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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拷问然而伴随着悲伤

2016-11-23张克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9期
关键词:阿娟阿公鬼魂

张克

“方死方生”是皮佳佳小说集的题目,《庄子·齐物论》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那样大化流衍、天地与我并生的智慧自然是著者乐意指引给读者的。读集子里五篇或长或短的小说时,笔者想到的却是老子《道德经》的这几句话:“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齐物论》与《道德经》的这两处文字乃至老庄本身自有其神理共契之处,不过细微的差异也是文人学士津津乐道的。记得宗白华先生就曾分辨,老子是坐在屋子里透过一个小孔看世界,而庄周则愿意走出屋子和世界一起逍遥。著者又会偏爱那个呢?至于这两段文字后面紧着的结论——“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或“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总之是圣人如何在人间处世的高妙,又会在著者的笔致里影影绰绰的映现吗?

首篇《方死方生》是借由一起凶杀案的侦察让富家女出身的,美丽的内勤女警叶灵走入底层妓女阿娟真实的生活、情感世界。她们原本分属于两个世界,叶灵的日常生活,她身边的朋友,她的家庭正是中国式工薪、中产阶级生活的某种标准样式。现在为抓捕犯罪嫌疑人叶灵被布置扮作阿娟那样的站街女。叶灵遭遇一段“极不真实的真实”,她心灵深处的惊恐、晃动、灼伤被小说细致的捕捉、写照。经由叶灵的寻找,阿娟及其家人悲剧性的生存也得以呈现,那是个浸泡在屈辱、哀伤里又不乏些许温暖,更重要的是无力然而善良的世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叶灵原本的生活世界和阿娟及其家人真实的生存状态两相对照,势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叶灵心灵内部的世界无法平静,它在暗暗的运动着,甚至已出现信任危机的端倪。小说最后一部分写叶灵在侦察无果、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后又下意识地主动寻访阿娟的家。在阿娟老公阿良柔弱、悲哀的诉说中,在阿良家人疯癫的举动中再一次被悲伤击中:“叶灵觉得脸上凉,她知道自己流泪了,这眼泪,此刻像硫酸一样,灼伤着她的心”。但著者还不愿放过流泪的叶灵,她还要拷问这悲伤的成色,在紧接下来的文字里她迅即令叶灵诘问自己的悲伤:

但仔细勘察后,她发现,这些瞬间涌起的情绪,在她心灵的沙漠里,只是微微吹起的几颗沙尘而已。这些因阿娟而引起的悲伤,比叶灵在脸上发现一条皱纹而引起的悲伤不会强烈多少。

老实说,笔者看到此处,不禁感慨,在上下文的叙述、语流中如此迅速、突兀的诘问,著者不给叶灵的悲伤留下些许抚慰的时间,是有些峻急和苛严的。在叶灵与阿娟之间,她的天平分明失衡了。小说接下来作为结尾的一段是饶有意味的:

突然她问自己,我来这里干什么?

她没有答案。仅仅为了同情?她觉得这同情带着卑鄙的旁观,这让她觉得耻辱。

但她忍不住对自己说,应该有些不一样吧!应该有些不一样吧!

她想离开,朝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摸了一下包,想把包里的钱掏出来。

身后传来阿妹的喊叫,阿娟回来了。

叶灵的心灵诘问还在继续,但这“以义为理”式的过分严厉的诘问必将产生对自身的疑惧和自否定,这是心灵的辩证法。当我们看到,叶灵“忍不住对自己说,应该有些不一样吧!应该有些不一样吧”时,真真为著者从对叶灵的严苛回返到体贴感到松了一口气。然而最后一句又重新令人心悸起来。小说结尾,疯子阿妹的一声喊叫——“阿娟回来了”五个字精警又意味深长。这可以是生者对死者的呼喊,这更可以是生者与死者的重叠。是呵,叶灵若不是命好生在富贵人家也可能沦落到阿娟的境地,成为阿妹呼喊的亲人,而善良、饱尝苦难的阿娟若有机会过上叶灵那样的生活,或许也和自己一样。叶灵与阿娟,著者终于在疯子阿妹的喊声中将她们合而为一,技法上的文心匠意还在其次,这是心灵辩证法的正反合。

《方死方生》的结尾或许透露出著者小说追求上的隐微之处。将《方死方生》置于小说集的首篇,是否最为看重此篇也未可知。以笔者的阅读印象而言,小说集里五篇小说的行文倒恰恰是《方死方生》开篇的这几段文字显得并不十分从容,可以以绵密的句读方式略加审视前两段,括号里的字、词为笔者所加,请细谙其中的语感、语意和节奏:

