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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军沟最后的英雄

2016-11-12陈天佑

飞天 2016年10期
关键词:匪徒永安先人

陈天佑,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飞天》《绿洲》等十数家刊物发表小说60万字,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选刊及多种选本,获得过第二、第四、第五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到我们这一辈,已经是五辈子人了。他说,他领着我往家里走,这是一条从湖泊草地中间开的小路,路面疙疙瘩瘩像蘑菇顶,人走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远远看去像在跳跃。再往前走,是一条向下蜿蜒而去的河流。跳过河去,一股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坡上几个粪堆散发着腐败的气味。一溜像穿着破旧衣服醉汉一样东倒西歪的房子,旁边一个青砖砌的已发白的庄门。他径直领我们进了堂屋,屋子正面一张八仙桌上摆放着先人的牌位,桌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绿色香炉。

这是先人用过的几样东西。本来有好几样呢,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让人拿去炼了铁了,就留下了这几样,这都传了好几辈子人了。他指着钉在墙上的那几样不怎么样的铁器说。他说得很小心,仿佛一不小心会让来人失望,要么夸大其辞让人产生怀疑。能保存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说对不对?他问我,我嗯一声。

我一一拔出来看了,无非是一把已经锈得看不出模样来的刀,三把梭子,一把的后面还系了布条,虽不是原来的,但也应该有些年头了,已基本看不出什么色彩了,黑乎乎的,仔细看,像暗红的血。他有些局促,不停地搓着手,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他突然眼睛一亮,说,还有个呢,差点忘了,后面库房里还有先人用过的一个马鞍呢。我便随了他去看,只有个铁架子了,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几根皮条。皮条也是后来的,他说。他很诚实,不像有的人,为了显示久远,把本来是现在的东西说成是过去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王永安,永远的永,安全的安。他是个老实的庄稼人,顶有些微秃,脸色蜡黄,已看不出丝毫的英气。我来寻访的是他的先祖,一个当地的传奇人物,叫王寞恒,至今这儿的人也就是他的后辈们依然称他为寞恒王爷,他的事迹在县志上都有记载,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我和王永安在屋里继续喧着慌,我刻意这样随意让他喧,免得他有思想包袱而影响事情的真实性。门开着,院子里有个花池,里面只有一株刺梅孤孤立在那儿。好像也没见王永安什么时候吩咐过,他女人已经杀鸡了。看样子她经常杀鸡,她用刀在鸡脖子上一抹,便把鸡扔在地上,鸡在地上扑腾。王永安笑道,其实,人死比鸡容易多了,鸡还能扑腾几下,人有时连腿都蹬不了一下。他咂一下嘴巴,你说对不对?我诺诺。厨房里响起了切菜的声音,几个女人,有两个是过来帮忙的,忙出忙进的,进门时都要向这边张望一下,又都怯生生的。乡下人以为只要开车来的都是官,满脸好奇的样子。

还有一段时间,我提出和王永安到附近转转,王永安满口答应,又搓着手笑道,也没啥转头。我说,就随便转转。出来转过一条巷子,又是一条巷子,约摸十来户人家,偶尔有一家新修的房子,后面就是一座山,对面其实也是山,两山之间不过两三公里。

山上有洞子哩。王永安指着后面那座山说,就是以前先人们躲土匪的,都塌得不成样儿了,啥都没有了——你看不看了?看,我说。在哪?远不远?不远,就在后面那个洼里,远了土匪来了咋能跑及呢?王永安笑笑说。我说,看,既然来了,一定要看看!我们一起顺着小路往上走,翻过一个山梁,果然看见坍塌的洞口像一张撇着的怨世的鱼一样的嘴巴。我站在山梁上喘气,对望过去,那个洞口也是盯着我们看,好奇而怨愤。王永安却轻松得多。你不经常爬山,这么点山路,你就这样,要是那个时候,土匪来了,挨上你,你肯定让土匪捉住了。他笑道。不过,到了那会子,说不定你跑得比谁都快,为了活命,你说对不对?他又笑着说。这次我没有点头,我发现,说对不对不过是他的口头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嘴里嚼了半根芨芨草。

到了洞口,才发现原来的洞口比现在应该大很多,洞子快被坍塌的黄土掩埋了,土层上清晰可见小动物们的爪印,一直延伸到洞子里面。动物们才不怕世上有什么鬼。

能进吗?我问。我担心里面会突然跑出一个什么怪物来,或者刚一进去就坍塌掉。王永安也拿下嘴里的那半根芨芨,向里面左右张望了一下,道,进也能进,塌是不会塌,就是好些年没人进去过了,进去干啥呢?啥也没有,一个人谁都不敢进。

