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凯冰

方圆在五十岁的时候接到一份快件，里面有一封信，告诉他十天后当年红星中学初三二班要举行一场聚会，地点是学校对面新建的酒店大厅。还附带一个规则：与会者进门不能通报姓名，只对大家描述当年的自己。同学们根据描述叫出聚会者名字，他才算通过身份验证。

这封信让方圆很激动，要知道他已经很久不激动了。

方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单位做着一份很不起眼的工作，常常被忽略。那一次单位好不容易从外地拉来一车江米，一人一袋，工会小王负责发放给各人。等还剩下一袋的时候，小王怎么也想不起还有谁没发。不可能多出一袋啊，二十个人二十袋，正好，怎么还多了呢？挨个办公室问，就差方圆的。还有一次，主任请吃饭，互相敬酒的时候，端着酒杯，盯着方圆，竟然两分钟想不起他的名字。好在方圆是个挺平和的人，他想，自己没做出什么成绩，又没职没权，何必指望人家会把自己记在心上呢？

这份快件让方圆的心一下子敞亮起来，他对这个发起者如此的创意充满了感激。要知道，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方圆在日记本上做三年初中生活总结，第三条就是“三年中未犯错一次，未被老师批评一次的唯一一个”。

聚会前一天，他就来到了当年读书的城市。第二天一早，他没坐车，而是慢慢走着去当年的学校。那份激动太美好了，他想好好享受。过马路的时候，他正在满脸含笑回忆初中生活中一件件好玩有趣的事，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伯伯，绿灯亮了，您干吗不走啊？

方圆冲他笑了一笑，他突然感觉自己笑得很青春。“很青春”是方圆孙子经常说的一个词语，他一直不理解“青春”前面怎么可以用“很”这个字来修饰。但是，这天，方圆明白了，原来感觉自己青春回来的时候，自己也“很青春”。

方圆就这样含着很青春的微笑踏着很青春的脚步来到了约定的酒店。大厅里已经很多人，男的女的都老了，也都有了皱纹赘肉。大概每一个聚会者进门都很认真描述当年的自己，所以方圆进门，门口还有好几个人在排队，等着做自我描述。

某某，我是你同桌，每次打扫卫生，我都偷懒，你跟我干过一架，把我鼻子打破了，你妈赔了我六个鸡蛋！

忘了？哥们姐们，我就是那个当年天天在教室后面罚站的小毛啊！

嘿，你吃了我当年偷的柿子，竟然忘了我的名字，要知道这样，我就不给你吃！

这么提醒着，大家就陆续对上号了，当然免不了一番打闹玩笑甚至狠狠地拥抱。

轮到方圆，他自豪地说：我那时候很听话，从来不打架骂人！上课不太回答问题，但是我做值日从来没偷懒！

方圆这么说着，感觉马上就会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可是大家竟然继续盯着他的嘴巴。方圆知道，他提供的这些，还不能让同学叫出他的名字，于是继续：我上课从来不迟到，下雨的时候也没有逃过学……总之，我是班里从来没有犯过错，从来没有挨老师批评的一个。方圆及时想起了当年的毕业总结。

还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有几个已经不愿再听他说什么。也许是为了解除他和他们的尴尬，说，报上名字吧，就差俩个人了。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班的，也许我们寄错了邮件呢。

可这时方圆突然泄了气，站在那里不说话。于是大多数人不再看他，他们开始跟当年的朋友闹腾起来。搂脖子的，捏耳朵的，还有女同学比划着腰身。

几个不好意思走开的女同学挤着微笑面对着方圆。

“我是大屁！”方圆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

那些搂脖子捏耳朵比划腰身的都面向方圆身后，然后很多人大笑着跑过来，喊“刘大勇”。方圆当然也在心里喊了一声“刘大勇”。

对，刘大勇。刘大勇本来是个很不起眼的男生。他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不长也不圆，不白也不黑。刘大勇走在街上，就属于那种最不起眼的。可就是这个刘大勇，因为一件事，被大家记住了。这也是方圆记住他的原因。

那天，全校师生大会，校长讲得很动情，大家听得也很专心。会场上，除了校长的声音，就是远处偶尔传来的的几声汽车喇叭了。就在这美好氛围中，突然就来了一声巨响。所有人都突然一愣，然后，会场就炸了锅，同学们前仰后合地为这一声响屁怪叫大笑起来。这屁的主人刘大勇一次出名，很多外班的同学跑来，要认识一下敢闹出大动静的刘大勇，到底何许人也。

没有人注意到方圆出了门。方圆觉得自己的青春丢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就是啊，没有一个人记住他青春的样子，也不记得他青春的事情，那么，他的青春曾经有过吗？日记上那个从来没有犯过错，没有被批评过的男孩子，存在过吗？

第二天早上，方圆的同学都聚在餐厅吃早餐，吃完之后，他们将各奔东西。餐厅西墙上液晶电视正在播放本市早间新闻：昨日上午九点，济南路上，一名叫方圆的男子过马路时无视交通规则，硬闯红灯，被一疾驰而过的轿车重创。今早从市立医院得知，方圆医治无效，死亡。本台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交通安全。

所有的人都将脖子扭向电视屏幕，又扭向同学：

方圆？

方圆！

方圆——

摘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