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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戳儿(中篇小说)

2016-11-03徐利有

阳光 2016年11期
关键词:窑工毛驴事儿

矿上的表彰会一散,德良就知道,他和二美的事情又有麻烦了。

晚上,德良满腹心事地去了二美家。一进门,德良一眼就看见茶几上摆着一个金色的奖杯,在灯光的映照下金光闪闪,晃得人直眨巴眼睛。德良凑上前去才看清楚,奖杯的底座上镌刻着一行红色的隶书:“感动矿区十大人物。”

哎呀,嫂子,你看,你又得奖啦!德良的话语带着几分夸张和揶揄。

嗨,那有甚呀,推都推不掉!二美的话表面上听起来带有些许谦虚的意味,可德良却也听出了一些掩饰不住的喜悦。

德良来啦。一个有气无力的男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

广财哥,是我。听说嫂子又得奖了,我就忍不住过来看看。说着,德良已进到里屋,前倾着身子对着躺在床上的广财关切地问:广财哥,你还好吧?

挺好挺好。广财嘴上说着挺好挺好,表情却不显喜兴。细心的德良看出广财眉眼间散发着淡淡的忧伤。德良心里明白,广财哥和他犯的是一样的病:二美的这个奖杯来得太不是时候啦!由于心里头不畅快,广财苍白的脸上竟涌上了一些红晕。俩人拉呱了一会儿矿上的事儿和工友们的情况,广财就有些打蔫儿了,声音迟缓,眼神也没有先前那么灵动了。德良就站起身子说:广财哥,你好好歇缓着,我有时间再来看你。广财说:不急不急,我歇缓着,你和二美拉呱儿去。德良赶忙说:好,好,我去,我去。

二美正在外屋收拾家。其实,在德良看来,二美的家已经相当干净了,家具擦得锃光瓦亮,瓶瓶罐罐一尘不染,可二美还是手拿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抹抹,一刻也不闲。德良此时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二美说,可他坐在沙发上,咽了几口唾沫,也不知道该咋挑起话头,干咳了几声正要找话说,二美开口了。二美说:德良,咱们那事儿还是放一放吧,就冲着这个奖杯,咱也不能那样做事!二美一句话,好似一记掏心拳,捣得德良直翻白眼儿,半天没缓过气来。

奖杯,奖杯,去他妈的奖杯!德良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将立在地当中的饭桌一脚踢翻。饭桌上的瓶瓶罐罐倾刻间碎了一地。德良没顾上脚疼,又紧接着在地上“咚咚”跺了两脚,总算把那口恶气吐了出来,心里才感觉舒坦了一些。刚才踢饭桌那一脚,让他觉得特别解气,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活人都快让尿憋死了,他真是忍不住了。其实,德良刚才那一脚是冲着二美那个“感动矿区十大人物”的奖杯去的,可他又不敢真的去踹二美的奖杯,只能拿饭桌撒气,结果没招惹他的饭桌遭了殃,而招惹了他的奖杯却还金光灿烂好端端地摆在二美家的茶几上。

哎呀,真让他爷受不了!向来不说脏话的德良不由得骂出了声。德良不收拾屋里的一片狼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光呆呆地盯着屋顶天花板的某一处,隔一会儿就恨恨地骂一句:奖杯,要那个破奖杯有?用!

德良虽说下着窑,可并不是一个粗鲁人。在那帮窑黑子里面,德良是个出了名的“大姑娘”。从长相上看,德良白净脸,高鼻梁,薄嘴唇,淡眉毛,细长眼,说话不紧不慢细声细气的,分明是个白面书生。德良有一个毛病,就是见不得女人,和女人说话,还没搭腔,脸就先红了。特别是遇上漂亮女人,那就更了不得了,只要瞄一眼,德良的脸“刷”的一下就成了一块儿红布,一直能红到脖领子里。对于这种毛病,德良也闹不清是甚原由,很是苦恼,常常被窑哥们儿当成“耍活儿”戏弄一番。比如,德良越是见不得女人,窑哥们儿就越是在他面前说女人,把大家都知道的男人女人的那点儿乐和事儿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直说得德良面如红布火烧火燎落荒而逃才肯罢休。一个外号叫“三毛驴”的窑工特别爱逗德良。有一回,在下班的路上,“三毛驴”一本正经地问德良:德良,我算是知道你见了女人为甚脸红了,恐怕是你小子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见着个漂亮女人,把男人都爱干的那点儿事儿都涂抹在脸上了。你老实说,在漂亮女人面前,你小子是不是上头想着下头的事儿了?你胡说!德良的脸涨得通红。即便是窑哥们儿之间开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德良也不会真恼。今天的事情,一定是深深地伤着德良了,不然,“大姑娘”德良绝对不会骂人。

要那个破奖杯有?用!德良又恨恨地骂了一句。骂完后,德良伤感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第二天一上班儿,窑哥们儿就发现德良的神色不对劲儿。“三毛驴”更贼,一把搂住德良,看着亲近,说出的话却直捣德良的心窝:咋啦,是不是二美又把你给甩啦?德良一抬胳膊甩脱“三毛驴”,骂了句“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倔倔地下窑去了。窑哥们儿一下子就明白了:德良和二美的事情又有麻烦了。

窑工们整天滚战在一起,谁有个大事小情,谁家的人有个头疼脑热,包括谁的老婆屁股上长了个疖子,大家伙儿都知道,更不要说德良和二美这么大的事情了。“三毛驴”被德良日倔了一回,也不难为情,他望着德良倔倔的背影,十分肯定地说:我敢打保票,一定是二美又得了奖,不想和德良好了!按说,二美是个好女人,坏就坏在矿上的领导今天给二美评个标兵,明天给二美弄个“人物”,直把个二美给烧得窑黑子的老婆认不得窑黑子了!

“三毛驴”虽说是嘴灰,可他说的并不是没影儿的事情。从德良和二美反反复复的感情纠葛中,一块儿下窑的窑哥们儿大部分是认可他这种说法的。

几年前,德良和广财这对老乡一起下窑,俩人住一个宿舍,好得就像亲兄弟。广财比德良大五岁,平日里,德良就跟在广财的屁股后面哥长哥短的,叫得比亲兄弟还亲。后来,广财从老家领来个花骨朵一般喜人的大闺女,就是二美。德良就搬到有空床位的单身宿舍,把地方腾出来给广财安了家。

广财有了家室,比在食堂起伙滋润多了,想吃点儿甚变样的饭,二美立马就手脚麻利地给广财摆在了桌子上。有时吃点儿稀罕的或是家乡的饭食,广财和二美当然也不会把德良兄弟给忘了,总是把德良邀到家里,打打牙祭。广财家里有个什么力气活儿,也没甚客气话,二美拉长声调吆喝一声——德良哎!德良就撒欢尥蹶子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广财和二美的光景虽不富裕却过得有滋有味儿。就在德良也忙着找对象准备成家立业的时候,却偏偏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大事。

那天,有人给德良介绍了一个对象,德良要去女方家相亲。按矿区的风俗,相亲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仪式,只是男方由媒人领着到女方家,让女方和父母从头到脚眼光挑剔地相看一番,男方则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偷偷摸摸地瞄上女方两眼。如果双方都对上眼儿了,就接着来往,如果有一方没对上眼儿,就拉倒。那天德良只偷偷地瞄了那个姑娘两眼,心里就有些着凉。那姑娘长得太一般了,虽说是眼睛鼻子嘴巴长得齐全,但没有特点,想形容一下都没法形容,和二美比起来只能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德良先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就准备蹽丫子撤人,准备回去上夜班。正想着起身走人,不知甚原因,女方的父亲一个后仰,晕过去了。因事出突然,德良也有些蒙了,走还是不走?按着德良的品性,遇上这样的事情,不管认不认识,肯定是救人要紧,他不可能一转身轻松离开的。于是,他就背起老人,和媒人还有那个姑娘一起到路边拦了一辆卡车,把病人送到了二十几里外的矿区中心医院。等把病人安顿好住了院,天也黑了,通矿上的公共汽车也停了。无奈,德良就在医院给矿上单身宿舍的夜班管理员挂了个电话,让今天休班儿的广财替他一个班儿,他有事儿绊脚回不去了。天快亮的时候,正在医院走廊长条椅上迷糊的德良被一阵救护车的刺耳笛声惊醒。出工伤了!出工伤了!只见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奔向救护车。人抬下来的时候,德良一眼就看到了抬担架的是“三毛驴”和班儿上的几个窑哥。“三毛驴”一见德良就说:广财被砸着啦!

