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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中篇小说)

2016-11-03白丁

阳光 2016年11期
关键词:矿工煤矿事故

白丁

我已经死了三十八年,迄今为止,我在人世和阴间生活的时间一般长,如果那年我不死,今年刚好七十六岁,一个古稀老人。不过,现在的人平均寿命都延长了,古稀之年已经不稀奇了,我就是活到今天也不能算长寿,我的同龄人现在还有不少人活得正欢呢。我还是那句话,三十八岁的我说什么也不该死啊。虽然我是在“文革”中蒙冤而死,但和那些被红卫兵小将打死的或者不堪忍受羞辱自杀的人们相比,我的死实在算不上什么。那些人不是走资派就是文化名人,或者是高级知识分子,跳楼、投河、触电、喝农药、割腕、上吊等等,各种死法都有,后来,有人为他们平反。我算什么呀,一个下井挖煤的,一起事故的受害者,尽管我死了也没几个人知道,死得有点儿不明不白甚至有些冤,永远也得不到平反,但我的尸体还是比较完整的,比“文革”中那些被整死的名人强多了。单和在矿难中死亡的工友比,我也是幸运的。那些在瓦斯爆炸事故中丧生的工友们,鲜活的肉身被生生地烧焦或被毒气窒息而死,惨不忍睹。井下除了瓦斯还有冒顶、透水、大火,也就是说,有人被毒气熏死,有人被烧死,有人被活埋,有人被淹死,还有一种类似交通事故的死,叫放大滑,矿车从高处飞速而下,把人撞飞。哪一种死都不好受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错,在煤矿就是这样。听说过吗?死人还有指标,规定你生产多少煤,只能死几个人,叫百万吨死亡率,这是煤矿特殊的工作环境造成的。没有人统计,自从有了煤矿,像我这样在井下事故中死亡的人到底有多少,恐怕数也数不清。煤矿死的人一般来说是有统计的,而“文革”中死的人可能就无法统计了,有点儿类似残酷的战争。

我死的那年才三十八岁,我儿子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比我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八年,不过多遭了八年罪而已。我的儿子比我大了整整八岁。我死的时候算年轻,我永远都是三十八岁的男人,虽不是风华正茂,但真的是很年轻啊。看着我儿子那副苍老的面孔,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知道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是个什么状态,我没有活到那个岁数,没有体会。我猜想,四十六岁如果不是一个人的暮年,也该是他的秋天了吧。没有了春天的生机勃勃,没有了夏天的风风火火,有的是秋天的沉静和淡然。他长得像我,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不知道我长的是什么样子。如今,家里已经找不到一张我的照片了,我一辈子仅有的几张照片全都被那个女人撕掉了,她对我动用的是一种类似古代的凌迟的刑法。她撕一下,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下。她把我撕碎了,然后又一把火把我烧成了灰。她想把我从记忆中完全毁掉,不留一点儿痕迹。我想,对她而言,不留下任何痕迹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九年,尽管我们在一起呆的时间加起来最多不超过一年,尤其是我这样一个让她痛恨的坏人,她要记我一辈子。只是对于我的儿子来说,他对我完全没有了印象。因为我死的时候他才八岁,况且我在矿上,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八年里,我在家的时间掐手指头都能算出来,他对我怎么能有印象呢?是的,那个女人恨我,我活着,她恨,我死了,她的恨并没有随着我的消失而消除。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她有恨的权利,那是她的自由,谁能管得了她呢?孩子不知道这些,她烧我的照片选择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少有些偷偷摸摸作贼心虚。她怕让人看见,也怕我在另一个世界里骂她绝情。那个女人一边撕着我,一边还在心里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诅咒我。她没有骂出来,她是在心里骂的,生怕孩子们听到。她一个人跑到厕所里烧我,烧完,放入马桶,一冲了之。烧的时候她心虚,手有些抖,也许当时正有一股冷风从没有遮严实的窗户缝里吹进屋里来,她划到第三根火柴时才把我点着。我对她的做法很有意见,但死人就是死人,活人可以拿死人开涮,死人却拿活人没有一丁点儿办法。那次事故后我的肉体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的结发妻子却不让儿子看到我的相貌,用现在的话说,她是剥夺了儿子的知情权,是违法的。更何况是那样小的照片,我的脸像个指甲盖那么大,又是黑白的,不过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让我儿子看又能怎样?也被她消灭了。估计她现在已经为当初的过激行为后悔了,但损失是无法弥补的,那些照片像我本人不能重新活过来一样无法还原了,我的儿子看不到我,一个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模样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会有一种被人蒙住眼睛的感觉,那块紧紧箍在眼睛上的黑布怎么也扯不下来,心里能不难过吗?小的时候他可能不知道难过,那时他什么也不懂。由于我去世得早,他对我也没有什么印象。后来他长大了,懂事了,当了父亲的他开始想念自己的父亲,这可怜的孩子,他知道我和他母亲的关系不和,所以他不便在那个女人面前打听我,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敢提。但是想父亲是一个儿子的本能,是人的本性的流露,说明他还是个人。他只能天马行空地想,不着边际地猜,发挥他的想象力。因为他不知道我长的什么样,他母亲偶尔提到过我时,他才趁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听我的情况,也能打听到一鳞半爪。他从母亲那里获悉,我是无锡人,从小失去了爹娘,在孤儿院长大。个子嘛中等,在煤矿下井,是个挖煤的。在一起事故中死了。除了这些,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夫妻不和的真实情况当然不能让儿子知道,她也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给出一个让儿子信服的理由。总之,她一定是表现出了不耐烦的样子,阻止了儿子更详细地了解他父亲的念头。她为什么不多讲一点儿我的情况呢?儿子甚至连“我像不像我爸”这句话都不敢问。对了,虽然讲到我的时候她话不多,但她每次都不会放过我的缺点,比如我脾气暴躁,说话粗鲁,没有文化等等,我有许多坏习惯让她忍无可忍,总之她只讲我的缺点,为的是将来儿子长大了会原谅她这个当母亲的,原谅她过分的举动。是的,我承认我有缺点,但我的缺点在我们夫妻之间,不该被牵到我和儿子的亲情里来。我一年里极少回家,我在井下玩命的时候,怎么不想我的儿子和女儿呢(请原谅我直到现在才提到我的女儿,我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下面我讲的更多的是我儿子而不是我的女儿)。我每次兴冲冲地回到家,她总会找一盆冷水朝我泼来,进门不消三分钟,她就会和我大吵起来,让我接下来难得的假日变得枯燥乏味,让我度日如年、备受煎熬。我有时也拿孩子出气,打女儿一巴掌或者踹儿子一脚,都是那个娘们儿逼的。你想想,我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她不让我贴身我能好受吗?后来我就不想回家了,我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就因为这个,我老婆记恨了我一辈子,直到我死了也不肯原谅我。我甚至认为,我的死和妻子有关。她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从小在大户人家被宠惯了,压根儿不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她还看不起我,嫌我没文化,我当初找她真是一个错误。现在儿子所在的李家营煤矿,矿工都和妻子签订了《夫妻安全公约》《公约》对妻子照顾丈夫做了很详细的规定,可是我们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这些好办法。还有,女人要吹好安全枕边风,我们和分居差不多,隔着二百里地,怎么吹?现在家属协管会还到家里做工作,别说我们那时没有家属协管会,就是有,他们也不会驱车二百里赶往我的家里,那是一个我都很少回去的家,是一个没有温暖的地方。现在的煤矿还在井口贴上全家福的照片,为了让矿工下井前看看自己的老婆孩子,把家人放在心头,做到不违章。我琢磨,这一招肯定有效果,你想想,一看见老婆孩子,心肠再硬的男人也会充满柔情,怎么会不把性命当一回事儿呢?我们那个时候不兴这一套,我想孩子,却见不到他们,包括他们的照片。我三十岁才有了我的儿子,他小时候长得特别可爱,虎头虎脑的,头发又黑又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尽管是个男孩儿,但我记得非常清楚,他一笑还有小酒窝呢。你看见了吗?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儿子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可是我知道他的模样,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我看着他一点点慢慢变老。我想告诉他,他长得像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我,连走路的架势都和我一模一样。只是他一九六一年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大家小家都穷得叮当响,我们那里饿死了不少人,他没饿死就是万幸了。他从小就营养不良,身子就像没有长开似的,个子还不如我高,身体也显得弱不禁风。更让我揪心的是,他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他的性格懦弱,多愁善感。小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经常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怕别的孩子揍他。他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谈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他没权没势,家庭也不富有,谁愿意嫁给他?他那时在李家营矿机厂干着重活,伤心之下,他下定决心考大学远走高飞。他复习两年,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他只得认命。他妹妹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去大都市了,他与母亲在一起,下了班帮母亲干活,发了工资全部交给母亲。看着别人谈了朋友,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想女人,可是,没有女人喜欢他。他苦闷时开始写东西,发泄自己的情绪,后来还真的发表了一些作品。他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孩子,又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上帝最终还是回报了他,有一年,矿区办电大中文班,他有几年复习的底子,结果考上了。三年后毕业,正赶上文凭吃香,他被调到了矿机关工作。爱情也有了着落,有人看中了他,主动向他表露心迹。那姑娘虽然长得不好看,还很胖,不过,人比较本分,身体也好,儿子没什么意见,他和我一样属于晚婚,那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呢?女的在矿大集体上班,后来厂子关门了,她就在家待业了,等于没有了工作。屋漏偏遭连阴雨,那个女人为我儿子生了双胞胎,我那两个孙女看上去的确可爱,但孩子的出生加重了我儿子的负担,别人是双职工挣钱养活一个孩子,他呢,收入不高,一个人挣钱四个人花,他能不成天心事重重吗?能不一年到头郁郁寡欢吗?他能不显老吗?他的样子谁看了都心酸,不用说我这个当父亲的了。我活着的时候不能关心他,爱护他,死了更是帮不上任何忙。他母亲有退休工资,有的时候也接济他,每次给他二百他就拿一百,给他三百他只要二百,他不愿意伸手向母亲要钱。母亲问他还有钱吗,他说有,其实他没有。他妹妹大学毕业回到了矿区,嫁给了一个副处级干部,两个人的薪水都挺高,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他们兄妹平时却很少来往,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聚在一起。我儿子的脾气有些倔,还多少有点儿孤僻和清高,他下了班就待在家里不出门,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写东西,挣点儿零花钱。他也没有时间交际,不喜欢喝酒,没有几个知心朋友,我觉得他最可怜,说句难听话,我估计他可能活不长,我很发愁,但爱莫能助,只能干着急,经常愁得睡不着觉。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这是我的罪过,我死的时候儿子才九岁,女儿只有四岁,我欠下了孩子们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债,活着也还不清,更不用说已经死了!我经常这样恳求上帝:请把一切的苦难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吧,不要让我的孩子们受到一点点委屈。毕竟活人比死人更重要。