早上(“晨”?与后面“微熹”一词的语气呼应)七(“六”?)点十五分,东方微熹,叶灵站在十七楼的阳台(“上”?),几乎是俯瞰(?与后面的“望”字呼应? )的姿势,望(?)着刚刚苏醒的城市,一切还笼罩着惺忪的睡眼(?)。

就在她面对的方向,直线距离一千三百米,有(?)一片城中村,参差竖立着紧挨的砖红色出租屋,(节奏?)还有(?)几间破旧的瓦顶平房。在其中一个瓦房里,阿娟刚刚睡去五个小时(?“刚刚”与“五”?),十六个小时后,她将在这里被人杀害。

从这些文字行进的细微处,可以触摸到的是著者内在的急切。当然这急切若是在语流中能张弛有度地凝聚成一个个“动词”,就会产生非常传神的表达力。《方死方生》里著者借老鼠的眼光对罪恶、欲望的描写正是这样:

黑从光的灰蒙中离析出来,洗印出剪影。直立的影子弯曲下去,站起来的猿猴瞬间幻化为四脚朝地的虎。随后那影子开始颤抖、变形……桃红色空气被搅拌、鼓动、哄热、沸腾,狭小的空间酝酿成纵情喷发的岩浆,原初的欲望从最阴暗的角落诞生,罪恶的力量也在最黑暗的地方复活。

这描写调遣、排布出了一组动词的丛林,充满了紧张的力感,画面感也着实逼人。多年前一位名满天下的前辈作家曾盯着笔者的眼睛发狠地挥拳说道,好的作家,就是动词、动词。此言果然不虚。若是他看到著者的这一段描写,定然闻其“动”风而悦之。

《彼岸天堂》是一篇较有写实风格的中篇小说。如果说《方死方生》是以一个“方死方生”的故事讨论社会不同阶层生活表象下生命本身的善恶美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此篇要探究的大概可以说是“天下皆知欲之为欲”的问题? 著者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似乎减却了不少《方死方生》里的冷峻,她对类似《红与黑》里的于连一样,出身云南小城奋力上进的中国姑娘林雅多有善意,在她的身边播散了更多的温情。著者在小说开头、结尾给林雅配置的“蓝色的风衣”,可以说正代表了她对林雅的欲望人生的看法,那毕竟是飞扬而生动的风景。

故事本身并不鲜见。云南小县城出身的大学生林雅,为出国寻找更理想的人生,假意嫁给出身底层了无生活品位的学霸肖恩,在出国陪读前后的心路历程、尤其她一心往上走的“野心”。林雅是“迷茫中带着妖娆”的人,小说并不渲染她的迷茫、苦涩,惆怅之类的情绪在她那里“不过是流蝇”;相反,小说愿意着墨的是她向上的野心、意志,甚至某种乐观豁达的对于周围各色人等的鄙夷感。总体上《彼岸天堂》的内容、笔调是偏向于不戚而能谐、少婉而多讽一路的,叙事节奏轻快、也不吝啬在人物身上涂抹些戏剧化的色彩。小说中林雅与她周围的人,包括并无真爱的临时丈夫肖恩,大学时代单纯的前男友,喜欢思索人生意义、幸福感的留学生小超等等,其实都并无真切深刻的情感、精神联系,言辞几乎都停留在浅表的社会层次上。就是和与自己有些类似、努力追逐希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吉娜之间,其实也很难有心灵的共鸣。吉娜带林雅一起参与教会活动,她的故作虔诚的表演,实用主义到极致的作派实则给林雅又上了生动的一课:一切都是做戏。这倒是和林雅的母亲那种以出人头地为人生第一价值的教诲恰成补充。

