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方纪回乡

2016-11-15尧山壁

长城 2016年5期

尧山壁

1976年5月到束鹿县组稿,正逢县里开会纪念《讲话》发表三十四周年。第一次听说当年在延安参加座谈会的一百名代表中就有这县三人,公木、方纪、任桂林,大概在全国两千县中是绝无仅有的。难怪称河北文化强县,1958年誉为“诗洋画海金束鹿”。与三名作家比肩的还有三名艺术家,赵望云、任率英和丁果仙。一位作者神秘地告诉我,方纪回老家了,敢不敢去看望?我激动得跳起来,岂止敢去,还巴不得呢。方纪老家佃士营在城东三里,几乎一溜小跑赶去的。十年没见,面前的方纪衰老了许多,但是精神还好,风度依旧,满头乌发,腰板也还挺直,只是右腿残疾,偏瘫语迟,脸上写满了沧桑。

初中时我就崇拜方纪,被他的《老桑树底下的故事》引上了文学之路。我的家乡隆尧与束鹿相距不过百里,只隔一个宁晋县。小说中的土地改革我也经历过,生活和语言大体一样,两相对照,从中领悟到从生活到艺术的门路。高中时这种迷恋进一步加深,1956年被称作“文艺的春天”,北京召开知识分子大会,大张旗鼓地宣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界气氛活跃,反映到学校,就是电影多了,文学期刊多了。邢台一中建于原北方大学原址,有个很大的阅览室,方纪的名字在报刊上出现最频繁,他写了大量有关三峡、岷江、金沙江的组诗和散文,篇篇热情奔放,才华横溢,显示出一种独异的艺术魅力。

教科书上书,诗与散文是姊妹艺术,而长相迥异。方纪却能一手散文一手诗,玩得神采飞扬,有几篇描绘少数民族风情的散文,兴之所至,往往跳出一段精彩的民歌或新诗,别开生面,这一手对我后来的写作方向影响深远,我们几个同学常常在报刊上寻找他的足迹,无限向往之。195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不尽长江滚滚来》,第二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散文集《长江行》,我都千方百计邮购来,逐字逐句地欣赏,把魂儿都勾去了,高三时还懒得复习,几乎放弃高考。至今还觉得,表现长江的诗文,不论之前李冰的《巫山神女》,还是之后刘白羽的《长江三日》,还是方纪的川味浓郁。

1958年动员高考,我报了天津的河北大学,图得是河大有顾随,天津有方纪,方便追随。开学后顾老的课听了,方纪难得一见,等呀等呀,等到是一沓批判他《来访者》的讲义,同时受批判的还有管桦的《辛酸地》。姚文元《论?骉来访者?骍的思想倾向》,发表于《文艺报》1958年第二期,帽子大得吓人,诸如“宣扬人性论”“丑化社会主义”“丑化共产党员和党的领导”。找来原著一读,讲述一个知识分子与一个女艺人的爱情故事,看不出姚文元所说的问题,倒觉得文字很美。又找来另外几篇,《园中》《晚餐》《开会前》,都发表在《新港》1957年八、九月,都是表现城市普通人的生活,使我这乡下人感到题材新鲜,更看不出什么“倾向”。我想起方纪在长江诗文大获成功后,先后受到周总理、毛主席接见,当面听到“百花齐放要放,百家争鸣要争”的指示,会后发表了一篇文章《让鲜花开放满园》,说作家要“学习神农精神,尝百草而明医道”。没想到刚刚尝了一口,就吃到了苦头。

