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同船。那是一只窄长的敞篷船，昌三嘉一行四人，高有才一行两人，再加上船工，还有行李，吃水线几近极限。昌三嘉坐在船中央，身旁是古先中等随从。高有才坐在船头，害怕得战战兢兢，随从王大志在一旁扶着。船工说：“这段路水流不急，大人只管坐着不动就好。”

上船后，昌三嘉和高有才好久都不说话，两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昌三嘉想，这夜明珠差点害死我了，好在梁冀还有点良心；高有才我跟你无冤无仇，还送过你珍珠，你不帮倒也罢了，居然还落井下石。幸好我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到了合浦看我怎么收拾你！

高有才明白，他到合浦名义上是协助昌三嘉弄夜明珠，实际上是流放。梁冀怪他平时隐瞒皇上皇后的行踪，怪他和昌三嘉合谋给皇后送夜明珠，而把他从皇后身边踢开。他说昌三嘉该杀，本是随众，但昌三嘉一定怀恨在心。合浦是昌三嘉的地盘，昌三嘉一定会为难他，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嘎嘎的两声叫唤，打断了昌三嘉的思绪，也打断了高有才的思绪，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那是一只失群的南飞雁，眨眼间就飞到他们前面去了。昌三嘉眼光从空中收回，有几分得意：“高公公，看着南飞雁有何感想呢？”

高有才没有回头，只是说：“还感想啥啊？奴才被昌大人害苦了。”

昌三嘉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公公还说这话？本官差点就成了刀下之鬼。公公不但不帮本官说句好话，还跟着别人起哄。”

“拿石头充夜明珠，还怪谁啊？”高有才也大声回敬，“欺君之罪，不杀算你命大！”

昌三嘉想不到高有才话还这么硬，刚燃起的怒火之苗突然被风一吹，熄了。合浦虽然是他的地盘，但高有才并非等闲之辈，他在宫里多年，侍候过两个皇后，关系一定盘根错节。他此行的身份虽是监摸官，但说是钦差大臣，也不为过。那天晚上，高有才附和别人说他该杀，也是人之常情。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做。他已是戴罪之人，或许皇上刘保真不信任他了，让高有才到合浦监督他，要是弄不到夜明珠，命运如何，还未可知。官场险恶，梁冀现在帮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脚把他踹了。再说，刘保权柄也会不断抓牢，哪一天梁冀失势，也难说。想到这里，突然悲从中来。

高有才不知道昌三嘉在想什么，他说：“回去好好查清那卵石怎么回事吧。要是能摸到夜明珠，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昌三嘉想搭腔，但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咳咳嗓子。他到合浦做郡守，目的很明确，一是要级别，二是要珍珠。现在都达到了。他刚到合浦时瘦得青筋裸露，肚子下陷，走起路来总弓着腰勾着头。不过半年，那鱼啊肉啊螃蟹啊，就把他的肚腩养了出来，仿佛怀孕待产的妇女，大腹便便了；他刚到合浦时，衣服被子都是破的，现在是非绫罗不穿，非绸缎不盖了。老婆到合浦前，瘦得像一具史前遗骸。到合浦后，他每天晚上都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死鱼白的脸越来越红润；干瘪的胸像不断充气，不到半年就他一只手就抓不过来。到合浦前老婆身上没有一样饰物，现在脖子手脚都成珍珠的附属品了！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普通珠螺已经所剩无几。至于夜明珠，那是很渺茫的事，也许真没有。合浦已经不值得他待下去。这是其一。其二，已经待不下去了。他已经四面楚歌。百姓敢于公开对抗他，动不动闹到郡府来，郡丞郭得品都尉马一虎对他敬而远之，郭得品动不动装病，马一虎常借口搜查乌浒人到处游玩，几个县令都是他的六博棋友，都靠他力荐才得到提拔，但都是忘恩负义之人，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朱卢县令修常经常惹事，不断要他帮擦屁股。合浦县令林可仁常敷衍他，跟他玩心计；还暗地里支持珠民跟他较劲，希望珠民闹事赶他走人，好让自己做太守。这几年他一直活动着想一走了之，但却迟迟不如愿。眼下，他不但走不了，还惹出假夜明珠之事。高有才毕竟是皇后的人，他不但控制不了，说不定还被控制。不如好好利用，让高有才去对付郭得品、马一虎，去对付那些刁民。

“夜明珠的事，本官总觉得怪。本官亲自装进盒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石头。”昌三嘉说，“公公跟本官从此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以前的事就不说了吧。”

高有才听昌三嘉口气有所缓和，感觉昌三嘉是主动伸出橄榄枝，心上轻松不少。虽然虎落平阳，但他这个虎不是平常虎，他本来就是皇上皇后身边的人，只要跟梁冀搞好关系，还怕他昌三嘉不成？昌三嘉在合浦口碑不好，要不是梁冀帮他说话，早已驾鹤西去。