我这一辈子只活了三十八岁,死在这个年纪上,如果是得了不治之症死了那还好说,但被一起事故夺去了性命,这只能是“死于非命”,说难听点儿就是不得好死。在这短短的三十八年里,我活得并不顺利,可以说,倒霉的事儿全让我摊上了。我出生在无锡,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总之,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父亲和母亲是谁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的出生是不是一次爱的结晶,在这一点上,比起我的儿子来,我更加不幸。就算没有我这个父亲,我儿子起码还有母亲养育着他,还有妹妹陪伴着他,还有其他亲人,而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任何的亲人,一个“孤”字是对我的命运的总结。我出生那年是一九三一年,母亲得产后风死了,父亲在我未满周岁时也病死了,临死前把我送到了我们镇的孤儿院。院长是个好心人,她收留了好几个孩子,办起了一家孤儿院,我的身世是我长大后她告诉我的。谁都知道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出生的那一年,日本鬼子已经在芦沟桥点起了战火,抗日战争揭开了序幕,中国人用了十四年时间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后,又打了几年内战,我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在枪林弹雨中生存下来的,我的记忆是和战火硝烟联系在一起的,我是听着警报声、在逃难的颠簸中长大的。在我生长的城市里虽然没有我的父母,但我还是很幸运地上了小学,还上了一年中学。感谢党、感谢政府,把我抚养成人,供我读书,不然,我只能被饿死、冻死或者被炸死,哪还能活到三十八岁?多年前,我看到过一份资料,据不完全统计,我国现有失去父母和事实上无人抚养的未成年人(以下简称孤儿)将近六十万,把他们全部管起来,保证他们能正常的生活、学习,一年需要二十多个亿,民政部、财政部等十四个部门曾经联合印发《关于加强孤儿救助工作的意见》。这是新中国对孤儿生活救助和服务保障的第一个综合性福利制度安排,标志着我国的孤儿救助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现在的孤儿比我们那时幸运多了,我们生在旧中国,那时的生活水平很低,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不过,如今的孤儿可能比我们那个年代数量更多了(因为国家人口剧增),现在的弃婴更多,他们被抛弃可能不是养不起,而是出现了另一个社会问题,年轻男女没结婚就生了孩子,怕丢人,只好扔了,孤儿能不越来越多吗?孩子是无辜的,不能不管,这也给国家造成了一定的压力。

我十六岁那年,去镇上一家机修厂当工人,打过铁,学过电焊。解放那年年底我十八岁,决定我命运的事情发生了,煤矿有人到我们那招工,那时候,国民经济处于起步阶段,煤矿需要大批工人,我就来到了煤矿,成了一名煤矿工人。在煤矿工作了二十年,因为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特长,没能捞着提拔,所以只能在井下出苦力。直到我二十八岁那年,才有人给我介绍了对象,她就是后来成为我的结发妻子的那个女人,我们成了家。她在机修厂工作,是绘图员,留着那个年代流行的齐耳短发,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样子很朴素,工作上也很能干,我第一眼就看上她了。你可能会问了,她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人呢?是的,我是个挖煤的,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也可能我这人比较老实吧,也可能井下收入高点儿,总之我们走到了一起。其实,还有重要的一点,对那个年代略有所知的人便会理解了。她父亲是地主,她就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但她毕竟经过了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和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香饽饽。她的身世让许多人不敢娶她为妻。我是根儿红苗正,而且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儿,我的事情我作主,就像当年来煤矿一样,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她看上我,我看上她,我们就在一起过。现在不是流行一首歌吗: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那时她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找不到更合适的,所以就屈尊嫁给我了,谁也别嫌弃谁。用历史的眼光看,我们的结合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典型的爱情悲剧。当时我们是认识不到的,特别是坠入爱河的我头脑发热。她为我生了一儿一女,这是她对我作出的最大贡献,让我一辈子难忘。光阴似箭,你看现在的她,满脸皱纹,嘴巴也瘪了下去,牙齿全没了。成天病歪歪的,离不开中药。她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五啦。也就是说,在我死后,她又活了三十八年,正好比我多活了一倍,我活两回才抵上她活一回。不过,我有时会这样想:如果还阳回到人世,和她站在一起,谁能相信我们是夫妻?她是个老太婆,而我是个小青年嘛,比她儿子还小八岁哩。嘿嘿。

