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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密码

2016-11-11彭愫英

彝良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垭口金顶马帮

彭愫英

雪纷纷扬扬下了两天两夜,当老天停止了往大地筛面粉的动作,兰坪县城早已银装素裹。雪邦山主峰在晨曦中显得圣洁无比,恬梦似醒未醒,头顶上淡淡的雾气就像她呼出的热气。沘江河沉寂,村庄被严寒冻住,不见早起人。踩着雪往盐路山而去,“叽嘎叽嘎”,脚底下的声音格外响。公路通到来龙村背后,再往上走是人马驿道。古驿道在盐路山的山脊上蜿蜒,隐没在大山深处。

雪邦山是云岭山脉支脉之一,是大理州剑川县上兰坝、马登坝与怒江州兰坪县金顶坝的分界山,滇西北各族人民从拉井贩运食盐到剑川,必经雪邦山,固而又名“盐路山”。走上人马驿道,回头望来时路,金色的阳光洒在对面峰峦上,峰峦沿着山谷走势向着南北方向波涌,没有尽头,雪线漫漫,大地披上白色披肩。盐路山上,雪沉甸甸地压弯了树,零散的彝族人家住屋就像雾凇一样,要不是屋门前清扫出一段路,还有从雪窝子里顽强钻出来一缕炊烟,提醒人:雪世界里有人家。溪流被雪封冻歌声,雪被厚得令石头不堪重负,冰凌倒悬石缝间,帮助石头在雪被里从容呼吸。脚印零乱,随着驿道往山峰上升去,渐高渐少,直至全无。

放目号称“滇省众山之祖”的雪邦山,海拔四千多米的雪邦山主峰银装素裹,宛如圣洁的少女向我们招手。古盐道到雪邦山主峰之间是一处斜缓而上的高岗,处在风口的雪被吹落到低凹处,露出黑色矮状杜鹃丛。高岗平缓处,枯草从雪下露出脑袋,几匹马悠闲吃草。马的颜色有黑有红,在一地雪色里,在巍峨雪峰陪衬下,给人说不出的美感。我们想亲近雪邦山主峰,离开古驿道,向着眼前高耸的雪山走去。眼看着很近的路,走进去却是遥远。越接近高耸的雪山,风越大,刺骨寒冷,穿着再厚实,也抗不住直往骨头里钻的冷。我眯缝着眼,硬着头皮往前走,想起朋友曾跟我描述,雪邦山的山皱褶间是悬崖,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杜鹃,攀登不注意,若踩在杜鹃上,容易掉入悬崖里,我注意着杜鹃丛,小心翼翼避开看不见的陷阱。雪把雪邦山主峰打扮得清纯秀丽,宛如白雪公主,让人发自心底怜惜。走着走着,我全然忘记了朋友描述的危险,只有一个信念,亲近雪峰。越接近雪峰,路变得陡峭而壁立,风大得令人立脚不稳,几乎滚落悬崖,无奈之下,我只好招呼同伴返回古驿道。

我们往盐路山垭口走去,雪地上有着清晰的动物脚印。破雪前行,徒步变得艰难。路边有几棵叫火棘的灌木,虬枝顶着雪,但见雪中残留一两颗火红的果实。夏末,我走过盐路山,对这个怒江通往内地的马帮路,印象较深的除彝族马帮外,就是通向垭口的这几棵火棘。雪中隐藏的火棘果屈指可数,红辣辣地温暖雪地里前行的心,想起火棘果是“救兵粮”一说,对严寒中的这一点火红的果实充满敬畏。

接近垭口,雪厚得难以落脚。我们一个踩着一个脚印,艰难地走向垭口。雪窝子没过膝盖。终于到了垭口,但见雪茫茫,倒坍的救命房埋在雪里,露出黑色石头。人马驿道深埋在雪下面,难以破雪前行,同行者只好拉着垭口高处的灌木,在灌木间艰难行走。一不小心,我掉落到垭口低凹处,雪深到腰间,幸好同行者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高坎处。我们到山神庙前,不由都松了口气,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山神庙简陋之极,木板搭建成小房子,供奉着山神。处在雪世界里的山神庙,让我倍感虔敬的可贵。有时,虔敬不必要仪式,不在乎有多讲究有多排场,只要心灵洁净即可。

