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琦伟

2043年，日本静冈县，富士山脚。

新干线早已淡出历史，而用作观光的N700型列车仍然坚守在它的岗位上。慕名而来的游客为了欣赏三月烂漫的樱花和远处富士山的倩影，踏上了这辆低速列车。

在第三节车厢窗边，秋美正注视着窗外。绿色的草甸上点缀着粉色的樱花树，远处的富士山如一把倒挂的折扇，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火山口上还飘着几朵卷云。这些景物随着列车的移动而流淌，流动的色块变成了一幅眀丽的泼墨画。

这一切都映在秋美泉水一般的眼眸里，而她对面的新野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次，他们要去富士山脚下的神庙里祈愿。火车钻进隧道，他们的脸庞浮现在玻璃窗上。

此时，在他们头顶上空320公里处，欧洲航天局发射的黄蜂号近地卫星刚刚收到太平洋观测站的信号。

这是这个星期第七次出现异常。太平洋观测站每90分钟向其发射一次信号，然而最近这个时间总会出现微小的误差——黄蜂号总是会提前一点到达预定位置，但是卫星运行参数显示，黄蜂号运行速度稳定，轨道高度正常。这让宇航局控制人员十分困惑。

美国，得克萨斯。

史密斯正在书房里翻看政府新拟的草案。史密斯是参议院议员，一周后，他将前往华盛顿特区参与关于西部地区工业结构调整的政策表决，这项决议刚刚在众议院通过。

五年前，人类首次突破可控核聚变关键技术。如今，中国和美国已经修建起了两台聚变核电站，但由于技术仍不成熟，聚变发电站的经济效益甚至不如火电厂。

这次美国政府起草的政策便是大力开发核聚变资源，着力攻克技术难关，准备进入新的能源时代。其中还提到了关于聚变发动机的研究和对太空开发的展望。

受稀薄大气的影响，近地卫星的轨道会出现周期性波动，但是这次运行参数显示，黄蜂号的环绕速度变快了一点，虽然这可能是数据上的微小误差，况且这种误差还没达到阈值，但地控人员还是决定把轨道升高一点，以免近地卫星太靠近地球而被引力捕获，那时再调整将会浪费更多燃料。

两分钟后，当黄蜂号收到大西洋观测站的信号时，它已经掠过了预定地点，向前漂移了两公里。

30分钟后，黄蜂号移动到中国海南上空。

王旭注视着地平线处直上云霄的太空电梯，新的航天设备将从这里运送到同步轨道组装。王旭是中国航天界年轻的领军人物，他所负责的项目是关于核聚变发动机航天器的组装和实验。但现在地面人员惊奇地发现，太空电梯的主体有些移位。

这时的黄蜂号掠过印度洋上空，在它320公里以下，印度洋上正酝酿着一个诡异的反气旋。黄蜂号做出第三次轨道调整。这一次，控制人员再也没法把最近的种种异常当做是误差了，他们开始研究其中的缘由。而此时的世界已经开始发生变故。

日本，富士山。

没有风，宁静的湖面却突然起了微波。大地仿佛变成了一头低吠的巨兽。富士山口时不时发出一些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爆裂开了。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奏。

所有人都在逃亡。火车站已经瘫痪，站台处人头攒动。公路上塞满了车和人。

新野和秋美跨上景区的山地自行车，在草地上驰行。他们清楚，公路和铁路已经瘫痪，只有这样或许能够逃生。

突然间，火山灰从山头蹿出，直入云霄，遮住了半边天空。看到这一地狱般的景象，人们竟停止了逃亡，他们呆呆地望着火山，往日人们心中的圣岳，在刹那间变成了魔鬼。

70秒之后，爆裂声震耳欲聋，人们这才像是梦中惊醒一般，开始疯狂逃亡。

喷发柱还在上升，夹杂着酸性气体、岩石碎片和尘埃，慢慢变成一朵凝固态的烟云。看到这一场景，在场的日本人想起了一百年前的广岛和长崎，那如同梦魇一般萦绕在日本人心头的阴影。