孤儿院院长还告诉我,我是家中的独子,我儿子也成了独子,前面说过,他有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她的老婆没有给他生出一个儿子来,这样就意味着我已经没有了后代,我们赵家的这一门就这样断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懂这个理儿,可是,我没有父亲,我不对任何人负责。儿子呢,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也不管什么无后有后的。从小父亲不在身边,他和母亲生活,加上有一个妹妹,他结婚后又有了两个女儿,这辈子成天活在女人中的他缺乏男人的气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矿上他本来是可以生第二胎的,虽然他有两个女儿,但那毕竟是一胎所生,按政策他还可以要孩子,但是,他却没有要。不是他不想要,也不是他老婆不想要,而是他母亲不让他要(她真是一个开明的人啊,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儿子凡事只听他母亲的,从小养成习惯了。母亲训他:你一个人养活四口人,把你累个半死,还想要孩子呀,你疯啦!所以他就让老婆去流产。那个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做了B超,是个男孩,但没有留下来。要不然,我就有孙子了,我们老赵家的香火就可以延续下去了。儿媳妇流产那天,我儿子从外面喝酒回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看见别人家的小男孩就从心里喜欢,他还是想要个儿子的,我知道。话又说回来,不要也罢,如果有了那个儿子,我儿子恐怕得累弯了腰,光为我孙子买房子就得愁死他。他一个月就那点儿工资,能养活四口人已经很伟大了。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让他在写作方面具备了一定的才能,他经常在报纸上发表点儿文章,换取微薄的稿费补贴家用……其实,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有没有儿子和我有多大关系呢?我本身就是赤条条来,赤条条离开,管那么多累不累呢?还一件让我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前面讲过了,我姓赵,叫赵钱,《百家姓》的头两个字,这肯定不是我父母给我起的,说不定是孤儿院的某个老妈子随口给我安上的(既然我是孤儿,我本来就有理由怀疑我的姓氏),那个老妈子没有多少文化,她沉思了一下,眼睛往天花板上翻了那么几下,冷不丁儿地就想出了这么个俗气的名字。从《百家姓》里找两个字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姓赵,《百家姓》排名第一,名字叫一个“钱”字,是恭喜发财的意思。我儿子叫赵强,是我取的,我希望他能比我强,比所有人都强,可是在我死后不久他就改姓了,随他母亲姓李了,变成了李强。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儿子,母亲要改他的姓,他有什么办法?他是她的儿子,要听她的话,怕惹她生气,他可怜她,一个人把他们兄妹二人拉扯大。再说了,改姓李又有什么关系呢?当同学们叫他的新名字的时候,他觉得好玩,可能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呢。让我难过的是,我老婆不仅给我儿子改了名,还给我取了一个新名字,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告诉孩子我的真实姓名,她强加给我的名字是赵敬民。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呢?当时的情形可能是这样的,我儿子一定这样问她:我的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去哪儿啦?怎么天天不回家?那时我妻子还没有改嫁,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这种反常的家庭格局引起了我那聪明的儿子的怀疑。儿子问的时候可能正赶上他母亲因为什么事生着闷气,或者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她随口就说,他叫赵敬民,在矿上出事故死了。我儿子好像并没有把母亲的话当一回事儿。死了就死了吧,他和我没有什么感情,他感觉不到痛苦,他只记住了他父亲的名字叫赵敬民。

我死后差不多两年吧,我妻子嫁给了一位矿工,因为那人是党员,为了孩子的前途,我同意她的选择。她的家庭背景不好,如果不找个党员,孩子的前途比如入团、参军、提干、工作都将受到影响。那时已是“文革”后期,她的家庭背景问题已经不那么敏感了,那年她三十九岁,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不算年轻了。凭良心讲,我老婆还是有几分姿色的,那位党员矿工已经四十出头,妻子病故了,拖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艰难,见了我老婆,没有不同意的。我老婆改嫁主要原因一是政治原因,为了孩子有前途,还有更紧迫的问题,那就是沉重的物质和精神压力让她一个人实在扛不住了,没有经过那个疯狂年代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那时人心的险恶和世事的混乱。她的确吃了不少苦,我远在煤矿,把她和孩子丢在市里,让她抚养我的一双儿女,我是负疚的,后面我还要讲到,现在接着讲改名字的事儿。她嫁给党员矿工后,儿子的名字再次被修改,巧合的是,那人也姓李,姓就不用改了,但要随那个男人儿子的辈分,就改成李国强啦。那时候儿子十岁,也没有表示异议。他都没有意见,我更没有啦。改就改吧,管他呢。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认真,我还不知道我姓不姓赵呢,名字就是个符号,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想好好修家谱吗?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我老婆嫁给党员矿工后没过多久,那人就调到了李家营煤矿,这个矿离我生前所在的大石煤矿仅有二十里地,骑车子只用半个小时,属于一个矿区。命运真能捉弄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死后妻子竟会嫁给一位党员矿工,这位矿工偏偏又调到了我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不得不佩服我老婆太有远见啦,如果当初她如实地告诉我儿子他去世的父亲叫赵钱,在大石煤矿出事故死了,那么,我儿子就会知道我的全部底细,因为李家营煤矿离大石煤矿太近了。现在我叫赵敬民了,我儿子就不认得我了,大石煤矿事故遇难者赵钱的那些破事儿就与我无关了,与我儿更无关了。我老婆为我更名时并不知道她会嫁给那个矿工,更不知道她会随夫调到李家营煤矿,无意中走近了我,所以她张口就给我取了个新名字这件事儿是为了对儿子隐瞒我的实情,更是一种歪打正着,是瞎猫逮着死老鼠。她知道,她必须一不做二不休地瞒下去,绝不能让儿子知道真相,她的全部目的就是把我涂抹得面目全非,让我的儿子认不出我来(认不出我也好,减少了一些精神负担)。她庆幸自己的聪明,因为她为我改了名,避免了后来所有的麻烦。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初冬,他们的家(也曾是我们的家)从那座城市搬到矿区。二百里地,一辆大货车在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把人和家具都拉来了。我女儿和她母亲坐在驾驶室里,我的儿子坐在一堆摇晃的家具中,看着向后退去的沿途的风景,看着那座养育他十年的城市渐渐远去,他的表情出现了他那个年龄不应有的冷峻,真不知他那个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当初我活着的时候,那个女人为什么死活不来矿区呢?她如果把家搬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就不会发生日后的许多不幸了。那个男人为她在矿上找了个绘图的工作,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大约不到十年。她生活得并不愉快,那个男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来到了她身边,把一大堆烦心的事儿交给了她,她的苦日子从此开始。

那个党员矿工对我们这个家是有贡献的,他最大的贡献就是让我儿子顶替他到矿上上了班。我儿子比我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关于他的事情,我前面已经讲过了,后面还要讲。

死后我才明白了许多道理,在我们死人看来,他们活着的人都在挣扎,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可笑,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尔虞我诈。我们阴间才是真正的乐园呢,人与人关系十分和谐,过去是朋友的关系更加牢固,有过恩怨的都会冰释前嫌。人与人的地位是相等的,不管你生前是多大的官,到了这里,挖煤的,掏大粪的都可以与你平起平坐。在人间做过善事的,在这里会受到崇高的礼遇;做过恶事的,到这里也会真诚地忏悔。人们(包括我)活着的时候,都会猜想阴间是什么样子,他们怎么可能猜得出来呢?描绘出这里的情形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不来这里是想象不出来的,来到这里又回不去了,无法向活人描述。不过不用着急,早晚都得知道,所有人都要来,所有的账都将在这里清算,比如造成我死亡的那起事故的真相正是在这里得到澄清的,在人间,它只能是一笔糊涂账。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会重新做人,还要好好引导我儿子,教他做人的道理,起码不至于执迷不悟,为凡尘琐事伤心。

没想到大石煤矿是我的葬身之地。当初一起来的有三十来个人,坐着两辆大卡车来到了煤矿,车子开进大石煤矿大院时,有些职工站在路边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到处都是插着的红旗和“欢迎新工人”的标语,立刻让人有一种自豪感,那年头工人老大哥吃香哩。生活向我们展示了它美好的一面,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我被分在采煤一队,这是矿上的先锋队,队长是老劳模,和蔼可亲。我先进学习班学习,接下来又跟一位老师傅当徒弟。那时的井下条件不好,采煤机轰鸣着,掌子面烟尘很大,有不少老工人得了矽肺病,我们队长的矽肺病相当严重,经常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身先士卒,出满勤干满点,看着可怜又令人尊敬。不过,就在我们还沉浸在自豪感中的时候,一场瓦斯爆炸事故把我们都炸醒了。那天我休班没有下井,事故就发生在我们队的另一个班,一下子死了八个人。直到这时我们才看清了矿井这只猛虎的嘴脸,这里有瓦斯、有透水、有烈火、有冒顶,以及各种各样的灾难在随时恭候你,哪一样对矿工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在几百米的井下,灾难突如其来,你逃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书上说,瓦斯爆炸是一种连锁反应。当爆炸混合物吸收一定能量(通常是引火源给予的热能)后,反应分子的链即行断裂,离解成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游离基(也叫自由基)。这类游离基具有很大的化学活性,成为反应连续进行的活化中心。在适合的条件下,每一个游离基又可以进一步分解,再产生两个或两上以上的游离基。这样循环不已,游离基越来越多,化学反应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就可以发展为燃烧或爆炸式的氧化反应。所以,瓦斯爆炸就其本质来说,是一定浓度的甲烷和空气中度作用下产生的激烈氧化反应的氧气在一定温度作用下产生的激烈氧化反应。