广财的腰椎和胸椎被砸断了,转到上海的大医院也没有看好,高位截瘫,成了起不了床的瘫子。自从广财工伤以后,德良的心里时常乱麻似的,没有一时的安生。德良觉得,是他把广财哥给害了。二美还没生下一男半女,广财哥就成了废人,他把广财哥的一辈子都给毁了!那天要是不让广财哥替班儿就好了,旷个工,特殊情况,队里的规矩再严也不会怪他的。可他偏偏就让广财哥替了班儿,结果替出这么大的事儿。德良思前想后,事儿已经出了,再后悔也不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做牛做马,帮着站不起来的广财哥把后半辈子维持下去,让他和二美少受些罪。

心里头难受的不光是德良,二美的心里也是撕心裂肺般地疼。那天,德良生着气走后,二美一夜也没睡成个囫囵觉。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望着二美的两个黑眼圈儿和病恹恹的样子,广财的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二美又得了奖,广财的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可看着二美那个难受劲儿,广财的心又软了。广财心疼地说:二美,都是我把你给害苦了。广财的话音还没落,二美的眼里黄豆大的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滚落到稀粥碗里。半晌,二美擦干了泪,狠狠地瞪了广财一眼说:看你,净说些没用的!少顷,二美又缓和了语气说:不让你说这些话,你偏说。你一说这些丧气话,我的心就碎成了一摊了,拾掇也拾掇不起来。

广财赶紧赔不是:好,不说,我再也不说了。

二美虽是不让广财说,可广财说得却是实话。二美为广财吃的苦受的累,广财一辈子也忘不了。

当年,广财工伤以后,眼见着站起来是没甚希望了,后半辈子只能在床上躺着。这下可苦了二美。别的不说,单说广财的吃喝拉撒,如果二美少伸一把手,广财就吃喝不到嘴里,只能拉撒到被窝里。再加上瘫痪病人每天都要翻身十多次,擦洗、按摩样样不能少。一天到晚忙碌下来,真好似抽筋剥皮,二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不到一年的工夫,花骨朵一般喜人的二美就被揉搓得蔫头耷脑的,少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二美的变化广财眼睛看得清楚,心里也想得明白。特别是夜里睡觉的时候,二美没睡时,他装睡,等劳累了一天的二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他就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想心事,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下窑的时光,他和窑哥们儿亲如手足的情谊,那些经历便像过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地映在他的脑海里。更多的时候,他在想他和二美的幸福时光。二美和他是初中同学,他是班长,二美是学习委员,不知道甚时候,俩人的心就抓挠着要往一起凑,谁也丢不开谁。二美那白净秀气的瓜子脸,配上一双会说话的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饱满的小嘴唇再那么一抿,便抿出一种动人心魄的韵味儿,真是美得叫人心颤,美得叫人心疼。二美的善解人意,更是让他一辈子不能忘怀。当时,二美屁股后面的追求者一大帮,条件比他好的多得是,可二美就是看准了广财是个硬气男人,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定他。就因为要跟他,二美和父母的关系闹得很僵,甚至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也不怨二美的父母瞧不上广财,广财家确实穷得叮当响,父母长年有病,兄弟姊妹一大帮,光有花钱的,没有挣钱的,用当地人的说法,广财家是“麻袋片儿上绣花──底子太差”。家虽穷,但广财是个有志向的人,他知道毕业后回村里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指定没甚前途。于是,煤矿招工的时候,他就报名当了矿工。当时的想法是,只要能吃苦,在矿上狠狠地受上两年,肯定有出头露面的那一天,将来能有个好的前程,也不枉二美把终身托付给他。可是,现在……每当想到二美,每当想到已经残废了的自己,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钝疼的感觉,一种理想的破灭、人生的失落夹杂着说不出的难受时时弥漫在他的心间。黑暗中,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在不停地问:苍天啊,我究竟做错了甚,你为甚要这么惩罚我?

浓重的夜,死寂死寂的,人世间的一切声音仿佛被夜叉的大嘴一口吞了。听不见声音的世界是令人恐怖的,广财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去,灵魂仿佛就要脱离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身躯,飘向一个黑暗冰冷的不可知的世界。他好孤单,好害怕,也好无奈啊。但有的时候,正当他陷入深深的回想或是脑海中出现幻象惊恐万分的时候,却冷不丁被二美梦中的一声叹息或是含混不清的呓语惊醒。广财变得非常敏感,偶尔,二美睡梦中燥热难耐,掀掉被子,随之而来的几声呻吟,也让广财听得心惊肉跳。广财不止一次地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能再把二美也毁了。自己既然不能给二美幸福,那就赶紧放手吧。再不放手,自己不单是自私,简直就成了一个杀人的魔鬼。

仲秋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秋高气爽,二美把广财背到门外的大椅子上坐着晒太阳。门前不远处的几棵柳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欢,广财听着这久违了的自然界的声音,仿佛从黑暗阴冷的地狱重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人间。麻雀原本嘈杂的叫声,在广财听来,也成了最美妙的声音。麻雀们正叫得欢,忽然从高空落下一只喜鹊,“砉”的一声,麻雀们四散惊飞。占了大树的喜鹊在柳树的枝桠间不停地雀跃,“驾、驾、驾驾”一连声地叫着,正在打扫屋子的二美也听见了它的叫声,从屋里探出头来对广财说:你听,喜鹊喳喳叫,不知道谁家要来贵客哩!二美的话音还没落,德良就提着些肉、蛋、水果、蔬菜进了院子。

广财工伤后不久,为了二美照顾方便,矿上从旧平房中给他们调剂了两间半房子,广财和二美就从单身宿舍搬到了矿工生活区。广财搬家后,德良虽不是天天到广财家帮着二美做营生,可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提着东西来看看广财,从不空手。二美经常逗笑说:德良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你想打光棍呀!德良红着脸不吭声。说得多了,德良的脸不红了,胆子也大起来,反过来逗二美说:凭兄弟的模样,哪能打光棍呢?低于嫂子的标准,我还不找她哩!二美嗔怪说:净瞎说。德良认真地说:真的,毛驴才骗你!

德良虽不是贵客,但是常客。每回德良提着东西来看他们时候,广财和二美虽然嘴上埋怨,心里却暖烘烘的。广财经常对二美说,德良真是个好后生,为人实诚,有情有义,现如今,这样的好人不多呀。二美也说,德良的确是个好人。

不知从甚时候起,广财有了一个想法。他想让二美和德良一起过,也算是对二美今后的生活有一个交待,但他一直藏在心里,没敢跟二美说。有一天,趁着二美心情好,广财就一本正经地对二美说:二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二美说:甚事儿,你说哇。广财说: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二美说:有甚事儿你就说哇,不要婆婆妈妈的。广财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看我这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还年轻,我不能拖累你一辈子呀。说到这里,广财停了停,看了二美一眼,见二美正低头听着,就接着说:叫我看,德良这人心善,有情有义,品貌也好,别人给他介绍了多少对象,他都不找。不如咱俩离婚,你和德良成个家,好好地过一辈子,我也就放心了。二美听了,依然一声没吭,只是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广财,好像不认识似的。慢慢的,二美秀美的大眼睛里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那水雾越积越厚,终于,眼睛含不住了,泪水便像决堤的洪水顺流而下。二美也不擦那汹涌的泪水,只是冷冷地看着广财,看得广财心里直发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广财听到的是二美冷硬的声音:你说得那叫甚话,莫非是我虐待你了?我和德良结婚,你说得倒轻松,我们结了婚,你咋办?广财没想到二美的反应这么强烈,他真的被吓愣了。半晌,广财才嗫嚅地说:我,我,我你不用操心,矿上会派陪床的侍候我呀。二美冷笑着说:你打哈欠也不怕闪了牙岔骨,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尽心侍候你,等矿上陪床的侍候,十个你也早就没了!

广财是个犟板筋,当时在二美满腹怒气的时候,他虽不敢也不能吭声,但他打定主意要和二美离婚,成全二美和德良。他从心里认定,德良是喜欢二美的,二美只有找了德良,她才能安安稳稳地过好今后的生活。嫁给别人,他不放心,也闭不上眼睛。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有机会,他就开导二美,也把他的意思说给德良听。尽管广财没少磨嘴皮子,但二美和德良各有各的想法,俩人始终没有吐口。二美觉得,广财和德良亲如兄弟,广财还活着,她就和他的兄弟结婚,还不叫人撅转屁股笑话?再说,她比德良大两岁,人家德良还是个青皮后生,难道愿意找她这个二婚女人?

德良则是另一种想法。说心里话,德良从心尖尖上喜欢着二美,可即便是他爱二美爱到心尖尖上滴血,也只能在心里忍着、憋着。那可是广财哥的老婆呀,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他懂。只是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就在心里偷偷地和二美比,一比就把那些姑娘比得平淡如水,竟没有一个看上眼的。这么多年,他的心里虽然只偷偷地装着二美,但他绝对没有要从广财哥手里夺爱的意思,若要让他和二美结婚,就是把张飞的胆子借给他他也不敢。他觉得,他欠广财哥和二美嫂子的债下辈子都还不清,这辈子只能当牛做马报答他们两口子。哪能人家的男人前脚为他替班儿弄残废了,他后脚再把人家的老婆娶回家,是个人哪能做这种缺德事?