“大人一定被愚弄了。”高有才说。

昌三嘉说：“回到合浦后，本官一定查清事情真相，严惩作俑之人。公公是监摸官，摸夜明珠的事，下一步就由公公全权负责吧。”

高有才说：“合浦是昌大人的地盘，奴才听昌大人的。昌大人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昌三嘉说：“公公别奴才长奴才短了，公公现在是钦差大臣，本官也要听你的呢。”

两个人各怀鬼胎，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热乎起来了。

船到驿站时已是掌灯时分，高有才又累又饿，两腿走路都有些发软。他想象着会饱餐一顿山珍海味，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想不到婆子端上来的只有一盆糊糊。他歪着脸问婆子：“你就用这种东西招待朝廷官员？”

婆子显然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就这个了。”

高有才问：“知道我是谁吗？”

婆子说：“不知呢。我不识字。”

“听说过高公公吗？”高有才正眼不看婆子，“叫你们头儿来。”

“就是皇上来我也没有办法，就这些。要不大人等头儿回来再吃吧。”婆子说，“头儿回家了，明天中午就来。”

高有才气得额头要冒烟，但冒烟也得有力气，最终冒不出，只拿那白多黑少的眼看婆子。

这驿站昌三嘉不少住，但这婆子昌三嘉没见过。当然，他也完全有能力让婆子给他们换好吃的，但他这时只想让高有才吃点苦，便说：“公公，将就吧。驿站的东西都这样。”

高有才说：“皇后来了，也这样吗？”

昌三嘉打趣说：“都说皇上来了也没办法了，皇后来了又能怎么样？”

“说不准呢！这里头儿喜欢女人。”婆子说，“皇后来了，也许就有山珍海味。你怎么不叫皇后陪你来啊？”

高有才跟过两位皇后，每次出行都前呼后拥，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吃不到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冷遇？高有才想骂人，但又累又饿，嚷嚷几句之后连话都没力气说了。低头喝一口糊糊，味道怪怪的，无法下咽。随从们可不同，他们风卷残云似的，一盆糊糊几下子就被吃完了。高有才饿得实在不行，心服了，问还有没有。婆子说：“今晚没有了，明早还管你们一顿。”

高有才要拍桌子，手抬起来却只是轻轻落下，他是有心无力了。昌三嘉自己没吃，也饿，望着婆子说：“阿婆，你看另外弄点什么给高公公吧。”

婆子说：“里面有半碗中午客人吃剩的，也是糊糊，吃吗？”

高有才摸着肚子，犹豫了好一会，说：“拿来吧。”

婆子转身走出去，人还没进来，馊味已经让高有才急切掩鼻。婆子把糊糊重重地放在高有才面前，高有才忙用手推开。昌三嘉说：“我没见过阿婆。阿婆是驿丞夫人吧？驿丞跟我是老朋友了。”

婆子说：“老朋友也没用。本站是按规定接待。”

昌三嘉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珍珠，问：“这个，阿婆见过吗？”

婆子看着珍珠，摇摇头。

“这是合浦珍珠，一颗够我们吃一个月了。你给我们煮点好吃的，还有明天的早餐。”昌三嘉把珍珠放在桌子上，“便宜你了。”

婆子拿了珍珠点头哈腰进厨房后，高有才说：“厉害啊，你是珍珠能使鬼推磨。”

一路上，昌三嘉都让高有才先苦后甜，不断地表现他这个太守的能耐，让高有才沾他的光，享他的福。他要让高有才明白，没有他昌三嘉，就一定受罪挨饿。高有才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离开皇后，他就是个人人看不起的阉人。既然昌三嘉给脸，他不能不珍惜，于是一路给昌三嘉说好话。

到郡府当晚，昌三嘉摆家宴请客。桌子上摆满了鱼、螃蟹、大虾及各种螺。作陪的是郭得品、马一虎、林可仁及昌三嘉的老婆卢尼芳。昌三嘉对高有才一口一个钦差大人，不断表现他跟高有才的亲近，借此显示自己的威势。高有才对昌三嘉的奉承一概笑纳，但关注更多的是桌子上的鱼虾蟹螺，偶尔也会看一眼昌三嘉的老婆卢尼芳。她是桌上唯一的女人，男人看着女人下饭下酒，好比往菜里添佐料。

“这鱼虾啊，下锅前都还在跳。公公在宫里肯定吃不到这么生猛的海鲜。”昌三嘉说着拿起一只大螃蟹放到高有才的碗里。

高有才看着眼前这钳张爪舞的怪物，不知怎么下手。林可仁一边教他怎么吃，一边说：“宫廷里的菜都过度加工，吃虾不知道是虾，吃鱼不知道是鱼。这里吃的是原味。虾蟹煮红就吃，鱼煲凸眼就吃，螺煮开口就吃。”