死者家属都来了,住在招待所里,到处都能听到嘤嘤的哭泣声,悲哀的气氛笼罩着矿山。矿工会和宣传科的同志都去做工亡家属的思想工作,讲人死不能复生,讲那些遇难的工友是为祖国建设牺牲的,是光荣的。当然,每位死亡矿工的遗孀都可以得到数目可观的赔偿金,比我死的时候我老婆得到的钱多得多,因为在这起事故中工人没有违章,完全是矿上疏于管理,是领导的责任,所以想尽快了结。思想工作产生了效果,工亡家属们都理解了,拿上钱,把骨灰盒抱回家了。

那次事故后,我们一起来煤矿的有好几个回家了,不在矿上干了。有的人是被吓跑了,有的是被他们的亲戚们从矿上拉走的。他们说,回去要饭也不在这里干了。和我一起来的一个小伙子在事故中死了,当初我们是坐一辆车来矿上的,他找了对象还没结婚呢,真可怜。我那时才知道瓦斯太可怕了,它一旦发起脾气来,就有了摧毁一切的力量。而且它平时隐藏得很严实,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像一个喜欢玩恶作剧的家伙,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跳出来教训你一下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唉,人没有前后眼,我如果当时离开煤矿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可是我留下来了。我之所以留下来继续当矿工,并不是觉悟高,而是因为没有人来拉我回家,那时候我还是光棍一条,没有亲人,哪来的家?我也没地方去,我要挣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得找对象,得成家。我也怕死,怕这辈子连女人的滋味都没有尝过就死了,那太可惜了。所以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这样想,想我的可怕的结局。

其实,我还不如死在光棍的时候好,省了连累别人,像后来这样留下了老婆和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受难无疑成了我的罪过和内疚,我在阴曹地府里都不能安生。我没有带给我的亲人们幸福,特别是愧对我那可怜的儿子。我在我儿子的博客里看过他在父亲节写的一篇文章。

想念父亲,是在做了父亲之后。

关于父亲的记忆,于我是一片痛苦的空白。三十八年来,我无数次地听别人说起他们的父亲,他们炫耀,他们指责,而我却没有父亲可炫耀,甚至没有父亲可指责。

“父亲”对我说来,是一个含义模糊的名词,是一个形容朦胧的人物。

我见过父亲,可是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一九六九年我才九岁,他便在一起煤矿事故中遇难,他死的时候,没有亲人在他身边,他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急匆匆离我们而去。

父亲和母亲感情不合,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我现在仍不清楚。关于那个死去的人,母亲总不愿意提及,我也不便多打听。我有一种预感,父亲的死一定隐藏着难以诉说的苦衷,可以说是一出悲剧。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本该像无数个父亲那样,为他的子女留下一份家业,一份追忆。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他本该像无数个父亲一样,被活着的亲人悼念着,可是我们几乎将他遗忘。由于父母不和,现在家里连一张父亲的相片也没有,我不知道我的父亲长得什么样子。

父亲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死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更是我们的隐痛。

我从小就胆小怕事,由于外祖父的原因,我在人前总是抬不起头来。那时,我在居住的城市里每天都响着枪声和爆炸声,父亲不在了,加上我也成了地主的狗崽子,谁都可以欺负我们。母亲在单位里受到批判,回家还会把气撒在我身上。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常常被人殴打。回忆是苦涩的,逃避成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主题。

为了我们兄妹的前途,母亲嫁给了一位党员矿工,两个家八口人在一起度过了艰苦而又难忘的岁月。由于继父的原因,我们举家从城市来到了矿山,多年后,父母终因感情不合分手了。当我今天坐在电脑前写这篇文章时,我觉得应该感谢我的继父,是他把我带到了矿山,虽然我远离了城市,来到了偏远的矿山,我获得了在别处难以获得的人生体验,阅读了最为沉重的人生章节,这种阅历是我成长和写作最宝贵的财富。

苦难的日子水一样流逝,当我在产房外听到两个女儿的啼哭声时,我的脸上流满了泪水。我知道,这泪水里,一定有着对故去的父亲深切的追忆。当我听到女儿们喊我“爸爸”时,我轻轻地重复这两个久违的汉字,才发觉,整整三十八年了,它从没被我呼唤过。

没有父亲的滋味是苦涩的。没有父爱的成长是不健全的。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不仅仅是在你遇到危险时前来搭救你的英雄,他更是你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影子,是你跋涉时不可或缺的伴侣。严厉的父亲是伴你成长的良师,慈祥的父亲是教你做人的益友。这些年来,我老实做人,认真写作,这或许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父亲,您只陪伴我短短九年的时间,这是因为您 三十八年的生命太短暂了。如今您的儿子已经超过了您当年的岁数,已经成家立业了。您虽然不能在他痛苦的时候给他安慰,在他快乐的时候为他庆贺,但是在他的血管里,流着您的血液;在他的骨子里,有着您的精神;他宁愿相信,您应该是他眼中一块不倒的碑。

父亲节,为父亲写下这几行文字,只为怀念。

我儿子说得不错,对他而言,我就是一个含义模糊的名词,是一个形象朦胧的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也就是我最对不起的人,他就是我的儿子。我没有给过他父爱,甚至没有给他任何人格的塑造。哪怕把我身上的缺点带给他也是好的,比如粗野、脾气暴躁、打老婆打孩子。有一次在井下,我用矸石把一个欺负我的坏家伙的脑袋砸了一个窟窿,可是这些毛病在我的儿子身上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太缺少男人刚烈的个性了,他甚至不喜欢与男人交往,男人应该具备的素质在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到,他不喝酒,不抽烟,不会打麻将,不会炒股。他从小就乖,像个女孩子,大了还是喜欢安静,不喜欢交际,一有空就看书,写东西,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天地里。他从不给当官的送礼,仕途上注定没有指望。他是个孝子,逢年过节就拎着礼品去看他的老娘,他这些品质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可贵的,是受人尊敬和赞扬的,可是眼下,这就是落伍的证明,他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有一些朋友是异性,他胆子小,又不开窍,年近知天命,却对周围个别爱慕他的女性毫无感觉,在感情上,他从不越轨,但他心里也暗恋着几个不错的女人,因为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时也徒增烦恼。不过这样也好,女人是祸水,幸亏我儿子没有染上这个恶习,不然就整个完蛋了。

既然说到了女人,在这里我就顺便提一下我的那段婚姻之外的故事。在我的婚姻名存实亡的岁月里,在那个精神生活相当缺乏的年代,在人到中年的感情饥渴中,我遇到了她。她在矿图书馆工作,因为她,我变得喜欢看书了,我常去阅览室,一坐就是大半天。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才是有知识、有才气的姑娘呢,我如果有我儿子那两下子,就可以和她共同探讨问题。可是我没有多少文化,一交谈就露馅儿了。被她识破后,她不但没有嫌弃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来往。时间长了,彼此就有了好感。她男的在那次井下事故中去世了,当时她还没有找人,这个空隙大概就是为我留的吧?家在市里,我难得回去,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不可能拒绝到嘴的鲜桃而去吃不能充饥的画饼。偷偷摸摸带来的是欢愉,是刺激。从这一点上来看,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是叛逆者,是另类。不过好景不长,有人开始给她提媒,矿上一位领导丧偶,相中了她,我识趣地退了出来,她很气愤,再也不理我了。我舍己为人、忍痛割爱全是为她好,没料到却害了她。她最终没有嫁给那位领导,而是选择了调离矿区。她回老家了,我永远失去了她。我怎么不难过呢?那是我生命中惟一值得回忆的往事,虽然短暂,但非常宝贵。