以前有人进过吗?我好奇地问。王永安想了想,道,听老人们说,以前有个胆子大的进去了一次,打着手电筒,还拿了一根皮鞭,上头系了红头绳,以后再没听说有人进去过。里面有啥东西没有?我问。王永安用右脚使劲踩碎了一个土块,道,听说里面有一个芨芨囤子,上面挂着一件红棉袄,一动就成一包灰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咋能放住呢!你说对不对?哦?红棉袄,女人的?我吃惊地问,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个女人的形象。王永安却笑笑道,就听人说呢,谁知道呢?又没亲眼看过。我们再稍微往里进一下,行吗?我小心地问。王永安眨巴了几下眼睛,进去干啥呢?啥都没有,走吧,天都黑了,饭做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吃饭吧。我坚持要进,王永安搓着手说,那就进一截儿吧,里面黑得啥都看不见,啥也看不见,进去伸手不见五指,啥意思都没有。我说,行。可是谁也没有动,谁也不敢先进。我试着把脚向前移了一下,又拿出来。我看了一眼王永安,我的意思是他先进,他怕什么?王永安看了我一眼,把那根芨芨攥在了手里,猫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探进了身子,我跟在他的后面。才几步,洞子就向左右拐了方向,里面确实黑得啥都看不着,但是我们却在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小台儿,应该是放灯的,依稀可见上面熏过的黑印。到近处一看,居然还有字,一个刻在上面的“王”字。看到这个字,王永安也吃惊,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他轻轻地摸了一下那个王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抹掉似的。再往里看,黑咕隆咚的像一张大嘴巴,隐约可感其中吐纳的汹涌气息。

我们往外走,太阳已压山顶,洞口处几只硕大的老鼠在那儿寻觅,许是发觉有人进去了,它们不敢进去。我们到了洞口,它们惊慌失措飞速地向两边跑了。

当时的人是怎么跑进来的?我问。王永安一条腿支在坡下,另一条腿曲着虚放在土堆上面。咋跑进来的?就和刚才那几只老鼠那样子吧。原先听大人们说,土匪一来,人就赶紧往洞里跑,抱娃娃的、背老人的、拉牲口的,有时顾不上,牲口就扔掉,先逃命。命要紧,你说对不对?那寞恒王爷呢?他在哪儿呢?他也跟着大家逃命吗?我突然想起了这个英雄人物。王永安说,先人不逃,他负责断后。你想那么多人逃命,总有人会落在后面,要让土匪捉了去,男人就没命了,女人会让糟蹋掉。先人骑着他的大马,手里提着那把大刀,站在山口跟前,看最后的人进了洞,他才进去。我笑着问,他也怕土匪,是吧?王永安马上瞪大了眼睛说:“不是怕,要是三五个土匪,先人根本不在话下。土匪人多,就不行了,你一个人,咋能对付了那么多土匪呢?你武艺再高,又不是孙悟空,又不是哪咤,有三头六臂,你说对不对?我唯唯。

我们下山往回走,秋后的山风有些凉,风从山脊上刮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的悲鸣。尘土一缕缕地飘起来,旋即就不见了,一丛一丛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摆。

说说你们先人的武艺!我说。

王永安笑笑说,谁见了?都说先人的武艺高得很,连土匪都怕。小队的土匪抢其他的地方,想啥时候去啥时候去,想几个人去几个人去,但是我们土军沟他们就不敢随便来。土匪的命也是命,他也怕死呢,你说对不对?我们走下一道坡,听老人们传下来的,先人的武艺高得不得了,有多高呢?老人们讲,一次来了十几个土匪,专门就是收拾先人来的,因为只要先人在,他们就不能随便来这个地方,先人总归是他们的一个挡照(挡着不让干坏事),他们想把他一手除掉。十几个土匪杀气腾腾地来。当时先人正在堂屋里睡觉呢,好像正是大中午的时候。先人平时刀不离身,就是睡觉刀也在头下,但是那天却不见了刀,十几个土匪说时就冲进屋子来。先人一看刀不见了,就势一个翻滚,就到了窗前,土匪还没有反应过来,先人已出了窗子。土匪们赶紧出来追,见先人又进了旁边一个屋子。土匪们跟了进去,却是一屋子的羊毛,土匪们亲眼看见先人是从那堆羊毛上飞过去的,但他们进了羊毛堆,却一个个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稳。这时,先人拔出他的梭子来,嗖嗖嗖地飞过去,四个土匪应声倒在羊毛里,后面的几个吓得逃走了。他们也害怕,他们的命也是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们是没有碰上高手,你说对不对?