站在山神庙前,俯瞰对面救命房,很想到那儿去,雪太深无法过去。雪再大,也难以把大地的色彩覆盖严实,一地白色里,漏出点点滴滴红、黄色。古驿道深埋在雪下,人无法强行通过,我们打算经救命房到马登的计划难以实现。

拉井出产的盐分大锅底、小锅底、水盐三种,其中水盐是最好的盐,颜色素净,呈桃花色,盐质硬,大锅底和小锅底属于大盐,盐质有点软,没有水盐有价。出盐路山,马帮一路走一路出售大锅底、小锅底盐,随行随卖,水盐一般要驮到丽江或丽江以外才卖,越往茶马古道深处走去水盐越有价钱。丽江的永胜、华坪一带的人最喜欢水盐,当蘸水吃。一般一匹马最多驮一百二十斤盐巴,得力的马驮得最多也不超过一百五十斤盐巴。从拉井出发到达金顶,过盐路山到剑川出售盐巴,往返一趟,一匹马至少赚钱八九块,有时十多块。马帮返回家时,都不会空着驮子,往往驮着大米、蚕豆、酒、红糖、莲藕等,除家里需要外,在兰坪出售。

坐在山神庙前,情不自禁梳理从拉井辐射出去的几条重要的盐马古道。从拉井到金顶、再经通甸到迪庆州维西县地界,经中甸再到西藏;从拉井经金顶翻越羊鼻子山,从狮井经大栗树,由功果桥渡过澜沧江,经过瓦窑等地到达保山,走上古西南丝绸之路,由腾冲往缅甸,到达印度再到达中亚、欧洲;从拉井到营盘,由沧东桥过澜沧江,从碧罗雪山鸟道翻越碧罗雪山到知子罗,进入怒江峡谷,再到缅甸、南亚、东南亚;从拉井到金顶,过盐路山到达马登、羊岑再到剑川,走向永平的博南古道,或者由剑川到丽江,过金沙江往五尺道走;从拉井到金顶,过盐路山到马登、羊岑再到达牛街、右所、大理、下关等地……条条盐马古道谱写滇西北人民生活的艰辛,民谣概叹“砍柴莫砍葡萄藤,有女莫嫁赶马人”。无论行走在兰坪县境内的盐马古道上,或者行走在怒江峡谷的茶马古道上,我都会想起《蛮书》记载的河赕贾客歌谣:“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这首歌谣真实地道出新中国成立以前,怒江交通不便以及走夷方的现状。

盐路山垭口,大雪纷飞时节,马不知雪深浅不敢前行,赶马人披着披毡在前面滚出一条路,马才敢行走。有一年春节,除夕这天,盐路山下大雪,驿道上的雪有六七尺厚。一对马帮从马登往盐路山而行,要赶回家里吃过年的团圆饭,七八个马锅头招呼马冒雪赶路。雪地上,盐路山哨卡上看哨人的两头牛在晒太阳,马锅头悄悄把两条牛赶在马帮前开路,好不容易到了救命房。石头盖的救命房坚实牢固,顽强地抗拒雪的侵犯,救命房上冒出的缕缕炊烟温暖着马锅头的心。救命房里面住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妈子,火塘里燃着旺旺的火,他们负责烧红糖生姜水给过往的人喝以便救命。自从清代爱国将领杨玉科开辟了杨玉科路后,兰坪县的盐马古道从拉井通往内地,不再走九十九台地而迂回曲折地过盐路山,而是从拉井山神庙经中哨房到金顶,过沘江河直达盐路山,因匪患等原因,一路上设有哨卡,盐路山垭口还盖了救命房。过往行人或马帮,有钱人离开盐路山救命房时,往往主动留下点钱,这行为无疑捐功德,救助更多的后来人。无钱人离开盐路山救命房,不必给钱。

