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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2016-11-15高维生

长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里尔克

高维生

守护在里尔克身边的海玛尔利医生,看了一眼表,记住悲痛的时刻。1926年12月29日,凌晨3点半,诗人在他的怀抱中停止呼吸,离开这个世界。诗人生命的温度渐渐地离去,不肯闭上的双眼依旧圆睁。

屋外野性的风,发出疯狂的尖啸,天空落下的白雪,掩盖一切,一片洁白。一辆雪橇停在诊所的门口,等待里尔克的另一趟漂泊之旅。寒冷的风,追赶着一只孤独的灵魂之鸟。他将被运到附近的一座小教堂。一天以后,遵照生前的遗愿,将葬于拉荣墓地。

噢,玫瑰,你这令人讨厌的东西,

但愿你,

不会在如此沉重的眼皮下,

成为人们的催眠剂。

这束鲜艳的玫瑰,犹如一位可爱的天使,永远陪伴安息的诗人。红色的花朵,燃烧出的光芒,赶跑拉荣山冈上阴灰的气氛。肃穆的教堂,耸向天空的十字架,将诗人的灵魂,送往广阔的天堂。墓碑上刻着的诗句,每一个字都是诗人的缩影,它是一条道路,让我们能看到远去的背影。

里尔克在生命的最后时候,没有一位亲人守护身边,他无情地斩断纠缠一生焦虑的绳索,结束自己流浪的一生。基彭贝格夫妇同一些友人,顶着寒风踏在厚雪上,情感的冰冷与极坏的天气,几乎将人冻僵。他们抬着里尔克的遗体,忍住内心的悲哀,走在怪石嶙峋的山路,送他最后一程。

没有梅尔林的身影,也无人向克拉拉母女俩报丧。雪后的山路上,送葬的队伍,缓缓攀上山冈。

2015年8月29日,下午天空变暗,堆积的阴云,贮满活性的雨水,等待爆发的一瞬间。屋子的光线暗下来,只好打开灯,驱逐过早来临的黑暗。

窗外的雷声,一声声在天空爆响,撕裂厚重的云。我克制住压抑的心情,望着窗外突降的大雨。合上厚达700多页的传记,我似乎听到风卷雪粒,敲打棺木的声音,它想再一次唤起里尔克的激情,让他从睡中醒来。我读着一行行的文字,情感加入送葬的队伍。

我无心做另外的事情,翻阅书架上的书,找到2005年版的《里尔克散文选》,代序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告别里尔克》:

荣耀与崇敬归于你,赖讷·马利亚·里尔克,为了过去的缘故,它看见你通过谦恭与忍耐从狭隘的异端成长为伟大的完美——你是每个青年的一个楷模和每个未来艺术家的一个榜样!

荣耀与崇敬归于你,赖讷·马利亚·里尔克,你这为永远完成不了的语言大教堂劳动的虔诚的石匠,为了你对于不可到达境界之爱的缘故——荣耀与崇敬归于你,为了你的诗与作品长存于这个德语所持续的整个时期!

1915年11月26日,里尔克收到征召令,命令他于1916年1月4日,到波西米亚的小城特瑙报到,加入二级预备役部队。

里尔克对战争越来越失去信心,不抱任何幻想,他站到反战阵营的一边。如今收到命令,自己也要入伍从军,加入令人厌恶的战争。纸上的每个字,都是魔鬼般的大嘴,吞噬他沉入地狱。可能是命运作怪,里尔克报到的地点,让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特瑙是这条铁路线上的终点站,他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他在绝望的情况下,求助侯爵夫妇和一些朋友。

费尽一番艰难的周折,最后的一刻,里尔克悬挂的心放下。收到新的通知,命令他在维也纳服役。1916年1月27日,里尔克被分配到军事档案局撰写战史,他身边的同事中就有斯蒂芬·茨威格。

1927年2月20日,斯蒂芬·茨威格在慕尼黑举行的纪念会上作了一次演讲,他对里尔克命运作了诠释,演讲结尾时,这位大作家说出惊人之语,他说里尔克是一个为了“语言大教堂劳动的虔诚的石匠”。这是一种崇高的评价,任何的艺术创作,不是为了功利而作。艺术家是用一生在朴素的劳作中度过,为了自己的精神教堂,雕刻每一块石头。文字经过时间的风雨淋漓,依然骨骼清晰,没有改变一点颜色。

里尔克有一张照片,饱满的天庭下,深凹的眼眶里,眼睛流出的目光,充满诱人的魅力,有着豹子的野性。

1875年12月4日,这个寒冷的日子,里尔克出生于一个喜忧参半的家庭。

伏尔塔瓦河沿岸,坐落着很多古老建筑,河面波光粼粼,水鸟自由地翔动。夜晚的水面,泛起岸边咖啡馆和剧院灯火的光芒。

瓦茨拉夫广场,德语叫做“温策尔广场”,环绕的绿树,引来大群的鸟,绿树行列中,一条大道从国家博物馆通往市中心。这是里尔克童年时代的中心,他的记忆围绕这片地域展开。

里尔克出生的街道,名字叫琴德里斯卡路,人们或者管它叫海因里希路。19号出租公寓,就是童年时里尔克的家,不远处有一座琴德里斯卡大教堂。教堂的建筑肃穆,粗矮的尖顶,内部大而宽敞,圆形的中庭,黄色砂岩质地的大门。它是里尔克受洗的地方,也是他母亲祈祷的地方。

教堂的钟声带着神圣,穿破喧嚣的生活,不时地闯入里尔克幼小的心灵,声音意义重大,影响他一生的创作。路对面的赫伦路,他的外公家在此拥有一幢大宅,母亲成长于此处。每次从公寓的窗口,向外眺望时,贫寒的家和外公家的大宅相比,给心灵造成落差。命定的区分,决定一个人的生活,一条街变成无法跨越的鸿沟,更代表不同的阶级。

美国普林斯顿的文学教授拉尔夫·弗里德曼,写里尔克传记时,他掸掉文献资料上积落的灰尘,一个传主的事迹材料,摆放在任何传记作家面前,他都是一座扑朔迷离的大山。如何在记载的文字中,寻找一条蛛丝马迹,放在时间的显微镜下,发现被漏掉的痕迹。循着这条线索,修复传主的踪迹。他走进里尔克的童年,从一条街道和时代背景,剖析诗人的创作源头。

这样家庭的气氛中,父母是两条河道里的水,不可能融会成一条新的河流。寻找和追求纠缠,产生出的新生命里尔克,血脉中布满焦虑,促使他一生的逃避与漂泊。

任何孩子的降生,未来的成长岁月里,分不清遗传和母亲的教导。里尔克的母亲菲亚,教育良好的家庭中长大,她在里尔克不识字时灌输诗歌。7岁时开始抄诗歌,背诵席勒的长篇叙事诗,“菲亚鼓励他一有可能就说法语而不是‘粗俗的捷克语。”

里尔克的父亲,虽然不公开反对妻子的教育行为,他觉得男孩子穿女孩衣服,这是有背天性,对将来的成长不利。他在家中无地位,说话不算数,想尽各种手段,送给儿子具有男人气的玩意,一些锡兵和锻炼身体的哑铃。父亲的行为得到成功,里尔克喜欢冒险,还有骑士精神。母亲给的浪漫想象和父亲的勇敢,这时刻光荣地结合一起。他童年的绘画中,画面出现的不是田园风光,而是大量的士兵、盔甲骑士,骑兵举着十字旗的形象。母亲教授他的诗跑远,激情让他想象自己成为英勇的指挥官。有一次,暑假时他给父亲写的一封信中,自豪地宣布他是“第二骑兵营的少校”,身上佩戴“镶金马刀”,拥有“锡制徽章”的骑士。裂变的情感,滋养童年的里尔克。

1886年9月,10岁的里尔克进入圣博尔滕军校,开始人生新的起点。

这所军事学校,位于圣博尔滕小镇附近,向外联系的交通便捷。学校的建筑特点不是多么特殊,整个布局细长,校舍开有很多的窗户,感觉不到兵营那样威严,有足够的通透光亮。

从进入军校那天起,里尔克与母亲的关系更紧密,通信中不断地将自己的病痛描述,渴望她的温暖关爱。反复的疾病是防御本能的表现,也是恋母情结的深度发展。疾病是里尔克手中强力的武器,学习过程中,如同一条蛇潜伏他的身体中,演变成学校生涯的一个部分,为他带来很多的时间,缓解思念母亲的情绪。每一次疾病来临时,发出的信在途中时,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等待母亲带来的温暖。1886年10月27日,里尔克在给母亲的求助信中写道:“哦来做我的拯救天使吧,快来呀!”母亲不顾一切地奔赴学校,陪伴他度过几天。