“都说合浦荒凉，本官看着你们的日子过得比皇上还滋润。”高有才说着看一眼卢尼芳。这女人不但年轻，样子也十分可人，完全可以跟后宫的妃子比美。昌三嘉艳福不浅嘛！

“公公别看着餐桌上的几样菜就眼红。合浦有的是野蛮人，公公慢慢就知道本官做得有多艰难了。”昌三嘉说着分别看了郭得品、马一虎和林可仁，“公公是皇上派到合浦协助本官摸夜明珠的，今后摸螺方面的事，由公公全权负责。你们几位都要好好支持公公。”

郭得品随口说：“那自然。”马一虎看高有才一眼，算是应答。林可仁拿起酒樽，跟高有才碰了碰：“下官一定尽力支持。”

卢尼芳也不时偷看高有才。高有才想，这娘们心里一定好奇：原来宦官是这个样子！

“公公今晚一定要吃好。”昌三嘉说，“公公到了合浦，别的我不敢保证，吃的肯定不愁。”

高有才在宫里天天小心翼翼，突然远离皇后远离皇帝，人的天性得到释放，几两酒下肚后，说话就任性起来：“本官又不是猪，有吃就得了。”

昌三嘉说：“明天就传赵待平，公公得好好审他，看夜明珠是怎么造的假。”

“审假是明天的事。”高有才举杯，不自觉地瞟一眼卢尼芳，“今晚吃饱喝足，大人就让本官一个人床上烙饼啊？”

昌三嘉有点懵，不明白高有才什么意思。卢尼芳飞昌三嘉一眼，小声说：“你是真糊涂假糊涂，男人那点事你不知道吗？”

昌三嘉抬头看着高有才，半天不说话。高有才问：“昌大人看我干吗？”

“公公，高公公啊！”昌三嘉说，“难道让本官找个女人陪公公不成？”

高有才说：“本官在宫里是公公，到了合浦，吃了这生猛的鱼虾蟹，就可以不是公公了！”

“是这海鲜能让公公雄风再起，还是公公本来就假？”昌三嘉摸摸肚皮，“即使是假公公，本官今晚也帮不上你了。”

林可仁轻轻一笑：“这容易，恒春园有的是女人。”

昌三嘉说：“这是你的地盘，县令看着办吧。”

林可仁说：“明白。”

昌三嘉看着卢尼芳：“今晚可要关好门，小心狼。”

高有才听着感到十分刺耳，正色说：“昌大人说什么话？本官在宫里跟多少女人打过交道，什么时候出差错了？本官不过酒后开开玩笑，大人你想哪去了？”

“我也是开玩笑。”昌三嘉捧起酒碗，“来，再喝一碗。”

高有才说：“冲今天这一顿，我明天就帮你把假夜明珠的事审个透！”

散席后，林可仁悄悄跟着高有才，问他要不要去恒春园看看。高有才推说多日在路上劳累，要早点休息。事实上，他也真累了，一躺下就呼呼大睡。

次日，高有才起了个大早。他在郡府内走一圈，又跑到外面看日出。初升的太阳，红得很纯粹，就像少女羞答答的脸颊。举目一望，满眼青翠。那些不知名的植物，跟他一样尽情地舒展身姿，鸟儿蹦跳着，叽叽喳喳，像在歌唱。高有才心旷神怡，不禁脱口叹道：“合浦啊，荒凉得真他娘的美！”

古先中到院外去方便，看见高有才在欣赏风景，很是忘我，便走过来搭讪：“公公早啊，昨晚睡得可好？”

高有才说：“比在宫里好多了！”

古先中问：“几时传珠民赵待平呢？”

“马上传！”高有才说，“马上就审他！”

自从交出那颗卵石后，赵待平心上没有一天平静过。他想如果昌三嘉把石头据为己有收藏起来，也许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要是把石头当夜明珠献给朝廷，人多嘴杂，难免生出事端，到时定他个欺君之罪也未可知。夏得洁也担心，但嘴上还是安慰他：“说不定能蒙过去。昌三嘉这人贪心，他自己又不懂，以为那是夜明珠，自己就收起来了。”

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没有人找麻烦，赵待平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久前听说昌三嘉去了洛阳，他又紧张起来。昨天晚上，他断断续续做了一宿的梦，梦见昌三嘉给皇后呈上夜明珠，夜明珠闪闪发光，皇后说要奖励昌三嘉。昌三嘉说：“夜明珠是合浦珠民赵待平摸到的，也该奖励他。”皇上就颁旨，封赵待平千户候。他奔跑到郡府，双膝跪下要接旨，突然门外有人大喊：“赵待平马上到郡府去！”

赵待平梦里大声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得洁推推赵待平：“快醒醒，有人喊你呢！”

“赵待平听到没有？马上到郡府去！”

赵待平的意识还停留在梦里，说：“千户候，皇上封我千户候呢！”

夏得洁说：“完了，这回完了。”

“磨磨蹭蹭的！”门外的郡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马上到郡府去！”

赵待平慢慢清醒过来，听到门外有人不断催促，急忙起来。想起刚才的梦，自嘲道：“莫非真要封我千户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