紧接着，喷发柱上升到顶点，随后突然坍塌。天空中交织着熔岩划过后留下的轨迹。岩浆如同沸腾的血液从山口流出，山头百年积雪顿时汽化，炽热的气体夹杂着火山灰以两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从山顶雪崩似的倾倒下来，裹挟一切，吞噬万物。

秋美和新野头也不回地逃命。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在一瞬间，火山停止了它的所有活动，高温气体停在新野和秋美身后十多公里的地方。四下静谧无声。火山灰在平流层弥散开来。静静地，火山灰雪一般飘落下来，凝固在空气里，演奏着安魂曲。

远处天际线上，沉重的铅云正在聚集，雷电化作黑云里飘忽不定的光影。

几万公里外，美国，得克萨斯。

早上，史密斯阅读着文件，阳光如水一般泼进巨大的落地窗。他的儿子詹姆斯在花园玩耍。

“爸爸！”

“怎么啦？”

“快过来！秋千它自己扬起来了！”

“你没看见爸爸在忙吗？你自己……”

史密斯突然怔住了。他注视着面前的玻璃杯，里面的液面倾斜了。

在一片寂静中，书架上摆放的玻璃球滚落下来，在地板上摔得粉碎。隔壁房间传来了声响，那是詹姆斯的玩具汽车划过木地板的声音。东向的卧室门啪的一声自己关上了。没有风，窗帘却全都扬了起来……史密斯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爸爸……”詹姆斯来到书房门口，好像也感觉到了异样。史密斯看着那只玻璃杯，里面的液面倾斜得更厉害了，杯壁上映出落地窗外的花园，在那里，史密斯看到秋千竟自发地飘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它。

书架上的书也接连滑落。史密斯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

“爸爸。”詹姆斯已经带着哭腔。

预感到危险的史密斯猛地起身，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拉向墙壁，他在空中用余光瞥见窗外的街道：所有的东西都在翻腾！人、车、路边的野猫、地上的垃圾，各种杂物，都在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然后他重重地摔在墙壁上，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挣扎着立起来，发现自己竟然直立在垂直的墙壁上，仿佛墙壁变成了地板。

难道重力的方向突然变成平行于地面了？！史密斯猛然醒悟，从墙上艰难地爬到门口，只见儿子的双手死死抓着门把，身体悬在空中，眼看就要向“下”坠去。史密斯一点点把儿子抱上来，放在墙壁上，惊魂未定。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轰鸣，一辆在空中高速划过的汽车夹杂着碎石和玻璃碎片冲进房间，史密斯感到脸上掠过一阵热浪，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刻，地球上所有的水系都在向东奔涌。

与此同时，赤道上的太空电梯完全崩塌，将地球缠绕。其所连接的空间站和航天设备坠入大气层。

黄蜂号的碎片拖着长长的火尾从云层中窜出，划过天际线，像是被风暴撕扯的昆虫残肢。这些碎片自西向东绵延数公里，接连坠向大海，在海面激起几公里长的水墙。

次日，一场风暴登陆东南亚，风速达到罕见的十级，印度洋上波涛狂怒。

半个月前。

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欧洲航天局。他们经过对数据的反复研究，终于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不是黄蜂号的运行变快了，而是地球旋转速度变慢了。

他们还来不及将此事公之于众，世界就出现了变故。由于蝴蝶效应，自转减速对地球大气洋流和地质结构的微妙影响最终变成了一场灾难。地球减速的加速度不是恒定的，发现这一现象的第五天，地球急剧减速，由于惯性，地表上所有物体都向地球切线方向漂移，这次剧烈的减速持续了一分钟，却造成了上亿人的伤亡。其中以赤道附近的损失最为惨重。接着，地球磁场紊乱，黄蜂号卫星与地球失去联系，坠入大洋。