二美和德良这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广财。广财的犟劲儿一上来,十头牛也拽不住。有一天,趁着德良来家的时候,广财就把话和二美德良挑明了。广财硬硬地说:你们两个这样不哼不哈的,是盼我早死!我就想不明白,我和二美离婚,你们两个结婚,放着顺顺当当的事儿不办,非要等我咽了气,你们两个再往一起凑?我要是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你们能等得起?罢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早点儿死吧,不然,耽闪了你们,我就成了罪人!广财选择早死的方法是绝食。广财说完那番话后就开始绝食了。他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说话,整日闭着眼睛,仿佛死去了一般。开始,二美和德良并没有当回事儿,以为广财只不过是说说气话,过两天气消了,自然就没事儿了。可叫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头上,情况有些不妙了,广财脸色煞白,气息明显弱下去了。这下二美和德良就慌了,俩人跪在广财的床前,一哇声地哭喊着:广财你醒醒,广财你醒醒,我们甚都听你的,我们甚都听你的还不行?半晌,广财慢慢地把眼睛拉开一条缝儿,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干哑的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真的?真的!二美和德良赶紧应答。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分儿上,二美和德良也顾不上怕人说三道四了,俩人就商量着按广财的意思尽快把事儿办了。但有一条原则是两个人共同提出来的,就是他们俩结婚后,要和广财共同生活,俩人一起服侍广财,让广财安安稳稳地多活几年,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报答。

二美越是不让广财说那些丧气的话,广财越是想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二美和德良的事儿老拖着不办,他心里憋得着急呀!广财到了儿也没憋住。有一天,他还是直通通地把话捅到了二美的心窝子上。广财说:二美,我想问问,你和德良的事到底甚时候办呀?二美稍一愣神,立即就用讥笑的口吻对广财说:你想让我们甚时候办?广财好似等不及似的加快语速说:我恨不得让你们今天就办!说完,广财像是用尽了力气,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接着说:当初我死活要和你离婚,不就是要你和德良结婚吗!你们一直拖着不办,究竟是为甚?

当时,二美和德良无奈当面答应了广财,也想尽快把事儿办了。可是,当广财和二美悄悄地刚把婚离了,二美准备着要和德良结婚的当口,情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矿上准备在年底开一个表彰大会,要大张旗鼓地表彰一年来在全矿各条战线上涌现出来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并要从先进个人中选树十名标兵。二美因几年如一日不离不弃尽心尽力地侍候因公致残高位截瘫的丈夫,被选树为职工家属道德模范标兵。开表彰大会那天,二美披红挂花,和标兵们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心里的那种紧张和惶恐,心里的那种激动和感动,心里的那种荣耀和豪情真是无法言说。二美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二美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秀美的大眼睛里却分明闪烁着泪花。似乎在一瞬间,二美便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不管她平时多苦多累,只要她的付出被大家认可,那她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她一定要用行动为窑工的家属们树个标杆儿,做个榜样!

本来,私下里二美和德良已为结婚做着准备,可二美被评为矿上职工家属道德标兵,结婚的事儿就不得不往后放了。二美对广财和德良说:矿上选咱当了标兵,咱就不能做毁坏荣誉的事儿。结婚的事儿以后再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广财和德良也没有甚好办法,只得偃旗息鼓。

可是没想到,二美的事迹在矿区的喇叭上和电视台一播放,便风一样地传遍了整个矿区。矿务局工会还专门下发文件,号召全局女工和职工家属向任二美同志学习。局属各矿、厂便积极行动起来,一些单位还争着抢着邀请二美作先进事迹报告,学习任二美同志的热潮一浪盖过一浪。二美文化不高,矿上宣传科派了一个笔杆子帮二美整理了一篇演讲稿,从来没登过台的二美便硬着头皮到一些单位照本宣科地作着先进事迹报告。于是,二美便成了矿区的名人。成了名人的二美这下可不得了啦,只要评先选优,二美准有份儿,各种荣誉便接踵而来,得的奖更是五花八门:优秀职工家属奖、道德模范奖、五好家庭奖、高尚风格奖等,还有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奖,不管挨上挨不上,反正二美是得了不少奖。而每回得奖以后,二美总是对广财和德良说,婚事儿不能提了,毁坏荣誉的事儿咱可做不得。广财和德良若有不同意见,二美便和风细雨耐心地做两个男人的思想工作。二美忽闪着两只秀美的大眼睛,放慢语速声音柔柔地说:你们看啊,咱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只不过是干了一些自己该干的活儿,矿上就给了咱们这么多的荣誉,这是抬举咱们哩。我和广财离婚,那是悄悄办的,人们还不知道,要是现在和德良结婚,那不是坏了咱们的名誉,也让矿上的领导作了难吗?你们说,咱们能办那种糊涂事儿吗?说到这里,二美认真地看了两个男人一眼,加重语气说:要是真的那样做了,那咱们就是狗肉不上抬杆秤,不识抬举啦!广财和德良对看了一眼,便不再作声了。俩人的心里觉得,二美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问题是如果就这样一再拖下去,甚时候是个头呀!二美众多的荣誉把广财和德良弄得灰心丧气也没有了信心,以至于二美得奖成了广财和德良最担心也是最害怕的事情。可越怕甚越来甚,那天,二美把那个金灿灿的“感动矿区十大人物”的奖杯一抱回家,广财和德良就在心里暗暗地叫苦:这下又完了。

面对广财的质问,二美无奈地笑了笑,说:你也不要着急上火,我真不是故意为难你和德良。你看事情都赶在一起了,我总不能前脚把奖杯抱回来,后脚就把奖杯给砸了哇?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为我好,我也想着早点儿把事儿办了,和德良一块儿侍候你,那样我不是更省心省力了吗?可我现在也没有甚好办法,只能等明年再说了。你放心,德良那儿我去给他说,他会理解我的。

广财听了二美的这番话,想发脾气也没法发了,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

广财说这句话的时候,也许是气话,也许有某种预感。但年关将近的时候,广财真的不行了,先是饭量急剧减少,接着是吃不下东西,后来连水也咽不下去了,医生到家里输液,也不起多大作用。好不容易熬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广财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瘪了。也许是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广财走时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帮忙穿老衣的人揉了半天,广财的眼睛也没有闭上。

五月的天气,春暖花开。一串串金黄色的沙枣花羞答答地隐藏在灰绿色的沙枣叶子后面,但浓郁的香气却让人们有些迟钝的嗅觉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得深深地吸几口气,仿佛要让沙枣花的香气长久地驻留在肺腑之间。春天的气息真是让人感到沁人心脾的舒坦呀!这时候,煤矿的工亡遗属补员工作开始了。广财是工伤,按当时的政策,工伤职工病故后,没有工作的遗属(遗孀)可以补员到矿上参加工作,成为煤矿的正式职工。于是,二美到矿上报了名。

广财的去世虽然让二美悲伤,但好的季节再碰上好的事情,二美悲伤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二美想,侍候了广财几年,又得了那么多荣誉,咋着矿上也得照顾着安排个好一点儿的工作吧?可是,没想到在最后审查复核的时候,二美却被刷下来了。有人反映二美和广财已经离婚,既然离了婚,又没有孩子牵扯,二美和广财就没一丁点儿关系了,当然也就不能算工亡遗属。不是工亡遗属,那肯定就没资格补员了。

二美想不通,本来顺理成章板上钉钉的事情,咋在一夜间打了水漂儿?难道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还有得到的那些荣誉竟是一文不值吗?二美刚刚树立起来的坚定信念在残酷的事实面前被轻而易举地击成了一堆碎片儿。二美痛痛地哭了一鼻子,红肿着眼睛去找德良。按说,二美平时是个极有主意的女人,但因这次意想不到的打击来得太突然也太沉重了,突然得叫人措手不及,沉重得叫人无法承受,二美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广财没了,在这里,德良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此时她不找德良又能找谁呢?德良思谋了半天,才用试探的语气说:政策上的事,咱也不懂,要不咱们先找劳资科长,把实际情况反映一下,兴许管用。要是不行,咱再找矿长。

二美和德良去找矿劳资科长梅德新,把广财和二美离婚然后逼着二美和德良结婚的前前后后都如实给梅科长说了。梅科长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脸庞浑圆,面皮白净,头顶微秃,一双眼睛虽小但挺聚光,一身得体的深色西装穿得板板正正的,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精干利索。梅科长认真地听着二美的诉说,面色和蔼,但并不插话,只是有时微微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听。

二美说,我虽说是和广财离婚了,但那都是广财给逼的。问题是我一直侍候广财到他走了,没有离开他一步,也没有嫁人,事实上我还是他的老婆,咋就不能补员呢!说到伤心处,二美又抹开了眼泪。

广财家的,你不要哭。梅科长声调缓慢地安慰二美。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们也知道一些情况。可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国家的政策那是铁板上钉钉子,一丝一毫也动不得的。问题的关键是你确确实实是和广财离婚了,民政局的离婚证就是证据。你说你没有离开广财一步,那是同居,可不是婚姻啊……不等梅科长说完,二美就急了。二美差一点儿嚎啕起来,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才没有放出声来,但眼睛里的泪水汹涌而下。压抑了半天,二美才缓过一口气来。二美用悲切的声音抽泣着说:广……广财呀,你……你可把我……把我害苦了!等二美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梅科长才缓和了口气说,广财家的,像你这种情况,还真的不好办。我们也很无奈。不如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着,过几天我给你打问一下,看哪里有用临时工的地方,先干着,补员的事儿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你看这样行吗?二美看了德良一眼,德良赶紧说:那就谢谢梅科长了!

