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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旧事

2016-11-23唐象阳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9期
关键词:蛤蟆英子莲子

老街潮湿、小巷狭窄。老街的时光拉扯着楼房的木立柱,趔趄着靠过去,乌黑的木板散发着腐朽的味道。房檐的台阶上,半旧的、破乱的陶罐里野草正长得旺盛,几朵枯萎的花苍白而孤单,显露出和巷子一样的沧桑颓败。

老街已失去了往昔的完整与繁华,沿街两边清末民初的木质楼房也已经年久失修,所有的木楼都沾满灰尘,墙脚小巷长满了青苔,有点白发苍苍的意味。有的地方原有面貌已不可寻,仅留名称和断壁残垣任人猜想。

如果就沿这条老街走下去,你可能还会在途中看见某个天井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一扇房门的一角。穿过天井透过门缝,你很有可能会读到一张关于1993年的发了黄的旧报纸。

这条老街小巷的1993年,有一个人称“赖蛤蟆”的小男人在这里爱上了一个叫玲玲的女孩。

多年后的今天,当赖蛤蟆还混迹于这条老街,大多的街坊都已经搬离了这里的时候,他亲眼目睹了街坊在离开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一丝留恋,全是对新生活、新房子窗明几净的向往。赖蛤蟆此时正联想着:玲玲在搬离这里的时候,一定也是一样的心情,一样的幸福和向往。

玲玲是老街第一批搬走的,听说走的那天疯狂地放鞭炮。那个年月里还没有禁放鞭炮,即使禁了,在老街这偏僻的一隅可能也会放。因为人们兴奋的时候总喜欢弄出点疯狂的声响渲泄一下。

老街坊走了,老街并没有就此空荡。那些从村村寨寨跑来城里打工的男男女女都租住到了这条老街的旧房小巷,三教九流,乡音各异……于是这条老街依然深藏着喧闹,依然演绎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现在这条老街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赖蛤蟆从娘肚子出来就生活在这条街上,是这里的老居民。他们都以为赖蛤蟆和他们一样也是“租房一族”。大家来来去去,互不打交道。

生活一直在潜移默化,而赖蛤蟆却后知后觉。直到有一天,他在镇上的街口买卤菜,遇见了一个叫做英子的女孩。

那天赖蛤蟆趿着一双拖鞋,叼着劣质的香烟,一摇三晃地走向那个熟悉的摊位。

摊位和老街一样老了,只有它能让赖蛤蟆找到一点从前的感觉,所以,他喜欢常到这里买卤菜,省了很多自己做菜的麻烦。

当时摊边有个女孩没有理由地对他笑了笑,唇红齿白。赖蛤蟆立即感觉到了后面肯定会有好事来临,他于是对女孩贼眉鼠眼地努了努嘴。

这场艳遇来得有些水到渠成,只是如今的赖蛤蟆已经对一些事失去了追源溯本的兴趣。他和她并肩走进了他的房子。

下午四点的阳光,正越过天井,斜插在赖蛤蟆居住的二楼的窗棂上。

他和英子聊着聊着就上了床。当他脱去英子的最后一件衣物时,脑子里习惯性地浮现出葱白的形象。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喜欢将娇好的女人形容成葱白。同理,当他剥去葱衣,看到葱嫩白的肉体的时候,也会无端地想起女人。

女人就是一根葱,让人唇齿留香……赖蛤蟆总是这么认为。

英子在他的身子下叫得有些疯狂,这让赖蛤蟆很有成就感,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那天他在床上也非常卖力。

事后,赖蛤蟆满足而又疲惫地点燃一支烟,看着英子一件一件地将被他剥下的衣服穿了回去,一种胜利者面对俘虏的感觉让他很是得意。

剥去衣服的女人是美好的葱白,穿上衣服就不再是葱白了。赖蛤蟆这样认为。

穿好衣服,英子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有些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说,“付账”。