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就在她离开矿山的那一天,我在井下那次不幸的事故中丧生。

你注意到没有,我儿子那篇文章里有这样一段话:“父亲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死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更是我们的隐痛。”他说得太正确了,我不能不佩服他。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在那个指鹿为马、众叛亲离、草菅人命的年代,什么样的悲剧都可能发生。国家领导人、开国元勋、科学家、作家,那些名人,也被迫害致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矿工,我在一个煤矿的一起很平常的事故中死亡(还算不上牺牲),如此而已。在煤矿,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才叫重大事故呢,十人以下叫较大事故,那次只死了我一个人,那叫“×××矿××死亡事故”。前面的叉是矿名,后面的叉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亡的形式,如瓦斯爆炸、冒顶、透水等,一是人名。这些年的矿难真让我们这些死了的矿工震惊,最多一起死亡矿工达几百人。相比之下,我虽死得不幸,死得冤枉,但毕竟是小菜一碟。

扯远啦,还是回到我儿子的话题上吧。“文革”中,我儿子备受歧视,他的精神痛苦是巨大的。他母亲虽然工作上并不比男同志差,但家庭背景像一口黑锅,她走到哪儿就得背到哪儿。她父亲是皖南的大地主,曾是黄埔军校的学生,东渡日本留学过,抗日战争爆发,他和同学集体回国参加抗日运动,在皖南一带打游击,是游击队司令,很是威风。他算是个开明的地主吧,曾在抗战期间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并通过关系,从监狱里解救出不少无辜的乡亲。“文革”中,他在家乡看庄稼,并没有受到揪斗之类的折磨,乡亲们还是叫他三爷爷。可是因为他的大女儿解放前去了台湾,现在定居在美国,也由于他的地主身分,他的小女儿在城市里就不像他在乡下那么太平了。她在单位里写检讨,挨批斗,家里的门上被抹了大粪,玻璃窗都被砸烂。儿子从小就不敢出门,怕人家骂他地主的狗崽子,怕人家揍他。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他还是难逃一些人的辱骂和殴打,那是个远离爱又流行恨的年月,有的人是怀着阶级仇恨打我儿子的,打起来下手很重。我儿子从小就被打怕了,养成了息事宁人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因此总是吃亏。我那个老婆脾气很温和,但她在单位受了气,只有把心中燃烧的怒火转移到谁的身上才行,她不打乖巧的女儿,因此只好拿我儿子出气了。也许她看到儿子就像看到我,打儿子就像打我一样解恨,我为连累了儿子难过。我在掌子面卖命工作,她在家里玩命地打我的宝贝儿子。她关起门打,邻居只能在外面砸门却无计可施。我想他是绝望的,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知道求饶是没有用的。没有人来保护他,“父亲啊,你在哪里?”在他的脑海里可曾有过这样的发问?恐怕从来没有过!这是我的悲哀。我儿子在受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请求父亲来拯救他!如果我的老婆打我的孩子我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别人打我的孩子,我简直要发疯了。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和我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儿,他不知原因哭了,他的爸爸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他把我的儿子还有企图保护哥哥的我的女儿一顿毒打,打得我可怜的孩子哭喊着满地乱爬。我日他八辈祖宗啊!欺负那孤儿寡母算什么呢?我在阴间一直没有认出这个人来(他一定是去了地狱那边),不然我会不顾体面地让他尝尝我的老拳,不打尿他出不了我心头这口恶气。这些旧事我不能提,一提我的眼泪就会哗哗地往下流。

嫁给了那个党员矿工,那个家一下子成了热闹的集市,牲口棚里多了几头牲口还得相互争食呢,何况那个穷困年代里两拨原本不相识突然走到一起的孩子?我说我老婆的苦日子开始了,是因为她要做后娘了,这是世界上最艰难的工作之一。她显然还没有经验,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僧多粥少,入不敷出,吃不好,穿不好,性格不和,矛盾和争执,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儿子都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几个孩子倒没有什么可说的,打打闹闹睡一觉也就好了,大人之间的疙瘩就不容易解开了。那个男人远在矿区,每月的钱除了吃用,留一点儿零花,基本上都寄给她了,可是她还是怀疑他动了手脚,这也是她后来决定调到矿区的一个理由。那个男人也是个大老粗,一点儿文化也没有,比我更粗鲁,让她忍无可忍。我同情那位矿工兄弟,我们矿工不都这样吗?斯斯文文的还叫矿工吗?现在的矿工都有文化了,都是大学生,我儿子的继父不行。我老婆含辛茹苦地把那个男人的孩子抚养成人,到最后他们还是分手了。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他们的结合也是个错误,是个悲剧。她是为了孩子牺牲了自己,这称得上一种伟大的母爱吧。两次失败和婚姻让我老婆有些沮丧,退休后就一个人生活,晚年的她喜欢安静,那是一种看破尘世、超然物外的从容,也许她的一生太不平静了,她想在自己的晚年时光里得到补偿。她身体还好。那个男人比我大一岁,今年七十七了,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在矿区的马路上手里转动着健身球悠闲散步,安度着他的晚年。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毕竟有恩于我们。我老婆是在儿子顶替那个矿工上班后和他分手的,从这一点上看,她还不糊涂。一辈子的付出总得有些回报吧,她可能是这样想的。

我儿子和那个男人带来的那几孩子生活在一起,对他的成长不是没有意义的。那个男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儿子便多了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的名字改了,性格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个男人和他的儿子们至少对我儿子的人生是有影响的。一大家人刚搬到南工房时,有些欺生的孩子就来找茬儿。第一次交手,我儿子他们就打了一个漂亮仗。其实我儿子当时不过是一名看客,并没有参与其中。经过那件事,他才知道这两位哥哥非等闲之辈。他知道他们学过武术,家里有九节鞭和三节棍,但从来没有动过。打架时哥儿俩赤手空拳,个个骁勇善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几个惹是生非的孩子打得哭爹喊娘,从此名声大振。从小就挨人家打的我儿子终于扬眉吐气了,从南工房那些孩子讨好的目光里,他品尝到了人生的一大乐趣,不亚于拿破仑用武力征服世界的快乐。后来虽然两个大人不再来往,但孩子们还经常打打电话,偶尔有联系。虽然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结下的情谊让他们终生难忘。

我感谢那位党员矿工,没有他,我儿子高中毕业极有可能上山下乡去了,就不会顶替他来到煤矿工作。还感谢那几年时间里他和他那两个胆大妄为的儿子给予我儿子的积极影响。我儿子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对我没有印象,也就不妨碍他和继父以及他的儿子们和睦相处。他那段日子估计过得有点儿乐不思蜀。只是苦了他的母亲,我不知道将来与她相见时如何面对她。当然,我希望她多活一些年头,因为我的儿子希望这样,他常常在双休日带着孩子去看她。如今我的老婆和女儿住得很近,女儿偶尔也做好吃的给她送去。她的胃口还不错,有时出去散步,有时在家里把电视开得很响,看安徽的黄梅戏,那是她的家乡戏,还看新闻,对国际局势也有自己的看法。

改革开放、与时俱进让大石煤矿完全变了样,半个多世纪以来,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我们怀着建设社会主义的雄心壮志,投身到火热的矿山建设中去,我们经历了反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国家富强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却长眠于地下了。当年的工友差不多都到我们这里来报到了,活着的人们谁还会记得我们呢?是地下埋藏的这些煤,是一代又一代挖煤的矿工繁荣了这块土地,养活了这些人。最辉煌的时候要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纪初这些年,那时大石煤矿所在地已经建成了一个煤炭、化工、建材、铝业、铁路运输等一体化的工业基地,成为国有大型企业,叫华光能源集团公司。我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四年就遇难了,那个时候矿上的生产也受到严重影响,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本来我们打算停产了,矿工们可以放假回家,等复工再回来。可就在这时我却摊上了那起倒霉的事故。我的命不好,怪不得别人。如果我回家了就不会死了,今天就可以和那位我的继任一样在矿区的马路上手里转动着健身球悠闲地散步啦。