我问,他的刀呢?唉,他笑道,让他儿媳妇拿去割皮条去了,车上的皮条长得很,割不断,一想,老人家的刀最利了,趁他睡着,就拿去了,差点把老爷子的命给送了。不过,自此坏事变好事,先人名声大振。

我啧啧称赞,了不起,你们祖先能上了县志,肯定有过人的地方!王永安搓着手说,过人的地方多哩。他有点自豪,又有点不好意思,仿佛给先人丢了脸似的。我有一个问题,我说,难道你们先人一直守在村子里吗?他不出去吗?他要不在,土匪来了怎么办?

王永安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搓着手,有些不安地说,这倒没有听说过。略略想了一下,他又说,其实听老人们说先人是有些法术的,他骑着马,几百里路半天就到了。据说当时的人都看见过,他骑上马到了没人的地方,马就飞起来了,一股红光,先人骑在上面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从来不在话下。没有点法术咋行呢!你说对不对?我喏喏。

转眼就回到了院子里,鸡肉的香味随之飘过来,几个女人蹲在门口喧慌,见我们进来,纷纷进了门,说,来了,来了!我们径直进了屋子,茶几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王永安把我让在上位坐下,他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再请个人过来陪我喝两杯?我素来不胜酒力,赶紧制止。王永安也不坚持,搓着手只说好,又说,我们先人可能喝酒了!鸡肉端上来了,是正宗味道的鸡肉垫卷子,手工擀的卷子稣稣的,不硬不软,刚刚合适,上面抹了清油,黄亮亮的,撒了葱花,煞是好看,卷儿呢,也卷得松松软软。吃了一口,王永安突然想起来,拿了一个小碗,郑重其事地搛了半碗,放在前面桌子上,笑着说,差点忘了,应该给先人献上才对。先人知道今天有贵客来了,你说对不对?他嘿嘿笑道。他拿过杯子来,开始敬酒。我说,我喝酒不行,就几杯的量,咱们随量吧。王永安却不信,写文章的人哪能不喝酒呢,不喝酒咋会写文章?你说对不对?还说,他先人特别能喝,不过,他有个怪脾气,从来不跟别人喝,一个人喝,串门的人进去他也不搭理,只顾自个儿喝。我愕愕。他不和人打交道么?我问。基本不,很少。老人们说,就连我们家的人好像都没有人敢跟他说话,遇上事,只有让祖太奶也就是他的老婆子去说,他从来不和人多说话。

来,再喝一杯!王永安端起杯子喝了,狠狠咂一下嘴巴,很陶醉的样子,嘴唇上还拉着酒水。他有些贪杯,这可能是受了祖先的遗传。我喝了一半放下。他让我再吃一点。他说,其实先人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他觉得我们都不是成材的料,整个庄子上都没有他看上的,要不然他的武艺也不会失传。

就是呀!我说,我还纳闷呢,他的武艺怎么没有传下来呢?王永安放下筷子,又提议再喝一杯。我并不真喝,但也不好意思拂他的美意,就端起来抿一下。他一仰头就喝了,咂一下嘴巴,道,其实先人会看人的面相,据老人说,他一眼望过去,全都是蛆虫蚂蚁相,所以啊,他一般不和人说话,他的眼睛里就没有人,就是个蚂蚁啥的。你说,他和这些人说话,能说到一起吗?没有说到一起的,没有啥说的,说了别人也不懂,你说对不对?