人的错觉是个很要命的东西,所以赖蛤蟆学会了后知后觉,正如他很安逸地住在这条破烂不堪的老街。

可是生活是不让你后知后觉的,英子不过是个妓女,而赖蛤蟆还一直卖力地要给她快感。这很可笑。赖蛤蟆根本没想到英子是做皮肉生意的。

他问,你叫什么?她笑,我叫英子,住在巷子的18号,邻居打五折,二百。欢迎下次找我。

老街小巷的18号离赖蛤蟆的住处只有100米左右的距离,他觉得原来自己离妓女这么近。很久以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堕落了,可今天才发现,他堕落的速度与这个世界比起来相形见绌。

老街像一节旧鞋带一样被丢在了这个边远县城的西端,随时有被这个小城遗弃的样子。可是赖蛤蟆住得心安理得,这是他母亲丢给他的唯一财产,这个小城的新鲜与欢乐不属于他。

一个无聊的午后,赖蛤蟆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小巷的18号。有时候,人正是在这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失去自我的。或者在不知不觉中堕落的。

英子还是疯狂地叫着,赖蛤蟆甚至能感觉到老旧的天花板上落下的尘埃,在一缕夕阳的光束里飘飘荡荡,一张破旧高低床的吱吱声在这个黄昏疯狂地扩散。

事后,老街在安静中走进了夜色,英子拉着赖蛤蟆走了两条街巷去吃大排档,她挽着他的手让赖蛤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1993年的玲玲。

夜风习习,他们看上去像一对真的情侣。

赖蛤蟆喜欢大排档嘈杂混乱的感觉,这里的人们像是闷热天浮上水面来透气的鱼,急不可耐地灌着啤酒,吐着带泡泡的往事。

英子此时一脸的小女人状,歪头看着他,这让赖蛤蟆感觉到了她的一丝清纯。作为一个妓女,如果他当面夸她清纯,无异于是在骂她。可是那一刻,他真的有这种错觉。

又是错觉,他总是被错觉迷惑,有时甚至沉醉得不知归路。英子给他的错觉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就像午后的那场做爱一样不可遏止。

赖蛤蟆把大杯大杯的扎啤灌入肠胃,于是,往事也像啤酒泡泡一样涌了上来。

赖蛤蟆有点醉意地问玲子:“你看到了我家贴在门上那张1993年的报纸吗?那是我娘老子贴上去的,因为门那年被派出所的人踢开了一个裂缝。”

英子一脸专注,这给了赖蛤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那张报纸上印着1993年我们这条街一件杀人的事,那个少年凶手,就是老子。”这时他对着英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英子往座位的后背靠了靠,右手抓紧了自己左手的一个手指头听赖蛤蟆继续说。

“我娘老子是个不识字的妇女,但街里一些看把戏的人告诉了她报纸上的事。我娘老子屁都没放一个就把那张崭新的报纸贴在门缝上,随后收拾好一切,跟一个曾经下放在我们这条街上扫街的一个男人走了,不知去了哪,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为我娘庆幸,如果不是我被判刑,她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停止她的怨恨。开庭的那天,我娘没有去,不再管我的死活。”

“那一天的庭审没太多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玲玲,她坐在角落里,脸色很难看,手里拎着一大包水果。”

“案子没有什么悬念,那个叫‘六指的混蛋倒在我的军刀之下。他不应该到我的街来踩我的地盘,更不应该调戏玲玲。很可惜我只是刺中了他的腿部,要不然我就不会只坐四年牢,那么,玲玲,可能也不会给我写那张纸条。”

英子听到这接着就问:“玲玲当时是你女朋友吧,她纸条写的什么?”

赖蛤蟆自个又一口干下一杯啤酒,没有直接回答英子的问话。他挟了一大节卤猪尾巴在嘴里边吃边说:

“那天,玲玲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我感觉她很伤心,纸条是在我呷香蕉的时候发现的,玲玲她把纸条藏在香蕉里,像干部说话一样地写着:好好改造,我等你回来。”

“我当时觉得这句话就是老婆对老公说的,虽然我和玲玲的事仅仅只是那一次看了录像后的亲热,随后我就去坐牢了……”