回家的路上,德良不住声地感叹:梅科长真是个好人,你看人家说话,慢悠悠的,不像有些当官儿的,说不上三句话就横声动气地耍态度。二美不以为然地说: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现在的当官儿的,有几个说话算话的?说不定是日哄咱们哩!德良看了一眼二美,十分肯定地说:我看不像,梅科长肯定不是那种人。

梅德新果然说话算数,刚过一个礼拜,就通知二美到矿上的职工食堂上班儿。二美的具体工作是给大师傅帮厨,烧火剥葱,择菜洗菜,和面揉面,样样落不下。

过去有个传统,看女人先看两样儿。一是锅灶,就是做饭的手艺精不精;二是女红,就是针线活儿拿手不拿手。看完这两样儿,然后才看长相。如果两样儿上有本事,长相差一点儿也问题不大,依然是个有本事的好女人;但如果两样儿要一样儿没一样儿,就是长相再好,在人们的眼里也打了折扣,最多算个绣花枕头。二美是两样儿和长相都硬碰硬的角色,特别是锅灶上,在家里就是一把精巴利落的好手,即便是少油没盐日子难过的时候,二美做出的饭菜也是酸是酸味儿辣是辣味儿的,闻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二美虽没见过大世面,可职工食堂里大师傅手忙脚乱的那两下子,二美没用一个礼拜,就手拿把掐的,把大锅菜做得有滋有味儿的。

这里的窑工,不管是天南的还是地北的,平时嫌贵不吃炒菜,吃得最多的就是大烩菜。这大烩菜虽说是大路菜,可在做法上还是有讲究的。二美没来之前,大师傅天天做大烩菜,许是做得油了,就不那么上心了。烩菜烩菜,就是把猪肉片儿酱油咸盐调料白菜土豆一股脑地扔进锅里,三打一攉搅,添了水“咕嘟”去吧,做出的烩菜水不拉唧的,腥气不说,还有一股子生菜水味儿,吃得人直想呕。再加上发面时常常碱小,蒸出的馒头黢黑丁瓷,扔出去能打死人。窑工们每天不愁下窑干活儿,就愁上窑吃饭。窑工们吃饭倒胃口,就经常挖苦大师傅:只要会喂猪,就能到窑工食堂当大师傅。

二美做大烩菜却不是这样。二美炝锅时,将猪膘肉炒到出油以后,将事先用酱油调制好的葱姜蒜盐花椒大料汁喷洒到锅里,“欻啦”一声,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开来,然后加入土豆,翻炒上色,再添适量的水,熬得猪肉和土豆快烂时,将焯过攥干菜水的白菜均匀地盖在上面,然后平铺一层敷过调料的豆腐片儿在菜上,上锅闷,中间不能揭锅盖也不能翻搅,听着锅里的水?干了,有炸锅的声音,立马揭开锅盖用锅铲子一攉搅,将土豆摁烂,土豆泥便粘在了菜上,绵绵的,粘粘的,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烩菜便香飘四溢地出锅了。

自从二美到食堂帮厨做了一锅大烩菜后,窑工们不愁吃饭了。窑工们私下议论:广财老婆人长得漂亮,大烩菜也烩得地道,入口绵,味道浓,真叫个好吃,都能把死人香得坐起来……于是,从窑里上来的窑工,稀里马虎地洗完澡,到食堂要上一份儿大烩菜和几个暄腾腾的大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再用开水冲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滚水,吸溜着喝了,用手在嘴上一抹,吧咂吧咂味道,美得简直赛过神仙。窑工们便美滋滋地说:男人长了个女人嘴,吃完饭还想喝两口菜滚水。真是美啊!

二美能在职工食堂上班儿,最高兴的是德良。德良一直住单身,天天在职工食堂起伙。食堂的喂猪大烩菜吃得他早就倒了胃口,二美在食堂做饭,他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了,最主要的是,他每天能见着二美了。于是,每当快下班儿的时候,德良就有些魂不守舍,平时一个斯文的慢性子人,下班的路上那腿倒腾得疯快,匆匆忙忙地洗个澡,就第一个赶到食堂,等其他的窑工到了食堂,德良已经要好了饭菜,慢悠悠地吃上了。窑工们吃饭大多不讲究吃相,放着椅子不坐,却圪蹴在上面,嘴巴吧唧得山响,于是,食堂里便响起一片吧唧嘴的声音。唯有德良,吃得斯文,细嚼慢咽,不慌不忙,好像吃得快了,便不能充分地品尝那饭菜的香味儿,枉费了做饭人的一番辛苦似的。

每天吃饭,德良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一个班儿上的窑工都知道德良和二美的关系,心知肚明,也不点破,走时只是冲着德良做个鬼脸儿。时间一长,其它队里的窑工便看出了端倪,就问德良一个班儿的窑工:你们班上那个“大闺女”是咋?回事嘛,吃?个饭酸文假醋磨磨蹭蹭的,眼睛老往广财老婆身上溜,别不是打上广财老婆的主意啦?德良的工友一开始还不肯说,越不肯说,缠问的人便越多,后来拗不过,便把德良和二美的事儿说了。窑工们听了,便生出许多感慨。有的窑工说,咱一个下窑的,还能希图个甚?能娶上个好老婆,吃上一碗好茶饭,就是一辈子的福气。有的窑工却反着说,咱下窑的命苦,你就是娶上个好老婆,也没福气消受,说不定哪一时就好活了别人。有的说,甚也不怨,就怨咱自个儿没本事,你多咋会儿见过有本事的人下窑来?还有的说,梅德新这回可是办了一件人事儿,二美来了,别的不说,最起码咱们每天还能吃上一顿好饭。

窑工们的好饭没吃多长时间,喂猪大烩菜又上了桌。一块儿吃饭的窑工就问德良:哎,大闺女,你对象呢?你看这菜烩得,就跟喂猪似的!德良说,二美是临时工,矿上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窑工们就骂开了:这些当官儿的,整天人模狗样的,就是不办人事儿,老子刚吃了几天顺口饭,就出幺蛾子!

其实,这事儿不怨矿上。前几天,二美和德良说:梅德新的老婆得了脑梗,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两年多了,找了几个保姆,都不满意。梅德新说我侍候病人有经验,想让我去侍候他老婆。你看是去还是不去?德良思谋了半天,犹豫地看着二美说:这事儿还挺叫人为难的。去侍候瘫子吧,肯定不如你在食堂干得舒心;不去吧,你补员的事儿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哩……说到这儿,德良目光游移地看着二美,不往下说了。二美决绝地说:德良你别说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只要能补上员,不管吃多少苦,我都能忍受!

二美果然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到了梅德新家没几天的工夫,梅家就变了样儿,家里窗明几净,里里外外干净利落,就连梅德新老婆的卧室里能把人熏得憋过气去的尿臊味儿也闻不到了。梅德新看来是真的被感动了,一把抓住二美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红着眼圈儿说:广财家的,你真是个好女人。你放心,你补员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后来,队里的窑工都知道二美去梅德新家侍候梅德新的瘫子老婆去了,就有些担心。“三毛驴”对德良说:德良,我看你也不是个二百五,你那心眼儿叫甚给糊住啦?那梅德新是甚?人,万一他动了邪念,二美还有个好!德良不以为然地说:二美平时挺有主意的,梅德新咋不了她,就是这侍候瘫子的营生不好做。说到这里,德良停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二美命苦呀,刚侍候完广财,现在又侍候梅德新老婆,还不知道甚时候是个头哩!说着说着,“三毛驴”的驴劲儿上来了,一脸坏笑地说:德良,你这岁数也不小了,光这么干靠着也不是个事儿,不行哪天大伙儿给你张罗张罗,你就和二美把事情办了。德良一听,先红了脸,然后也说开了粗话:噢,原来是毛驴站在上风头,我说咋一股青草味儿!“三毛驴”也不恼,嘻皮笑脸地说,你看你看,爷说得是正经话,你咋老往歪处想呀!大伙儿一齐骂“三毛驴”:再好的话一到你嘴里,就带一股子青草味儿。你也不想一想,广财走了才几天,不过周年,德良和二美哪能办那事儿?“三毛驴”知道自己又说走了嘴,就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但说出来的话依然带着一股青草味儿:嗨,哪有那么多的穷讲究,咱一个下窑的,有今天没明天的,要是连个女人的滋味儿也没尝过,那不白活啦?