林雅自然也会遇到爱与温暖的力量,教会,乐意帮忙的小男孩等等,但这些或宗教或童心一类的自然人性在粗糙的生存压力面前都显得无力和矫情。她需要的是力量,助她攀升社会地位的现实力量,但经由肖恩那伪善的导师李博士寻找到的富人霍华德却是个魔鬼一样的存在,他要林雅交换的是人之为人的全部尊严。其实,这一切的危险林雅也未必不知,甚至可以说,在她的欲望之旅上,她的自我一直被内心深处的魔鬼觊觎着,现在终于显白了。林雅的创伤和屈辱是否能在她渴望的母爱与教堂里得到慰藉和救赎,著者恐怕也并无信心。小说再次回返到实在的生存问题上来。肖恩因男人的原始自尊和他那骨子里的实利计算再次将林雅伤害,他的无底线的责骂和试图侵吞林雅的积蓄使她大概几乎放弃了对于人生中可能还存在美好一面的奢求,她现在能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就是不顾一切的追逐、实现自己的梦想。对于林雅,著者在字里行间的体贴与理解是熏然慈仁的。《彼岸天堂》的题目略有反讽之意,但这反讽朝向的不是林雅,而是她生活世界里的其他男男女女。林雅的生活的确有不堪的一面,但她有出走的冲动和意志,穿上“蓝色的风衣”,她生动、光彩。

著者不经意间启动动词丛的表达依然令人印象深刻,《彼岸天堂》里还常带有一点戏谑和调皮,以下一段是写肖恩接到美国教授邀请有机会出国留学时的精神状态的,可谓“动”感十足:

肖恩像做梦一般,恍恍惚惚在校园里荡了两个小时,他感到心里有个气泡,慢慢地把心脏撑开来,让整个人都舒展起来。他开始放慢脚步去感受校园的美景了,美丽的裙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起伏,古老的房檐映衬着满池风荷,青葱茂盛的草地上,有生命的光在跳跃。他第一次买了个冰激凌,小心放进嘴里,从舌头到心肺到血液的甜,让他逐渐清醒过来。从前所谓种种的苦,他也从未认真体尝,只是紧缩着身体去碰撞,现在,他只需要放松下来,让甜渗透进来,他咧开嘴笑了。

《夜色无色》篇幅虽小,却是这本小说集里最有意味的作品,著者后记里对此篇的沉默也引人遐想。无论是小说使用的故事里嵌入故事的形式、还是小说本身的语言、情绪、节奏,都显得更为从容,“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舒展、自由是这篇小说的迷人之处。小说里的感念是夜色里游荡的精灵、鬼魂发出的,那语感妥帖且又充满张力。节奏的顿挫、流转,暗合着鬼魂在游荡中的感应、寻找、彷徨和停留。这是一种在夜的语流激湍里泛起的氤氲。诸如“寻找一种未知,是我的寻找”“能映照美并一定能欣赏美”“富有梦想的灵魂,满是韧性和执着”“属于灵魂的镇定此时都变成了人类的慌张”“时间流淌着苦楚”“爱情只能在静默中赤热”“我向下望,只看到一片黑暗”……这些句子充盈着诗性的睿智,可谓配魂灵之口吻,醇夜色之迷醉,妥帖极了。

《夜色无色》才是著者找寻到的关于“方死方生”这一话题的最好形式。游荡的鬼魂以美丽的女性肉身为诱惑,寻找干净鲜活而富有生气的灵魂——纯灵。她恐惧冰凉,因为那是死神逼近的信号;她愤怒失约之人,因为她生前因恋人的失约才跳楼赴死;她热烈地靠近一个叫沈哲书的微电影导演,因为他就是纯灵之人。她邂逅一个带着黑框的傻傻的男孩,他还是个孩子,不畏惧鬼魂,能平静面对父亲的死亡,又对女性紧张,如“三月里新发的芽”。重要的是,男孩还讲了那个因恋人的失约而赴死的故事。鬼魂继续游荡,看了沈哲书拍的夜戏,听到女主角最后说“一切只来自一颗小小的种子”。她在彷徨中逐渐接近自己的秘密,原来,沈哲书的父亲就是导致自己赴死的恋人。鬼魂无所适从,在怨怒、不平与怜悯、宽恕之间,在被爱抑或被死神捕获的绝望、忐忑中,来到最后的时刻。 “一粒种子在那里流溢着光明”,著者最后还是选择了鬼魂最终为爱所环抱。笔者惊异于著者此处笔力的瑰奇、勇敢和悲悯。这分明有着类似于《浮士德》里在最后时刻歌德为浮士德博士的灵魂辩护的笔致。《夜色无色》是令人激动的作品。如若容许熟读鲁迅作品的笔者做一个不尽严谨的类比,如果说,《彼岸天堂》是著者的“《呐喊》”, 《方死方生》是著者的“《彷徨》”的话,那这篇《夜色无色》就应该是她的“《野草》”了。作家的丰富究其根本应该是精神类型意义上的,与前两篇相比,《夜色无色》显示出了著者更强大、也更具冲击力的可能性。