马帮到达救命房时,救命房的火塘边坐着两个卖布的生意人,他们喝够了红糖生姜水,正要告别两位老人往马登方向走去,马锅头委托他两顺路赶着两头牛还给看哨人。马锅头们在救命房喝了红糖生姜水后,把羊毛毡子铺在垭口通向金顶的雪地上,让马踩在毡子上过垭口。毡子一张接着一张,边铺边走,大概走了百十米后,马帮终于安全通过垭口,马锅头们顺利回到金顶家里吃年饭。

缉私队时常走上杨玉科路盘查,走私盐的人与缉私队斗智斗勇,一旦被缉私队抓住,除没收盐巴外,处罚严重,所以走私盐的人一旦遇到缉私队,赶紧丢下盐巴,没命地逃入森林里躲起来,不让缉私队抓住。

盐路山与剑川之间有一座山叫老君山,盘踞着有个绰号叫“小霸王”的土匪,给马登、上兰等地派款,规定一年上贡米、肉、盐巴多少。经过剑川自卫队剿匪后,才得以杜绝匪患。而从拉井到金顶的这条路上,三岔河、山神庙、中哨房、厥菜坡之间活动着土匪,三五个人背着盐巴,不敢上路,小马帮也不敢走,唯恐走着走着,防不胜防地从树林里冲出贼人,拿棒打晕自己,抢走盐巴和钱。兰坪县自卫队员一天要在这条路上转悠几次,以保护过往马帮和行人的安全,后来经过剿匪,这条路绝掉匪患。

金顶人与外地人发生口舌,就会受到外地人奚落:“两只脚走了好多地方,可怜的就是金顶!大米不栽种,光种稗子,煮成稀饭只有汤,煮成干饭味道淡。”金顶人不客气地回敬:“两只脚走了好多地方,最好在的是金顶!剑川背来酒,鹤庆背来肉,兰州背来大米,欢乐在这里。”这样的奚落和回敬,当从一位曾经背着私盐,由拉井走上九十九台地,经新生桥到金顶,过盐路山到剑川出售的一位老阿妈嘴里说出时,我心里沉甸甸,笔头掬起一把盐马古道辛酸泪。行走在盐马古道上,当听到耄耋老人发自心底感恩现今温饱生活的话语时,我内心涌起感动的浪花。

离开垭口,我向山神致敬,也向救命房致敬。在生命的行走里,碧罗雪山让我深刻领会万物有灵,所到之处,虔敬历史纪事中触动心灵的事物。这份虔敬,在盐路山上自然而然流露。无法对世人解释自己行走古道的行为,故园文化因子在字里行间闪烁,抒写一位怒江女的爱与情愫。

“密码”,我对这个词充满敬畏。行走盐路山,解读古道密码,思绪穿越古今。遍布怒江山山岭岭中的盐、茶古道,是云南茶马古道的延伸。盐路山古道在冬雪里休眠,在春花开放里苏醒,至今还响着马铃铛声,马蹄凹槽落着马粪清香的诗句,红土覆盖的马帮故事不因公路开通而退出历史舞台,只是马锅头唱响的歌谣没有了苦歌。置身盐路山古道,我就像在破译一份密码,滇西人文情怀如大山般豪迈忠贞,如江河般细绵悠长;滇西民族精神如大山般刚毅坚守,如江河般生生不息。

阳光灿烂,雪地刺目,我们互相踩着脚印原路返回。山谷寂寂,一路响着我们的喘息。脚印深深,一踩一滑间,我的右脚膝盖韧带严重拉伤,行走困难。好不容易回到县城妹妹家后,双脚就像被抽筋般痛。医治和休息了两天后,我又在表弟的陪同下,走上了从县城通向中哨房的盐马古道。