这时,英子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妩媚地撒娇说,马上就来。

英子的客人来了,她没有义务再陪赖蛤蟆聊天。她起身走了,留下了一个没能听完的故事。于是,剩下来陪伴他的,只有廉价的啤酒和几碟廉价的残羹。

赖蛤蟆此时又想起了1993年,那年头赖蛤蟆固执地认为这条老街就是他的地盘,包括玲玲也是属于他的。

为什么他总是想起1993年?那是他生命的一个断层。在此之前,他的胸中不但有这条老街,还有整个世界。

青少年的夜晚孤独而又豪情万丈,空洞的内心却总是充盈着整个世界的风,鼓鼓囊囊。不幸的是,赖蛤蟆恋爱了。

玲玲脖子上挂着这条老街上当时独一无二的银项链,它常常在赖蛤蟆的睡梦里晃荡,以致他分不清到底是爱上了玲玲,还是爱上了那条银项链。

当年16岁的玲玲是个安静的女孩,安静得像一朵睡莲。在赖蛤蟆的眼里,似乎昨天他还看见玲玲坐在门口帮她母亲择菜,今天她就已经桃花般绽放了。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惊讶,在心里嘀咕“玲玲竟然和我一样长大了”。

赖蛤蟆始终相信,情窦初开的人,都能敏锐地捕捉到细微的爱情信息,玲玲在他的注视下开始顾盼留连,他时常发现玲玲挺着两个傲人的小乳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然后总是在和他擦肩的刹那稍稍回首,丢下一个浅浅的笑。

赖蛤蟆开始像个良家子弟一样蹲在巷口帮母亲剥葱或择菜。这让母亲大为不解,在他母亲的眼中,赖蛤蟆一直是个和他父亲一样的混蛋,什么都不管不顾。他的父亲,在赖蛤蟆七岁那年被枪毙了,原因很简单,他父亲原本是本县一家国营建筑公司的泥工,平时就游手好闲,上班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在社会上伙同死党闹点这样那样的治安事件。后来,多名受害者联名起诉,法院最后以抢劫罪,故意伤害罪,强奸罪等数罪并罚判处他父亲死刑。

赖蛤蟆父亲的死没有减少他母亲的怨恨,在他成长的后11年里,她母亲一刻也没停止对黄泉下丈夫的诅咒,这也使赖蛤蟆理所当然地缺少了严格的家教。

赖蛤蟆对父亲没有太深的印象,所以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个混蛋。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在和玲玲接触的过程中,他继承了父亲的罪恶,他非常想抚摸玲玲胸前的那两个翘起的小乳房。

赖蛤蟆和玲玲的最后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录像厅。那时的这个小城的街道很多巷子里都整天放着那种特大喇叭的投影录像。里面不时地传来男人的撕杀和女子嗲声嗲气的叫唤,也正是这样的录像厅,完成了对赖蛤蟆关于女人的启蒙。

那,应该是记忆里赖蛤蟆和玲玲看的最后一场录像。

录像片快要结束的时候,赖蛤蟆感觉玲玲的手心里全是滚热的汗水,他甚至感觉到了玲玲急促的心跳,这时赖蛤蟆扯着玲玲的手就往外走,玲玲就像一只猫一样跟着赖蛤蟆钻到了小巷一间行将废弃的破屋子里。

玲玲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也是促使赖蛤蟆多年以来一直把葱比作女人的一个深切根源。他们那一次的性爱非常草率,他模仿着录像里的那些亲吻,吻她的脖子,吻她的乳头。他以为玲玲会很快乐,会像录像片里的女人那样嗲声嗲气的叫唤,可玲玲却全身颤抖,最后哭了。这让赖蛤蟆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他哪做错了,但他又忽然觉得脑壳一下子懵了,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候赖蛤蟆发现了垫在玲玲身下的衣服上的血迹,心里一阵紧张和害怕,于是赖蛤蟆慌忙对玲玲连连认错,说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玲玲一边整理着衣服和头发,一边流着泪跑了,什么也没说。赖蛤蟆忐忑不安地徘徊在黑暗里,久久没能平静。

赖蛤蟆头痛欲裂地醒来,依旧闻到了老街潮湿的木质气味。但不同的是,他的身边睡着英子。

“我怎么睏到你这来了?”英子说:“你昨晚喝多了,找到我这说了一夜关于你和那个玲玲的事。”

