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空巢

2016-11-02彭晓玲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9期

引子

小时候,我常到隔壁廖家去玩,廖婆婆、汉堂哥嫂,一家三口,日子虽过得清贫,但我总能听到很多笑声。

忽一日,剃头匠汉堂哥外出做活,突发脑溢血,当场死去。没过多久,汉堂嫂也改嫁而去。

这样,我的隔壁就只剩廖婆婆一个人了,整日冷清清的,听不到笑声了。

自此,廖婆婆常常随我一道上山砍柴,转过脸就流泪,动不动就叹气。

又过了几年,她娘家的侄子将她接去养老,将她家的家具都搬走了,顺手还将她家的房子也拆了,得了些门框、门板与檩子。

从此,我再也没看见过她。

我越来越想看到她。

我开始流泪。开始叹气。

我开始不敢常回老家了。

张水美:我宁愿早死

2013年,渐近年关,天气却好得一塌糊涂,阳光普照,冬天的田野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等春天。

这是一次漫长的出走,我要出门去寻找廖婆婆。

就在2013年年底,我作为致公党浏阳工委的代表,走访了浏阳城区联城社区的六户贫困户,得以遇见张水美老太太。

张水美已经80岁了,满头白发,佝偻着背,有些虚胖,脸色不好,在家里走动都得用拐杖。社区小张告诉我,她是外地人,当时辞了工作,随丈夫李榕生来到浏阳,好在丈夫一直在浏阳一中担任外语教师。丈夫2011年过世后,她就独自生活在浏阳一中老家属楼里,自己住一间小房子,靠出租另外两间房给学生过日子。就在不久前,社区刚为她办了低保。她浑身都是毛病,患严重的甲亢病。走访那天,匆匆见了一面,粗略感受了她落寞的神情,就一直牵挂着。就在除夕前两天,阳光很好,我特地再去看她。

她住在四栋二单元二楼左边,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上午社区小张就与她约好了,可我敲了许久的门,屋内寂然无声。小张却肯定地说,老人应该不会出门。于是,小张又打老太太的小灵通,打了好几次,也没有人接听。我们的心悬了起来,便更大声地敲门,门终于开了。老太太依然穿着上次我见到的那件老红色旧棉袄,黑色的毛线裤,竟然没穿罩裤,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老太太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没前几天好,一见我们,连连道歉地说,她上午起床很迟,刚蒸热了昨天的剩饭剩菜,坐在小饭厅里吃,也就没听见我们的敲门声。

屋内有些阴冷,空气也有些浑浊。我们陪她来到小饭厅,但见靠大窗放着一张小饭桌,桌上摆了几碗剩菜,油晃晃的。老太太手里的饭碗依然是满满的,米饭上盖了几根煮过头的菠菜。她说她没胃口,干脆放下碗筷与我们聊了起来。她的普通话夹杂着外地口音,中气又不足,有些含糊不清,听起来比较吃力。说着说着,老人就哽咽起来。

她1933年3月出生于上海,当日本兵打到上海来时,做小生意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苏州乡下老家太平桥镇。安顿下来后,父亲将平日里积攒起来的钱,赎回之前祖父的田,有七亩多,辛勤耕种,倒也够一大家子的口粮。张水美排行第三,父亲将她与姐姐都许配给了当地农民。可解放后不久,张水美来到北京远房亲戚家当保姆,几年后亲戚便介绍她去工作。几经曲折,她于1957年初进了当时的外交部机械厂当机工,虽没正式上过学,但她人很聪明,迅速成为一名技术熟练的机工。而当时的李榕生从北京对外经贸学院外国语言系俄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外交部当专职翻译。李榕生是广西藤县人,也是穷人家出身,当他在同事家里看到水美的相片时,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质朴又灵慧的姑娘,便央求同事当介绍人。李榕生比水美小一岁,但他就是喜欢她的清纯上进,水美自然也喜欢这个纯朴有学问的大学生,两人于1960年结婚了。