对一个死人来说,他已经无牵无挂,活人都讲物我两忘,看淡一切,其实他们哪能做得到?只要他们在那个物质的世界里生存一天,他们就不可能做到物我两忘。真正的超脱是在我们这里,因为没有了等级和特权,没有利害冲突,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才能做到物我皆忘,宠辱不惊。不仅如此,诸如欺诈、行骗、盗窃、抢劫、强奸等一切罪恶,还有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落井下石、争权夺利等丑陋行为,人间所有的阴暗的东西这里都绝迹了。我前面说过了,这里有的只是忏悔和忏悔后的和谐。我所在的地方既不是天堂那样富丽堂皇,也不是地狱那般阴森可怖,我们这里像个温暖的大家庭。

和阴间比,人间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欲望的世界,是一个大染缸,每一个人都在饱受煎熬。我可怜的儿子,在他所处的花花世界里,他不眼馋,不心动。他现在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事业上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家庭也弄得一团糟。家里的钱那个女人掌管着,他光挣钱,不花钱,穿得寒酸,混了半辈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喝茶的衣裳,人瘦得只有皮包骨头了,让人看着心生可怜。岁月无情啊,小时候的他多么可爱啊,那模样至今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看看现在的他吧,如果不染发,头发基本上是白的了。他明明知道染发剂里有致癌物,但他又不能不染,他总不能剃光头吧?他的老婆比他小八岁,可是,在那件事情上却是冷淡得很,无法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让他得不到满足。这样也好,我看你如果娶了一个如狼似虎的女人,你得早死几年。如果我的话你能听得见,儿子,我想对你说,儿啊,想开点儿吧,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你再怎么也比我强啊,你至少还活着。只要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男人就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儿,尤其是你这样的男人。你可以留一点儿私房钱啊,有个应酬花起来也方便,不一定全部上交啊。你为什么不能像那首歌唱的那样“潇洒走一回”呢?是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走一回”,不过是走得时间长一些或短一些,走得远一些或近一些,走得顺当一些或坎坷一些罢了。如果你能听得见我的话,儿子,我想对你说,儿啊,矿上选煤厂那个名叫张丽红的女孩,她喜欢你呢,你咋就看不出来人家的意思呢?她写的文章里就有你的影子嘛,你再读一读那篇在《矿工报》副刊发表的《爱情风铃》。如果你真看不出来,打电话的时候你总该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装满了柔情蜜意,女人的声音是比文字更能传递感情的信息,你这都不懂。我没有文化,成不了作家,比你差远了,你是写文章的好手,你也应该是爱情高手。还有中学那个语文老师,她遇上不顺心的事就会给你打电话,你这还不明白吗?女人最脆弱的时候把你当成了感情的依靠,她不和自己的丈夫说,不和南边走路的人说,倒要对你说,你还不明白吗?比如那次她自己在家里喝闷酒,喝多了,打电话给你时,她在电话里哭,你安慰她、哄她,终于把她逗笑了,可是后来你却没有趁热打铁,你觉得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一页就这样掀过去了,唉,你知道吗?她是喜欢你的。还有医院注射室的那个小护士,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你没有看见她给你打吊针的时候紧张的模样吗?给别人打针她一针就见血,给你打却打了三针,你最怕打吊针,你事先特意叮嘱过,可是你这样只能让她更加慌张。事后她哭了一场你知道吗?她逢年过节送你茶叶,她出差买书送你,她给你打电话一打就是半小时,你还看不出这是好感吗?还有那个名叫阿紫的常州女孩儿,你们在博客上认识后,又在QQ上聊天,你们视频(这玩意儿太神奇了,看得我目瞪口呆),你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情网。记得那年的夏天,你中午以天热为由不回家,就是为了和她聊天。后来你终于有机会出差路过常州,你专程去见了她,在当地的一家餐馆,你们边吃边聊,十分投机。那个女孩还给你买了一件T恤衫,让你当场试了,你穿着正合身。饭后,你们去了当地的一家新落成的公园,在一座假山上,西斜的太阳把微弱的光洒在你们身上,像给你们镀了一层金边。四月的午后,公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游人如织。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你们兴趣盎然地谈写作,谈人生。傍晚时分你要走了,你不知道那个女孩有多失望吗?她多么希望你能留下来,她倒不是想发生什么艳遇,她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她觉得不过瘾,你从网络中走来,带给她的不仅是惊喜,还有男人的魅力。你至少要在分手的时候主动拉一拉她的手吧?可是你忘了。其实你渴望拥有一个亲近的知己,来弥补你生活中的缺憾,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可是由于你的善良和不忍,周围那么多女孩,就这样一个又一个远离了你。当然你追求的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但你的内心还是有些落魄吧。你年纪越来越大了,渐渐地没有了那种欲望,你轻松了,安静了,这说明你觉悟了,成熟了,快五十岁的人哪能还不成熟呢?你越来越喜欢坐在电脑前敲打文字了,你喜欢看一个个方块汉字跳到屏幕上,慢慢变得密密匝匝,你喜欢听键盘发出的响声,噼哩啪啦响成一片。你喜欢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台灯下读书,和不在世上的人进行心灵的交流。这种生活让你快乐,你就这样生活,快乐是第一位的。

你终于有出息了,比你父亲强多了。你虽然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强壮,但你看上去是有气质的,你综合了我和你母亲的优点,你的气质是高贵的,是的,那些感情细腻的女孩子喜欢上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知道吗?那次你的中篇小说获得了全国的大奖,你在颁奖会上代表获奖者发言的时候,你知道有一个人(尽管我是死人,但我毕竟是人)在为你高兴得老泪纵横吗?你有才华,但你生得不是时候,如果你生在我那个时代你就成了著名作家啦。你生得还不是地方,如果不在煤矿企业,而是在原来我们生活的那个城市里,你的才华可能会受到当地文联的重视,你要明白,企业把经济效益放在首位,没有经济效益,你怎么开工资?你写作那是你个人的事情。我知道你痛苦,你用微薄的工资养活四口人,像你这样的家庭在你们公司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你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如何能胖起来?别说你家的饭桌上很少有美味佳肴,就算天天大鱼大肉,你吃了也不会胖。你无暇顾及别的,包括身边的女人,你只想安静地写点儿东西,挣一点儿工资以外的生活费,把两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让她们找到工作,你就可以轻松了,这没错,但你的生活实在太枯燥了。两个孩子都参加工作,你就真成老头了,老年的你开始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和疾病做斗争上面,如果是小病小恙倒没什么,怕就怕从天而降的大病,就像天崩地陷一样,会把你拖垮,让你人财两空,困为你到现在也没有五位数的存款……

儿子,我对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你听不到,我如何才能让你听到阴间的声音?莫非你也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吗?不不,我不希望你死在你母亲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样让我的妻子如何承受?我们总会有见面的那一天,到那时,咱爷儿俩就能相逢了。

我终于要说到那起致命的事故了。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提起那件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别人早就为我盖棺论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说,只是想告诉儿子一个真相,还他父亲一个本来面目,让我在他的心目中不至于太坏,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再说,我讲的都是事实,事实不能讲,难道只能胡说八道吗?