梅德新家的隔壁邻居老张是矿上的行政科长。老张和梅德新的年龄差不多,但长相远没有梅德新富态,却娶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自从二美帮忙照顾梅德新老婆,老张的老婆全珍就时常过来和二美拉家常,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全珍白白胖胖的,一看那眉眼,就知道当姑娘时也是个俊俏闺女。

有一天上午,二美刚把瘫子拾掇利索,正要歇口气,全珍拿着编织了半截儿的毛衣又过来串门儿。二美招呼着全珍坐下,无意间瞅了一眼,突然发现全珍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块儿瘀青。那瘀青呈口型,二美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涌起一股热浪。二美知道那瘀青是咋留下的,但她故意说,哟,姐,你脖子上是咋了,谁那么狠心呀?全珍白净的脸上立马就飞来了两朵红云,有些害臊地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二美说:还不是那老东西老不正经,像个馋嘴的猫,甚时候也没个够!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全珍虽笑得轻盈,可二美还是听出来了,那笑声里有满足,也有幸福,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姐,你可真有福气呀。二美夸赞的语气中满是羡慕。

尿——尿——尿,梅德新老婆口齿不清的喊声从里间屋里传来,二美赶紧起身跑过去,梅德新老婆已将一大泡尿尿到了床上。二美手脚麻利地将洗干净的尿褯子换上,好不容易安顿病人闭上了眼睛。

二美,你是咋打算的?全珍熟练地挑着毛衣顺着刚才的话题说:趁着年轻,你不打算再好好找一个?

再找一个,你说得轻巧。二美边擦抹着家具边说:像我这样的,谁还要?

你快别装了。全珍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不相信地问:我听说有一个叫德良的一直在追你,可是真的?

二美停下了手,有些吃惊地望着全珍:你听谁说的?

全珍看着发愣的二美,“扑哧”一声笑了:矿上的人都吵吵成一哇声啦!

真的?

真的,哄你是小狗!

二美平定了一下情绪,就将她和德良的事儿告诉了全珍。二美说:那年广财出工伤,就是因为给德良替班儿。德良老是觉得亏欠了我们的,一直不找对象,挣的钱全贴补了我们。广财看我苦,也是心疼我,就寻死觅活的硬逼着和我离了婚,要我嫁给德良。我没办法,只好同意了。本来,我和德良已经商量好了,等我们结了婚,一块儿照顾广财,让广财好好活几年。可矿上的领导挺抬举咱,今天给个先进,明天给个标兵的,为了那些荣誉,也为了领导的脸面,我和德良的事儿就一拖再拖的没有办。没想到广财这么快就走了。等广财过了周年,我就和德良结婚。

全珍听了二美的诉说,一声没吭,只顾低了头织毛衣。毛衣针在全珍的手里一伸一缩的,上下翻飞。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咔咔”地响着,秒针在飞快地旋转。

沉默了半晌,全珍才抬起头来,看定了二美,一本正经地说,二美,你真的要和那个德良结婚呀?

二美有些诧异,看着全珍不解地问: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分儿上,你说我不和德良结婚和谁结婚,谁还会要我一个寡妇?

二美,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听了二美的话,全珍有些激动:寡妇咋啦,寡妇就低人一等啦?我是说,咱当了寡妇,说明以前的路没走好,如果再把以后的路走错了,说不定还得再当一回寡妇,真要到那时,恐怕你哭皇天都没泪啦!

全珍的话震得二美有些愣怔,二美瞪大了眼睛盯着全珍,仿佛不认识似的,一时竟接不上话茬儿。

妹子,实话告诉你吧,我以前的男人也是把命送在窑下的。全珍大概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生硬,便缓和了口气说:那时候,男人每天一下窑,我的心便提在了嗓子眼儿上,眼皮也老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事儿。尤其是上夜班,男人一走,我的心也忽悠忽悠地跟着走了,一黑夜也睡不了个塌实觉。有时候,风刮得大了,门窗“呼嗒呼嗒”地响,就奓着耳朵听动静,眼睛一时也不敢合,老是听着有人在敲门。白明黑夜的不省心,睡眠又不好,人老是悠迷打盹儿的,把人熬煎得头发一绺子一绺子往下掉。可是末了,男人还是出了事儿。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一提起那时候的日子,我的心就颤!

那后来呢?二美急切地想知道全珍后来的事儿。

后来……尿——尿——尿。里屋里又传来梅德新老婆口齿不清的喊叫声。二美急忙赶过去,一股新鲜的尿臊味儿扑鼻而来。梅德新老婆又给二美把一大泡尿尿到了床上。二美又是一番忙乱。擦洗完了,二美将一个苹果切成小丁装在小碗里,放在梅德新老婆手能够着的地方,安顿瘫子说,嫂子,你先慢慢吃着,等一会儿我再给你做饭。

她平时也是这样?全珍问。平时还好些,今天可能是听着咱俩说话,心里有些恼。二美刚坐下,就急着催:接着说,后来咋样啦?全珍白了二美一眼说:看把你急得,火上房啦?二美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家那个死鬼刚走的时候,我整天就知道哭鼻子,哭掉的眼泪比尿得都多。我就觉得天塌了,心里面空落落的,甚也没心思做,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过。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人开始给我介绍对象,人才长相也真有不赖的,可几乎全是下窑的。也许是伤透了心,我一听说是下窑的,心里就麻烦圪倒的,都叫我给回绝了。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宁肯找个劳改释放犯,也绝不找下窑的挖煤汉。

二美说:挖煤汉里也有好人呀。

全珍说:我不是说挖煤汉里没好人,挖煤汉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可也是些没本事的人。你想想,有本事的人谁会在四块儿石头夹一块肉的窑里赌命?我也实在是给下窑汉当老婆当怕了,这辈子再也不想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那你是咋遇上张科长的?二美问。

我和老张纯粹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那年我家的炉灶和火墙不行了,我就到矿上的行政科找科长批条子要砖。在行政科转了两圈儿,也没找见科长。我就向人打听,那人向大门口一指说,圪蹴着抽烟的那个老汉就是。我到跟前一看,哎呀我的妈呀,那老汉胡子拉碴的,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像牛嚼过似的,要多邋遢有多邋遢。我把条子递上去,那老汉先看了一下条子,然后才看了我一眼,不对,是两眼,看我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就又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朝办公室走。我跟着进了办公室,那老汉麻利地签了字,盖了章,把条子递给我的时候说,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寻思,张科长那是柳条棍棍上穿的一颗羊粪珠珠,大小也是个圪蛋蛋(干部)吧,咋就穿扮成那样?看男人就知道女人,张科长的老婆肯定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男人要是穿扮成那样,八成是没有老婆?二美判断说。

还真叫你给说着了。全珍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那老东西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的底细,过了半个月,竟让我们的一个老乡来说媒。说实话,我当时还真看不上这个老东西,比我大十几岁不说,一想起他那个邋遢样儿,我这心里就不得劲儿。可转念又一想,男人邋遢,是没女人给拾掇,岁数大十几岁,只要身体好,也不算个事儿。不管咋说,人家好赖也是个圪蛋蛋,老婆死了几年了,儿女也都大了,成家另过。可咱身边不清利,儿女小还得有人拉扯。思谋了几天,我就想通了:这女人呀,长得好不如嫁得好。找不对男人,你就受一辈子罪;找对了男人,你就享一辈子福。反正我是铁了心要赌一把,输赢由天定去吧。现在看来,我当初的选择没错。你看,现在我吃不愁穿不愁的,儿女也都快成人了,老东西干甚都听我的,平时也挺会心疼人的……说到这里,全珍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红晕。

姐,你和张科长相差十几岁,生活上就没甚不合套的地方?二美忍不住问。

我知道你那点儿鬼心眼儿,还拐弯抹角套我。全珍压低了声音说:妹子,我实话告诉你,侍候男人呀,无非就是个吃喝拉撒,你只要让他回家舒舒心心的,再把身体调理得棒棒儿的,大个十几岁真的不算个事儿,干起活儿来,比那年轻小伙子一点儿也不差!说完,全珍和二美差不多同时“扑哧”一声笑了,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住。

姐,你可真有主见。全珍的一席话,二美佩服得一塌糊涂。二美心服口服地说:姐,我要有你一半儿的本事就好了。你看我,男人没了,却连个员也补不上。说着,二美的眼圈儿便红了。

妹子,你也不要太难过。全珍安慰二美:事儿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姐今天过来,也不是跟你显摆,主要是看你人好,怕你有些事儿看不开,选错了对象走错了路,到时候后悔也晚了。说到这儿,全珍往前凑了凑,用下巴向里间屋扬了扬,压低声音说:看样子,梅德新老婆也活不了几天。梅德新对你挺有意思的,老在我们面前夸你。叫我说呀,不如等那位走了,你找了梅德新,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那可不行。二美有些急了:那哪儿行?我找了梅德新,德良咋办?把德良闪在半路地,我良心上过不去!