一棍既起,乱棍打来,方纪身陷重围。而且屋漏又遭连阴雨,反右倾又找上头来,新账旧账一齐算。方纪还挺得住,在文艺方向上很自信。当年他在延安《解放日报》任文艺组长,亲耳聆听毛主席《讲话》,解放后从《天津日报》文艺部主任,一路上升到市文化局长、文联主席、市委宣传部主管文化的副部长、市文委书记,被称作党的文艺路线在天津的解释人,事到如今,这一切该如何解释?闭门思过,写了一首诗:“行年已四十,犹在犯错误,人生既满百,八十当何如?见人羞遮面,埋头苦读书。遇事方识人,知过意乃舒。岂当墙上草,但效风前竹,杜诗最有味,把卷快一读。”市委书记王亢之是老朋友,与他和梁斌并称“冀中三杰”,看了心疼,出面保护,强调不要对一个作家“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劝他不必闭门思过,到工厂去,换一下空气,先后去了造纸厂、电子厂、钢厂。《人民文学》1960年十一月发表了他的《第一千炉好钢》,第二年十月又以显著位置发表了散文《挥手之间》。文友们拍手相庆,说方纪终于突围了。《挥手之间》大题材、大手笔,以白描手法,朴实语言,刻画了毛主席在历史转折时刻,大智大勇赴重庆谈判,博大胸怀,从容神态,以及领袖与人民群众呼吸相通的情感,尤其拨动亿万人民神经的那个挥手动作,简直是神来之笔,精彩之极,堪称近代散文一篇经典,一些段落至今我还背得出来。小说创作遇阻,回归散文,此时的方纪已过不惑之年,生命和感情结出了绚丽的艺术之花,《桂林山水》《端溪行》,标志着方纪的散文艺术达到了巅峰时期。

同住一座城市,共饮一条海河水,却无缘相见,有时我就在市委门口转悠,万一碰上呢。一次还贸然进去,找到宣传部,一位女同志说,方部长好久不来了,连办公桌都撤了。头两年演苏联电影,《复活》《白夜》《战争与和平》,方纪刚访苏回来,上演一部解说一部,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影评,给影院增加了不少票房。延安时期他自学外语,翻译过苏联英雄马特洛索夫、巴芙里琴科的事迹,写过高尔基、托尔斯泰的评论,发表在《解放日报》上。怪不得他写长江的自然风光和神话传说,单纯明了,行云流水,能读出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韵味来。

1961年春,《来访者》和右倾问题得到甄别平反,方纪又回到天津文坛中心位置上来。第一次见到方纪本人,他代表市委传达周总理讲话,批评文艺界左的东西越来越多,作家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写,整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鼓励大家放下包袱,大胆创作。那一天会场灯光明亮,有雨过天晴的气氛。方纪诗人气质,感情跌宕,语言动人,低沉时落地有声,豪放时笑声朗朗,把自己心里储存的阳光春风,吹洒到每个人心里,荡起层层涟漪。激动过后再看本人形象,相貌堂堂,黑边眼镜,身体笔挺,穿一件风衣,谈笑风生,引经据典,一派学者风度。

河北作家多不善言词,田间少气无力听不见,康濯磕磕巴巴湖南话听不懂,梁斌语速太慢供不上听,刘真说得太快像机关枪,刘流有病说话伸脖子张嘴喘大气,都羡慕方纪好口才。不论什么会,他一亮相必然突出出来,成为主角,众星捧月。那时我是个小作者,坐在后排,听方纪的发言是一种享受。一次在干部俱乐部走个碰头,不知所措,又不愿错过机会,临时冒出一句:“方部长,请教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我看不懂。”方纪愣了一下,认真地说:“有人称为复调小说,没有统一意识,不同的价值观对话。不是主人公对世界说什么,而是世界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强调自我意识独立性,同时表现性格的复杂性。这是一个叫米巴赫金的批评家的观点。”听得我目瞪口呆,觉得方纪好有学问。

天津是文艺重镇,文音美戏都在全国拔尖,那时中央音乐学院也在天津,海河广场开大会就拉喻艺萱唱歌,她是声乐系主任。康生、陈伯达常来附庸风雅,周扬出京第一站必来天津,常说喜欢远千里的人,方纪的才。一次周扬、远千里、方纪、陈春荣,四级主管文艺的副部长,齐集南郊西佑营大队一家农户座谈,方纪正在那里搞四清,人称“四进士”谈“四清”,一时传为佳话。

