的民团。他也尽量少生火,炊烟会引来白匪。有时,他会将山货带到铁瓦寺,一次性地煮熟了,再带回山洞。晚上,江子龙便成了金寨大山里的一只猛虎。从他上金刚台后不到一个月,赤南、佛山,包括河南的商城等地的民团,都先后被“五支队独立分队”偷袭。这些偷袭各有不同。有的是被一把火烧了弹药库,有的是被土炸弹给炸坏了碉堡,有的干脆杀了民团的把总,就连顾敬之也差点被杀。那一晚,顾敬之正睡在小老婆那里。半夜时分,他起床小解。就在他蹲在便桶上时,有人进了房,向着黑暗中的床上猛刺。顾敬之的小老婆哼都没哼,就在睡梦中死了。顾敬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等那人出了房门,才战战兢兢地从便桶上站起来。他跑到院子中大喊:“有共党,快来人!”可是,那人早已没了踪影。江子龙第二天听说顾敬之没死,牙齿咬得格嘣响,他后悔没看清床上动静。不过,那次收获还是很大的。他从顾敬之的库房里弄来了一挺机枪和三把手枪,还带了些土炸弹出来。他并没有将这些武器都运到金刚台上来,而是藏在各个山脚的隐蔽处。这样,他每次行动时,都能轻装下山,就近找到武器。成事后,再将武器隐藏。沿着金刚台、飞旗山一线,他已经在不下十个地点,隐藏了武器。有一次,他还将一些重型武器和弹药,悄悄放到了汤家汇接善寺前。从上次被丁小竹和丁三树救出来后,他只去过一次汤家汇。那是下半夜,他将从赤南民团那边搞来的武器放在接善寺前的高台下,然后一个人摸到了姚家祠堂。姚家祠堂是保卫局的所在地,院子里还亮着灯光,他上到屋顶,掀开小瓦,就看见李局长正和几个人坐在前厅里开会。他屏息静听,会议正在通报周师长和许军长的事情。说这两个人都是顽固的改组派,已经被处决了。他心一惊,脚一颤,差点要从屋顶上滑下来。周师长是他的老首长,许军长从前也见过不止一次。在金家寨这地方,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就是主心骨,就是红军的灵魂。可现在……中秋后,他就知道周师长和许军长被关了,但没想到他们也被处决了。这运动哪,到底是要运动出什么来?他眼里含了泪,喉咙发哽。他正要下去,又听见叶局长说:“从肃反开始,到目前为止,逃跑或者失踪的人员越来越多。这其中,就有五支队的大队长江子龙,红216团的营长李新社等。这些人有的是在保卫局押解途中跑了的,有的是跟保卫局内部人员串通逃跑的,我们应该下令各部队:对于这些逃跑者或者失踪者,一旦遇到,要立即抓捕。对于像江子龙、李新社这样的顽固分子,可以就地先行处决再上报。”

江子龙没有再听后面的会议,他悄悄下了屋顶,准备返回山里。但跑了一段路,他心有不甘,便折回来,潜进祠堂后进的屋子里,拿了纸笔,飞快地写道:

肃反是错误的。

许军长、周师长无罪!

江子龙无罪!

我们都是革命者。革命者无罪!

写完,江子龙将纸折好,又上了屋顶,从揭开的小瓦里将纸片扔了下去。然后,迅速地离开了姚家祠堂。

金刚台上夜风呼啸,江子龙躺在山洞里,心情沉重。他感到现在自己正处在一张巨大的罗网之中。一边是白匪,一边却是自己人。想着,他心越来越沉,他无法入睡。他起床点灯,要给中央写信,向中央反映金家寨肃反的真实情况。他写着写着,越写越多,一直到天亮,他足足写了三大张纸。写好后,他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可是,这信他往哪儿送呢?谁又能将这信送到中央?他将信仔细地藏好,他先得打听清楚送信的渠道。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放下的另一件事也显得更加急迫了。寻找丁小竹,这成了江子龙心中的一个结。从飞旗山下那片开阔地与民团遭遇后,丁小竹就一直没有音讯。他抓过民团的活口,潜入过白匪的团部,还悄悄到过丁小竹的家里,没人知道丁小竹的下落。丁小竹从哪夜开始,就一下子蒸发了似的。按照丁小竹的经验和当时的情况,她应该没有被抓住。但是,她既然没被抓住,而且她也知道他们当初就定了要上金刚台的,她就应该直接到金刚台来找他。可是,这都一个多月了,她能到哪里去呢?