妹子,你咋就一根筋呢?全珍瞪了二美一眼说:我看你对那个德良还挺有感情,对吧?

二美点了点头说:对!

有感情就好。全珍又问二美:有感情做事就得为对方考虑,是吧?

二美说:那当然。

接下来,全珍说了一段话。全珍的这段话就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将二美的心门打开了。

全珍是这样说的:妹子,我给你讲的这个道理对你来说是最实际的道理。你看,你要是找了德良,说不定就又走在以前的老路上去了,担惊受怕,一辈子过不上轻松日子那是肯定的;而你要是找了梅德新,你的补员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也肯定能分配个好工作。然后,你让梅德新把那个德良从窑里调到地面,给安排个好工作。德良有了好工作,就不愁找对象;德良能有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对象,那就把一辈子的福气全聚拢在怀里了。这件事儿办好了,你们两个人互不亏欠,两全其美,天底下去哪儿寻这种好事!

听了全珍的话,二美有些傻了。眼前的这个全珍,二美是真的不认识了。你看看人家,没有一句大道理,却把道理讲得像一碗白开水,一眼望到底。人家那脑袋瓜子是咋长的,咋就把这么复杂的问题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说得明明白白?咱咋就从来没这样想过?

饿──饿──饿。里屋,传来了梅德新老婆的喊饿声,二美一看表,真是到了该做饭的时间了。

临走时,全珍对二美说:妹子,你记着,姐绝对是为你好,究竟咋办,你自己看。

那段时间,二美常常失眠。本来,白天侍候一天瘫子,耗得精疲力竭,晚上只要挨着枕头,二美就能沉沉地睡去,连个做梦的工夫都没有。可自从听了全珍的一番话,二美的心里翻腾得厉害,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儿睡意,满脑子都是德良的影子。记得她跟着广财第一次来矿上,广财向她介绍德良的时候,德良都不敢看她,拘谨得像个害羞的娃娃,只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脸就成了一块儿红布。不像其他那些个下窑的,见着个漂亮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腥,追着看,眼睛直勾勾的,像扒衣裳的手,直看得人家羞得不敢抬头。过后她还跟广财开玩笑说,你们下窑的男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就数德良的脸皮薄,见个女人就羞成那样,那以后结了婚咋生娃娃哩?广财说,看你说的,见着面生的女人脸红,和自己的老婆脸肯定就不红了。后来,慢慢的,德良见着二美的时候脸就不红了,有时候还跟她逗嘴开玩笑。在二美眼里,德良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兄弟。广财工伤以后,德良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几年来,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在德良的帮衬下,二美苦也好累也好总算熬过来了。平时,德良虽是嘴上不说,但心里咋想的,二美不用猜也知道。特别是二美问德良咋还不找对象的时候,德良说低于嫂子的标准他不找,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句玩笑话,但二美心里明白,那绝不是德良随口说的,德良的心思全在她二美身上呢!其实,广财站起来的希望破灭以后,二美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就是广财走后,只要德良不嫌弃她是二婚头,她就准备嫁给德良。只是,她把这个想法深深地藏在心底,没有一丝外露。后来,广财硬逼着要和她离婚,她也知道那是广财心疼她,怕她以后没有依靠,只有把她交给德良,他才能放心地离去。可是,那些接二连三的荣誉,却阻止了她和德良结合在一起的步伐。二美现在经常想,当初难道是自己错了?得了那么多的荣誉管甚用呢,到头来连个员都补不上,还把德良给耽搁了。想到这里,二美的心疼了一下,紧接着又疼了一下。疼过之后,二美又反过来想:假如那时候她和德良结了婚,情况会是个甚样子呢?广财能多活几年吗?她和德良能幸福吗?她和全珍虽说是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全珍的那番话却在她的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之前,她的心早已许给了德良,原本打算等广财的周年一过,她就要死心塌地地嫁给德良。她也相信,她嫁给德良,一定会幸福的。可现在……虽说全珍的一番话不可能动摇她对德良的感情,但她却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因为全珍说的那句话她还是信的,如果嫁给了德良,担惊受怕的日子就会伴随她一辈子。德良下窑,在石头缝里刨食,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万一……广财没出工伤以前,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真是过怕了。二美实在是不敢往下想了。

二美明显瘦了,脸色泛黄,眼圈发青,眼白布满血丝。女人的脸上一旦缺少了红润,就会失了光彩,显出老相。全珍几天没去梅德新家串门儿,再见着二美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全珍没想到二美的心思这么重,竟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但全珍明白,二美的憔悴,说明她的话已把二美的心抓挠住了,也说明二美正在进行着艰难的选择。至于选择的结果如何,全珍胸有成竹。二美不是个糊涂人,哪头轻哪头重她能掂出分量。

可全珍看着二美难受,还是有些不忍心,就进一步开导二美说:妹子,姐知道你的难处,可你那样做,既对得起广财,也对得起德良,更对得起天地良心。

二美一脸悲伤,眼里含着泪花,终于没忍住,趴在桌子上低声哭了起来。哭了半天,二美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全珍,压抑着哭声颤颤地说,姐呀,你说活个女人咋就这么难呀!

翻过了年,广财的周年刚过,梅德新老婆的病却加重了,水米不沾牙才几天的工夫,就咽了气。发送完梅德新老婆,二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为梅德新侍候了半年多瘫子老婆,梅德新现在已经不把二美叫广财家的了,而是亲切地直呼她二美。

梅德新对二美说:二美,真是谢谢你啦,要不是你帮忙,这半年多我都不知道咋熬过来呢!梅德新抓住二美的手使劲儿地摇着,看二美的的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不舍。

二美说,梅科长你不用客气,这都是应该的。说完,二美用有些意味的眼神看着梅德新。

梅德新马上就意识到了二美的意思。梅德新“噢”了一声说:补员的事儿我记着呢,你也不要着急,先休息几个月,工资我让食堂给你记上,等有机会就马上给你办。

听着梅德新说得很肯定,二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听说梅德新的老婆死了,梅德新高兴不高兴不知道,德良是有些高兴的。德良倒不是盼着人家早死,而是盼着能时常见着二美。自从二美到梅家侍候瘫子,德良就没咋见过二美,有时心里想得抓耳挠腮,也只能拿出二美的照片儿端详半天。这下好了,甚时候想看二美,直接到二美家去看就行了,反正他们的事儿矿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也没必要躲躲闪闪的。

好不容易等到工休,德良便买了些二美爱吃的东西去看二美。

见二美瘦了,脸色也不好,德良便问二美哪里不舒服。

二美说:可能是劳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

德良心疼地说:侍候病人的营生太操磨人,时间长了,再结实的人也受不了。

没事儿,休息几天就好了。二美关心地问,你挺好吧?

我挺好的,就是老担心你。德良意味深长地看着二美:时间长见不着你,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听着德良掏心窝子的话,二美“扑哧”一声笑了。二美一笑,秀美的脸上便泛起一层动人的红晕,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想不到德良这种老实人也会说出疼人麻人的话来,二美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德良,你想吃甚,嫂子给你做!

嫂子——哎呀,以后我不能叫你嫂子了,我就叫你二美!

不行!二美瞅了德良一眼,故作生气地说:我比你大,不叫嫂子,你也得叫姐。

那不行!德良的脸又有些红了,但他的目光却牢牢地粘在二美的脸上,有些得意地说:哪有……哪有……我不管,反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二美,要叫一辈子的!

俩人开心地逗了一阵子嘴,见二美不提补员的事儿,德良便忍不住问二美:你把那个瘫子侍候得下了世,梅德新没说给你补员?

二美说:说了,让先在家休息,等有机会马上就给办。

德良不放心:不是哄人哇?

二美肯定地说:应该不是!

那天中午,二美做了德良永远也吃不够的猪肉烩酸菜。吃饭的时候,俩人还抿咂了两杯烧酒。

二美端起杯来,正要和德良碰杯,好像突然想起件甚事,又把杯放在桌子上,抿嘴一笑说:德良,你想调到地面工作吗?

德良一时没听明白二美的话,有些发愣。等醒过神来,德良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大了,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二美说:你说甚?

二美收起笑容,认真地说:我是说,假如有机会,你想不想调到地面工作?

德良这回听清楚了,但德良却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德良笑着说:哎呀二美,你是不是侍候瘫子把自己熬煎傻了?我们家的祖坟上又没冒青烟,哪有那样的机会,你莫非是痴人说梦了哇?

二美看德良嬉皮笑脸的,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儿,就严肃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德良,废话你少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德良看二美动了真格的,就不敢再嬉笑了,端正了表情说:那肯定是想,哪个窑黑子不想调到地面工作?只有傻瓜才不想!