圣博尔滕度过的4年军校生活,里尔克和疾病的蛇相缠,高烧与绝望、期待与兴奋、母爱与快乐,它们交替地出现。

1897年5月12日,里尔克和卢·莎乐美在雅克布·瓦塞曼的茶会上相识。

21岁的诗人,以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眼前36岁的女人具有不一般的气质。年龄和他相差十几岁,人生的经历不同,她已经人到中年,看待事物不会凭一时的冲动。她躲不过里尔克眼睛发出的光,她说有“充满热情的双眼”。里尔克被情感丰富的女人倾倒,他曾经读过她的散文《犹太人基督》。

1897年5月,卢·莎乐美进入里尔克的生活,是因为在他正疯狂地寻找打开新大门的钥匙之时,她恰好来到慕尼黑。两周之前,她刚刚结束和家人在彼得堡度过的漫长春季,来此拜访一位密友弗里达·冯·布罗。两位女士在雅致的奎斯托普旅舍住下,靠近位于施瓦宾中心的大学。

卢和勒内初次见面两天后,5月14日,他们在剧院再度相遇,身边还有冯·布罗和其他人。里尔克前一天急不可耐地寄去的缠绵便条中,表达了亲自为她朗读《基督幻象》的心愿,他没准第二天晚上会去加特纳剧院看演出,并且非常希望在那里能遇到她。他果然如愿以偿。

卢·莎乐美是一个俄国将军的女儿,和3个兄弟一起在彼得堡的一片德国土地上长大。她一生都生活在彼此冲突的几个世界中。其中有她在彼得堡的老师亨德里克·基洛,他是荷兰改革宗派信徒。她爱他,却拒绝嫁给他(他把对知识的崇拜误认为爱情)。还有她与哲学家保罗·雷(paul Ree)的多年交往,以及与弗莱德里希·尼采复杂、热烈的情感纠葛。她力图控制这些交错盘结的智识和性爱之潮,巧妙地挪开施加给她的要求。

传记写作者拉尔夫·弗里德曼,作为一个研究者,以零度的情感,用了“进入”一词,描述他们初识的情景。两个普通的字组合一起,对他们的情感拿捏得天衣无缝。由于年龄的原因,里尔克的激情飞溅,迸出的火花,燃烧所有的前方阻碍。卢·莎乐美不可能迎合,她保持理性的清醒,一步步地进入里尔克的心灵世界。

卢·莎乐美不论相貌上,还是个人经历都与里尔克母亲有相似之处,在她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里尔克想起母亲菲亚。“卢时年36岁,年龄介于勒内和丈夫之间。像菲亚一样,她疏远丈夫弗莱德里希,不过她并不像菲亚那样拒绝勒的接近,而是表示欢迎。”卢·莎乐美的丈夫是一位伊朗语学者,拥有相当声望,40岁时,他在柏林的东方语言研讨会获得波斯语教授头衔。卢·莎乐美不停地旅行,来往于艺术家和文学界精英中,形成一些关系密切的人脉网。

2012年秋天,朋友送我一本《我想对你说,亲爱的——里尔克与莎乐美书信选》,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摆在书架上。2015年9月11日,我读完里尔克传,找出这本书信集。我看到了1897年5月13日,里尔克在慕尼黑布吕腾大街8号寓所,写给卢·莎乐美的第一封信。

里尔克的信是一颗发射出的燃烧弹,划出的弹道,留下一条美丽的色彩,它在爱人的面前爆发绚丽的花朵。读这样的文字,让人心涌起一捧湿润的火焰。5月的慕尼黑是阴天,还是晴天不重要,他伏在案前,只有一个念头,将沾满情感的文字倾泻出来,如一捧鲜花,送到所爱的人面前。

卢·莎乐美做出一项重大的改变,她劝说里尔克更改名字,勒内改变为赖讷。几个星期以后,里尔克采用新名字发表作品,同时通告母亲。他对这样的改正解释说,勒内在他看来过于强势,而且做作,“让人以为我想标新立异。赖讷很优美、质朴,有德国色彩。”

1899年4月24日,里尔克、卢·莎乐美和弗莱德里希·安德烈亚斯,一行三人做了一次历史性的长旅,于4月27日早上,抵达一直梦想的莫斯科。到达目的地那天,碰巧是俄国的复活节。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关闭,他们不顾旅途带来的疲惫,想尽办法参观集市,爬上一座钟楼,眺望城市的景象。晚上在城市的街道散步,欣赏月光中的高塔,圆顶的建筑。

他们此次来到俄国,不是为了旅行观光,行程比较紧凑,一到达地方,抓紧安排社交活动。里尔克的最大心愿,是拜见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卢·莎乐美忙着整理行李,处理手头上的杂务,里尔克急着与画家列奥尼德·帕斯捷尔纳克联系,他是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里尔克带着德国朋友写的推荐信,登门拜访,他当时正为托尔斯泰画肖像。里尔克托他帮助,尽快安排与托尔斯泰见面。

这一天是星期五,他们受邀去托尔斯泰在莫斯科的冬季住宅会面。这位敬仰的大师,并不是想象中热情的样子,他似乎对卢·莎乐美的伊朗语学者丈夫,有更多的兴趣,对里尔克和卢·莎乐美不冷不热。弗莱德里希·安德烈亚斯不久前,发表对波斯巴比教派研究的论文,从托尔斯泰的言行,他对这个话题兴趣浓厚。他似乎没有感觉到,身边还有另外两个客人。

离开托尔斯泰家,三个人的心情不一样,尤其对里尔克的打击巨大。年轻的德国诗人,本想从文学大师的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出乎意料的冷漠,浇灭那股奔放的激情。即使是这样,不远万里来到俄国,能够与大师见上一面,听他说话的声音,感受那种无形的气韵,也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俄国不仅是地缘文化的概念,对于里尔克是一次精神的转折点。卢·莎乐美既是母亲,又是情人、导师,在她的帮助下,进入全新的创作天地。此次俄国之旅,里尔克不是浮光掠影的观光,是一次精神的重生。如果没有和托尔斯泰的会面,里尔克的诗歌将走向什么方向,人们无法预测。

里尔克去俄国旅行之前,做过精心的准备,案头工作做得十分充沛。他研读各种材料,了解俄国散文的形式,记述民俗和民间传说。

11月,花费7个晚上,他创作完成《上帝的故事》的初稿,一年多后,它将以《亲爱的上帝和其他事件之书,为了孩子的缘故给大人讲的故事》这么长的书名出版。它含有13个故事,放在全篇的结构里,演变成为《僧侶生活之书》的补充。它们反映里尔克一个时期的思想和情感,还有他过去的生活。

里尔克和卢·莎乐美第二次来俄国旅行,5月31日中午,在莫斯科的库尔斯科火车站等车时,他们遇到列奧尼德·帕斯捷尔纳克,还有他的妻子及10岁的儿子。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长大以后,也成为一名作家。他在自传中描述当时的情景,“里尔克是个矮个子,身穿一件黑色提洛尔斗篷,身边站着一位高挑女士,看起来像他的母亲或姐姐。”车站永远是悲喜交加的地方,往来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两条锃亮的钢轨向远方延伸。在这样的环境中,留下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难忘的回忆。大人们用德语交谈,那时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听不懂,由于列车的到来,时间不允许再谈下去,很快握手告别。

火车站和列奧尼德·帕斯捷尔纳克聊天时,他们得到重要的信息,托尔斯泰正在乡间。他的朋友德罗维奇·布兰什去敖德萨,愿意帮助他们打听情况。他们最后得到的消息,托尔斯泰一家在图拉附近的拉萨瑞窝别墅。他们发了一封电报给托尔斯泰,说明前往拜访。

第二次的朝圣之路,里尔克和卢·莎乐美登门拜见文学大师。他受到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的礼遇,托尔斯泰更关注卢的一些作品,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一天中托尔斯泰及家人的冷淡,最后出于礼貌的原因,在家中院子里散了一段步。里尔克的敏感,使他感受窘迫不安。卢·莎乐美也察觉到敌意的态度,她在心中积压着抱怨,里尔克作为诗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处理社交上的无能,促使他们关系破裂。

我看到在俄国大地上里尔克奔走的身影,短暂的行程中,他的精神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俄尔甫斯的竖琴,沾染的精神,将随着诗人漂泊世间,弹奏出动人心弦的颂歌。

沃普斯韦德是一个小村庄,坐落于吕纳堡灌丛当中,向南延伸到海和不来梅。神秘的沼泽地,湿漉漉的气息,弥漫高大摇曳的桦树中。一片片石楠,垂柳围绕一些池塘,环绕一座小山,这个现代艺术的圣地,有着类似俄国的背景。里尔克将遇到另一位女人,生活由无数偶然,然后形成必然。他带着希望和热情来到。

里尔克喜爱这里的天空,具有俄国的风味,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眼睛里装满自然的色彩,他带着欣喜,赞美山野草木构成的格局。