松涛阵阵,金刚台正慢慢地进入深秋。山中的鸟鸣少了,天也开始变冷了。

江子龙改变了行动方法,他晚上专门去偷袭民团和白匪,白天,他就四处逛荡。一来,他可以打探消息,二来,他可以借机寻找丁小竹。甚至,他还存着个愿望,能找到五支队,碰见从前的战友。这天下午,他从赤南过来,正准备上金刚台。在一个山脚下,突然碰见一支部队,看样子,这是支被打散了的队伍。大概也就十来个人,正向金刚台方向奔跑。后面,还有零星的枪声。他藏在路边的岩石后面,看着这十来个人从山路上经过。他居然看到了从前五支队的两个战士,一个叫张发成,一个小名叫胡瓜娃。这两个人都是在他当支队长时参军的,也都是土生土长的金家寨人。他跟在这十来个人后面,一直上了飞旗山。后面没了枪声,这些人才歇息下来。等他们歇定了,他才出来,喊道:“张发成,胡瓜娃!”

张发成正撑着枪杆子睡觉,江子龙这一喊,他吓得蹦了起来,端起枪就拉枪栓。江子龙说:“我是江子龙!”

“大队长!”胡瓜娃也定了定神,有些疑惑地走上前来。见真的是江子龙,马上道:“张发成,看,大队长回来了。”

大家都围上来。原来,五支队自从江子龙被保卫局给抓去后,就被改编进红73师了。刚才,73师的一个团与白匪一股大部队相遇,发生了激烈的战斗。结果……张发成这十来个人被打散后,就沿着飞旗山跑。他们大都是本地人,地形相对较熟,所以跑得也快。“没想到能遇上江大队长,真是……”胡瓜娃抹着眼泪,说,“江大队长,他们都听说你从保卫局那边逃跑了,部队里还下了命令,一旦碰见你,就地处决。”

“我知道。”江子龙说,“你们怎么办?要处决我吗?”

张发成犹豫了下,望望胡瓜娃。另外那几个人,有的已经端起了枪,子弹也上了膛。张发成说:“大家都放下枪。江大队长不是坏人。反正我们觉得江大队长带着我们打白匪,打民团,哪一点也没含糊。这样的人,怎么就要处决?我不懂,大家懂吗?”

胡瓜娃马上道:“不懂。听说连周师长也……像这样,我们还不如也投了白匪。”

江子龙打断了胡瓜娃的话,说:“别说你们不懂,我也不懂。虽然不懂,但我们要相信组织。特别是不能制造敌人,与红军为敌。不瞒大家说,我刚逃出来那一阵子,也心灰意冷。想着革命这么些年了,临了却要被自己人给……我心里也难受啊。甚至,我差点下山去投靠了民团。我在民团的门口待了大半个时辰,就差没进门了。不过后来想想,还得革命。还得为着红军,为着老百姓着想。我也想回部队啊!今天在这碰见你们,了解到了五支队的情况,我心里很急。可是我不能回去,形势危急,回去就是送死。与其让自己人给处决了,不如留着这条命,多杀几个白匪。”

“那我们跟着你干!”胡瓜娃道。

大家也都附和,说正好打散了,跟着江大队长干,我们愿意。而且我们也听说了江大队长最近到处偷袭白匪和民团,我们跟着江大队长干,痛快!