赖蛤蟆问:“那个嫖客呢?”英子看着他这么问就突然笑了起来:“你才是嫖客,那个人被你吓走了,你拿着一个空酒瓶指着要人家滚,你说你要包夜。”

原来真正的嫖客竟然是我自己,赖蛤蟆心里这样想着,同时摸了摸自己已经空空如洗的口袋说:“我没钱了,你先记个帐。”赖蛤蟆面无表情地说。

英子笑着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的嫖客。这么多年了对那个玲玲还牵肠挂肚的。”

痴情的嫖客?这个名词极具讽刺意味。赖蛤蟆已经忘记了从第一次接触玲玲到英子,他到底经历了多少女人,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这些在他身下或者身上用同一种风格叫嚷的女人,除玲玲外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妓女。

赖蛤蟆无精打采地走出18号,只要100米,他就又从一个嫖客做回了自己,不露痕迹。可他还是自己吗?他一直住在这条老街,真的是为了等待玲玲的回来吗?

其实,他见过玲玲,在六指为他特意组织的那次庆功会上。

可他在对英子的叙述中,赖蛤蟆为什么会隐瞒了这个事实?难道只是为了能打动她,然后可以欠下一笔包夜的帐?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六指的又一次出现,让赖蛤蟆的生活出现了转折,一天,六指不计前嫌请赖蛤蟆吃饭,赖蛤蟆不知道六指真正的意图,所以那天他只闷着头吃,吃饱喝足当时对赖蛤蟆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最后,六指当然告诉了癞哈蟆的真正目的。

这条老街的东端自古至今直抵资江。这些年,六指靠着他的精明和黑道在资江的捞砂船上收保护费空手发了财。可是近来又有一帮人看中了六指白手起家的生财之道,想分一杯羮吃,所以六指想请赖蛤蟆去帮他保护那几条他在收“保护费”的采砂船,因为,六指觉得赖蛤蟆够狠并且他眼下也正好没有生活来源。

赖蛤蟆此刻捏了捏自己空空的裤兜,他觉得,他别无选择。

就这样,当年他刀下的失败者成了他的老大,这赖蛤蟆能接受。他觉得此时此刻,谁都可以是他的老大。他在心里这么想。

在他上船的第七天,船上来了一帮人,个个凶神恶煞,带着火枪。他们把火枪顶在了赖蛤蟆的头上要他识相点,滚开。他当时的表情很麻木,甚至希望那把火枪能在他的头上打响,这样他就可以看见自己血肉横飞的画面,对于他目前这样的一条命,一了百了也没什么不好。遗憾的是,那些人不敢。

其实,他不会滚,也不会出击,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你有火枪,我有土雷,你们有的有崽有老婆,有父母,我是人一个卵一条,包袱当枕头,我怕谁。”就这样,赖蛤蟆那有生俱来的霸气和不把命当回事的匪气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强势和冷酷使对方不敢轻举妄动,谁知,他的不怕死,使对方害怕了死亡,他赢了。

那天的玲玲,珠光宝气,胸口早已不再带银项链,她妖艳性感地偎着六指,出现在他的面前,赖蛤蟆有些惊愕,可玲玲却很礼节性地给了赖蛤蟆一个微笑,她甚至端起酒杯祝他得胜归来。

赖蛤蟆的胜利果实是属于六指的,玲玲注定也是六指的。只有六指微跛的腿,才是赖蛤蟆当年的战绩。

玲玲现在应该是六指的女人。这时的赖蛤蟆突然对“马仔”这个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或许说它只是玩物的代名词。可是玲玲却很幸福,她们家住的新房子,她打理的某个夜总会,都是她幸福的资本。

那一夜,赖蛤蟆又美美地和一个女人睡了觉,当然又是个妓女,一个玲玲亲自在夜总会安排的妓女。用六指的话说,是犒赏他的。他虽然不敢看玲玲的目光,但他还是接受了犒赏。

做爱,原来只是个原始而简单的动作,而赖蛤蟆为此却总是要寻觅那个让他完成原始动作的女人。

从此,赖蛤蟆用在六指那挣得的钱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个原始而简单的动作,身下的女人也好身上的女人也好,他不停地更换。他把挣来的钱都花在了玲玲夜总会那些女人的身上。直到不久,六指在帮派的斗殴中带着财富和人命开始逃亡,抽身离开了这座小城,玲玲也不知了去向……