里尔克去俄国之前,曾经请福格勒为《上帝的故事》创作插图。经过几番拖延,难产的书,有了准确的出版日期,定在12月,所以他们会面有必要。

里尔克到达当天,身上的疲惫未来得及卸掉,意外地遇上两位白衣女子。一头金发的女画家鲍拉·贝克尔和她的密友,黑发女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在黄昏的时候,她们走出工作一天的画室,迎接远道来的诗人。

沃普斯韦德对里尔克来说,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大自然清除心中的躁气,清新的空气减除焦虑,他与朋友度过的日子并不常见,大多时间他都与两位白衣女子在一起。两个好朋友朝夕相处,一头金发和黑发,在林间十分抢眼。她们性情不同,生长的背景不一样。不来梅长大的鲍拉·贝克尔,父亲是铁路工程师,19岁时在母亲的支持下,进入柏番林女艺术家学院,开始艺术生涯。克拉拉·韦斯特霍夫和鲍拉·贝克尔是老乡,都在不来梅长大。她们同样出生大家庭中,但接受的教育不相同。克拉拉·韦斯特霍夫是一位进出口商的女儿,家中来往的是精于心计的商人。

她们很快成为密友,两人的共同理想,希望成为具有个性的艺术家。1900年初,两位女士在巴黎相聚,一起租住在拉斯帕利林荫大街一家旅馆。克拉拉·韦斯特霍夫跟随罗丹学习雕塑,鲍拉·贝克尔在众多的画家中,找到一条适合自己风格的道路。

1900年12月4日,这一天是里尔克25岁生日,本应庆祝的日子,却陷入迷津之中,他辨不清自己在柏林,还是沃普斯韦德。他沉在想象中,停留吕纳堡的艺术村,漫步桦树林中,穿行灌木丛里,听着林间鸟儿的鸣唱,嗅着清新的空气。迷人的绿色,有两位惹眼的白衣女士,其中夹杂他和卢·莎乐美在俄国行走中的片断。里尔克在给沙克公爵一封信里,与他讨论米歇尔·克拉默,他说出内心的想法,渴望春天第三次俄国之旅,再去莫斯科并写完关于亚历山大·伊凡诺夫的论文。

距离是最好的医生,它帮助疗治心灵的创伤。里尔克和卢·莎乐美各自修复自己的情感,冷静使理智清醒,梳理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有争吵的原因。不冷不热的几个星期中,双方做了积极的努力,试图做出和解的妥协。纠结中的里尔克,放弃手头的工作,他身上那头情绪变幻无常的野兽,张开凶恶的大口。躲进孤独的城堡,让厚重砖石的城墙,阻碍外面的一切,独自享受痛苦的折磨。里尔克的行为,不仅伤害自己,而且煎熬的对方等不来一封解冻的信,春天迟迟不肯降临,反倒越来越远。卢·莎乐美坐在窗前,望着天边坠落的夕阳,回忆在一起的情景,想到俄国时的冲突和幻灭。

里尔克被甩进情感的漩涡中,想从涡流中挣扎出来,恢复过去的自由,又向往有一个栖居的静地。他在不可逆转的流动中,自己静下心,思考未来的生活。海因里希·福格勒的求爱,鲍拉的订婚和克拉拉向他不断地示好。亲眼见到和听到的事情,影响他向前的方向。卢·莎乐美对于他的想法断然否定,又导致新的疏远。

1901年1月13日,鲍拉·贝克尔来到柏林,进入烹饪学校学习,她按照母亲的要求,为结婚做准备。尽管喜事临门,她将是别的男人的妻子,她对里尔克的热情始终如一。

鲍拉·贝克尔抵达后,不马上做学习上的准备,却去施马根多夫看望思念的里尔克。烛光打散黑暗,拓展出一片光亮,垂直的毛茸茸的光焰,一个个焰的分子,漂浮情感中。他们在烛光的河边共度夜晚,里尔克激情地读了《米歇尔·克拉默》中的一幕戏,讨论伊凡诺夫的写作计划。

1901年2月3日,寒冷的季节,冷风四处游荡,街树上的枝桠,被吹得抖动,发出痛苦的声响。克拉拉·韦斯特霍夫突然来临,打破刚刚营造的温暖氛围。

1901年2月8日,鲍拉·贝克尔即将25岁,三个人满怀希望给海因里希·福格勒写了一封诗体信,邀请他来一起参加生日宴会。他正忙着筹备婚礼,不时地去阿蒂耶克,他和玛莎腾不出时间到柏林。即使三个人不在沃普斯韦德,仍然想念那个地方,保持和友人的书信的关系。

柏林期间,里尔克的生活在分裂的痛苦中,他与卢·莎乐美有过约会,同时陪伴两位白衣女子参观画廊,去听音乐会。卢·莎乐美不在柏林,但与两位女子导致剧烈地冲突。她们争夺的不是空间,而是一个诗人的未来命运。卢·莎乐美以“精神母亲”的形象出现,她认为自己必须拯救他,逃出情感的火海,让他重新回到创作道路上。离开是明智的选择,别无他路可行。世俗的生活,不利于诗人的发展,会将他宰杀掉。

这些复杂的情况,如同一张纠缠的网,2月中旬的一天,被梳理得一清二白,很快得以解决,克拉拉和赖讷对鲍拉·贝克尔宣布订婚。

鲍拉·贝克尔遭受沉重的打击,她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还是祝福一对友人的幸福,卢·莎乐美则不会这么做,而是怒不可遏。这位“精神母亲”所做出的一切都白费。她期望的结果,只是理论上的东西,经不起现实的无情摧残。她为里尔克设想的道路,是不需要任何人所捆绑的自由,有自己独立创作的空间,而非婚姻的牢笼。那个普通的夜晚,夜色掩盖城市,一场绝情的分手,在痛苦中结束。里尔克的举动,导致他们各奔前程,卢·莎乐美毕竟是“精神母亲”,还是给他一次忠告,送了一份安慰。卢·莎乐美不愿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随手拿过一份牛奶账单,在背面写下一行字,推到里尔克面前:“如果将来什么时候,你心情极度糟糕,我们的家将在你不幸的时辰永远对你开放。”

2月17日,里尔克和克拉拉从施马根多夫公寓搬出,住进市中心的纳兹勒旅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他的心情随之变化。他写信告诉母亲,因为各种意外情况,无法进行第三次俄国之旅。

新婚蜜一般的开始,身边多了一个人相伴,这种世俗的生活,似乎对于新人是错误的信号。

突破一层层困难的路障,他们终于牵手结合,弄到一笔资金,去拉德博伊尔的“白牡鹿”疗养院,在那里住了一个月。这是艺术家喜欢聚集的地方,自然的怀抱中,人们洗净奔波的旅尘,呼吸清新的空气,调整自己的身心。适合里尔克偏爱自然疗养的人。他接受拉赫曼博士发明的疗法,来源于大自然的水沐浴,吃天然的食品。

5月底,经受过疗养的里尔克,带着美好的心情携新婚的妻子,返回韦斯特维德的新家。克拉拉熟悉的老宅,保存她少女时代的气息,老建筑和远处的荒野相处和谐,宽阔的茅屋顶,爬满常青藤,终日有鸟儿鸣唱。古老的结构样式,每一根梁柱,经过时间的淘洗,浸出沧桑的痕迹。阳光从窗子投进,铺展木地板上,漫出新生的温暖。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风吹得雨滴敲打窗子上,荒野露出狰狞的样子,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脾气。屋子里的烛光赶走黑暗,里尔克向窗外眺望,借助闪电的光,看到风雨中的荒野,倒伏的树木,情感和大自然中的景物碰撞一起,他写出一首新诗:

你并不奇怪风暴的力量

你看着它壮大的。树丛

逃避着,它们的逃跑造成了

宽敞的大道。

你知道它们逃避的他

正是你寻找的他……

风雨、闪电、树木、荒野,这些不是意象的符号,是里尔克寻找和等待的精神之鸟,它们在暴风雨中获得新生。这不是人工搭建的场景,它是大自然布置的舞台。每一个景物,都在抽动里尔克的情丝。他回忆去年在俄国度过的夏天,写出的诗行,呈现出他近一个时期的思想反映。

里尔克夫妻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将古宅修整一番,适合两个人的空间,互不干涉自己的创作。老宅变成新家,新人将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爱好带进。屋角的蜘蛛网扫尽,窗玻璃的脏痕清除干净,沉寂很久的老宅,被书籍、绘画和一些纪念品装点起来。屋子的大厅修复一新,昏暗的走廊变得明亮。斜屋顶下有一间小卧室,充分利用空间,已经变成里尔克的书房,克拉拉在屋子外面,一所附属建筑改造成工作室。他们根据生活的需要,自己动手制作一些家具。躲开纷杂的干扰,享受乡村的安静,开始一年的勤奋工作。尽管地处偏僻与世隔绝,他们偶尔参加社交活动。