江子龙想了会,说:“不行!你们还是得去找大部队去。跟着我没有出头之日。”

张发成说:“江大队长是怕我们连累你吧?”

“这倒不是。白匪现在到处在找我,自己人也在找我,我随时都有可能……所以你们还是去找大部队好。不过,我倒想打听一下,知不知道有个丁小竹的女同志,她是我妹。”江子龙说完,胡瓜娃说:“还真没听说过。不过这人我知道,以前在农会。我听有些人说,就是她和三树将大队长给救出来的。”

“是啊!可是,三树牺牲了。小竹她,也没了消息。”江子龙叹道。

大家都叹息。江子龙说:“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休息会。我等天黑下山去打个碉堡,也好策应你们,让你们能从容地去找大部队。”

张发成问:“江大队长,你一个人现在……要是知道你在哪,我们以后也好找你。”

“那就不必了。我一个人到处飘着。哪里能打白匪,我就在哪。”江子龙又叮嘱张发成和胡瓜娃,“路上一定得小心。如果碰到了丁小竹,就说我一直在找她。”

当天晚上,江子龙摸到赤南民团,向着碉堡内扔了个土炸弹。

冲天的火光中,江子龙突然一阵心紧。他就像一只离队的孤雁,明知道队伍就在前面,却不能归队。而丁小竹,也牵扯着他的神经。他禁不住泪痕潸然……

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刚刚下了一阵子秋雨,然后接着就是落雪。雪花一开始很小,零零星星;但到午后,雪花骤然变大,变密,漫山大雪,不一会儿,就给金刚台戴上了一顶白雪的帽子。江子龙站在洞口,前一天晚上,他刚刚从白沙那边赶回来。白沙集结了白匪的一个师,正在计划对汤家汇、金家寨实施围剿。他是在潜入敌人指挥部时偶然知道的。他将消息写成了情报,连夜返回,又快速赶到汤家汇,偷偷地将情报放在接善寺门前的古柏上。接善寺现在是道委机关,负责着整个金寨地区党的工作。他没在情报上署名,他怕他的名字会影响道委领导对情报的判断。眼下下雪了,敌人大部队一旦开始围剿,红军转移和运动战都会受到限制。何况这小半年来,因为内部搞人人过关,很多部队人心浮动。一些指挥员被以各种方式处决,部队战斗力大受损失。这让江子龙十分担心。他在情报上建议:在白匪未完成包围之前,主动出击。同时,向金刚台方向运动。以金刚台为屏障,呼应皖豫边界。他同时还建议停止肃反运动,集中精力应对敌人的冬季“围剿”。

江子龙心里着急。他出了洞,站在悬崖上,远处铁瓦寺里一片寂静。而更远处,他似乎看见了大批正在游动着的白匪队伍。他恨不得站在道委领导的面前,将自己的想法一古脑儿地倒出来。可是,他是一个被宣布要处决的人,也是一个从保卫局里逃跑人的,还是一个被各方关注的失踪者,他……

雪下了三天。

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厚。

雪覆盖了整个金刚台,覆盖了整个大别山。

江子龙焦灼不安。他不知道道委的同志们看没看到他的情报,又是怎样安排了?这大雪天,他是不能下山的。下山容易留下脚印,白匪和民团会循着脚印找到他。这是大忌!他跑到金刚台上,向汤家汇方向瞭望。山高路远,他无法看清。他又到铁瓦寺,怀虚老和尚也没有任何红军部队转移的消息。他又等了两天,第五天清晨,他刚上金刚台,就看见在飞旗山的那片开阔地里,大批的部队正在向汤家汇方向靠拢。他知道,敌人的冬季“围剿”开始了。

现在,白匪已经将汤家汇、金家寨一线,围成了一条长阵。他们步步紧压,意图明显。江子龙虽然心里焦急,可也使不上劲。铁瓦寺的老和尚劝他,同时撞响了大钟,叩响了木鱼。老和尚说:共产党的军队是我八十多年见过的最好的部队,我得为他们祈福!