从此没有人知道玲玲去了什么地方,或许她和六指在一起亡命天涯,或许她一个人孤寂海角。这个小城的是是非非就这样生生扯断了这些老街坊的来往。赖蛤蟆也不好意思再去追寻玲玲的消息,他只是在内心固执地等待,等待玲玲在某一天会回到老街,告诉他,她还记得那张纸条里写的是什么。

时间就这样在老街的天黑与天亮间细数流年……

玲玲回来的消息,一下就在她和六指曾经居住的小区和老街炸开了。

玲玲失踪了三年半。据玲玲过去最好的姐妹莲子说,玲玲改嫁到上海郊区一个富裕人家,已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孩,生活过得甜美滋润。

莲子是18岁那年嫁到上海郊区的,每次回娘家都穿戴得光鲜亮丽,吸引了附近街头小巷许多妙龄女子的眼球。玲玲离开老街后一年半,正巧莲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在聊天中无意间把玲玲改嫁的事告诉了她的几个好姐妹,接下来玲玲在上海又嫁了人的消息悄无声息地也在老街那些至今还没有搬走的街坊中慢慢传开,只是在这之前一直没人敢告诉赖蛤蟆。待六指的母亲听到这消息连夜赶到莲子的娘家想打听点确切消息的时候,六指的母亲赴了个空,莲子已经返回上海了。莲子的娘家人回答说也不知道玲玲嫁到了哪,因为莲子说她自己也不知玲玲具体在哪,她也只是几个月前在街上溜达时偶然见到玲玲的,玲玲和她聊了一会,但她并不把更多的情况告诉她。莲子还说,上海郊区这么大,手拿地图找一个人都要费劲,何况不知玲玲的具体地址。

三年半后,玲玲却不声不响地突然冒了出来,这消息能不把远亲近邻炸惊吗?

在这之前玲玲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带着她一岁半的孩子又住进了这条老街过去的房子里。玲玲从六指家返回到老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玲玲是借着朦胧的夜色摸进老街曾经的家门的。冬季天冷,老街的居民一进家就关上了门,那种久违的又很是熟悉的微弱灯光从木门的缝隙射了出来,使玲玲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心跳。玲玲在自家门口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举手敲起了门。

玲玲的娘隔着门板喝问是谁,连问了两声无人应答,她娘第三声就大声恐吓说再不说话就打110报警了,玲玲这才应声说是我──玲。玲玲把名字报出来时,声音很弱,仿佛在喉咙里打了几转才挤出来的。而她母亲突然听到玲玲自报名字,吓了一大跳。

玲玲叫了妈便用眼睛不停地扫视屋子里的一切,往事历历,破烂依旧,并且屋子里更显冷寂和凌乱。玲玲明显地觉得母亲苍老了很多,一脸的憔悴使这个曾经并不老态的母亲有些佝偻了。母女俩泪眼模糊地把玲玲的女儿叫了出来,女儿生生地看着玲玲,玲玲的母亲指着玲玲要孩子叫妈,孩子怯怯地叫不出,只是瞪着眼睛呆看。玲玲走的时候,女儿一岁,刚是呀呀学语的时候。

老街的人陆陆续续来看望玲玲,但都被玲玲拒绝了。玲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她反锁着房门没人进得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赖蛤蟆走进了玲玲的房间,但玲玲就是闭口不提过去的事。玲玲对赖蛤蟆说,如果你再问这问那,你就给我滚。赖蛤蟆静静地陪玲玲坐了一个下午,玲玲什么也不说,只是郁闷地低着头,时不时擦几把眼泪。赖蛤蟆自然再不敢多问什么,几次想掏出袋子里皱巴巴的餐巾纸想帮玲玲擦擦眼泪,但是不敢。他感觉到玲玲的心里隐埋着一团怒火,一触就会燃烧,赖蛤蟆不想打乱了这幸福的相守。