1961年年初,中央机关抽调万名干部到农业第一线,参加整风整社的运动,李榕生也在抽调之列,与几十名同事一起来到了湖南浏阳淳口镇。两年后,原本应该回中央机关的几十名干部,却被要求填写重新分配的志愿,李榕生被莫名其妙地分到了郑州。无法回北京,也无法到苏州,在此陌生之地呆了没多久,他干脆又回到了浏阳,到浏阳一中当了一名外语教师,从此扎根浏阳数十载。

就在丈夫远赴浏阳后不久,水美发现自已怀孕了,预产期在当年8月初。水美身子弱,当时食物匮乏,更别说营养品了。好在预产期前,丈夫回来了,还带回了他节省下来的一斤猪油。一周后,儿子降生了,总算能陪妻子坐月子。可儿子56天时,水美就得上班,丈夫也回浏阳了。当时她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没什么东西吃,她竟喝酱油水、吃冬瓜发奶。到后来,她瘦,儿子也瘦,丈夫看了心痛不已。

几年的分居两地,使得夫妻俩疲惫不堪。后来,水美干脆辞掉北京的工作,带着儿子来到了浏阳。再苦再累,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丈夫工资不高,水美就四处找事做,在城区鞭炮厂打过零工,后来到城关镇竹帘厂上班,一干就是20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厂子垮了,她就回家了。此时,儿子从湖南省技工学校毕业,在浏阳土产公司上班,且娶妻生子。竹帘厂是街道工厂,水美也就没有退休工资,就靠丈夫一人的工资过日子,省吃俭用倒还过得去。1994年丈夫退休时,儿子所在的土产公司效益越来越不好,父母还得时不时接济他们一家三口。李榕生老师只得接受浏阳高考补习学校的聘请,整整上了8年的课,将所有补课费都存了起来,说要留给妻子用。

之后,夫妻俩过了差不多10年的平静日子。

2011年夏,李老师突然病重住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花费1万多元。连住40多天院,用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那天一大早,他已不能说话,只能拉着老太太的手默默地流泪,万般眷恋地离开了人世。老太太从此陷入了孤独悲痛的境地,常常独自站在窗前流泪。她在与我们诉说时,时不时地哭出声来。她说,榕生对她好,她这辈子不后悔与他结婚,不后悔远离亲人来到浏阳,可榕生怎舍得离她而去,让她独自生活在这套房子里?

听着老太太伤心的呜咽,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想起她还没吃几口饭,端起桌子的饭碗递给她,她又放下了。她甚至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她每天上午很晚起来,差不多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吃不了多少。天气好的话,下午就挣扎着去菜市场买些小菜。有时晚饭就熬些稀饭,或者什么也不吃了就睡。

我听得急了,忙问:“您儿子呢?怎么不来照顾您?”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老太太又哭了起来,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老太太喝水之后,平静了些,但依然带着哭腔说,她儿子前几年离婚了,什么财产都没要。50多岁的人了,也找不到好工作,就在城区人民西路包了间邮政电话亭,很少有时间来照顾她。孙子则远在深圳打工,最多过年时来看看她。一年前的一个冬天,她不知怎么就昏倒在小饭厅。租住的孩子们都上课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冷冰冰的。她心想,要是再躺在地上,着了凉受了寒,不大病一场才怪!死并不可怕,她倒想早些死,便可以早些看到老头子,又能与老头子呆在一起过日子了,怕只怕万一中风瘫痪了,那可得受累呢。她积攒起全身的力量,挣扎着爬到房间,终于摸到电话,费劲地打给了儿子。儿子急匆匆赶来时,她还躺在地上。她果真病倒了,一连躺了好多天,眼泪都淋湿了枕巾。

看着老太太扁着嘴哭的模样,我也掉泪了,我想起了廖婆婆当年孤苦无依的模样,想起了我早逝的妈妈曾经受过的磨难。倘若妈妈还在人世,又是什么模样,我们兄弟姐妹能好好照顾她吗?父母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可儿女又能回报多少?老太太如此状况,她儿子难道不知道?再忙也不能将老母丢在一边呀!