江子龙说:“我得下山!”

老和尚阻止了他。老和尚说:“这个时候下山,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是,我心里总是不安。”江子龙说,“这雪地行军,我有经验。可是,我现在这身份,又不能去直接跟上大部队。老师父,你说这……”

老和尚闭上眼,说:“施主做的事,我都清楚。心到事到,就行了。”

江子龙反复念着:“心到事到。心到事到,心到事到!但愿心到事到!”

又过了两天,江子龙实在憋不住了。山上的雪一点也不见融化,而这些天,他看见白匪的部队越来越多地向汤家汇和金家寨地区集结。他决定下山一趟。无论如何,他得探探情况。他不能干等在这金刚台上,他虽然是一个被宣布要处决的人、一个失踪者,但他也还是一个战士,一个五支队的老红军,甚至是一只热血沸腾的猛虎……

江子龙砍了些树条,自己在前面走,然后用树条扫干净留下的脚印。这样走了大半天,终于下了山。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看不出任何痕迹,才放心地寻找小路,往汤家汇而去。这些年,他在金寨的山里打游击,对道路十分熟悉。快中午时,他到了四道河。这里驻扎着刘镇华的一个民团。他简单地做了些化装,将自己打扮成民团的小兵,大摇大摆地进了街口。街上积雪很厚,积雪上覆盖着错综复杂的脚印,这说明不久前刚刚有大部队从此经过。江子龙判断这些部队正在完成对汤家汇的合围。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几乎没看见多少行人。老百姓都逃走了,门面都关着。只有街东头的那片池塘旁,有人在洗衣。他迟疑了下,就走过去。他刚刚走到塘塥上,就听见池塘边有人在吆喝:“快点!营长等着你烧饭呢!”那人满脸麻子,纸烟斜插在嘴角上,正望着塘边洗衣的女子。那女子穿件黑色的袄子,正低头在雪水里洗着什么。江子龙又走了两步,那边麻子问上了:“哎,那是……哪个部分的?”江子龙停住脚,说:“顾老总的三团的。”麻子道:“三团?三团怎么到了这?”江子龙说:“顾老总让我送封信到碉堡那边去。”麻子又道:“那得快点。前面要打战了。”

江子龙这些话,都是下山前就想好了的。他不能露出一点破绽。如今这街上,你别看着没人,其实到处都是白匪。只要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包围之中。他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生出枝节。他答完,就又迈步往前。可就在他迈步那一瞬间,他的眼光瞥见了正在洗衣的那个女人。而她,也正抬着头看着他。江子龙一下子惊呆了。那个女人正流着眼泪,而她的脸,虽然被划了长长的一道伤痕,但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那是丁小竹!真的是丁小竹!他仅仅呆了几秒,马上又移动了步子。他边走边向丁小竹摇手示意。他的意思是让她别动,他走过塘塥,再回头时,看见丁小竹还在看着他。他的心猛地疼了下,他加快了步子,上了佛山。刚才那段路上,他已经飞快地做出了决定:他得救丁小竹。要救丁小竹,他就不能现在回金刚台,他有意识地选择了佛山。他在树林里待到了三更天,然后找出先前藏好的两把手枪,悄悄地摸进了镇子。