大石煤矿建矿以来,共有四十五人死亡,其中就有我。在大石煤矿安全展室里,陈列着历年来工亡矿工的相关物品和图文资料,介绍事故的经过,有的事故没有留下资料,就请矿上的美工根据当时的事故介绍文字画出来,再好的美工也无法再现当时的场景,除非我再活一次,由我来告诉他们。那些画只好拜托画者的想象力了。展室里还有一些变形的矿帽、矿灯,还有破靴子、自救器、烂工作服等遗物。走进展室,仿佛走进一段沉重的历史,走进了时间黑色的隧道,心里不免隐隐作痛。事故案例展室里有我的一席之地,那是一块牌板,上面记录着事故的经过,因为事故年代久远,没有任何资料,所以由美工画出了当时的现场图,一个长得像坏蛋的男人,看着一块从天而降的大大的矸石惊恐万状,不知所措。亏他想得出来,画得那么可笑,那么恶心,画上的我根本不像我,尖嘴猴腮的,活像个电影里的反面演员,死人就由他们作贱去吧。谁会怀疑在这里展示给人的东西会不真实?来的人似乎都深深地被感动了啊。我不能开口,肚子都要气爆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只要能起到教育作用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我也算是做了贡献。毕竟我也不希望年轻的矿工重蹈我的覆辙,弄得家破人亡。

李家营子矿要建事故案例展室,派我儿子到大石煤矿取经,我终于可以和我的儿子近距离接触了。在四十五人里面,每个人的事故我儿子都认真地看了一遍,在我(其实不是我,而是一块牌板和牌板上的文字)面前站住的时候,他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哪里能想到那个可怜兮兮名叫赵钱的男人会是他的亲生父亲呢?不,他不会认出我来的,根源还是在他母亲那里。当儿子在李家营煤矿上班后问他母亲我是在哪个煤矿出事故死的时候,她对儿子说,我是在白松冈煤矿死的。好一个白松冈,她真能编瞎话,越来越在行了。白松冈煤矿在市郊,那里的煤10年前就挖完了,矿井也被封了,它只是一个历史名词,一片存活于老矿工脑海里的模糊记忆。她把我的死安在白松冈煤矿再好不过了,因为死无对证。就在我儿子在我面前驻足的时候,我看清了他的表情,我估计他此时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从表情上我完全可以看出来。他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善良的人,他被这里沉重的气氛击中了。这就是我的儿啊,我多想拉住他对他说出我的真实身分啊。我想对他说说我的故事(而不是事故),我想告诉他,我并非画上的那个小丑,那是他们杜撰的。我要揭穿这一切,可是,我的儿子还是随着人流无情地离我而去……

我儿子回去就和其他同志一起忙展室的事,不久,他们就建起了李家营煤矿的事故案例展室,与大石煤矿的大同小异,此乃后话。

在《华光能源集团公司事故汇编》第二十六页,记录的是大石矿赵钱死亡事故。具体内容如下: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大石煤矿采煤工作面发生一起冒顶事故,一人致伤后,经抢救无效,于四月十六日十一时二十分死亡。

事故经过和原因:

四月十五日早班,采一区发现顶板有两处断层,赵钱和张明华被分配在离溜尾三十米处干活。放炮后,赵进入工作面干活,先挂梁,后攉煤。赵在攉煤时发现顶板有一块矸石要掉,刨了几镐没有刨下来,然后接着干活。十点半左右,跟班副区长周建康同志经过赵作业点,发现这种情况后,让赵打一根临时支柱再干,安排完,周就走了。周走后,赵并没有按照周的要求打临时柱子,十时五十分,顶板掉下一块长500厘米,宽300厘米,重约二百斤的矸石,将赵击伤。经查,腰椎二、三、四节骨折,左右骨盆多发性骨折。后经抢救无效,于四月十六日死亡。

造成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

工区领导班子对贯彻执行党的安全生产方针不力,忽视安全,矿规定的周六安全日活动不能正常进行,造成有些同志不按操作规程作业,负有一定责任。

这起事故是由于赵钱违章蛮干造成的。这暴露了一些问题,如管理混乱,有章不循,反映到这起事故上是图省事,存有侥幸心理。赵应负主要责任。

这等于给事故定了性,等于宣判了我的死刑。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在九泉之下也要抗议,那是歪曲事实。那天周建康路过我干活的工作面时,根本就没有提醒我支临时柱子,相反,是我发现了不安全因素,我向他提出来要支临时柱子,他却说没事,让你干你就干,天塌下来我顶着,他说完走了。天没塌,只掉下来一块大矸石,他没有顶着,却砸在了我的身上。他是不折不扣的违章指挥,怎么我成了违章蛮干呢?真相是瞒不住我的,后来在阴间,我碰巧见到了过去在大石矿工作的工友,他比我晚死六年,他告诉我,周建康的姐夫是当时大石煤矿的副矿长,参与了事故的处理,他全力保护小舅子,本来想让他在井下锻炼一下然后提拔的,遇到这起事故,怕影响小舅子的前途,他当然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得罪活人,跟自己过不去。再说了,尽量把责任往死者身上推,让他成为违章者,既可以警示后人,又能在事后赔偿方面占据主动。姓周的如愿以偿地提拔了,我成了冤鬼一个,谁来替我申冤?

我的儿子不知道赵钱是何许人,就像他站在大石煤矿事故案例展室属于我的牌板前一样。他不知道更好,他如果知道,将会影响他对他母亲的感情,加重心理负担,有弊无利。时过境迁,尘埃落定,我不指望为我平反昭雪,我什么也不图,只希望我活着的亲人们幸福。不过,对我的死,我不能不耿耿于怀。我听了那位工友的话就想,如果在阴间见到周建康,我一定得问问他,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血口喷人?他还没有来报到,我估计他去了地狱,即便没去地狱,他活着也会受良心的谴责,他会惶惶不可终日,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可是前几天的晚上,我终于见到了匆忙赶来报到的周健康,他是病死的。那起事故后,我死了,他却逃过了一劫,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姐夫的关照和提拔。退休后,他享受副处级待遇,所以死的时候,集团公司的报纸上还发了讣告呢,虽然只有短短的几行文字和他的正面免冠照片,但那是他应该享受的待遇。他死了,报上发讣告哀悼,我死了,进了《事故案例汇编》被曝光。他是为祖国的煤炭建设鞠躬尽瘁,我是可耻的违章人员,遭人唾骂。我见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质问他为什么要害死我,为什么要信口雌黄瞎胡说,他难带愧色,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老弟,别怪你哥我心狠,你已经死了,不能复生,何必再拖累我呢?在善后处理的时候,我也是为弟妹多争取了一些赔偿款。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你以为我活得好受吗?我是个本分人,不然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现在我来了,向你忏悔,请你原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听了他的一番话,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有人说往事如烟,是的,人的生命就那么几十年,再说,从你生下来的时候能活多久恐怕就在冥冥之中定下了,活得再长,归宿还不都一样?我原谅他,我还要原谅许许多多的人,我也要请求他们原谅我,因为我也是个罪人。

我已经死了三十八年,我与我的亲人们阴阳相隔了三十八个年头,我帮不上他们任何忙,但我一直没有停止对他们的关注,尤其是我那可怜的儿子。他在那篇想念我的文章里说我陪伴他只有短短的九年,他用“陪伴”一词,并没有说我给了他九年的父爱,其实,我陪伴他根本没有九年,我很少回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少,我对他哪里有一点儿父爱的影子呢?你再看:“父亲不仅仅是在你遇到危险时前来搭救你的英雄,他更是你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影子,是你跋涉时不可或缺的伴侣。严厉的父亲是伴你成长的良师,慈祥的父亲是教你做人的益友。”我不是英雄,不是伴侣,也不是良师益友,我顶多能算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吧。我和他只是擦肩而过的匆匆过客,是相逢对面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还不如他的继父,那个党员矿工,还不如他的两个儿子。我不在的时候,我老婆和一双儿女饱受煎熬(这也加深了那个女人对我的仇视),老婆改嫁后,他们却受到了党员矿工一定的保护,政治上的、生活上的,至少没人敢欺负他们了。前面我提到的我儿子的那篇获奖小说就是写他的矿工继父的。他在小说里写了他与继父的感情,我羡慕那个矿工,我说过我要感谢他。在小说后面的《作者自述》中,我儿子讲述了那段岁月里的辛酸故事,我才知道他们吃了不少苦。比如受人歧视,被人欺负,惹母亲生气招致暴打,包括邻居那个男人对他们兄妹的拳脚相加,我都是从小说里知道的。有一件事我看了十分伤心,我儿子写道,那个时候家里很穷,鸡鱼肉蛋是吃不起的,经常吃的菜是炒青辣椒,炒一大锅,每人一碗。我儿子喜欢吃辣椒(他不喜欢又能怎样呢),别人吃不下的都给他。辣椒辣,辣得我儿子满头大汗,他在心里对辣椒说,你越辣我,我越吃你,把你们都消灭光。看到这里我流泪了。他在小说中当然要提到我,他说他是矿工的后代,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矿工父亲的鲜血,他之所以对继父有感情,也是出于对父亲的怀念。幸好他不知道我就是《汇编》里的那个违章死亡的赵钱,在他的心里,还保留着一种对父亲的敬意。