但为了不惹老太太伤心,我不敢再问她儿子的情况,只是反复对她说,走路要小心,不要吃油腻的东西,要按时吃药!恍惚依稀间,她成了我的母亲,我是如此担忧她。

我来到她的房门前,房里的光线更阴暗,但见靠右墙摆着张小床,床对面便是一张两门衣柜,靠窗摆着一张书桌,而床与书桌之间还有张木桌,上面堆了各式各样的药盒,看来是老太太平日要吃的药。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毕竟是老了,哪有精神来收捡呢?我仿佛看到,老太太每天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我的心绪更为沉重,赶紧将视线收回来,便看到进客厅的地面摆满了一大堆金灿灿的东西,有鞭炮、纸钱、纸元宝、纸房子等。老太太告诉我,这些物品是准备过年时烧给丈夫的,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愁吃,不愁穿,有人陪伴。而墙上,相框里的丈夫正笑微微地看着她。

告别之时,老太太坚持要送送我们,我不愿她辛苦,温和地劝阻她。她却拄着拐杖往门外走,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楼梯。

来到楼下小坪里,老太太却有些心不在焉,立住了脚,双手拄着拐杖,愣愣地瞧着不远处几个坐在阳光里聊天的老人,一动不动。她在想什么呢,我只得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当她终于回头时,她无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好像惊讶我怎么站在她身边。她那无奈的眼神,我好似看到了多年前廖婆婆的眼神,当时廖婆婆随着她侄子告别已经拆烂的老屋,一步三回头,脚步踉跄。

赵海龙:天天围着孙子孙女转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田野间处处铺展着喜人的新绿、隐约的花香。

浏阳不少姓氏都是从江西迁移而来,称江西人为老俵。我以前到过宜春、婺源、景德镇,但都是一游而过。这一次去吉水,肯定要走村入户。一路上,春光明媚,田野上已有人在忙碌。我又想起了廖婆婆,失散多年的廖婆婆。

金滩村三组离吉水县金滩镇政府很近,靠近吉水工业园,这里的年轻人依然出外打工,去工业园上班的人不多。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很想去赣江边上走走,可附近沿河都在新修河堤,往下不远,县里已建成了一座大水电站,即将蓄水。沿河的人家都搬迁了,沿河的田土正在一一抬高。可以说是新的造田运动吧。虽是阳春三月,岸边成了凌乱的工地,浑浊的赣江水流缓慢,看上去那么疲惫杂乱。我兴致全无,便要村支书带我走访一二户人家。

村支书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返身带我奔往一栋旧旧的二层楼房,远远地,屋里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声。走过去一看,堂屋大门口坐着三个人,打过招呼,刚才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杂志的叫赵正海,对面坐着他老婆邓瑞英及孙女。音乐声应是孙女的手机放出来的,她胖胖的,脸圆圆的,穿着大红上衣。

两位老人身上穿的都是乡下裁缝缝制的衣服,一望之下,屋子里整齐简洁。哦,正是我喜欢的勤俭之家。

赵正海年近七旬,神情有些疲惫,但从容淡定。他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有明显的眼袋,目光有些善良又有些锐利。也许因他几十年来一直担任组上的会计,竟随口就说出了组上有320多人,60岁以上的老人42人,连一同来的村支书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赵正海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今古传奇》。

老赵的家境在农村来说不算富足,却喜欢看文学杂志,真是难得。

老赵能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随后一聊,我更惊讶地发现,老赵竟然一直坚持阅读。1962年,他小学毕业,因家里太穷,没办法再上学了,就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从记工员、队长,一直干到会计。他一直喜欢文学,喜欢看书。因为家境一直不是太好,子女又多,买不起书,就只能借书读,借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读书时就可以忘却一切辛劳,一切烦恼,甚至可以忘却贫穷,忘却病痛,可以惬意地在自己的理想王国里载沉载浮。