嗯!王永安咂一下嘴巴,先人不怎么说话,但威信极高,在这儿从来没有人对他不尊敬的,大家的命靠他保呢。听说那时我们家的牛羊多得几个圈都圈不下,地也多,现在这里好多地,都是我们祖先原先开下的。他的眼睛里有了光彩,脸也红膛膛的了。

吃过晚饭,天色将晚,夜拉上了巨大的帷幕。乡村的夜晚说黑就黑,像泼了漆。我出来要走了,王永安余兴未尽,多少有些不舍。

出了庄门,我向后山望去,也是黑黑的一片。我只知道,那边有个巨大的山洞,正喘着气隔着山看着我们呢。

离开土军沟后,我一直没有办法忘却对它的记忆,山洞幽怨的嘴巴永远发不出声响,只有沉重的叹息。我知道,那个叫土军沟的地方最终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

按照王永安的说法,寞恒王爷其实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他好像是能掐会算。据老人们讲,那些天他更加寡言,一连几天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到哪儿去,好像中间有一次让人牵出了那匹他钟爱的高头大马,他骑上去了,跑了不远一段又回来了,只让人好好喂马。他回到屋子,一个人喝了半晌酒。

那些天,他对人突然客气起来,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会认真地看人,仔细地端详。以前,他基本不怎么正眼看人,这个村庄上没有人能入他的眼睛。奇怪的是,他突然和蔼地看起几个孩子来,有一次竟然还把一个孙子揽在了怀里,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让孩子的娘激动了好多天。

那几天里,他还和庄子上一个被称为三奶的女人说了话。这个三奶也是本家户族的,是到他们家来借一碗米的,他的儿媳妇给她刚刚生下了唯一的孙子,她过来借米为她熬米汤。她之所以这会儿才来借,是等着看生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个嫁货,她就把她扔在炕上不管啦。好在儿媳生的是带把儿的,她很高兴,她唱着小曲儿来寞恒王爷家借米。顺便说一下,这儿不产米,只产青稞和小麦,米在这里是稀罕物。其实当时寞恒王爷家的米也只有压底儿的一些了,是换来的,老太奶面露难色,因为寞恒王爷就爱喝个小米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这时候寞恒王爷进来了,三奶闪在了一边。不想他开了口,有多少都给她!他说得很坚决,倒让老太奶很吃惊,他并不问生了个男的还是女的。他说完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三奶说,以后是喝不着了。

三奶赶忙笑了说,以后……就这几顿,以后就是有也不给她喝了。他看她一眼,并不说什么,轻轻叹口气走了。

在那几天里,他烧掉了一本账,那上面是一些佃户历年来欠下的租子账,还有借了的账,他一把火烧了。烧了就烧了,家里人都不敢说什么,知道他烧了就是不准备要了。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人们记得很清楚,多年以后,这件事像传说一样流传了下来。那是之前的一个早晨,寞恒王爷坐在院子里,他依然保持冷峻,胡子翘得老高,黑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表情,他的面前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放了茶壶、酒壶、茶杯、酒杯、下酒的酸菜,他独自喝了一阵。之后他让人端来一个果盘,就几只梨、一把枣。他坐那儿喝了一早晨酒,却没有吃一颗梨、一粒枣。

不吃就不吃,这好像没有什么,很正常。

多年以后,他的后辈们才猛然醒悟这盘枣梨是什么意思。他们痛心疾首,悔恨他们的愚笨,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人领悟那个“早离”的意思。

他依然喝酒,一次比一次喝得多,眼睛喝得红红的,见了人,瞪着看半天。一次,他竟然喝醉了。几个孙子偷偷看,他们看见爷爷边喝酒边流泪,最后,酒水和眼泪混在一起,爷爷脸上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他们飞跑去告诉大人们,但大人们听了都笑了,他们不相信威武的爷爷会哭,那不是笑话嘛!他们谁也没有去看。一定是酒洒在脸上了,他们说。他们的说法好像第二天就得到了印证,因为那天爷爷起得很早,他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中午的时候,他开始在磨刀石上磨刀,那声音很刺耳,他磨了一阵,用手试了试,随手捡起一个草皮儿,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草就断了。他好像对刀小声说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懂。他起身回到了屋子。

这个时刻来到了。该来的终归要来。

第二天下午,土匪来了,尘土飞扬,马嘶人叫。土匪来的次数多了,但是这次却不同。这次土匪来的人明显多了很多,他们又拼了别的土匪。人们照例赶紧往山洞里跑,可是半路上惊慌失措地回来了,早有土匪把住了山口。大家就往寞恒王爷家的院子里涌,只有他们家的院子最大,墙也最高最结实,墙是用土夯起来的,足有两米厚。