不久“文革”开始,方纪被从四清前线揪回机关批斗,听说老舍、邓拓自杀,当场失声痛哭,被造反派打倒在地。“四进士”一说成为罪证,打成天津文艺黑线总头目、周扬死党。有人向中央文革打小报告,说他传播张春桥三十年代在上海办的黄色小报,姚文元是叛徒姚蓬子的儿子。江青也正找茬收拾方纪,《挥手之间》机场送行,写了朱德、周恩来、王若飞,写了许多延安干部群众,唯独对她只字未提,是何居心?其实当时方纪也留意江青了,擦眼抹泪哭鼻子,动作像戏台上走程式,与整个会场气氛不协调,把她省略去了。没想到这女人怀恨在心,一朝没让她“露脸”,二十多年终于等到机会,莫须有的把批判梁斌等人的会说成“黑会”,一出《新时代的狂人》定为“黑戏”,杨润身等人交的党费是“黑金”,方纪是“幕后黑手”。2月21日她还在天津发表讲话,制造了一场波及全国的白色恐怖,二十六省市打“二黑”,捉拿“小爬虫”。一次讲话打倒了“冀中三杰”,打倒了“四进士”,逼得王亢之、远千里自杀,方纪下了大狱。

一个走南闯北的战士,一个游遍名山大川的诗人,一个出访过大半个世界的文化使者,一下子失去人身自由,方纪像一头关进笼里的狮子,暴跳、怒吼、抗争。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简直是奇耻大辱。出身受苦农民,祖父牺牲在日寇屠刀下,十七岁进京当学徒,经谷牧介绍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参加一二九运动,奉命回乡组织抗日武装,任县委书记。七七事变后组织起一支百余人抗日游击队,从冀中一直打到淞沪战场。在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武汉、桂林、长沙到重庆,一直在周恩来手下工作。在延安党中央身边工作五年,抗战胜利转战热河、察哈尔、河北,最后接管天津,出生入死,枪林弹雨,身上没有一个污点,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毛主席,爱还爱不够呢,何来“三反”?革命二十多年,没受过伤,没有被俘过,如今反倒成了自己政权的阶下囚,一关就是七年,批斗四百次,受尽酷刑,遍体鳞伤。更难忍受的是精神折磨,“永远开除出党”,图书字画洗劫一空。记录自己人生经历的长篇小说《暴风雨的年代》,酝酿三十年,计划一百二十万字,提纲和开篇二十万字初稿被抄去,像挖走他的心头肉。

漫漫黑夜,方纪常常想起周总理,他最懂艺术规律,最了解自己。1941年初学写作,写了一篇小说《意识以外》,受到批评。周恩来同志回延安时,写信鼓励他:“多为大后方写些东西,以便送出发表。”解放后因为与天津作家鲁藜有信件往来,1955年“反胡风”运动涉险过关,周总理点名借调他以《人民日报》记者身份,参加长江勘查工作,亲自接见时说:“抗日战争时期出了一部《黄河大合唱》,希望写出一个社会主义长江大合唱。”今天周总理不光保不了他,反而自身难保。江青在天津宝坻县小靳庄蹲点,发动社员写民歌,“批林批孔批周公”,给社员改名“克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代伟人也没熬过这个严冬,1976年1月8日逝世。监狱不让悼念,加紧弹压方纪,说他1961年贯彻周总理指示,编印讲话材料,是开“黑会”,编“黑书”,明整暗算。一次吃饭,竟然吃出了铁屑、大头针。方纪勃然大怒,绝食抗议,突发脑溢血。当局不得不暂停关押,遣送老家,交当地造反派管制。