我儿子后来拼命写作,一是想为家庭解决经济困难,同时还想在家中树立起他应有的家长地位。他能写小说,能挣钱,就不是一个无用的人,就可以在家里摆一摆男人的臭架子。还有一次,儿子在武汉《芳草》杂志发表了一篇小说,得了该杂志的一个奖,他带着老婆去武汉领奖。开会时,老婆也在会场,副主编在发言时提到了我儿子的那篇小说,他在老婆面前很得意。后来更得意的事情发生了。会上发了一个证书,里面有一个信封。散会后,回到宾馆打开一看,你猜多少?三千!他老婆数了两遍,都是三十张百元的钞票。那是十年前的事儿,那个时候三千块钱不是小数目。他们在当地文联举办的晚宴上喝了一些酒,那真是一个盛大的晚宴啊,不光我儿媳没见过,我儿子也感到意外。晚上,他们兴致不减,在那个城市的大宾馆里的某个房间的大床上,我儿子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威风凛凛。那时我儿子是多么的幸福啊,他那年才三十六岁。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更想说说我儿子的现在。他的两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目前已经上了高三,两个人的成绩都不错(孩子们是很争气的),看来要一起进大学校门了。这不要我儿的老命吗?如今,煤炭的价格一跌再跌,煤炭企业基本上是全线亏损,许多企业已经拖欠职工工资长达几年,而我儿子所在的企业虽然不景气,工资减了,但还在按月发着,我儿子每月挣的工资勉强够生活开支,家里根本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给女儿交学费?我儿子的头发白了,我觉得和这些年的忧愁有关,不会是遗传,因为我死的时候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呢。可是谁帮他解决这些现实难题?他那几乎没有来往的妹妹还是他年迈体弱的母亲?他就是不吃不睡拼命写小说,也挣不够两个孩子的学费。现在的稿费低,他蜗居在偏僻的矿区,与外界没有多少联系,全凭自然投稿,寄出去的小说往往是一年半载也发不出来,他靠的是硬功夫而不是关系。一个万把字的短篇小说才二三百块钱。就这样,他每年还能发表几篇呢。现在的编辑讲关系,但也有不少伯乐让我儿子遇上了,他有一篇小说投了几家没有音讯,他发到新浪网去了,参加一个什么大赛,参赛的人可是高手如林啊,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者,偏偏他的小说脱颖而出,被《小说选刊》选发了。给了一千三百多块钱稿费。他根本不认得编辑。还有几家杂志的编辑,发了我儿子的小说,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这些都是好人啊,会有好报的。我儿子的稿费都是他老婆去取,那个女人去邮局取稿费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还有就是发工资的日子,只有遇到这两种情况,她的脸上才会有笑容。不过她已经好多了,全力以赴想把两个女儿培养成才。为了缓解经济压力,她去一家商店上班了,一个月只挣六百块钱,但她还是乐呵呵的。她下了班还不惜体力地干家务,支持我儿子的创作,她和过去判若两人了,可喜可贺。天道酬勤,我儿子终于感动了上帝,他最近写的几篇小说终于引起了关注,有人为他写了评论,开始有编辑主动向他约稿,还有联系拍电视剧的。你说这不就火起来了吗?近来有几家刊物陆续发了他的小说,稿费单子也一张一张地送到他的手里,他老婆屁颠屁颠地往邮局跑,跑的次数频繁起来。家里开始有了积蓄,我儿媳的心情好了,我儿子也有了男人的自尊,一家人沉浸在幸福和谐之中。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儿子看来是时来运转了,编辑部纷纷要稿子,过去发不出来的小说拿出去都发表了,这就是成功的迹象。我儿子还能不断地写出新作品。他已经摸清写作的路子了,一出手就是成品,不会差到哪里去。

前天,某个杂志的编辑就找到了他,问他有没有比较好的中篇小说,放在主打栏目里,要重点推介他。在这个盛夏之夜,老婆睡了,两个孩子关了电视机也睡了,他还在灯下电脑前写小说。他住的那幢楼房被黑暗吞没,只有他的窗口亮着橘黄色的灯光。电扇在不远处立着,发出轻微的响声,有阵阵风传来,送来凉意。他在这篇小说里写到了我,他还别出心裁地让我这个已经死了的人在这篇小说里成了主角,亏他想得出来。最近,他突然开始想念我这个死去多年的人了,他写这篇小说,就是想把这种思念写进去,表达出来。他是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开始写的,此时已经是第四天的凌晨时分了。这几天他一有空就坐在电脑前打字,他老婆说,说不定你真有可能大器晚成呢。那个女人的话是对他的鼓励,鼓励他玩命地写,多挣钞票,好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要我看,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毕竟年龄不饶人。快五十的人了,身体垮了一切都完啦。

儿子,你没有听见楼下草丛里秋虫的叫声吗?那些虫子的日子不多了,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凄凉,你听不出来吗?你的人生真到了晚秋或者初冬了,就像这些蟋蟀,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想到这些,你害怕吗?从古到今,还没有哪个人能长生不老,在你身上,同样不会出现奇迹。你一下子觉得有些绝望,写几篇小说算什么呢?挣一点儿稿费又能怎样?反正到头来总是死,人就得活得快乐一些,这一点是对的。就说你的爱人和孩子吧,她们由你供养,花你的血汗钱,像挤牙膏一样挤干你的血肉,到头来你两眼一闭,她们照样生活得很快乐。不是吗?你喜欢你的两个女儿,可你的爱却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温柔不够,严肃有余,她们难以接受,所以她们都不喜欢你,因为从小到大你都对她们严加管束。暴君,这是她们对你的称呼。她们都喜欢妈妈,而那个女人将来要到城市里去陪伴她们(两个女儿为了这个愿望,已经决定考到同一所大学,至少考到同一座城市里去),你的晚年可能要在孤独中度过了。因为那时你的母亲可能不在了,你成了孤家寡人。要我说啊,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是悠着点儿吧,这一点你要有清醒的认识。

终于,儿子在敲出这篇近三万字的小说的最后一个标点后,关上电脑,熄灯休息了。

他累极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闭着,有些酸胀。他听见楼下草丛里有千百只虫子在鸣叫,那样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边。不多时他就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他的四肢伸展着,完全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几天来的辛苦换来的是疲惫的幸福。

儿子做了个梦,在梦里,儿子回到了一九六二年,那年他一岁多,刚会跑。一天,儿子在玩的时候无意中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那团黑影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认为那是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因为他走到哪儿,影子就追到哪儿,而且样子怪怪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极力想甩掉影子,可是他的努力总是徒劳,影子对他穷追不舍。儿子没有办法,只好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企图将影子关在门外,他本以为他成功了,可是让他吃惊的是,那个影子立刻出现在了门上!我儿子这下可吓坏了,他在绝望中向我的怀抱扑了过来,我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告诉他,那是他的影子,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的话直白、浅显,当然没有说服力,不能让儿子信服。如今,他一定明白了,明白了影子对于一个人的特殊意义,不然,他干嘛用《影子》做小说的标题呢?

白 丁:男,江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九期学员,现居江苏。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以中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为主,小说散见于各文学期刊,被《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等转载,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芳草文学奖。文学评论在《文艺报》《文学报》《北京文学》《阳光》《创作评谭》《文艺新观察》等刊发表,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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