德良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它在二美心里产生了扭转乾坤的巨大力量。正是由于这句话,让内心游移不定苦苦挣扎了多日的二美终于打定了主意,下了最后的决心。

十一

二美在家休息了三个月,上班儿的事儿却仍然没有动静,就有些坐不住了。二美到矿上找到了梅德新,想问个究竟。梅德新嘴上一连声地答应着,不着急,再等等,再等等,一双聚光的小眼睛却亮亮地端详着二美,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然后惊讶地赞叹说,哎呀,二美,你总算是缓过来了,你看你这气色,比那些大姑娘一点儿也不差,啧啧!说得二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后来,二美又找了一回梅德新。梅德新还是用他那双贼亮贼亮的小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她,客气地让她再等等。梅德新的推脱,让二美的心里很不舒服。梅德新究竟是甚意思?本来说得好好的,咋就变卦了呢?二美的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总也够不着底。二美就去了全珍家,想让全珍给打探打探,看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二美一进门,全珍就知道了她的来意。可全珍装着不知道,故作亲昵地说,哎呀妹子,你咋有工夫来我家串门儿?听说你上班儿了,咋样,工作还不错吧?二美想对全珍笑一下,可咧了一下嘴,又咧了一下嘴,还是没能笑出来,只得无奈地说:去哪儿上班儿呀我,家里坐得头昏脑胀的,总也没个动静,真是愁死人了。接着,二美就把她去见梅德新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全珍听。末了,二美还犹犹豫豫地说,梅德新看她的目光总是色眯眯的,让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听了二美的话,全珍笑得前仰后合,拍着二美的肩膀说,哎哟我的傻妹妹,那是梅德新喜欢你呢!真的?二美有些不解。可不是咋的,梅德新老在我面前夸你呢,说你不光是人长得漂亮,还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茶饭。全珍这么一说,二美就更加不解了:他既是喜欢我,那咋应承下的事儿还推三阻四的不上心给办?全珍收住笑,看定二美说,说你傻你还真傻呀?你也是过来人,但凡男人,哪一个不是把那事儿看得跟命一般,你不做他的女人,他能真心给你办事儿?他那叫不见兔子不撒鹰呀!

全珍这么一说,二美就有些明白了。回到家里,二美把这些事儿的根根梢梢从头到脚捋了一遍,心里就彻底明白了:全珍先前说的那番话,肯定就是梅德新让她那么说的。不然,全珍一个妇道人家,咋就能把这么麻缠的事儿说得清汤利水的。看来,这件事儿原本就是梅德新早就谋划好的。二美在床上翻了几夜烙饼,觉得自己已没有退路,于是长叹一声:罢了,为了德良能有一个好前程,即便前面就是火坑,我也要跳下去!

在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二美把自己从头到脚梳洗得清清利利,还在脸上扑了薄粉,一身香气摸黑去了梅德新家……

果然,不到半个月,梅德新就安排二美到食堂去上班儿了。不过,二美这回的工作不是打杂帮厨烩菜,而是当出纳管钱;身份也不是临时工,而是堂堂正正的正式工了。看来,人的身份不一样,价值就明显不一样了,这在二美身上体现得尤为显眼。原来,二美还是广财老婆的时候,虽说是长得唇红齿白漂亮喜人,可人们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窑工家属;后来到食堂干了帮厨,但那是临时工,干了今天没明天的,端的是泥饭碗,说不定哪时就碎了,人们也没太把她当回事儿;而现如今,二美当出纳管钱,那是干部干的营生,端的是不锈钢饭碗,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穿着整洁干净的衣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于是,有些人就用羡慕的口吻议论:看看人家二美,多有本事!只是刮了一阵风,二美就又成了矿上家喻户晓的名人了。

二美补了员,找了个体面工作,最高兴的是德良。德良一个班儿的窑哥们儿也替德良高兴。

德良他们下窑,都是先到灯房领到自己的矿灯,然后沿着一条沙地和山地相接的小路,走到六里外的窑口,从那里下窑。小路的两旁,长着半人高的冬青。五月,正是冬青开花的季节。冬青灰绿色的叶片间仿佛一夜间便蹿出金黄色的小花,黄得热闹,黄得耀眼。每天上下班儿的时间,是这条小路最热闹的时间,窑工们穿着长筒胶靴踢踏踢踏地走在小路上,不是相互玩笑打闹,就是漫无目的地抬杠逗嘴。这段日子,德良一个班儿的窑哥们儿上下班儿走在小路上,议论的主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德良和二美的事情上。特别是以“三毛驴”为首的几个平时就爱灰说六道的窑哥儿,都争着抢着给德良出主意。

有一天,下了早班儿走在小路上,“三毛驴”首先把话题引向德良。“三毛驴”说:德良,这回广财的周年也过了,二美的工作也找好了,你们的事儿就能办了哇?

德良不紧不慢地说:这事儿我还没和二美仔细商量,我觉得这回应该能行。

“三毛驴”提醒德良说:这事儿你可得抓紧,小心鸡飞蛋打。

一个窑哥嫌“三毛驴”说话难听,就抢白“三毛驴”说,你看你看,你咋说不了两句话,青草味儿就出来了?

“三毛驴”急了:爷说的是真的,爷说话你们咋老是不信?爷听说梅德新那小子也在二美身上暗暗使劲儿呢,要是德良再这么痴迷楞噔的,恐怕煮熟的鸭子就要飞啦!

真的?大伙儿不信,德良更不信。

你们爱信不信!“三毛驴”倔倔地说,爷只对德良说话。

德良,你老实说,你和二美到底进行到哪一步啦?“三毛驴”话音一落,大伙儿一齐把目光聚在了德良身上。

你说甚,甚进行到哪一步啦?德良没听明白。

哎呀,你真是个“大闺女”!“三毛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爷是说,你和二美到一块儿都干过甚!

就是说说笑笑,还能干甚?德良对“三毛驴”的话越发不解。

不能哇,男人和女人凑到一块儿,甚也不干?大伙儿没有一个相信德良说的话。

莫非你从来没有和二美拉过手,亲过嘴,摸过奶,上过床?“三毛驴”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说。

没有,真的没有,哄你们不是人。德良的脸又红了。

哎呀,爷今天可是见到真人啦!“三毛驴”冷笑着对德良说:算?啦,这路上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不如这样,洗完澡你请爷喝两杯,爷给你教两招,保管让二美服服帖帖地跟你把事儿办了!

洗完澡,德良把“三毛驴”和两个最要好的窑哥儿请到街上的一家小酒馆儿。请“三毛驴”喝酒,德良心里虽是有些不情愿,可他和二美的事儿,总是有点儿不冷不热,好像中间隔着点儿甚似的,他也想借这个机会听听窑哥们儿的意见。

德良点了几个菜,把两瓶二锅头往桌上一蹾,几个窑哥儿就开喝了。两杯酒下肚,酒气盖了脸,人们说话就不拐弯儿了。

“三毛驴”说:德良,你就真的没和二美动真格的?

真的没有。德良还是那句话。

“三毛驴”还是有些不信。又说:就算没有,莫非你也没想过?

德良的脸红着,低着头半晌没吭声。突然,德良把大半杯酒端起,一仰脖倒进嘴里,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直视着“三毛驴”说:想过!

哎,这就对了嘛!“三毛驴”往德良跟前凑了凑说:可你光想不做,那咋行?在这种事情上,都是男人先动,你不动,哪有女人自动给你送上来的!

唉!德良长叹一声,眼里似乎起了一层雾气:你们是不知道呀,有几次我真想动,可就要动的时候,广财哥的影子就老在我眼前晃。你们说,我还咋动?德良悲切的声音透着许多无奈。

几个窑哥儿都沉默了。隔了一会儿,一个窑哥说,在这件事儿上,你想着广财,那也正常。可你不能老是这样,总要有个开头呀!

对呀!“三毛驴”兴奋起来,两手一拍大腿,喷着唾沫星子说:你每月领工资不得先盖戳儿嘛,你盖了戳儿,那工资才是你的。这女人也一样,你也得先给她盖戳儿,只要盖上你的戳儿,她才是你的,要是不把你的戳子给她盖上,说不定就成别人的啦!说完,咧着大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十二

德良决计要给二美“盖戳儿”了。

平时,“三毛驴”满嘴跑火车,德良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但那天“三毛驴”的话,他一听就明白了。话糙理不糙,他思谋了几天,觉得挺有道理。看来,这戳儿真是得盖了。

下了早班儿,德良细心地洗了澡,换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灰色西服,还特意到玻璃镜前左转右转地照了照,顺手捋了捋有点儿奓的头发,抿了抿嘴,发现镜子里的小伙子还是挺帅的,不由得一咧嘴,上翘的嘴角立刻把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留在了镜子里。

德良悠闲地走在矿区通往居民区的路上,嘴里还吹着听不出调儿的口哨。矿区的街道,永远是灰踏二乎的,街面坑坑洼洼,拖泥带水,德良躲闪腾挪,身形矫健。德良就快到二美家的那条胡同了。不知咋搞的,离二美家越近,德良的脚步越慢,心里也越慌乱。以前德良来二美家从来不这样。以前德良到二美家去,心里像揣着一只欢快的小鸟,扑棱棱的,双脚大步流星,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早点儿赶过去见到二美。可今天不知咋了,刚才还满怀信心,现在咋还心虚了呢?