值得留意的是,《夜色无色》采用的是一种面具式的叙述,它是以一个鬼魂的口吻发声的。著者似乎在这种形式的叙述中更游刃有余。《方死方生》里借用老鼠的眼睛审视人世时,那种幻化的情境描写就别有神韵。《彼岸天堂》里大多以写实为主,缺少了这种笔法,整个小说就略显灵动不足。还值得再次重申的,是著者对动词的使用,这次那有力的动感是遍布全篇的,而写鬼魂发现自己是谁的真相后的以下这段是笔者最喜欢的:

鬼魂精灵聚集的身体一片一片散开,如桃瓣被风吹散,散落在某个湖面,再被那旋涡聚拢在一起,揉捏成一团粉红色的岩浆。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如果我的眼睛是那潭湖水,这湖水决堤了。黑云在城市的上空沉沉地压来,一道闪电划亮了天空。

《罪愆》是有着浪漫气质的作品。一位深陷职业倦怠的疲惫的警察郑维平在叫“小兔”的女犯罪嫌疑人身上看到自己少年时女友的影子,“他的世界停了下来”。他想让自己来自少年时的某种感觉蔓延,甚至主宰他的意志。他甚至在得知小兔的杀人犯罪事实后还幻想着和她一起逃离。在郑维平这里,这源于少年时期的某一瞬间、某种气息成为了他生命中最想回返的地方。在“小兔”身上,郑维平投射了自己最隐秘的生命冲动。而深具讽刺意味的是,同样是少年时期的某一瞬间,恰恰是“小兔”这位年轻女孩生命中永远的黑暗。十三岁时被性侵的场景是她一生的梦魇。著者在郑维平和“小兔”的生活世界里,也散布了或正直、或痴情的人,但他们其实并不能真正进入二人各自的心灵世界。我们读者又如何呢?

著者的苦心或许会落空。《罪愆》里的“罪”一方面是显豁的,无非是被包养的女子在特定场景的刺激下杀害包养者的社会刑事犯罪而已,这也是小说的叙事骨架;“小兔”杀死包养她的商人,郑维平企图拯救“小兔”,那自然都是在犯罪,小说对案情的分析、推理也有引人思量之处。但另一方面,“罪”的衍生,又发生在他们心灵的世界里,且有着自己执拗的原发性,小说努力在社会层面的犯罪叙事中发掘这一晦暗不明的所在。但坦白说并未能曲径通幽,的确,没有光的所在,只会弥漫出可怕的阴影,黑暗本身却难以言说。

《阿公的心事》也自有一份柔情和凄凉。小说以阿峰的眼睛,目睹了衰老又患上癌症的阿公在生命的最后季节,为自己生命中最辉煌的记忆——年轻时冒险为游击队长阿光送过情报寻求证明的过程。正是因为阿公的濡弱谦下,这份记忆并没有给阿峰一家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相反,阿公在家庭困顿的关键时刻拒绝为阿峰的阿爸求人,倒成了因此沦落社会底层的阿爸一生的愤恨和心结。每个人都行走在自己的生命轨道上,阿公的衰败、孤独,阿爸的愤恨、焦虑,阿妈的迷信、粗俗,还有阿峰来自青春的冲动和黑暗。但借助阿峰的思考和观察—— “一切过去的,还会来吗?”,“阿爸和记忆里那个阿公长得一模一样”, 小说着意的却是生命又自有其隐秘的延续,这无疑使得小说在单纯的“阿公的心事”故事之外,多了一层对生命理解上的转进之意。阿公的离世使阿峰“和阿公再不可能预约未来”,而“没有了将来,过去就会更加清晰,就会瞬间放大,变成高山,压在他每次撕扯灵魂的空间”。阿峰的生命之树正在疯长,“阿公的心事”会使他学会谦卑和宽容。

以上可算是笔者阅读皮佳佳小说集《方死方生》的一些零星的感兴,所思舛驳,自然不敢奢望其言也中。著者在文学的追求上是高度自觉的,笔力的劲拨也尤为可喜。更可喜的是,她既不像老子那样坐在屋子里透过一个小孔看世界,虽冷峻却无情,也不像庄周那样选择和世界一起逍遥、徜徉,虽宏大毕竟荒唐。她还是更愿意亲近、体贴每一处卑微人生中的细微,她能果敢的呐喊也愿接纳彷徨,她也拷问然而伴随着悲伤。

这是有温度的文学,虽“才刚刚开始”,却让人期待能在辛劳中朝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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