从上世纪80年代起,老赵家里情况略为好转,他就想办法从日常家用里挤出些钱来,订阅了《今古传奇》,之后又坚持订了《今古传奇·人物》、《江西广播电视报》。他算了一笔账,按现在的价钱,一年订这些杂志报纸得231元,但他这辈子就这么个安慰所在,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这时,他老婆静静地笑了。老婆比他少三岁,看模样就是个贤妻良母,除了泡茶给我们喝之外,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听我们聊天。大孙女刚才让他爷爷喝斥了几句,关了手机音乐后,一直呆坐着在她奶奶身旁。老赵告诉我,他们共有五个子女,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子女多了就平添了许多累。大儿子生于1969年,是个泥瓦工,原本在广东打工,现在回来了,另建了栋三层楼房。他平日里就在附近一带给人建房子,大媳妇在工业园一家鞋厂打工。二儿子生于1975年,自1989年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外打工,现在去广州花都一家皮具厂上班,把老婆儿子都接过去了。三儿子1979年生,当年在县职业高中毕业后,去了福建泉州,现在在当地一家工艺品厂当技术员,在外也差不多20年了。

老赵叹了一口气,随后便说,这么多年来,儿女们在外打工,我们就为他们打工呢。不是么,大儿子有三个子女,眼前的大孙女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有些智障,一直由我们带着;小孙女在金滩中学上学,由我们夫妻带大,现在周末回家也在这里吃住;孙子上小学五年级了,太调皮了,近一二年才由他父母自己带。二儿子只有一个孩子,从生下来起也由我们带,直到去年他父母将他带到广州去了。小儿子有两个孩子,大孙子上六年级,一直由我们夫妻带养,小孙子去年才由他父母带到泉州去了。还有大外孙女上吉安卫校,也由我们夫妻带大,现在放假也回我们这里。小外孙女上小学四年级,吃住也一直在这里。

他看了看我们,算了算,最高峰时,家里有大大小小8个孩子,整天吵吵闹闹不得安宁。他们奶奶最辛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日三餐之外,还得料理孩子起床,送孩子上学,洗衣服,搞卫生,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时间好好梳头。倘有一个孩子生病了,就更是忙得一塌糊涂。

四五年前,后面四个孩子还小时,他们奶奶天天骑三轮车接送孩子上下学,一天至少四趟。那年夏天,他们奶奶中午送他们去上学,孩子们在三轮车斗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下坡时,前面突然冲来了一辆农用车,路又窄,右边是一口大池塘。眼见农用车直直地冲过来,奶奶吓坏了,慌忙往右打转笼头。坏了,车子倒了,她自己摔到池塘里去了。孩子们摔到了路上,一个个吓哭了,她也吓得在水里直扑腾,放声大哭。当她湿淋淋地被人从水里拉出来,弄清了孩子们只是从车斗里抛到路上,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转忧为喜。但她从此再也不敢骑那辆三轮车了。

我不由看了看奶奶,她戴着蓝花袖套,深蓝罩衣,温和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见我的视线落在大孙女身上,奶奶不由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赵正海却又叹气了,我们最牵挂的还是这个大孙女,生下来2个月时突发高烧,未及时去看病,竟导致智障,且右边身体行动不便,常犯癫痫症。她自己能吃饭穿衣,但不能独自出门,走远一点就不知道回家,更受不得惊吓,一受惊吓倒地就晕。我们俩总得有一个在家照看她,你看,她脸上还有几处伤疤,就是前几天发晕时摔伤的!她每天都得吃药,一年医药费都得五六千元。虽说政府关心,她与她父母都享受低保,但那药有副作用,你看她都胖成这样了。