怒江州没有公路以前,无论是生活在怒江大峡谷,或者是生活在澜沧江畔、沘江河畔的各族人民,走内地都要经过盐路山。从怒江州府所在地六库城到知子罗,通过碧罗雪山鸟道翻越碧罗雪山,渡过澜沧江到达古盐镇营盘,经杨玉科路到达拉井、金顶,过沘江河,走盐路山到达大理州剑川县城,对于怒江人来说,这条盐马古道的线路无疑于西北人走西口。我行走这条古道,利用假期,分地点,一段路一段路地完成。一路走一路采访,再把分散的记忆衔接在一起,构成完整的怒江盐马古道主干道印象记,通过历史记事展现古今变迁中的怒江风貌,惟愿通过自己的笔触,令世人感知悠长而不朽的怒江精神。

相对来说,从金顶大石桥到中哨房的盐马古道,比盐路山古道要好走得多。中哨房的这条盐马古道穿越林海,林海雪原的景致迷人,溪流在红色石板上淙淙流淌,红色的、黄色的枫叶静美在溪流畔,雪在溪流边梳妆。石板路上遗留着深深的马蹄凹槽,风穿行原始森林,动情地讲述清代抗法爱国将领杨玉科将军修建盐马古道的动人故事,青苔斑驳的石板令人追思杨将军发迹后不忘故里,报效桑梓,改道盐马古道,整顿拉井盐场,建立营盘街,创办沧江书院,鼓励植树造林,兴修水利,鼓励家乡父老说汉话,发展地方经济,打开山门撵走愚昧落后,迎接外来先进文化。盐马古道在林海穿行,思绪随着盐马古道穿行林海,前人的背影走在林海深处,不曾远离我这痴情行走古道的后人,故土根植在内心的爱犹如雪山圣水,护佑我的盐马古道之旅。

盐马古道通过刮腊坡(白族话音,意为蕨菜坡)地段时,蕨菜杆高出我一头,枯黄行走古道的记忆。如果在刮腊坡遭遇土匪或者缉私队,即便丢下背着的东西,也不能轻易跑入森林逃脱了事,雪早就把人的双脚亲吻得失去麻木,脚步拔出雪窝子费劲,逃入几步远的森林里,轻易做不到了。行走在盐马古道上,人祸及自然之害,加上有时会遭到森林里的熊等动物袭击,背夫和马帮的命运可想而知。

中哨房的制纸厂随着盐马古道的繁华诞生,也随着盐马古道退出历史舞台而消失,当年哨卡位置上,建盖着道班的房子,公路经过中哨房,转一个弯后隐没在茫茫林海里。脚踩在深过膝盖的雪地里,一步一个深雪窝。双手戴着暖和的皮手套,拄着拐杖在雪林里行走,渐渐地,皮手套失去保暖作用,手冻得麻木。我穿着厚厚的两双棉袜,一双带毛中靴皮底鞋,保暖内衣、毛衣、羽绒服、丝绵长裤,围脖只让脸露出眼睛,保暖措施武装得整个人像个狗熊,雪无法落入到我的衣领里,也无法透过丝绵裤子落入鞋子里,但我的脚还是遭罪了。不知道何时,雪居然钻透皮靴,以水的温柔和冰冷浸透两双棉袜,让双足尽情享受冰水拥抱。难以想象当年背盐人,穿着单薄,带着草鞋上路,如何通过雪落满地的盐马古道。

怒江州地处中缅滇藏交汇处,作为滇藏茶马古道内容之一,辖内的盐茶古道上,所过处自然风光壮美,令人流连忘返,神秘的古道文化遗产呼唤人们去挖掘。走在通往中哨房的古道上,我没意识到双足浸泡在冰冷的雪水里,没意识到十指变得通红,止不住激情澎湃,贪婪地拍摄景色,激动地手摸马蹄凹槽,感受古道脉息,内心的感受正如歌词“茶马古道远,人间到天堂”。

无论是在天然生成的帽子洞小憇,面对烧火取暖的余烬哼唱兰坪县流传的《盐马情歌》,或是在走出林海后,面对落日余晖回顾险山恶水和原始森林里隐藏的古道,唱响电视剧《茶马古道》主题曲《茶马古道歌》,奔涌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犹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向着远方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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