玲玲越是不肯出门,不愿见人,关于她的故事乱猜乱编出来的版本也就越来越多地在老街的街头巷尾流传。

一天,玲玲又一次消失了。

六指团伙东窗事发后逃走,玲玲随即消失,这之后玲玲的事其实是莲子和她的老公一手操办的。那年玲玲逃离夜总会,就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好姐妹,远在上海的莲子,玲玲找到莲子时正好莲子的老公也不在家,玲玲便在莲子的家里暂时住了下来。住了几天玲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回事,也怕她老公回来了更不方便,后来就在城里的一家小旅馆住下了。有一天她便去找莲子商量想在上海找份事做,莲子想来想去觉得玲玲也不是那干力气活的胚,就给玲玲想了个法子。玲玲听后吓得手脚发软,回到宾馆后呆吃呆睡了好几天……

一路上玲玲对莲子都言听计从,还一路小心地侍候着莲子,因为毕竟是莲子给她帮忙,为她办事。车到上海的一个小镇,莲子用公用电话拨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就有个男人前来接了她们。那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比莲子大蛮多。男人瞟了玲玲几眼,显得特别兴奋,便对玲玲格外地热情起来。玲玲觉得那男人也还顺眼,于是心里并没反感。莲子指着那男人说,叫康哥,又指着玲玲对康哥说,叫玲玲。那晚,玲玲阿莲和康哥三个人在那个小镇住了一宿。在旅馆里,康哥一整夜在床上缠着玲玲做个没完。玲玲以为,她下辈子就跟定了身边这个男人了。

玲玲第二天跟着莲子和康哥继续赶路,半天时间车到了又一个小镇,玲玲以为就是这地方了,但车停一会后还是继续前行,玲玲的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失望。

玲玲不敢乱问,莲子交待过玲玲,见面时凡事都不要乱问,免得事办不成功,待事办成了,就没什么事不可以问的了。莲子还很有见识地跟玲玲说过,西边和东边相差太大,在我们老家,两条腿走半个钟头的路都不算近,但在大城市,坐一个半钟头的车上班都不能算是远。

玲玲美梦没做得成,恶梦却开始了。莲子把玲玲嫁到了一个村庄,接收玲子的是一个截了两条小腿的男人。那男人叫辉,40岁。辉的头上有父有母,辉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一个妹,但都各自成家了。玲玲一到辉家就被绑了起来,没日没夜的被锁在房间里不准出门。三年间,玲玲给辉生下了一男一女。

辉一家人对玲玲倒是并不算坏。起初,当玲玲哭闹着要回家时,辉就会拿着鞭子抽她,直抽到玲玲不哭不闹为止。但当玲玲不言不语甘心安静时,他们就尽可能拿出最好的饭菜给玲玲吃,辉的母亲还常常帮玲玲洗衣服洗脸什么的。玲玲就这样吃着送来的饭菜,穿着辉他娘洗的衣服,就这样慢慢安静了下来。

辉的村庄毕竟是在发达的东部地区,辉的一家人总能挣到足够的钱维持家用。辉除了脚残和年龄,别的比起六指也没差到哪里去,甚至比在六指身边更有安全感。辉每天还自己开着残疾车到镇上去,自己经营着一个小杂货部,单这一点辉就比六指强多了。

玲玲给辉生下第一个女儿后,她就开始渐渐安静了下来。在辉的母亲陪同下,玲玲也开始在村里走动了。玲玲给辉又生下一个儿子后,辉的一家人对她态度大变,辉的弟妹等大帮亲戚叫玲玲嫂子来嫂子去的。就这样日复一日,辉最后给了玲玲自由。玲玲第一次一个人跑到镇上去买了新衣服后再回到辉的家里的那一天,辉的一家人终于如释重负。那一晚,辉的母亲拉着玲玲的手说个没完,尽管玲玲并不能完全听懂那边的话语。