胖女孩不知道爷爷在说她,依然无意识地发呆。

小孩难带呀,这么多年赵正海真觉得累了。从2010年起,组上搞造田运动,没田种了,他就打起精神种了些菜,菜每年还能卖三四千元,总算有些钱补贴家用。但他主要精力都放在管教小孩上。2009年时大儿子夫妻在广州打工,小孙子在家不听话,一放学就跑出去找小伙伴玩仗,也不回家吃饭,也不做作业,即使回来也只是看电视。一个周末的早上,见孙子又要跑出去,赵正海就教育他,要他在家好好做作业。孙子不听他的话,一不留神跑了出去,天黑了才回来。赵正海生气了,一把逮住他,要将他捆起来。孙子挣扎着跑了出去,跑到后山上藏起来了,急得赵正海夫妻俩摸黑找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奶奶找到他,千方百计地将他劝回了家。

谁知,孙子根本不领情,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远在广州的爸爸,说爷爷捆他,他长大了要杀掉爷爷,吓得他爸爸妈妈春节回来后就不再外出打工。说来奇怪,自从爸爸妈妈回家之后,天天管着孩子,孩子渐渐听话了,学习成绩也上来了。

赵正海说,孩子们在外打工也不容易,之前他们愿给我们多少钱就是多少,从不强求。可这几年,我和他们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差了。他们奶奶因过去生孩子留下了病根,一累就全身痛,还得忍痛干活。我也有高血压,去年上半年有段时间血压冲到了180,到镇医院住院治疗一个星期,没有多大成效。到了8月初,又到县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血压才降了下来。现在每天得吃药呢。我们身体不好,孙子孙女们的身体可得养好,营养也得跟上去。开销自然越来越大,实在无法可想,就在2012年过春节趁一家人都在家时,我特地开了家庭会,商量家里开支分配问题。儿子媳妇还算体谅我们的苦处,商定每家每年交2000元给我们,每个孩子每月交150元伙食费,家里每年的水费、电费、电话费则由三个儿子平分,我们夫妻倘若住院,也由三人平摊费用。即便如此,压力依然不小,也只能将就了。

我想,我们下午这时来,应是打扰了他们难得的清闲时间,不由为此而抱歉。老赵大度地笑了笑,说,没事,难得如此聊聊天,将心里的烦恼说出来。我们年龄大了,辛辛苦苦给儿女们带孩子,并不指望他们给我们多少钱,只是希望他们记住他们的职责,知道我们的辛苦,不能无缘无故给我们脸色看。

说到这里,赵正海的脸上满是苦笑。他说,老二媳妇去年过年回家时,觉得自己的儿子太瘦了,是我们看轻了她的儿子,没照顾好她儿子,没让他吃好穿好。于是,不光不理我和他奶奶,天天指桑骂槐地骂我们,还找岔子与二儿子吵架。一大家人由此都没过一个好年,我更是憋气,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会看轻她儿子、我孙子呢?但二媳妇不领情,过年后就气冲冲地领着她儿子到广州去了。都一年多了,我孙子也不见得就胖了,可我与他奶奶心里就难过了。你看,我们这房子还是1997年建的,够简陋的吧,连外墙砖都没贴,家里也没有几件像样家俱,还不是我们将钱都投在孙子们身上去了。

而我之前一进屋,就看到了右面那斑驳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三个相框。再一看,里面装了些小孩子的照片,还有几张各个时期的全家福,看来老赵一直在用心地经营着这个大家庭。

事实上,赵正海夫妻这十多年来都是分房而睡,不是他们不需要相互慰藉,而是为了照顾孙子孙女,能让孙子孙女晚上睡个安稳觉!

那一刻,我感叹万分: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一辈子操劳,一辈子心甘情愿地付出,不就是为了让儿女们生活得更好么?不过,当今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儿女能真正懂得并珍惜父母之心?