街上很静。在营部的大门前,哨兵正在来回巡逻。江子龙折回到营部后面,这山里大宅的建造有一定的学问和机关。除了本地人,很少有外人知道。每家大宅的出水口都选择在宅子的阴面。那出水口一般能容一人通过,宅子里的内出口大都设在厨房。江子龙察看了下地形,沿着阴面的墙壁走了不到二十步,就找到了出水口。他伸手去摸,出水口前横着一根粗木,这是防止动物进入下水道而故意设置的。他摸索着下了水,那水刺骨,冰凉,一下子从脚上直蹿向心口。他深吸了口气,开始慢慢地移动粗木。粗木是用棕绳绑在出水中的条石上的,他拿出刀子割断了棕绳。出水口里水很浅,而且结了冰。他小心地侧着身子,往里一点一点地移动。也不知爬了多长时间,他一直伸着的左手探到了空洞。他知道出口到了。他停下来,用手先轻轻地推了推出口的盖子。是木盖子,他推出了一条缝,然后向外面看了看。果真是厨房。他推开盖子,爬了出来。借着院子角上朦胧的亮光,他看见一个哨兵正站在院子的南角上,头耷拉着,似乎正在打瞌睡。他推开厨房门,望了下整个院子。按照他的经验,靠近厨房这边应该就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丁小竹毁了容,而且听那麻子的口气,她应该是在厨房里烧饭。那么,她就有可能住在厨房的隔壁。但是,他不能再往前。他思忖了会,又下到下水道里,盖上木盖。

天渐渐亮了。厨房里有了动静。是女人的脚步声。江子龙将木盖子推了条缝,他一眼就看见了丁小竹。只有她一个人,正在锅台前准备洗锅。他轻轻喊了声:“小竹,小竹!”

丁小竹惊愕地回过头,朝屋里看。并没有人,但喊声又响了起来:“小竹,是哥。”

丁小竹低下头看着出水口。江子龙从里面探出头,向她招手。她马上朝窗外看了看,那个站岗的哨兵还靠在南角的柱子上。她蹲下身子,泪水却先流出来了。她说:“哥!你怎么在这?”

“别说话了。快下来,跟我走。”江子龙推开盖子,用手接住丁小竹。然后又回头盖好盖子,两个人也不说话,就沿着下水道往外爬。快到出口时,外面的天光已经很亮了。加上积雪,老宅子周围全部暴露在屋顶的岗哨眼下。江子龙给了丁小竹一支手枪,让她守在出水口,一听到前面枪声响起来,就爬出来,往山上跑,上了山后,要确认没有敌人跟踪再上金刚台。丁小竹说那你得小心,我在金刚台等哥。江子龙贴着墙脚,快速从院后跑到大门前,接着丁小竹就听见前门响起了枪声。江子龙边打边往镇子北边跑,这与丁小竹要跑的方向正好相反。丁小竹听见院子里人声嘈杂起来,她出了出水口,选择了有些低矮树木的道路,飞快地向山脚奔去。等她一口气奔上佛山,她听见镇子里枪声也越来越远了。她开始担心江子龙。虽然她知道江子龙的身手,但这镇子里住着白匪的一个营,是正规军。她怕江子龙摆脱不了敌人的追赶。她不敢多停留,又沿着山脊线,往飞旗山那边走。她一路走一路用树枝清扫留下的脚印。这是前年冬天下雪时,她跟在哥哥后面学会的。可惜现在哥哥都已经牺牲快一年了。她忍住泪水,往金刚台而去。

第二天下午,丁小竹到达了铁瓦寺。江子龙正等在铁瓦寺前。丁小竹见到江子龙,一下子哭了出来。江子龙说:“好妹妹,你受苦了。别哭了,都怪哥!”

丁小竹哭得更加伤心了。

怀虚老和尚给丁小竹炖了碗山药汤。丁小竹边吃边说起这几十天的事情。原来那天夜晚在开阔地遭遇民团后,丁小竹在慌乱中跑到了四道河。天亮时,她撞进一户人家。那人家只有一位老奶奶。老奶奶不敢收留她,说镇子上都是白匪,要是知道这事是要掉脑袋的。她保证说只是躲两天就离开,又自己拿出刀子在脸上划了一刀,然后抹上香灰。这样,丁小竹原来那么姣好的脸,成了现在这般模样。第三天,她脸上的伤口刚结了痂,白匪挨家挨户搜人去做劳工。她被抓去分到了营部厨房,负责洗衣做饭。幸亏她事先破了相,不然……但就这样,她还是被强行分配给了麻子班长做老婆……说到这,她哽咽着。老和尚合掌叹道:“阿弥陀佛!”江子龙说:“妹子,这债我会让他们还的。”