里尔克和妻子的结合,带来全新的生活,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在她的身上,艺术创作也受益匪浅。面对克拉拉创作的塑像,走进青铜或石雕,察看每一处细节,咂摸其中蕴含的意义。图像的世界,为里尔克打开新的艺术大门。《图画之书》中的诗,和它的每一个标题,浸出雕塑家对里尔克艺术上的影响。

1901年9月,里尔克创作中的一段高峰期,一周的时间,他写出30多首诗,将它们编排一起称为《僧侣生活之书》。诗歌中贯穿俄国宗教艺术的灵感,又将自己荒野中的生活经验融会一起,形成一个新的精神。

里尔克的言行让人不理解,他没有将《图画之书》题献给妻子克拉拉。此书的形成与她有密切关系,部分作品因她塑像的灵感创作。里尔克自己明白,这部书的大多数诗,都是他与卢·莎乐美在一起,最后几个月写的成果。复杂的情感里,他将此书献给格哈特·霍普特曼。

英赛尔是一家大出版社,界内享有声望,他们看到里尔克的创作实力,开始施加压力,希望出版这本书。里尔克对出版社不陌生,它是英赛尔的母公司,舒斯特和劳夫勒出版社。1897年,里尔克接受路德维希·冈霍费尔的建议,为了表面上感觉价格更诱人而抛弃的那家公司。1900年,《上帝的故事》第二版,印有英赛尔出版社的标志出版。新近创立的公司,一建立就出版很多优秀的作品,吸引大批的名家加入。它对里尔克抛出橄榄枝,优厚的价格令他难以抵御。一番的深思熟虑,他决定继续与老友阿克塞尔·杨格合作。

事情绝不会以个人的意为转移,后来的几个月中,书进入审校的程序,编辑阅稿、接受审批。到了付印期间,两家出版社互不相让,演变成一波争夺里尔克的斗争。杨格和里尔克之间仍有契约,受到法律的保护。

矛盾纠结的时候,希望和焦虑缠绕一起,分不清彼此,一个新生命诞生了。1901年12月12日,还有8天,就是里尔克的26岁生日,年轻的里尔克当上父亲。他在给母亲菲亚信中说:“我们将给女儿起名露丝,什么别的名字也不加。”

一家人盼着圣诞节的来临,大雪纷飞,遮掩乡间的道路,埋没雪中的小屋,只有烟囱冒出的一缕烟气,给人一种暖意。老宅不是多么富丽堂皇,壁炉中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叭声,辐射的热能烘暖屋子。两人的中间,将夹进一条小生命,今后里面住着他、妻子和孩子。户外的石楠林,漫无边际的荒野,疯狂的冷风,充斥日常的生活。西北平原的冬天,散步桦树林,踩着雪地中构想每一首诗歌。里尔克送给妻子一本新出版的《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作为圣诞节的礼物,扉页上写道:

我们给此书造了一所房子

你是我的好帮手。

美好的话语,和现实生活相差太大。女儿露丝的出生,既给两个人的家庭增添快乐,也捎来不断的冲突。她来到这个世界不长时间,一件大家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1月的时候,鲍拉和伊莱娜表姐商量后决定,不再执行父亲的遗嘱。她们认为里尔克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他不会继续求学下去。当初钱是为了他的学习补助之用,这笔钱失去原来的意义,雅罗斯拉夫的女儿们态度明朗,没有回旋的余地。

事情的结果,意味结束韦斯特维德的田园生活。里尔克感到无形的压力,如果是他一个人,背起背包离开,天涯何处不留人。现在又多了一条生命,而且经受不起漂泊的日子。里尔克给朋友们发去求救信,他讲述自己石楠荒原上的经历,如今有妻女相随,陷入一种困境,他不得不离开小屋的隐居生活,为养活一家人,去挣一份薪酬。

这不是一场游戏,危机四伏,焦虑影子一般的跟随,无法摆脱掉。里尔克想尽各种形式,唯一解决困境的方法,先找一份工作,使生活稳定下来,离开温暖的家,肯定早晚的事情。里尔克喜爱大地上的花朵,看喜鹊在屋檐筑巢,和克拉拉在菜地里忙活。大自然滋养他的性情,积累大量创作素材。照料幼小的孩子,关心妻子,一些琐碎的家务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新鲜感消失。身陷监狱一样的四壁,他焦躁不安。

1902年春,里尔克在小屋的最后几个月,写完《沃普斯韦德》。这是他的第一篇重要的艺术论文,随后又写了关于海因里希·福格勒作品的论文。

关于沃普斯韦德的书,是里尔克5月完成,这个月也是《图画之书》的出版,两本书有不一般的意义,都是在北德平原上,里尔克建立家庭,这一年中的重要作品,如今他们的婚姻面临新的选择。

在理查德·穆特的热情帮助下,里尔克得到一次机会,撰写一份克拉拉的老师罗丹的传记和研究论文。他要离开家人去法国巴黎,必须同罗丹一道工作。他写信给罗丹,要求大师给克拉拉的作品费心指导一下。巴黎帮助找一个工作室,对于这些他未仔细想过,不知道将影响自己的生活。

初夏的时候,里尔克离开家,奔赴遥远的巴黎。克拉拉和露丝母女俩,暂时留在阿姆斯特丹。不久以后,克拉拉将女儿送到不来梅的娘家,由其父母照顾,自己赶往佩沃姆的福莱西安岛与丈夫会合。动身法国之前,里尔克到了豪斯多夫庄园,这是施耐希·卡洛拉公爵和夫人的庄园。他和克拉拉结婚时,就被邀请做客。他独自前往,他住在远离主宅的屋子里,从这里能去图书馆和档案室,书房远离喧闹的人群,没有任何压力,沉浸孤独中,全身心沉浸在写作里。

1993年,我在一位朋友的书房,听他大谈罗丹的《法国大教堂》。我被他的讲述迷住,第二天就到济南的泉城路书店买这本书,这家大型书店没有,后来托北京的朋友邮到这本书。压塑的封套,印着拉昂圣母大教堂的内景,高大的穹顶拱向天空,侧面的窗子,透进的光缕,融会教堂的肃穆,形成一股精神。

1999年,我在滨州黄河三路的新华书店,买到《罗丹艺术论》,那是一本插图书,配有罗丹大量的作品。其中有一张他的工作照,面对自己未完成的雕塑,他的双手在创作中,眼睛中流出温情,总是让人忘不掉。书的翻译者,是让我尊敬的傅雷先生。

2011年,我在资料中看到介绍《关于罗丹——熊秉明日记择抄》,我在网上邮购。这位西南联大哲系学的毕业生,1947年远赴巴黎攻读哲学,后来转入雕塑系。学习的过程中,他记下关于罗丹的一本日记。

1947年11月28日,熊秉明应征入伍,日记中写道:

费小姐从布鲁塞尔寄来两本书,可都不是里尔克的《罗丹》,大概是遗失了,用另外两册来抵偿,并表示歉意。其实不必抵偿,不过这遗失实在是可惜的。在来欧的苏格兰皇后号邮船上借给她的时候,曾告诉她要小心。

1943年被征调做翻译官,一直在滇南边境上。相当枯索,周遭只见丛山狭谷,掩覆着密密厚厚的原始森林,觉得离文化遥远极了。有一天丕焯从昆明给我寄来了这本小书:梁宗岱译的里尔克的《罗丹》。那兴奋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曾读到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冯至译,受到很大的启发,好像忽然睁开了新的眼睛来看世界。这回见到里尔克的名字,又见到罗丹的名字,还没有翻开,便已经十分激动了,像触了电似的。书很小很薄,纸是当年物资缺乏下所用的一种粗糙而发黄的土纸,印刷很差,字迹模糊不清,有时简直得猜着读,但是文字与内容使人猛然记起还有一个精神世界的存在。这之后,辗转调动军部、师部、团部工作的时候,一直珍藏在箱箧里,近似一个护符,好像有了它在,我的生命也就有了安全。

我现在能够徘徊在罗丹的雕像之间了,但是那一本讲述罗丹作品的印得寒伧可怜的小书,白天操练战术,演习震耳的迫击炮,晚上在昏暗的颤抖着的蜡烛光下读的小书,竟不能忘怀。

熊秉明的艺术修养和文字,我极其喜欢,热情地向朋友推荐此书。我也循着他读书的线索,重新寻找里尔克。

1902年8月28日,对于里尔克来说是特殊的日子,他第一次来到巴黎,准备拜见罗丹,并为他撰写传记和论文。大作家海明威说:“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巴黎让里尔克的想象力展开,他想尽快地和它融为一体,而不是外省人。

巴黎左岸的图里叶街11号,是一个学生的收容所,也是里尔克在巴黎的第一个住处。地址是他在小说中使用的化名,年轻的丹麦人马尔特·劳里斯·布里格的住处。里尔克很高兴地入住此处,房间里布置得不豪华,充满暖心的温馨。那个蕴含诗意的壁炉,他认为适合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写诗。为了一个银制的大烛台,他特意买来一些蜡烛,它们将屋子照亮,陪伴度过寂寞的长夜,在光芒中写作。