故乡敞开胸怀接待它的儿子,在乡亲们眼里,他还是那个胆识过人的少年英雄。面对父老乡亲,方纪惭愧,当年母亲含辛茹苦,望子成龙。他家姓冯,起了个名字叫冯骥,他自己也想做个千里马。三十年前在延安写过一首诗,一匹小红马,“越过黄河,越过长江,正当奋力越过一条小溪时,在敌人的包围和追击中,被一颗子弹射中,向着黑暗的夜空长啸一声,翻倒在祖国的土地上。”今天倒成了谶语,手中的长枪变成了拐杖。住在堂弟家里,夜不成眠,忽然听到一声鸡叫,接着全村的鸡都叫起来。想起一首唐诗:“金距花冠傍舍栖,清晨相叫一声齐。开关自有冯生计,不必天明待汝啼。”是故乡在唤醒他冯生,不能消沉,黑暗不会太久,光明就在前方。自此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黎明即起,养好身体,迎接解放。每天围村走两圈十里路。早起迎着晨光出村东口,正转一圈,傍晚望着晚霞出村西口,倒转一圈,十里乡路上留下深深的一串拐杖印迹。乡亲们看着心疼,革命半生,落到这般地步。年轻人和孩子们想不了那么多,天天晚饭后凑到身边,听他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外出革命,风风火火,匆匆忙忙,难得这样安闲的日子,鸡鸣犬吠,人欢马叫,男耕女织,豆苗瓜秧,阡陌整齐,麦苗成行,像铺开了的稿纸,心里痒痒的,想起了写作,想起了未完成的《暴风雨的年代》。

1976年9月9日,随着低沉的哀乐,悲恸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中华大地,而且冻结成厚厚的冰层,沉重地积压在人民心上,喘不过气来。冀中平原上的佃士营村更是这样,难以接受现实,使方纪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毛主席与他还有着特殊的感情。1942年4月27日,刘白羽送到手上一张请帖,粉红色油光纸上,毛主席亲笔题字,请他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那次讲话,一字一句地印在心上,使他茅塞顿开,成为一生创作的起点。第二年给中央机关墙报《轻骑兵》写了一篇稿子,传到毛主席手里,亲自为他修改,加了七十个字和一段话,又让艾思奇把改稿送给他。原件一直珍藏在身边,后来连同周总理的亲笔信,一起交给纪念馆。1957年3月8日,毛主席在中南海召见刘白羽、巴金、于黑丁和他,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你是少壮派呦。”那年方纪三十八岁。

追悼会那天,天地同悲,大雨滂沱,方纪不打伞,也拒绝别人给打,在雨里一动不动地肃立了两个半小时,泪水与雨水一起倾泻,大会结束被人抬回家去,发起高烧。二十天后接到北京一封密信,抓了四人帮。方纪大吼一声,扔掉拐杖,高唱国际歌,破例喝了一瓶白酒。第二次发生脑梗阻,堂弟打电话,天津来车接走了。

第二年十月,问题彻底平反,方纪恢复党籍,恢复了活力,但是失去的健康再也没法恢复了。北京宣武医院脑外科专家开颅检查,十分惋惜地说,时机耽误,爱莫能助了。1978年召开全国文联理事会,我没资格参加,问梁斌。梁斌说,方纪一瘸一拐走上讲台,大家报以热烈掌声,像欢迎战斗负伤的英雄。可惜昔日口若悬河的才子,已经不能说话了,由广播员代读讲稿:《做一个身残而不废的老兵》。声声血字字泪,控诉四人帮迫害作家的罪行。

1984年11月27日的《人民日报》上,看到了方纪一篇文章《我的感谢,我的思念》,说自己对生活充满信心,床头张贴“刻苦锻炼”四个大字,坚持自己上下三楼。右手残废了,练习左手写字,像小学生一样锲而不舍,每天写二三十大字。写回忆文章,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春天应陕西省文联邀请,重返延安,会见了一些老朋友。还想再到四川去,看看阔别三十年长江的巨大变化,继续完成周总理交给的任务。读得我热泪盈眶,希望一切好梦成真,看到他更加精彩的长江诗文,看到一个更加神奇的方纪。

我看到过方纪的一些书法作品,“实事求是”“心怀千里志,不居一寸功”,对人生书道已有大悟,功力可具日月之痕,胜过许多的右手,被推荐为天津市书协名誉会长。1994年我去天津祝梁斌八十大寿,方纪拄杖在场。梁斌要介绍,方纪说:“不用,老相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对一笑,笑得我涕泪肆流,感谢我半生远远追随的大作家,饱受摧残的脑子里还保留着我这个晚辈的影子。梁斌知道我正学书法理论,让我研究一下方纪的书法。当面没敢答应,因为这个课题太过沉重了。

后来得知,方纪截去一条腿,依然每天乐呵呵地写字。1998年4月29日逝世那天早上还写了两联:“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法”“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