我在金滩镇前前后后呆了四天时间,除了采访,都呆在工业园边上顺天酒店二楼520房间里,整理采访笔记,看看书,还在电脑上看看电影,竟意外地搜到了迈克尔·哈内克的《爱》。电影讲述了一个“关于年岁增长所带来的身体衰弱及耻辱”的故事,用缓慢的纪实叙事手法,细致、冷静、温和地描绘了一对老年法国夫妇乔治和安妮,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终点的历程。

乔治和安妮原本都是音乐教师,已年过八十。老两口相依相伴,看演出,听音乐、看书,生活过得安逸,也很有情趣。可安妮第一次中风住院,就偏瘫了,不过还能用一只手吃饭、看书,还能开着电动轮椅在客厅旋转。她不愿去老年公寓,不愿去冷冰冰的医院治疗,乔治独自尽心尽力地照顾安妮。安妮第二次中风,状态很糟,只能卧床,且意识时常模糊,一切全要照料。老乔治艰难而顽强地照顾着安妮,最后竟用枕头闷死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安妮。老乔治买来洁白的鲜花,精心修剪,细心洗涤,洒在安妮的周遭。之后,他推开大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有人说过:长年累月的疾病不仅折磨着患者,更折磨着亲属,最终一点点地摧毁常人的理智。在《爱》中就有很多东西让人不忍直视,比如恶疾带来的不堪,比如亲眼看到出类拔萃的爱人慢慢凋零的钝痛,比如老人的意志与尊严在疾病面前慢慢消失的无奈。

“生命怎么这样漫长?”安妮在中风瘫痪卧床时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我想,只有当一个人活得生活起居必须依赖别人、活得没有尊严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才会绝望地感叹生命之长。

想想吧,即便在敬老院里,在生命的最后历程,与众位老人呆在一块,可能会比独自一人在家要热闹。但依然只能简单地过日子,依然不能生病,生病就会立刻陷入不堪的境地。我不知道廖婆婆到后来有没有生病?她娘家的侄子们又对她如何?实在不敢想象。

面对现实,你终将老去,我也会终将老去,大家都会不可避免地终将老去。老去的时光又是怎样的光景呢?最好不要孤独,最好不要困顿,最好不要病痛,只要安然而逝!

白大爷:总不能老住在

别人家的房子里

河北之行第一站是赞皇县嶂石岩乡王家坪村,按照中国作协现任主席铁凝小说里的话说,这是一个藏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庄。

谈起河北省,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赞皇县,我知道得更多的是保定、邯郸、荷花淀、西柏坡,甚至井陉、正定等地方。

赞皇县位于太行山中段东麓地段,距省会石家庄市仅50公里。已是四月底,从石家庄出发,高速公路两旁是葱茏的麦地,绿意恣意流向远方。我还惊讶地发现,排排杨树间,间或会闪过一二棵槐树,挂着串串曼妙的白花,应是许多北方作家反复赞美过的香甜可口的槐花了。

车过赞皇县城后,往西有两条山谷:一在正西,曰许停川,两旁皆是贫瘠山区;另一条沿槐河南岸南拐,而后西转,曰里川沟,直达王家坪村。渐渐地,窗外为曲折的山地,公路宛若藤蔓,缠绕在槐河南岸高高低低的山峦上,一会儿谷底,一会儿山头。山上有树,多是近些年嫁接的枣树,刚刚挂上嫩叶。

最令我着急的是,随路而行的那条槐河,河床看上去很宽,却干枯见底。河床上,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还胡乱地生些杂草,丑陋荒凉。我来自南方,每每看到北方那么多河道没有水,就心绪低落。

没有水,人们的日子怎么过?

河岸宽敞处,看得见或大或小的村庄,房屋周围也会有几棵绿树,但几乎都是灰蒙蒙的。村庄四周田地不多,大都为零星的菜地。其时阳光灿烂,风有些凉,干燥。好在越往里走,山越来越高大,气势越来越足,山高林密,欢欣就从心底升起来。

王家坪村两面环山,是嶂石岩乡最大的行政村。该村有1300多人,耕地面积却只有300多亩。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有限的土地都用来种植小麦、玉米,也出产核桃、板栗、柿子、黑枣,日子自然过得艰难。当打工潮席卷而来时,村里的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外出打工了,只剩下女人孩子与老人留守。