1902年9月1日,下午3点左右,里尔克前去拜访罗丹。他搭乘一艘蒸汽船,塞纳河是欧洲具有历史意义的大河,从11世纪开始,向塞纳河右岸发展。路易六世在右岸地区建立市场和道路。腓力二世时代,动工建设环绕巴黎的城墙,拓宽城市道路,建设公共喷泉。法国大革命结束后,拿破仑也大兴土木工程,整修塞纳河两岸,修筑一些古典主义建筑。里尔克应约去雕塑家在巴黎大学路上的工作室,罗丹的个性鲜明,火爆脾气有时让人接受不了,这天他出乎意料的热情。罗丹正在创作中,他手中不停地忙碌,雕塑一个年轻女子的小石膏像。他见走进来的里尔克,立刻停下手头的活,拉过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们一番寒暄后,很快进入愉快的谈话,里尔克的法语不好,交流时不流畅,受到语言的阻碍。

罗丹邀请传记作家参观他的工作室,看他创作的情景,并约里尔克在莫东别墅再次见面。

第二天早上9点,里尔克做好准备,去罗丹在莫东乡下的住宅。从蒙帕纳斯火车站乘火车,不过20分钟的路程,就到达目的地。瓦勒-弗乐里是风光如画的地方,四处遍布牧场,还有大量的葡萄园。里尔克离开小车站,走过一段陡峭的维涅路,路过一家有意大利风味的欧斯苔利亚餐厅,眼前便是一条碎石路,两边都是栗树。随着地势的不断增高,路的尽头,就是罗丹的别墅。

他将罗丹关于艺术家必须为艺术牺牲一切的信念,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为艺术和幸福不可能并存。认识罗丹是里尔克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点,9月初,他与罗丹的一次艺术谈话,对他具有深刻的影响。对话不仅关于艺术,包括生活方式的探索。

里尔克一来到巴黎,罗丹便占据他所有的精力,根本无暇想别的什么事。从11月中旬到12月中旬,里尔克的论文只用一个月时间写出。克拉拉10月来到后,对他的生活和创作有些干扰,他设法排除出一切不利因素,集中精力工作。他观察罗丹日常生活中的言行,品味他的每一座雕像,每一处细节。发现罗丹艺术中的顺流与逆流,反映出大师情感和思想的冲突,不是一般的痛苦,同样困扰他的心。那年秋天,里尔克创作罗丹论文时,他的诗歌反映出新的视野。尽管数量不多,作品收入《图画之书》第二版。

巴黎不是里尔克梦想的样子,有那么一阵子,莫名其妙的情感诱惑诗人,这种感觉难以承受。里尔克在苦闷中,来到巴黎公园里散心,被笼子中的动物们迷住。关在笼中的豹子似乎被驯服,但它们眼睛中深藏的东西,和生机勃勃的身体,不时地冲撞石块和铁筋的牢房。黑豹眼睛放出的野性,逼人的寒光,打动里尔克的心,他创作出新诗《豹》。我第一次接触里尔克,是他的这首诗: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的那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画像浸入,

浸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那个黑暗的夜晚,我守着一盏灯,被困笼子里的豹吸引住,想解开缠绕豹子目光疲惫的铁栅,让它归于充满野性的大自然。

里尔克的目光,和诗中的豹子一样,被世俗的铁栅栏纠缠不尽,他奋力地挣脱。

里尔克夫妇的爱情结晶露丝此时变成多余的包袱,带不走,甩不掉,是唯一的障碍。她的降临给父母带来快乐,但她是额外的天使,并没有在他们的人生计划之内。他们不可能如同别的父母一样,给予孩子家庭的温暖。里尔克曾经流露出,“他非常愿意看到孩子穿着新的棕色鞋子的模样,也非常想念她。”里尔克不想女儿走进自己的生活,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妻子克拉拉和他一样,两人都喜爱女儿,看到她可爱的样子,感到难分难舍,作为艺术家有追求的事业,无法精心照料女儿。露丝犹如一叶孤舟,被抛送到外公外婆的身边。

里尔克永远处在矛盾的纠缠中,他在夹缝间奔走。他构思论文的同时,焦虑愈来愈强烈。妻子即将到来,他害怕这一事,努力地解决冲突。

家庭中的琐事与艺术相比,不足轻重,里尔克的热情不是发自内心,他骨子里的本性悄悄地显露出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他回避妻子住在哪里的问题。逃避是绝望中的救生圈,里尔克打心里,无意被传统意义上的婚姻束缚。

夫妻俩第一次分居,但他们仍维持婚姻的形式。两个独立的人,都无怨无悔地追求艺术事业。情绪不安中,克拉拉抵达巴黎的日期近了,里尔克变得难以控制心中的骚动。

给克拉拉寻找住处,这是意义重大的信号,对这场婚姻做出的判决。“内心的婚姻”是里尔克最希望的形式,他愿意克拉拉住在紧邻的寓所。

9月21日,夫妻俩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争端达到高峰期时,里尔克写的一首《孤独》,从灰暗、艰涩中表现当时的心境:

雨滴落在凌晨的时辰

街道全都转向拂晓

一无所获的身体开始

彼此告别,失望而悲伤

当彼此憎恨的人们

不得不同床而眠

伴随河水流淌

凌晨和雨滴,表现焦虑的情绪,雨滴是人的眼泪的代表,它带着易碎的脆落,在天即将明亮时落下来。夫妻俩共用一个地址,拉比德利佩大街3号,他们在同一座大楼里,各住在自己的寓所,对外却是一种婚姻的表象。

里尔克到达莫东后,有一天早上,罗丹盛情邀请他做自己的秘书。这个决定令人意想不到,有些太突然,他没有马上回应,而是说了一些推辞的理由。尤其他的法语不好,难以应对大量的文件和通信。罗丹真心地相请,他自有解决的办法,他耐心地向里尔克解释说,他不会负责具体的书记工作。罗丹是一个工作狂,每天面对雕塑,孤独中需要懂艺术的忠诚同伴。他发现里尔克的才能,还有他对事物的敏感理解,需要这样的人扶持。他们既可以一起工作,也能休闲时交流一下,免受意想不到的伤害,没有过多的心理负担的压力。里尔克继续常来莫东,每天花费早上两个小时,帮助罗丹处理一些业务上的琐事。里尔克每月能领200法郎的薪水,由于时间自由,他的创作不会受到影响。

2009年3月24日,清晨下起春雪,这个季节鲁北平原很少见。大片雪花从天而降,拉开阳台的窗子,风欢快地挤进来。我伸手让雪花栖落掌中,化成一汪清凉的水。

黑白照片中的人走了出来,嘴角微微地露笑,宽额前的皱纹浓缩人生的经历。粗重的眉下,凹进的眼睛,淌出慈祥的目光,这位可爱的老人就是绘画大师——巴尔蒂斯。

少女趴在窗台前向外观望,留给我们的背影,无法看清她的神情。从肢体语言猜测少女一定快乐。她身上穿一件红衣裳,深色的裙子,还有裸露的腿,色彩搭配得那么和谐。少女发现飞舞的蝴蝶,闻到花的清香,还是眺望从远处归来的母亲,带回来她要的礼物?少女腿支撑地上,另一条腿跪在椅子上。窗子被外面的树挤满,人在整个窗子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位置,而且少女倾斜着身子显得更小。很多画家热衷于画椅子,莫迪利阿尼、毕加索、凡·高画的椅子更多,椅子不是道具的符号,装饰一下画面。椅子是生命的传承,一个人走了,后来的人继续占有,它永远不会空荡荡的。巴尔蒂斯说:“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但最好的办法是永远不要与它分离,而不是重返童年时代。”画让少女打开窗,迎来春天的阳光和一树灿烂的花朵。

我最想得到巴尔蒂斯在画室的照片,那里的一切被抚摸过,储存情感的气息。画笔蘸满颜料,丢在调色盘上,他站在画架前沉思。记忆的大门被推开,往事并不如烟,一个个人物纷纷地走来。里尔克给童年的巴尔蒂斯写的信从时间中飞来,1992年,瑞士罗西涅尔,巴尔蒂斯的大木屋里,他和贡斯坦蒂尼对话时说:“我在瑞士见到里尔克,1919年,我11岁的时候,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冈巴涅-珀米艾尔街住过一段时间,应该是他担任罗丹的秘书的时期。遇到里尔克对我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童年是一座城堡,青石高墙挡住世俗的具有腐蚀性的舌头。巴尔蒂斯长不大的童心,在这里免受痛苦的折磨。时间的积木,构筑梦想的图像,不是游戏,而是生命的寄托。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是小猫咪嗦的丢失,可爱的小猫是他的好朋友,他带咪嗦到过很多地方,他们之间的友谊印在心中。一个黑暗的夜晚,咪嗦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回来。意外的事情,对于他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悲痛缠绕着他,躲进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不是任何东西能排遣出的。悲痛中他拿起笔,画了四十幅咪嗦的图画,寄托思念之情。巴尔蒂斯母亲的情人里尔克,读到少年的画作被打动,他认为这些作品应该成为一本书。里尔克放下自己的创作,为此书作序。2005年,读《里尔克散文选》时,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今天看巴尔蒂斯的传记,和他的很多画作,对他有深刻的了解。重读和几年前读时的感受不一样。他说:“它是否还活着?它活在你心中,它那种无忧无虑的小猫的快活,在给了你快乐之后,也让你承担义务:你不得不靠你的勤勉的忧伤把它表现出来。”

