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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德尔苏

2016-11-21路也

中国青年 2016年16期
关键词:乌苏里旷世原始森林

文-路也



永别了,德尔苏

文-路也

我这个一百年之后的读者,坐在水泥楼里望着窗外漫漫的沙尘暴,终于读出了这句诀别之语背后旷世的孤独和哀伤。

我第一次读到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是1977年商务印书馆作为内部资料出版发行的。它需要静心阅读,对于原始森林、山川地貌、动植物的即时记录细微严谨,成为一部莽莽苍苍的绿色之书。

作者是前苏联的阿尔谢尼耶夫,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一个野外探险队员,他的笔法具有科学性和准确性,同时又极具直觉感悟力,不时渗透出斑驳诗意,有着俄罗斯文学中的神性、哀歌、苦难、爱等重要元素,有着在现代文明坐标系中对于人与大自然关系的重大思索,使得这部书又超越了地理考察报告而具有了人文意义。

贯穿全书的重要人物,是那个为作者做向导的德尔苏·乌拉扎,稚气、直爽、善良、机智的赫哲族老猎人。

他孤身一人,以原始森林为家,能根据踪迹辨认甚至复原人和兽的活动,能通过观察飞禽做出天气预报,能利用一身绝技化险为夷。他是一个万物有灵论者,把大自然中的一切包括树木统统称为“人”:他认为鱼会骂人,把茶壶里正在呜呜煮开的水叫成“坏人”,认为鸟是老实人,认为木柴烧不好的炉子是坏人,所以对着炉子大发脾气。

他从不滥捕乱杀动物,是个有原则的猎人,受到老虎威胁时,他要絮絮叨叨地对着那老虎说话,做一番思想工作,劝说老虎走开。如果老虎实在不肯走开,他才会开枪——在误伤了老虎之后,他非常不安,觉得早晚要给老虎抵命。

他对乌鸦也体贴,阻止士兵射击,认为这些乌鸦不碍事,它们只是想在人们走了之后再来吃剩余的肉。

离开途中偶遇的窝棚时,他把米、盐和火柴用桦树皮包好放在那里,留给将来路过此地、素不相识并且永远不会相见的下一个人。

这个“野蛮人”比“文明人”更讲仁爱,他不求任何回报,他这样做只是出于对宇宙普遍法则的遵循,或者说,出于责任——这正符合康德对于真正的“善”的定义。

德尔苏其实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对现代文明的认识幼稚得令人莞尔,他十分珍惜墨水,在他看来,人说出的话只能传到空气中很快消失,而一旦被塞到这种盛墨水的瓶子里并落到纸上,就可以流传百年。他听完录音机里自己讲的故事,并不感到惊奇,而是夸赞那录音机“说得不错,一个字漏掉的没有。”

当本书作者邀请德尔苏一起到舒适的城市居住时,他回答:“不,谢谢,长官。我的在那里干什么?打猎不能,捕貂也不能。住在城里,我的很快完蛋。”

作者感激这位多次救过自己的赫哲族猎人,最终说服他走进了城市。在天花板和墙壁之间,德尔苏变得烦躁不安,怀念原始森林,竟提出了到大街露宿的要求;他对商品经济也无法理解,看到用钱买柴禾和付水费,大惑不解地抗议。

德尔苏请求归山,但在返回途中,他在森林里睡着时被盗贼害死了。

读到这里时,我想到了《庄子》里那个“浑沌之死”的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虽然德尔苏死于偶然,但这最后一个“森林之子”的死,相对于现代工业文明进程来说,却带有某种必然性。庄子主张自然人性论,“浑沌”是什么?是自然的原生态,是人的原生态。这部《在乌苏里的莽林中》记录了20世纪初乌苏里山区的原生态的大自然和原生态的人,可是美丽神秘的乌苏里的莽林如今安在?其命运早已是“七日而浑沌死”了。

在书的结尾,作者已经提到德尔苏死后几年之中乌苏里地区的巨大变化,市镇建设不断向着原始森林进发,一切都在按照所谓人类文明的观念改变。作者以“永别了,德尔苏!”这一句,结束了全书——不仅在向德尔苏这个原生态的人永诀,也是在向着行将消失的原生态的乌苏里大森林永诀。

我这个一百年之后的读者,坐在水泥楼里望着窗外漫漫的沙尘暴,一次又一次捧读此书,终于读出了这句诀别之语背后旷世的孤独和哀伤。

责任编辑: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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