土匪开始撞击大门,嗵,嗵,每一声,脚地下都会抖动一下,每一声都撞在人们的心上,人们的心都要颤抖一下。孩子们在大人的怀里哭起来,哭声刺耳,女人们也哭起来。很多人围在了寞恒王爷的屋子门前,他们急切地喊着,土匪马上就进来啦,门快让撞开啦!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你快出来啊!全院子的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里面没有动静。大家扒在窗户上向里望,寞恒王爷坐那儿,一杯一杯喝着酒。嗵,嗵,外面好像出现了尖叫声,一阵骚乱,人们一阵风似的向他这边涌过来,挤成了一堆,满眼惊慌,嘴角发抖。

寞恒王爷终于放下了杯子,他到了里间,开始换衣服,却不是上马的衣服。先换了一件白绸圆领的内衣,六七个蚯蚓一样的扒扣,他一个一个扣上,逐个摸了一下。然后又换裤子,脱下原先那件湖青布裤,叠好放在炕上,又穿了蓝色的丝棉底裤,前后拉展了,弯腰把裤脚上的一根长出的线扯断,拿出腰带来系好,又从衣帽架上取下瓜皮帽戴上,站在一面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又从柜子里取出一袭紫袍,慢慢地穿上。然后,他又换上了一双新平纹鞋。

那边传来了更加尖锐的叫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寞恒爷啊,你快来啊,快来啊!人们疯了一样地向这边挤,拼命地挤。一个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告消息,门已经撞开了一个大缝子,挤进来了三个匪徒。呦——呦——大家都发出惊恐的声音,可咋办啊?老天爷啊!女人们都哭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找自家的人,大人找孩子,女人找自己的男人,母亲找儿子,叫喊的、穿梭的,人群乱成了一团。突然有人问,缝子堵上了没?那个小伙子哭丧着脸道,哪能堵上?几个把门的小伙子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手里都是刀啊,这么长!小伙子伸开两臂夸张地比画了一下。呦——呦——!可咋办啊?老天爷啊,你睁开眼吧。人们又发出绝望的声音。里层的人同时喊,寞恒爷啊,你快快出来啊!了不得了,已经杀人了,那些人已经杀进来了啊!人们已经不敢叫匪徒这名称了,仿佛叫了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门开了,寞恒王爷穿得新汪汪的,像出远门的样子,他手里提着那把刀。大家看到了救星,寞恒爷出来了,寞恒爷出来了!有人唯恐别人看不到,争相叫喊。女人们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她们抓起包巾的角抹着眼泪。寞恒王爷仿佛没有看见听见任何人的动静。人们早已让开了一条道。寞恒爷,你可小心啊,他们人多!有人提醒道。寞恒王爷并不看周围的人,提了刀径直走过去。

转过屋子,是一块开阔地,土匪已经进来了,对面站着一溜提刀拿矛的匪徒,一个领头的提着刀站在最前面。人们跟到这里,吓得不敢再往前走。寞恒王爷停下,背了背袖子,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刀起头落的景象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过了一遍。

寞恒王爷站在那头子的对面。那头子用刀指着他说,老王,你害了我的四个弟兄,这仇我记着呢,几年了,我一直记着让你还这血债!听说你能掐会算,今天的事,你也早算着了吧?你说吧,这笔账怎么还?四条人命,一命抵一命,我一个也不多杀。除了你,还有三个。先说你,要我们动手,还是自己动手留个全身?你说。

寞恒王爷打个拱,道,以前的事,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们几次不是也害了我们三个人的命吗?今天你们来,我赔你们一百只羊、五十匹牛马如何?

那头子哼哼两声,你的那些牲口本就是给我养的,人命也是要偿还的,这是规矩。你少费话,我今天就是来灭你的,不灭你,你就挡我们的道。那头子一挥手,十几个匪徒立即杀过来,寞恒王爷提了刀杀过去。那边乱了阵脚,马上就有两个受了伤,立即有七八个人围了上来,一阵刀枪乒乓的声音,又有一个匪徒倒了下去,在那儿打滚。匪徒们往后退了退,拉开了架势。寞恒王爷提着刀,立在那儿喘着气。人们这才看清楚,寞恒王爷的脊背上有两条口子,涔涔地流着血,他们捂住了惊恐的嘴巴。

这时,匪徒头子一挥手,其他的匪徒立即冲向了人群。大家发出惊骇的叫声,像被狼追逐的羊一样挤过来。混乱中,一个老汉的鞋子掉了,回头拾鞋的时候被杀了。

瑟瑟发抖的人们挤成了一堆,匪徒们提着刀一步步逼过来。这时,有个女人哭着说,大老爷们,我们又没杀你们,是谁杀的,你们找谁去,你们不能害别的人啊!你们的人都是寞恒爷杀的啊,都是他惹的祸啊,你们找他算账去啊!