2009年3月,看不到春天将至的气息,屋子里的暖气未停止供热,一缕阳光从窗子投进。我在书房读巴尔蒂斯,记住里尔克的文字。2015年9月16日,深秋的日子,窗前垂挂的吊兰,长势旺盛,茎蔓上的每一枚叶子,犹如一个个细节,构成一个绿色的世界。从敞开的窗子,一阵阵秋风穿堂而过,读美国学者写的里尔克传,来到1916年6月19日,这一天里尔克到达日内瓦。

旅途的漂泊,也是一种逃脱,陌生的环境中生活,不会受任何干扰,人的心情放松起来。里尔克找了一家档次高的旅馆住下,开始在城里溜达,熟悉周围的街道。

里尔克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存在很多不方便,最后他决定找一位战前巴黎认识的熟人,伊莉莎白·多萝西·克洛索乌斯基。她是一位画家,作品完成后,喜欢署名“巴拉迪内”。她出生德国一个犹太正教家庭,从小在柏林长大,后来在巴黎度过大部分时间。在异国他乡,她与艺术史学家恩里希·克洛素乌斯基相恋,以后结婚生子,生有两个儿子。大战前夕,一家人来到日内瓦,不知为什么很快与丈夫分居。

巴拉迪内是大忙人,她既是一位画家,又要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儿子。14岁的大儿子皮埃尔,后来成长为小说家兼画家。小儿子巴尔蒂斯,当时只有11岁,日后成为世界级的大画家,就是他的画打动里尔克,并为他画的丢失的小猫咪嗦联系出版画册,并且作序。

一次意外的探访,仅仅一年间,里尔克和母子三人的家庭,有了不解之缘。离开日内瓦去伯尔尼之前,里尔克去巴拉迪内的家中拜访过几次。

7月9日,里尔克离开伯尔尼,回到苏黎世以后,他觉得身心疲惫,不适合继续做系列讲演。他想清静一些日子,找个少干扰的地方,恢复一下身体。索格里奥是友人推荐的好去处,它是地处格劳宾登山中一座美丽的小山村。

经过一番准备工作,里尔克确定动身日期,于是给英戈·荣格汉斯发了一封电报,说明到达的时间。她是里尔克的一位朋友,也是他的忠实读者,她想把《马尔特手记》翻译成自己的母语。她和里尔克交流中,提出很多的问题,甚至有大胆地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她的丈夫叫鲁道夫·荣格汉斯,是一位德国的画家,两口子居住在西尔斯—巴萨戈尼亚,它是恩噶丁谷地中的小山村。里尔克受到夫妻俩的邀请,在那里停留3天。他享受山野的自然风光,山路上,林间的鸟叫,清新的空气,吹走心中积压的烦躁,所有的不悦,随着风吹跑。一天晚上,伴着幽暗的烛光,里尔克向夫妻俩朗诵自己的《杜依诺哀歌》的部分:

谁,倘若使我叫喊,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

听见我?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拉进他的心怀:在他更强烈的存在之前

我将消逝。因为美只是

恐惧的起始,正好我们仅能忍受者,

而我们又如此赞赏美,因为它冷静地蔑视着

欲把我们粉碎。每一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就抑住自己,且吞咽下

黑暗中唏嘘的引诱的召唤。啊,究竟

我们能够支配谁?天使不能,人类不能,

而伶俐的兽类也早已注意到

我们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

里尔克躲开一切的琐事,在山村得到平静和自由,创造性的秘密自由的呼吸。

7月29日清晨,告别山村几天愉快的日子,告别友人夫妻俩,踏上前往索格里奧的旅程。

索格里奥是小村子,只有30多幢房子,有一座小教堂,距离意大利的边境走路需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里尔克住在半山腰的“威利公寓”,主人古蒂奧·德赛里斯,出身于显赫的德赛里斯家族,自己本人就是建筑师,他把这里改造成客栈。里尔克被建筑的质朴迷住,室内的木板上,有着精美的雕刻的花纹,楼梯上相当讲究,铺着天然的条石,每一件古董家具,都沉积一个动人的故事,需要耐心地研究。它的老图书室,更是让里尔克惊叹不已。他走进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图书室,处处可见当年的情景,流动的气息中,弥漫远古的味道。

里尔克在安静的环境中,创作几首诗歌,同时完成《瑞士公共朗诵会总序》的初稿。风景如画的小山村,他一边调整身体,一边给朋友写了大量的信。他写给巴拉迪内·克洛索乌斯基一封信,信中问候她两位可爱的儿子。感谢她在日内瓦的照顾,日内瓦给他留下“甜美而不可磨灭的回忆”。

1919年9月21日,里尔克离开索格里奥村,去贝格宁—瑟—格兰德。他到日内瓦没有多长时间,便去看望巴拉迪内·克洛索乌斯基。

久别重逢,两人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时间很快地过去,不得不分手告别。巴拉迪内·克洛索乌斯基总觉不舒服,内心有点儿歉疚,自己对诗人没有什么帮助。她走出家门,独自到外面散步,从日内瓦湖上吹来清冷的风,拂去不愉快的情绪。里尔克突然回来,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他天真地把花送给巴拉迪内的一个孩子,没有多说一句话,便又匆匆地离开。巴拉迪内真是又惊又喜,写给里尔克的致谢信中,她充满情感地写道:“您的玫瑰太美了,仿佛慈爱、温暖的臂膀。”画面含满温情,预示新的开始。

里尔克在为返回德国奔波,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坚定,强烈地让他留在瑞士。他先后去了温特图尔、苏黎世和日内瓦,他的一些朋友们,想办法将他留在瑞士。辛苦的努力,终于有了眉目。日内瓦是好地方,但有一个人让里尔克无法忘记,巴拉迪内·克洛索乌斯基吸引住诗人。

1920年8月,里尔克重新抵达日内瓦,他在做一种告别。这座有法国风情的城市,使他回想起过去在巴黎的情景。他内心不愿意回到德国,这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法国文学批评家居斯塔夫·朗松,他的一篇关于论书信的文字中,认为书信是有灵魂的证词,他在文中指出:“这就得出了书信文体的又一条规则,那就是要有取悦于人心的愿望。但要取悦于人就得付出代价:心灵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受的,你要使别人的心灵高兴,你首先就得交出你的心来。”他的话正迎合了里尔克的书信。他和巴拉迪内的通信,情感在文字中贮满,弥补离别的痛苦。

8月末的时候,梅尔林准备离开贝阿滕贝格,她突然接到了里尔克的电报,意思是他来伯尔尼接她,住处订在贝勒乌饭店。里尔克风尘仆仆,一推开饭店的大门,气喘未匀,便接听巴拉迪内的电话。

久别的相聚,让两人格外珍惜。美好的季节,玫瑰花飘出的香味弥漫街道的空气中。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挽着手臂,沉浸幸福之中,一起漫步伯尔尼古老的街道上。

短暂的会面,接着是长久的离别。星期天早上,梅尔林没有别的办法,极其不情愿地离开伯尔尼,踏上去苏黎世的旅程。两人的书信,反而越来越频繁,每一个字都是激情饱满的流淌纸上。

9月2日,梅尔林远在苏黎世,她给里尔克写的一封信中说:“人们都说,幸福不在于有多少所得,而在于做出多少牺牲,要如何才能抓住幸福呢?”抓字太沉重,是真情的流露,它是一种呼喊。不论日内瓦,还是在伯尔尼,他们相聚的时候,一起谈艺术,说思念的情话。有时两人默然无语,望望窗外的夜空,那些景象激发里尔克创作的欲望,写出一系列法语诗歌,被自己统称为《窗户》。

这封火热的信,如同一枚燃烧的火焰,将里尔克点燃起来。他马上回信说,明天晚上9时到达苏黎世。由于时间的关系,只能待24小时。梅尔林带着天降的幸福,去火车站迎接,事情巧合的无法解释,里尔克乘坐的车厢,恰好停在她的面前。里尔克几乎奔下车,不顾周围的人群,疯狂拥抱自己的情人。

6年之后,里尔克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巴黎,这座城中很多地方,保留在记忆之中。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建筑都触摸过去的日子。