外面,雪花又大了起来,更大的严寒正笼罩着大别山。

临近过年。大雪封山。

江子龙和丁小竹藏在金刚台的山洞里,小小的山洞,让丁小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她给江子龙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唱那些金寨小调,唱着唱着,她往往就想起牺牲了的哥哥。想起至今不知下落的娘。这期间,江子龙专程赶到丁小竹的老家,但是,那三间小瓦房已经被推倒了,厚厚的积雪盖在倒塌的墙上。他问周边的村民,村民们都不言语。他知道这样特殊的时期,村里除了他和村民,还有许多看不见的黑暗中的眼睛。他最后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口里得知了消息:丁小竹的娘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民团给抓去了。后来就再没回来。她那房子也是民团烧的。而且,就在前一阵子,保卫局那边也曾派人过来,说丁小竹私自放走了坏人……

“我娘还好吗?”丁小竹见着回到山洞的江子龙就问。

“还好。好着呢。她老人家还让我给你带了饼。”说着,江子龙将从其他地方搞的饼子递到丁小竹手里。丁小竹拿着饼子,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掉。

江子龙握住丁小竹的手,说:“哭吧,是该哭。哭吧!”

丁小竹咽着饼子,望着江子龙,说:“哥,等那天胜利了,我们一道去看娘。”

“那当然要得。一定得去!”江子龙说,“到时要好好地听你唱《八月桂花遍地开》,看你跳舞,看你……”

丁小竹问:“我唱得好听吗?”

“好听。好听!我从来没听过比这更好听的。”江子龙望着丁小竹。丁小竹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他摩挲着她的头发,那头发上还别着一小朵梅花,是前天江子龙下山时从人家的屋后摘来的。梅花散发着幽香,江子龙轻轻地嗅了嗅,说:“小竹,你当初和三树救了我,你后悔吗?”

“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丁小竹回答得很干脆。

江子龙道:“我给中央写了封信,想反映肃反情况。可是,这信我也不知道送到哪里。眼下,白匪的“围剿”越来越厉害了。听说红军主力都转移到了河南那边。白匪正在搞清乡运动,许多地方的老百姓,只要跟红军有一点儿关系,就被杀了。还有许多女人,被卖到了外地。唉!”

丁小竹抬起头,问:“那我们咋办?”

“只有守在这里。外面,到处都是白匪。又不能回到自己人中。现在……不过,好在我们手里有枪,这些天,我跟在白匪后面,东打一枪,西晃一枪,虽然没有大部队那样过瘾,但也让他们很麻烦。我的目的就是扰乱他们的布置,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以减轻红军大部队的压力。”江子龙说,“如果我有一个支队就好了。可惜……”

丁小竹劝道:“哥,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一个人到处打白匪,掩护大部队,不是英雄是什么?只是你做这些事,咱们自己人都不一定晓得。”

“晓不晓得没关系。我是战士,就得为大部队着想。小竹,说真的,多少次梦里我都在想着回到部队上,想着周师长、许军长他们。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处决周师长和许军长?小竹啊,将来无论怎样,我都得将这信送到上级手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得帮着我把信送到。”江子龙指着洞壁最里面的那块岩石,说,“信就在那石头下面。”

丁小竹点点头,又说:“哥,你不会不在的,你是英雄;你也不能不在,你要不在了,我怎么办?”

江子龙抱住她,说:“小竹,哥会在的,只要你在,哥就在!”

这天晚上,江子龙舍近求远,一个人跑到九房店,硬是将驻扎在这里的白匪一个连的枪支全给烧了。等到敌人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山上。站在高处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就在他正要回头时,从侧面的山脚下跑过来一个人,这人压着嗓子喊着:“江队长,江大队长!”