对,对,对,就是,是谁杀了你们的人,谁尝命。又有几个人大声说道。谁惹的祸,好汉子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别的人!

这都是他们家的人。又有几个指着挤在一起的人说。寞恒王爷的家人们的脸上立马现出更加恐惧的神色来,孩子们的头使劲往母亲的怀里拱。

那边十几个匪徒又开始和寞恒王爷打起来,刹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边几个匪徒正向他的家人逼过来。一个孩子哭着喊了一声,爷爷,你快来啊,爷爷!就被匪徒从背后砍了一刀,这个孩子正是前些天爷爷摸过了头的那个孙子。

多少年后,寞恒王爷的后辈们谈起这件事情来,他们总会感叹,原来祖先早就算到事情的结果了,是祸躲不过啊。

寞恒王爷终于在匪徒们的夹击下倒下了,却没有倒下的匪徒。匪徒头子到了跟前,王爷在临死前对匪徒头子说,我今天没有下杀手,只伤了你几个人,他们都性命无虞,为的就是你不要再杀其他的人。他扔了刀,手攥着他的胡子,他的胡子非常柔软。头子道,我说话算数,只要他们不作对,凡事顺着爷们,我自然不伤他们的性命。一命还一命,我们只取四个人的性命。你是必死的,今天算你有种,你如果跑了,我就杀掉全庄子的人。

王爷道,我就知道,我一直一直等着呢。说完就咽了气。

爷啊,爷啊,天杀的啊!老天你咋不长眼睛啊?我的爷啊,啊啊啊!是三奶的哭声。

他的儿子赶紧捂住了三奶的嘴。

还有一个,你们再去结果一个。匪徒头子道。

匪徒冲过来,把三奶的儿媳妇怀里刚几天的孙娃子一把抢过去,扔在地上,上去就是一刀。三奶的儿媳妇跑过来抱起了孩子,血把她整个衣服都染红了,她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三奶一下瘫倒在地,拍着大腿,天啊,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你们这些天杀的,你们沾(意思是咬)老娘的×来!

匪徒头子显然是被激怒了,一招手,立即有几个上去,把三奶按在地上。那头子道,给我剜了。几个匪徒七手八脚地脱了三奶的裤子,三奶的儿子跪在地上苦苦求饶。

几个匪徒果然就剜了,一个血窟窿呈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旋即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就连孩子也都吓得一个个不敢出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三奶的儿子抱起三奶,哭着道,你逞能啊,你逞能啊,你咋不逞能了?啊啊,我的娘啊,啊啊!三奶在他怀里抽了一下死了。

土匪头子用刀指着人群,问,老王的牲口呢?前面一个老汉怯怯答道,羊在前山放着哩,牛和马都在后沟哩。一个年轻人马上道,没有,牛和马已经下来了,到马场滩了,我昨个从马场滩下来的时候见了。他骑的那匹在圈里拴着呢,那可是匹好马。

土匪头子一挥手,一个匪徒出来道,马圈在哪儿?一个道,我带你去。才说呢,已经有人拉出了那匹马,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交给了匪徒。那头子指着刚才说话的年轻人,道,你知道地方,你就带我们去找,找到了,不会亏待你。你就骑老王那匹马吧。那人愣在那儿。她女人赶忙跑过来,说只有财东家的人知道在哪儿,并指着寞恒王爷的儿子说,他们几个都知道。

匪徒头子哼一声,就他啦,再说,把你也带走!女人立马吓得噤了声。

寞恒王爷的几百只羊和众牲口悉数被匪徒们掠走。

王永安说,自此,他们家彻底败落了。

我回来后,抓紧整理那天的材料。其间,王永安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市电视台去了好多人,专门拍了那个洞子,他们进去了,很多人呢。我问,发现什么了没有?他说,也没啥,就是看清楚了洞子的样子,唉,啥都有,人睡觉的地方、圈牲口的地方、藏粮食的地方,还有厕所,里面有好多小洞子,上面都标着各家的名字哩。他叹口气,人多,分不开也不行,你说对不对?

我问,还发现什么没有?他说,再就是一副马镫,皮条早没了,镫还好好的呢。就是你上次在我家看到的那副马鞍上的镫,都几辈子人了,还好好的。主要是气候干燥,你说对不对?

我“哦”一声,脑海里显出一副冰冷的马镫的样子来。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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