里尔克一生漂泊,冲动是一只野兽,有时他也控制不住。巴黎的重逢和别离,在里尔克的身上潜伏。他打点行装,又一次离开巴黎前,给梅尔林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此时的情感,不想多停留一会儿,必须马上回到瑞士。他在信中对心爱的人解释说,巴黎这段时间,乱事缠身,腾不出时间给她写信,秋季的巴黎,天高气爽,一派色彩斑斓的美好季节,令自己的心情为之舒畅。

信中里尔克狂热地说:“我必须回来,回到你身边,我的爱人,而且是星期六,我们相会的老日子。”里尔克强烈地期待,快一点回到梅尔林身边,这时什么都不顾,只有一个念头。列车所有的座号卖出一空,他还是买了张站票,勉强搭上去瑞士的车。

幸福的十天,不是一句形容词所能表达。在梅尔林身边,可以动用火一样激情。十天在人生中,不过是一段小插曲,里尔克生命里的本性复活,他扮演起父亲的角色,似乎是四口之家中的权力代表。他喜爱梅尔林的小儿子,12岁的巴尔蒂斯。他小小的年纪,显露出绘画的天分。他为丢失的一只叫咪嗦的猫,创作了系列的绘画。里尔克亲自用法语为画册作序言,这是他尝试用法语写作的开始。

穆佐楼不是文化符号,它对于里尔克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这是梅尔林和他共同寻找的居住处,也是生命的归宿地。

梅尔林来埃托伊之前,南妮曾经有个建议,在洛桑为里尔克找安静处。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再提此事。这期间,里尔克认识一位地产商,名字叫皮埃尔·德·拉姆,他答应帮助解决此事。梅尔林来到埃托伊后,皮埃尔·德·拉姆带他们去沃德镇,那里有一处山庄可以居住。他们一来到那个地方,察看周围的环境,清冷的风乱窜,大院子外的孩子们打闹声不时传进来。不远处有一家养鸡场,偶尔响起鸡的啼叫声,风中弥漫鸡粪味,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合适思考和创作。

里尔克觉得有莫名的冲动撞击身体,他要尽快地投入《哀歌》的写作中。他思索再三,感觉孤独起来集中所有的精神,只有偏远的乡村才是理想之处。

车窗外绿色的草地向远方蔓延,和缓起伏,形成大地的波浪。许多葡萄藤架如同一个个象形的文字,与远方锯齿形的群山融为一体。里尔克和梅尔林坐上火车,踏上赴谢尔的行程。里尔克望着窗外的景色,心中有一阵阵的波动,他想这是他要的地方。在此小站下车,住进条件很好,价格高昂的贝勒乌山庄酒店。

朋友德·拉姆安排两人看了一处高塔,没有什么特殊的安静。带来的希望,迅速被失望替代,两人不好意思再说别的要求。既然已经来了,决定在城里逛一下。他们经过一家理发店时,无意看到贴着的一张出租的信息。上面有出租建筑的照片,那是一个塔楼,样子看上去比较理想,简单的打扫,住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们推开门,走进理发店,详细地打听一番。塔楼的名字叫穆佐,它的主人是西希尔·罗里尔,一位上了岁数的寡妇。

里尔克没有过多的想法,立即给德·拉姆发了一封电报,他拿出合理化的建议,提出租下穆佐楼。西希尔·罗里尔不是好打交道的老人,她同意替换一些家具。重要的问题摆在眼前,就是有关租金的多少。双方的纠结在于里尔克是漂泊不定的人,说不定哪天抬腿走人,不肯签3年的合同,只肯按月支付房租。

租房的事节外生枝,突然停顿下来,里尔克和梅尔林不知所措,他们在塔楼前静坐,面对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塔楼,想不出新的解决办法。西希尔·罗里尔的小女儿,对此事格外热心,不管母亲的态度怎么样,陪他们观看各个房间的情况。一走进塔楼里,闻着楼间散发的古老气息,他们忘记沟通的不快。小主人看到两位客人高兴的样子,她也觉得很开心。

里尔克和梅尔林看过座塔的内部,更是喜欢这个建筑,是他们理想的地方。

里尔克是诗人,他的性格中充满纠结。当他喜欢上穆佐楼,便对外向朋友们宣告,这是新的生活基地,自己成为这里的主人。他特意请南妮做一件事情,帮他印一部分个人专用的信笺,上面印有穆佐楼三个字。字迹代表楼的历史,它是从塔楼上的一块铭牌拓下,记载塔楼始建于13世纪,距今有近500年历史。

从夏天至深秋,里尔克和梅尔林形影相随,在穆佐楼生活和创作。古老的建筑,让他心满意足,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家的感觉。梅尔林和他的情况不一样,夏天刚来时,她的想法是和他待上一段,就回到孩子们的身边。未想到的是难舍难分,这样的结果,就连他们都没有预料。

生活由无数个偶然,形成一个必然。事情不是停滞不动,它在不断地变化。里尔克漂泊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他要动手完成拖了十年未完成的作品。1921年11月,寒冷的季节,他利用女儿订婚的机会,重新与格特鲁德·努普书信联系上,她是朋友格尔哈德的孀妇,两年前,她的年仅19岁女儿薇拉死于白血病。在慕尼黑时,里尔克就和薇拉相认,她与女儿露丝是朋友。薇拉爱好艺术,曾经浪漫地想做一名舞蹈家。后来由于身体的原因,不能从事这种事业,于是转向学习音乐。

1922年1月1日,穆佐楼的里尔克,意外地收到一个包裹。借着从窗子投进的阳光,他打开包裹,全是薇拉在生命最后的日子中,记录的个人感受。

里尔克面对文字的记录,见字如面,每一个字藏满感伤,回忆露丝和薇拉过去的事情。不幸的薇拉,在初冬的时候,突然间撞击诗人的心。由此推开一扇门,激发潜伏的十四行诗,终于问世。

梅尔林走时,留下一张印有俄尔甫斯的明信片,画面中,俄尔甫斯坐在一棵树下,他拨动琴弦,一群各类的野生动物,围聚他身边,听着优美的音乐。梅尔林买下明信片,把它钉在里尔克的案头。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明信片的画面。

1922年2月2日清晨,新升的太阳照在大地上,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送来清寒的风。里尔克听到情感弹奏文字的音符,奏出诗的乐曲在心灵中响起,急切的要冲突出来。

走进里尔克的十四行诗中,翻译家C·F·麦克因特在英译《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序言中说:“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已经突破了‘用眼睛创作而达到了‘用心灵进行创作的阶段。”序曲响起,我们看到一棵树向天空的伸展,听到一阵歌声传来:

一棵树从那儿升起。呵纯粹的超越!

呵俄尔甫斯在歌唱!呵高大的树在那只耳中!

而所有的事物静默。即使在那种寂静里

一种新的开始,信号,和变化显现。

沉默的动物从明朗

自由的森林涌来,涌出它们的巢穴

它们并不来自任何晦暗,并不来自

恐惧,它们在自身中如此宁静,

只是为了单纯的倾听。咆哮,怒吼,尖叫

在它们心中似已微弱。而这儿恰好

存在一个替代物以收容音乐,

……

九十年代末,《人与事》是我着迷的一本书。记得为了买这本书,我跑遍济南大小的书店。有一天上午,我和高淳海去山东大学老校散步,在路边的学生书店中,发现仅有的两本。我没有犹豫地买下,一本送给长春的傅百龄老师,他是俄罗斯文学的崇拜者,另一本我自己留下。

新版的《人与事》,换了出版社,也更新了版式。打开书,看到十几幅帕斯捷尔纳克的照片,第一次走进他的影像中。生命中留下的影像,铺成诗人的一生,成为珍贵的史迹。它们连续流动的画面,构成人与历史的关系。童年时帕斯捷尔纳克和父母在院子里的情景,是我最喜爱的一幅,不大的院子,父母各自坐在椅子中,手中捧着自己心爱的书读,未经历沧桑的帕斯捷尔纳克,蹲在地上独自玩耍。父母间有一张空椅子,本来是他的座位。身后的房子上爬满绿色植物的藤蔓,只是进出的门口,形成拱形的空洞。画面构图讲究,摄影家用敏锐的艺术眼光,捕捉到温馨、安静的瞬间。

照片是三角形的画面,父母在一条平行线上,而儿子在他们的对立面上,而且前面是一扇房子的大门。帕斯捷尔纳克在三角形的尖上,父母和大地托举他上升。影中深藏的暗示,不是一般人能破解得了。2013年5月11日,下午的阳光热辣,我沉浸在老照片中,回味帕斯捷尔纳克童年的情景。