不能再退缩了,德良决计要给二美盖戳儿了。

酒壮熊人胆。德良拐进了一家小酒馆,没要菜,只要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站在那里干咂进去。德良在街上闲转悠,昏黄的街灯稀稀拉拉的,光晕里烟气弥漫,发出呛人的炭烟味儿。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德良便折进一家副食商店,买了点儿东西,朝二美家的方向走去。

二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德良坐在了另一只沙发上。看着德良的脸红扑扑的,二美就问德良在哪里喝的酒。德良说和一个朋友在街上喝的。二美便起身给德良沏了一杯茶,放在了两只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

电视里正演着一部爱情片儿,一男一女正在公园里谈情说爱。开始这对儿男女在树荫下的长条椅上坐着,中间还有些距离,可不知甚时候,俩人已挨在了一起。那男的一把抓住了女的的手,另一只手不住地在那女的白皙的手背上摩挲。德良用眼角的余光瞅着二美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便迅速抓住了二美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二美显然没有意想到德良会做这个动作,本能地抽了一下手,但没有抽脱,德良把二美的手攥得更紧了。二美吃惊地看了德良一眼,德良的脸涨得更红了,更叫二美吃惊的是德良看她的眼光分明已在燃烧了。这时,电视里的那对儿男女已经在抱着啃嘴了,德良也一跃而起,一把搂住二美说:我要亲你!我要亲你!正要将二美的嘴唇含住的时候,二美的手一把将他伸上来的嘴给捂住了。

二美急切地说:德良,你不能这样!

德良十分不解地问:咋?

二美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是梅德新的人啦。

真的?

真的!

德良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十三

一个月以后,二美和梅德新就结婚了。

婚礼是在职工食堂办的。依梅德新的实力,婚礼的规模自不必说,那是相当的排场。矿区的窑工和家属,凡是腿脚利落待在家里没事的,都一窝蜂地拥到大食堂看热闹。那天最抢眼的,当然要数二美了。二美穿了一身水红的缎面儿新衣,镶嵌在缎面儿里的金丝牡丹若隐若现。浓墨般的秀发烫成大波浪,瀑布似的垂下来,披在肩头。化了淡妆的瓜子脸在水红新衣的映衬下灿若桃花。二美虽说是结过婚的女人,但少妇的丰满与明眸皓齿也有初婚青涩新娘不及的风韵。梅德新西装革履地站在二美身边,虽比平时显得精神,但薄薄的粉底,却遮不住满脸细碎的皱纹。梅德新的老相,把二美衬托得更加雍容华贵,美艳如花,看得叫人心疼,看得叫人心颤,简直把人看呆了。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窑工,眼睛都直了,个个面红耳赤的。有几个窑工恨恨地唾了几口唾沫:妈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婚礼上的二美光彩照人,凑热闹的人们只顾着欣赏二美的美艳,可谁也没有看出,美艳的二美娟秀的眉宇间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忧伤。

德良和他们班儿上的窑哥儿们没有一个人去二美的婚礼上凑热闹。

其实,婚礼的前几天,二美去找过德良。

那天,二美敲开了德良宿舍的门,德良在床上躺着。见二美进来,德良懒懒地坐起身。二美说,就你一个人在?德良懒懒地说,他们都逛街去了。那你咋没去?没那心情!俩人一问一答,说到这里就僵住了。半晌,二美“咳”了一声说,几天不见,你咋胡子拉碴的,快起来拾掇拾掇。德良还是那句话:没那心情!

德良没有心情,不用问,其中的原由二美心里明镜似的。二美没有再说话,迟疑地向前迈了两步,满腹心事地坐在了德良的床边儿,两手不住地摩挲着衣襟,两眼却眼盯盯地看着德良。德良胡子拉碴脸色灰白,没有血色的嘴唇起了水泡,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特别是那慵懒散漫孤独无助的神情,仿佛让那个一见女人就满脸通红的腼腆男孩儿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岁。二美绝没有想到这件事儿会给德良造成这么严重的打击。要是早知这样,二美断不会答应和梅德新结婚的。可现在,婚礼的日子也定了,说甚也晚了。望着德良这个样子,二美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一瞬间,泪水便汹涌而下。

二美伤心地哭着,德良却眼睛硬硬的没掉一滴眼泪。哭了半晌,二美才抽抽嗒嗒地平静下来 。二美往德良跟前挪了挪,伸出双手握住了德良的手。二美颤着声说:德良,都是姐不好,姐那天不该那样对你。望着德良的脸又涨红了,二美接着说:过后,姐也想通了。你对姐的情谊姐知道,姐找梅德新,也不是真心喜欢他,姐还为他守甚节哩!说着,二美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搂住德良,将柔软的嘴唇牢牢地粘在德良的嘴唇上。

这样的情景,德良过去不知在梦里梦见过多少回了,也不知道笑醒过多少回了。每回笑醒,德良总要在嘴里久久地咂摸着。二美身上的香气多好闻呀,幽幽的,淡淡的,让人吸塌鼻子也闻不够这沁人心脾的味道;二美嘴里的气息多美妙呀,甜丝丝的,香馥馥的,滑溜溜的,让人吮扁嘴唇也品尝不够这勾魂摄魄般的感觉。今天,德良长久以来日思夜想的梦想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现实,但感觉却似乎有些不同。虽说二美温软的嘴唇和幽香的气息让他有些眩晕,可德良却感觉到他的嘴唇仿佛含在了两只失了水分的橘子瓣儿上,并没有平时想象的那样销魂。惶恐中,德良推开了二美,说你不要这样。二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咋,你不愿意?不是不愿意,你既是梅德新的人了,这样做就不好了。再说,你把我当成甚人啦!德良有些激动地说。二美的眼泪在眼里打转转。姐知道,你是个好人,姐对不起你。你今天想亲姐,还是想……干别的,姐都依你!二美动情地对德良说。

德良站起身子,在地上转了两圈儿,又转了两圈儿,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地面儿说,算了,二美,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梅德新虽说是老了点儿,可那有甚关系?人家有权有钱,能给你找上好工作,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能让你体体面面地过上好光景。你说我有甚?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也给不了你,还得让你为我操心,为我担惊受怕。你说,你要是跟了我,不是把你害了吗!我……我不会……我绝不会和梅德新一个槽头争食的!

德良,你可不能这么说。听了德良的话,二美从床边站了起来,激动地说,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的……算啦,德良打断了二美的话,仿佛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决绝地说:算啦,从今往后,你和我就没任何关系啦!说着,德良抬起双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心疼似地抓扯了两下,然后双手一甩,仿佛从心里把什么东西掏出来扔在了地下。

德良……二美有些绝望地含泪叫了一声。姐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姐是有些自私,可姐那也是为你好啊……姐的心里,多咋会儿都装着你,老天爷在上,不信,过段儿时间,你就会明白姐的心的……

那天,二美是哭着走的,走得凄凄恻恻,踉踉跄跄。而德良自从把他的心扔在了地上以后,就再也没有看二美一眼。

别看德良嘴上说得硬,可那毕竟是自己有生以来唯一撕心裂肺爱过的女人,要真正从心里把二美放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二美和梅德新结婚以后,德良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整日神思恍惚。有一天下窑,采面儿的顶板有些破碎,“噼里啪啦”不住地往下漏矸,而德良却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依旧恍恍惚惚地低头往里走。跟在后面的“三毛驴”一看不对劲儿,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德良的后脖领子吼了一嗓子:你小子不想活啦!不想德良一回身,当胸就给了“三毛驴”两个掏心拳: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用你管!要搁在平时,“三毛驴”是断不会受这窝囊气的,非要和德良来个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不可。可 “三毛驴”那天却并没有发作,只是揉了两下发疼的胸脯子,尴尬地对大伙儿说:这小子怕是疯了!下班儿上了窑,“三毛驴”没进澡堂子,却风风火火一溜烟儿去了队长办公室,和队长高声大嗓地说:德良这小子疯了,你们得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儿的!队长一听事情的原委,就找到德良他们的带班儿班长,让班长和德良谈谈,不行让德良歇几天冷静冷静心情,安全比天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矿上的劳资科给德良队里打电话,让德良到劳资科去办调令,说是考虑到德良是高中生,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儿,要调他到矿宣传科当新闻干事。

队里的办事员一听到这个好消息,高兴地连声说这小子算是熬出头了,就乐颠颠地到单身宿舍去找德良,可德良却不在。问同住宿舍的窑工,他们说德良的东西还在,可好几天不见他的人影儿了。德良究竟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徐利有:男,汉族,1958年1月出生,内蒙古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人。1975年高中毕业后下乡,先后从事井下采掘、汽车驾驶员、新闻干事、记者、秘书、办公室主任等工作,现在神华乌海能源凯鸿煤化公司供职。1993年开始小说创作,在《草原》《阳光》等刊物发表短篇小说若干。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神华集团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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