玲玲在村里镇上来回走动多了,她终于知道,莲子初始也是被人卖到上海郊区那地方的。莲子的老公就是那个叫康哥的人。康哥非常好赌,把家产输光了,最后和莲子走上了为别人牵线搭桥、连哄带骗找女人的行当。康哥很霸道,也是一个很无耻的痞子,莲子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早就离开了他。莲子每次回娘家都穿戴得一身亮丽,其实也只是给家里人一种心安。所以莲子没什么大事一般不回娘家,也从不要娘家的人去她那。每当家里人提出要去看看莲子的婆家时,莲子总是很为难地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

莲子是以一万伍千元的收费把玲玲卖给辉的。一万伍千元的收费和那天晚上康哥睡她的情景,玲玲始终在心里是个过不去的坎。几年来,玲玲只要想到那个叫康哥的男人,想到莲子,玲玲的脑袋就一阵眩晕一阵冷汗,想想自己一路走过的前因后果,欲哭无泪。

玲玲再次离开老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老街出大事了。有人把莲子的头挂在了她娘家的门上,把早上出门的莲子她娘吓了个半死。莲子的头已开始腐烂,随风飘着阵阵臭味。然后不久,玲玲她妈收到了法院的通知。老街的人从那时开始,终于知道了玲玲正在县城的看守所里。

没多久法院判决书下来了,玲玲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但玲玲杀人事出有因,又主动自首,合符从轻判决的条件,被判刑20年。玲玲在被送往服刑监狱前,按规定允许她与家属见一面,但没有任何家人去见她。赖蛤蟆去了。于是赖蛤蟆在犯人接见室里见到了玲玲。赖蛤蟆隔着一张桌子看着玲玲,两人长久地相对而视,都是一脸的茫然。玲玲给赖蛤蟆引见了一个截了双腿的男人,玲玲让那个男人给了赖蛤蟆一本存折,说是里面存有二万块钱。玲玲要他转给她的母亲给女儿上学读书,不要误了她女儿的学龄,然后玲玲再也不说什么,只用冷峻的眼睛盯着赖蛤蟆。赖蛤蟆无奈地望着两眼空洞洞的玲玲,此时此刻不知道如何安慰玲玲,但他突然想起了当年自己被判刑后玲玲看他时在水果里挟的那张纸条,便缩手缩脚地说了一句“我等你”,就伸手想去牵玲玲的手,但玲玲果断地把手避开了说:没必要,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吧。玲玲说完,把整个人转向了那个截了双腿的男人……

从看守所出来,赖蛤蟆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未从有过的失落和沉重,回首当年的一切,赖蛤蟆有种特别的心酸与内疚。他已经开始将当年的年少轻狂和今天的玲玲定义为罪恶。或许他已经长大了,或者说他已经好好改造过了。

赖蛤蟆突然想起自己服刑四年,1460天。既没有人帮他花钱买减刑,也从没有过机会立功减刑,甚至连有人探监的待遇也没有过,所以他在服刑期间一天便宜也没有占到。他不敢想象玲玲这二十年的日子将会怎么过。但很奇怪,在他服型的4年里,赖蛤蟆常常想起的人却是他父亲。他常常在心里捉摸,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混蛋,不过,父亲混蛋透了,就被枪毙了。而他,才刚刚混蛋就坐了牢。所以,我还有救。赖蛤蟆在心里这么想。

他揣着兜里最后的十元钱在街头徘徊,在考虑是买一包白沙烟加一袋方便面,还是直接买两袋方便面?这个两难的选择让他颇费周折。可能从那年被带上手铐后,他就开始害怕选择,因为选择只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必要的思考。他喜欢别无选择的方式生活,听天由命。比如老街,他就没有选择;比如玲玲不回来,他就不想离开……

他现在只是想尽量挣钱养活自己,然后在老街等着玲玲回来。

老街,可能只是大排档的扎啤里泛起的一阵泡沫,真实存在却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赖蛤蟆依然没有离开老街,这是一种惯性。他说过,他不喜欢选择。

老街也依然还是那么破旧,虽然它依稀还会飘过一抹葱的香气……

唐象阳,男,湖南新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作家》《诗刊》《绿风》《星星》《创作与评论》《芙蓉》《文学界》《散文选刊》《海外文摘》《晚报文萃》等。散文集《边走边想》《就这样走过》和诗集《时光的碎片》等分别由作家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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