在接下来的两年内，地球逐渐停止了旋转，自此，东半球首先进入白夜，每半年一次昼夜交替。地球停转带来的不仅仅是地质灾害，最可怕的是生态灾难。大多数生物节律都和昼夜交替的周期以及潮汐、洋流、磁场有关。无数动物濒临灭绝，农作物遭到毁灭性打击。太阳直射的半球气温可达到80℃，而另一面又可低至-60℃。

七年后。

王旭站在升降梯底端，穿着隔热服和防辐射服。升降梯里还有许多人，记者、政府官员、宗教人士……

升降梯启动了，王旭向上望去，这漆黑幽深的隧道，在最顶上收拢成一点。

这是地下城第三期工程。王旭等人正乘坐升降机前往地表。

人类在地球停转前修建了地下城。地球上剩余的四分之三人口转入地下生活，人们用核聚变提供电能，并尽力把其他物种转入地下。

地下城第三期工程建成于地球停转后的第五年，拥有完整的生态系统和更加先进的管理模式，人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现在地下人口共计11亿。

王旭一行穿过隔离舱，一阵热浪涌入，烟沙散去，时隔七年，他们重回大地。

现在是白夜，平均气温为70℃。大地失去了色彩，只有已经被炙烤了三个月的龟裂黄土。太阳沉落到西边，因为大气层折射率的改变，这时的天空是一片诡谲的粉色，星辰已在深空显露。王旭一行徒步爬上土坡，就像一千多年前沙漠中的驼队，血色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干裂的土地上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王旭回望远处，那小小的隔离舱像是摇曳不定的海市蜃楼，曾经遍布世界的人类，如今龟缩在地下，只在地表留下这个小小的洞口，如同被自然的伟力吓怕了的穴居动物，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原来，几亿年过去了，人们还是那躲在洞里的愚钝的哺乳动物。

当初关于地球停转的原因众说纷纭，但至今没有定论，也没有证据表明，地球会重新旋转起来。而科学家估测，如果地球一直处于停转状态，生态则将被完全破坏，而地下生态系统是耗散的，人类希望在地球生态和地质结构完全被破坏前挽救地球。于是有人提议在地球表面沿着切线方向建造巨型核聚变发动机，将高温等离子体以第二宇宙速度喷射到太空，以给地球一个微小的加速度，使地球开始缓慢旋转。于是有了“陀螺计划”。

王旭一行终于翻过了土坡。

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团结过。不同国籍、不同民族的人们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共同完成了这项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

聚变发动机就在他们面前，在地平线处，像一只擎天巨臂，一直延伸到目光不能及的远方。就在今天，地下城11亿居民将在大屏幕上共同见证聚变发动机的点火仪式。王旭是这次点火的总指挥。

昔日人们用于自相残杀的武器——氢弹，将被拆解后作为燃料，化为太空中长长的火尾。

在他脚下几百米深处，是地下城的11亿居民。广场一角，史密斯把12岁的儿子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肩膀上，前面无数人头黑压压一片，躁动的人群，不时有尖叫声和口哨声。

现在史密斯知道，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早已不做参议员，而是参与了“陀螺计划”的二期建设，是10万个工人之一。他亲吻着一个十字架项链，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

在他们旁边，新野正把耳朵贴在秋美隆起的腹部，听着一个小生命澎湃的心跳。这个小家伙属于新的时代，他从未见过地表，却肩负了使人类重回地面的巨大责任。

人如麦穗一样被收割，一人赴生，一人就赴死，这样很好，至少我们还有希望，他想。

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白夜何时是一个尽头。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在太空背景下，地球将喷出长长的火尾，就像过年时那种在地上旋转的焰火。

王旭戴上护目镜，郑重地按下开关。

在一片比太阳还耀眼的光芒中，发动机启动了。

人们涌上街道，相互拥抱，握手，热泪盈眶。

（选自《科幻世界》，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