那是普通的夜晚,但发生的事情影响他一生。沉睡中的帕斯捷尔纳克,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弄醒,痛苦地哭起来。他的哭声抵不过隔壁的音乐,很快被湮没了,当“三重奏演奏”完的时候,哭声才引起人们的注意。母亲来了,俯下身子亲吻他的额头,安慰惊吓中的儿子。帕斯捷尔纳克回忆,是母亲将他抱到客厅里,去见一些陌生的客人。烛光中,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构成诗意的浪漫。这是伟大的时刻,帕斯捷尔纳克写道:“有两三位老人的白发和团团的烟雾混在一起。其中一位,我后来跟他很熟,而且经常见面。他是画家尼·尼·格。另一位老人的形象伴随我一生,如同伴随大多数人一样,特别是因为我父亲为他的作品画过插图,到他家去做过客,衷心敬仰他。以至于我们全家上下渗透他的精神。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是第一次见到托尔斯泰的情景,帕斯捷尔纳克回忆中,对那个特殊的夜晚,充满怀念和回味。这样的场景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历,它如同种子,扎在人的心灵深处,一年年地长大。每一个字中,透出对大师的敬爱之情。帕斯捷尔纳克选择“渗透”,道出内心中的记忆幸福,漫长的人生路上,他无数次回到那个夜晚,是他创作的源头和出发地。

另一个影响帕斯捷尔纳克的是诗人里尔克,两位世界级的大师是建筑上的拱骨,支撑帕斯捷尔纳克文学的生命。

1900年,里尔克到过雅斯纳亚·波良纳,拜访过托尔斯泰。诗人认识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有书信来往,并赠送早期的诗集,写下亲切的题词。那年冬天,有两本诗集传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手中,震惊中他读了里尔克的诗。1959年2月4日,帕斯捷尔纳克在致欧库里耶的信中说:“我一直认为,无论是我的习作还是我的全部创作,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转译和改变他的曲调而已,对于他的世界我无所补溢,而且我总是在他的水域中游泳。”写出这封信时,帕斯捷尔纳克已于1958年因为《日瓦戈医生》,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登上文学的高峰,但对于影响一生的诗人,曾经的“情敌”充满敬意,这不仅是人的品质,而是拥有一颗高贵的灵魂。美学家潘知常指出:“写作的权利意味着人的尊严、文学的尊严,而帕斯捷尔纳克通过写作《日瓦戈医生》所赢得的,正是人的尊严、文学的尊严。”尊严说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很多人的写作没有底线,更谈不上尊严。情感有道德,文字也有道德,如果抛开底线去做,什么都不要谈了。年轻时读帕斯捷尔纳克,被里尔克的诗情打动,佩服他对体制抵抗的勇气,认为这是真正的作家。多少年后,我读出另一种东西,就是他的大爱。一个社会失去爱的准则,缺少人与人之间的黏合剂,就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

离开《人与事》很多年,重读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年轻时读的是激情,中年以后读的是真实。

天气阴暗,读了十几天的里尔克传,我期待的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俄罗斯的双子诗星终于出现。他们与里尔克的三人书简,堪称文学史上的一段奇迹。翻译家乌兰汗在《三诗人书简》序中指出:“《三诗人书简》是一部诗人肝胆相照、倾诉情怀的书,是一部议论诗学、评论诗作的书。它有文学价值、史料价值,还有探讨文人道德观念的价值。”

我看到里尔克的案前,信件累积如山。4月末的一天,他给昔日的俄罗斯老友去信,很快收到一封回信。老朋友离开故乡,现在客居柏林。他曾经给里尔克写过信,附上儿子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创作的几首俄文诗。他高兴的同时,读完全部诗,感觉写得相当不错。不久他接到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从苏联寄来的信,信中言辞热烈,充满崇拜之情。他称赞里尔克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请求里尔克把《哀歌》《俄尔甫斯十四行诗》寄给他的一位朋友,侨居巴黎的诗人马琳娜·茨维塔耶娃,地址为巴黎鲁韦街19区8号。

里尔克热心地按照帕斯捷尔纳克的意愿,给他和茨维塔耶娃各寄了诗集。这一段奇妙的关系由此开始,而且里尔克与茨维塔耶娃的关系,一天天不断升温,往返的书信中,语言也是越来越炽热。

这一年的5月,可谓绚丽多彩,茨维塔耶娃具有典型的俄罗斯人的性格,积极主动地采取强攻。远在巴黎的女诗人,用里尔克的诗歌,描绘出一幅全新的人生。里尔克尽管身体已经出现问题,向死亡一步步逼近,但女诗人的喷薄激情,燃烧他对爱情的渴望,他想起和卢·莎乐美在俄罗斯大地的日子。

1926年6月8日,里尔克搬出瓦尔蒙特疗养院,回到穆佐楼。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抱怨穆佐楼的维修,叮当的响声,让自己的心不静,打断创作的思路,不过他还是创作出一首《哀歌:为马琳娜·茨维塔耶娃而作》。

夜抖开黑色的大氅,将城市笼罩,里尔克没有心思享受生活。面对无边的黑暗,他的心中涌出一股忧伤。他挥一下手,想赶走眼前沉重的黑。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实属荒诞和无奈,甚至绝望。快要离开洛桑时,里尔克写给南妮的一封信,抱怨“自己的痛苦挥之不去”。由于身体的原因,此时里尔克很少有新作出现,病痛的折磨下,翻译相对省力一些。

南妮事先没有通知里尔克,她乘汽车到访谢尔,随行有一位布达佩斯的友人。

贝勒乌的餐厅中,南妮突然出现在里尔克面前,不是把他吓一跳,而是自己简直不知所措。眼前的诗人,眼睛中的火焰熄灭,面色苍白,无一点健康的色泽。里尔克拖着病痛折磨的身体,招待远来的客人,尽量调节气氛,欢声笑语中透出的苍凉。老朋新友的相逢,里尔克的谈吐吸引两位客人,她们决定多在谢尔住几天。

白天的时候,里尔克在穆佐楼工作,晚上和南妮及她的朋友一块度过。生活中有些事情无法预测,谁知第三天,南妮的老毛病,腰疾突然犯了,而且痛得厉害,不能自由行动。里尔克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悉心照料,为她朗诵诗歌,让她摆脱病痛。稍好一些,他陪她在饭店外的花园散步,去附近的树林听鸟叫,呼吸清新的空气。

有一天尼梅特来访,开着她的汽车,陪同的是一位女伴。里尔克看到朋友的来到,心情特别高兴。尤其是那辆汽车,让他想到漂泊的远方。里尔克喜形于色,觉得此时只有花能表达他的心情。他来到花园里,特意为尼梅特摘一朵玫瑰,未想扎了一根刺,结果伤口不愈合,迅速感染化脓。第二天,里尔克的另一只手,有—根手指的指甲感染,也被打上绷带。意外的受伤,大家都未感到生命的危险。这段小插曲,并未给相聚喜悦,增添不愉快的阴影。

周末过得充实,里尔克坐上尼梅特的车,一起兜风,享受高速奔跑的刺激。

“尼梅特的短暂到访似乎令里尔克身体大大恢复,实际上却是加快其崩溃的速度。”事情发生以后的十天里,他的两只手无法做事,好不容易手上的伤好了,不幸又染上流感,高烧不退。浪漫的刺带着剧毒,策划一场谋害诗人生命的把戏。那根玫瑰刺导火索一般,由它引起—系列的病痛,里尔克再也无法摆脱。

1926年12月9日,海玛尔利医生从柏林回来,才正式确诊,里尔克得的是恶性白血病,“会引起剧烈疼痛,症状包括消化器官感染和皮肤上出现黑色脓肿。”里尔克的时间不多了,只有两个多星期。南妮接到消息,急忙地赶来,守在里尔克床边。身体虚脱的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想见任何人,南妮的到来,让他感受亲近和温暖。她代表里尔克推掉一切活动,请了一位护士,和她轮流照顾里尔克。

海玛尔利医生动用一切关系,请来了苏黎世的一位白血病专家,基彭贝格也从莱比锡请来一位专家。里尔克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朋友们为了挽救他的生命,做出各种努力,可是均无什么大的效果。

圣诞节那天,里尔克对南妮说,我晓得死神的模样,却不认识医生。或许,他的这句话并不全对。这位写出《杜伊诺哀歌》和《俄尔甫斯十四行诗》的大诗人堪称死亡专家,对那片无垠广漠可谓了如指掌。可同大多数人一样,等到死神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时,能否淡然处之就不得而知了。南妮觉得,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里尔克对生命依旧抱有希望,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康复。

作为诗人的里尔克,直到去世前不久,对这个世界留恋的是文字。他躺在病床上,忍受病菌在身体上的强大进攻,请南妮和护士朗读普鲁斯特的作品。

据海玛尔利医生讲述,里尔克是在他的怀抱中走去,那双迷人的眼睛不肯闭上。

屋外天寒地冻,白雪掩盖一切。1926年12月29日,凌晨3点半,黎明的光芒还未来到,新的阳光在黑暗中孕育和等待。

这个时间凝固在历史的深处。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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