江子龙将身子往旁边的树荫里躲了躲。这大半夜的,谁跟他一样在这山上?而且,能这么准确无误地叫唤他?他又听了听叫声,有些熟悉,但又不太熟悉。叫声更近了,借着雪光,江子龙看见那人身材中等,斜挎支长枪,正东张西望。他猛地走到那人身后,拿枪对着那人脑袋,低声问道:“谁?”

那人回过头,声音有些惊喜又有些颤抖,说:“江大队长,可找到你了。我是五支队的叶青牛。我在三小队,我家就在斑竹园那边。”

江了龙仔细看了眼,这眉眼有些熟悉,但也仅仅是似曾相识。他收了枪道:“怎么在这?为什么找我?”

“十几天前,我们团在这儿跟白匪作战。结果队伍打散了。我就一直在山上躲着。我早就听说江大队长在这山中专门打白匪,就想着如果能找到江大队长,跟着大队长后面杀敌人,那多好!这不,还真让我找着了。大队长,我就跟着你后面干吧?”叶青牛说,“五支队还有一些人也想来跟大队长干,就是找不到。这以后我再把他们拉过来。”

江子龙问了一些五支队的情况,他一来是想了解五支队现在怎么样了,另外也想借机再查查眼前这个叶青牛。叶青牛答得详细,叶青牛说:“五支队听说大队长要被处决,有些人还曾想去保卫局救人呢。”

“瞎来。”江子龙说,“再怎么着,也不能跟组织对着干。我这在山上打游击,也是在配合组织,配合大部队的。”

叶青牛笑着,说:“总算找着了。大队长,我这也算跟上了组织吧?”

“算。算!”江子龙说时间不早了,那咱们就回金刚台吧。两个人在天亮之前回到了金刚台,一进山洞,丁小竹就呆住了。丁小竹拉过江子龙,问这是啥人,怎么跟着来了。江子龙如此这番解释了一通,丁小竹小声说:“你这……怎么能?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江子龙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五支队的,老战友了。”

叶青牛说:“是老战友了。丁大队长在时,我就在五支队了。”

丁小竹不好再说什么。这山洞小,江子龙就让叶青牛单独住在离这不远的另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同样在悬崖上,要下山,就必得经过眼前这个山洞,否则无路可走。江子龙这样安排,既是解决住的问题,也是安了个心眼。毕竟这叶青牛他不是十分熟悉,尤其是现在斗争形势这么复杂,他又离队好几个月了,队里人员的变化他一点也把握不住。丁小竹提醒得对,他甚至有些后悔将叶青牛带上金刚台。但既已上了山,那他们三个人就又成了一个整体。从这天开始,江子龙带着叶青牛下山去搞袭击,就会在现场留下“红军五支队独立分队”的字样。一时间,金寨及大别山地区都知道了:在金寨的深山老林里,又出现了一支红军部队。这支部队神出鬼没,成为了一棵楔在敌人心脏的钉子。

转眼就过年了。

这几天居然出了大太阳,山上的雪融化了大半。雪地下,有些地方冒出了嫩黄的草芽。叶青牛说他想回家去看看老娘。老娘眼瞎,他想送点吃的给老娘过年。江子龙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将猎获的一只麂子让他带了回去。叶青牛走后,江子龙又到铁瓦寺,同大和尚聊了聊。大和尚最近刚刚在山下转了一圈,他将沿途所见告诉江子龙,说白匪的“围剿”太残酷了,山下很多村庄都成了空村。有些道路旁边还堆着被杀死的老百姓,农会干部和那些支持过红军的家庭,大都遭到了浩劫。最多的一家六口人全部被活埋了。江子龙心里滴血,牙齿发冷,他恨不得马上下山,去找那些白匪拼命。他回到山洞,丁小竹正在做年夜饭。丁小竹说这是我们在金刚台上过的第一年,要过得像个样子。何况,她有些娇羞地望着江子龙,说:“何况你也快当爹了。”

“当爹?我要当爹了?”江子龙兴奋地跳了起来。

丁小竹说:“是的。我这个月那个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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