车向右拐,穿过干涸的河床,拐上一条仅容一车的水泥路,路旁全是些房子。没行多远,车呼地停在重重房屋之间的广场上。司机打开车门说:“到了,就是这里,你去村卫生室找延医生,他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村卫生室不大,是一个三开间平房,当门摆着一张大办公桌,后面靠墙立着两个灰色铁文件柜。一位身穿军绿色解放装上衣、花白头发的胖大哥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闻声站了起来,看了看我,满面含笑地问:“来了?累了吧!快坐坐!”温和而儒雅,这位忠厚长者,便是延大哥。延大哥年轻时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还当过村上的干部,当年亲手在村里建起了医疗站,从此坚守在村子里。

延大哥很忙,接下来两天,都由胖胖的延大嫂带我在村子里采访老人。就在来的那天傍晚,趁天未黑,我在村子里走了走。偌大的村落,除了偶尔有几个小孩嬉闹着跑过,或几个老人匆匆走过,很是安静。静得竟有些空洞、寂寥。走走停停,我惊讶地发现,村外田土里几乎没种小麦,倒种了不少土豆,也有的成了菜地,有的就随意地撂在那里。那些新砌的带院子的楼房,大都建在原来的田土里,村子中央则是些空荡荡的旧院落。看来,这么多年来,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赚了钱,新建了不少院落,也就看轻了田土。

就在当天午后,我随延大嫂来到村里禾场,沿着进村的路往前走。朝左拐上一条小巷,两旁都是些石头垒成的旧房子,只见两位老人在不远处急急地朝上走。前面是个瘦老头,包着白羊肚手巾,后面跟着花白头发的胖大娘。延大嫂赶紧叫住他们,他们闻声转过头来笑了笑,说了句什么,继续朝前走。

跟在他们后面,来到坡上的一座红砖平房跟前,房子很整齐,却沾满了沧桑。走过厅屋,来到左边房间,光线陡然暗了。靠窗盘着老式土炕,炕上铺着蓝花的床单,搁了几床被子。炕的对面,一只倒扣的高瓦瓮上,搁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

大爷让我们坐在木沙发上,他自己坐在坑上,大娘则坐在坑边小板凳上。

大爷很瘦,应是年岁已高,花白的胡子,满脸干瘪,布满了皱纹,穿着深蓝色解放装上衣,旧深蓝色裤子,倒还干净利索。一问,大爷叫白二熬,今年78岁。小时候家里很穷,娘很早就去世了,有个哥哥。但他还是念完了高小,这在当时很难得了。1958年,他光荣入伍了,部队驻扎在首都北京。

就在这年,爹过世了,可正是部队攻打金门战斗前夕,根本不能回家奔丧。他满怀伤痛,随部队匆匆开往福建厦门。这一呆就是一年零二个月,战斗一直停停打打,没有消停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到1961年下半年,部队回到北京,他匆匆回家结婚。老伴性格开朗,做事麻利,他很喜欢。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没多久就回部队了。其时正是国家困难时期,他在部队虽不至于挨饿,但日子也不好过,不是训练就是执行任务。

当得知家里人只能吃树叶、玉米芯、糠窝窝等充饥时,他几乎将所有津贴都寄回家,且想早些退伍回家,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份力量。

可到1963年下半年,他才转业回家,一家人都高兴。他与哥哥商量后决定,后娘为这个家没少操心,兄弟俩轮流负责照顾后娘,每家一个月一轮换。

毕竟出外闯荡过,白大爷见识多了,办什么事都落落大方。当时王家坪村有六个生产队,他先后当上了五队的保管员、会计、队长等职。他干什么都尽职尽责,也深得人们信任。当时人们一心扑在土地上,每天早工、上午工、下午工连轴转,平地呀,种小麦呀,收小麦呀,种玉米呀,收玉米呀,舍不得歇息,一心只想能多打几斤粮食。白大爷呢,与白大娘两人一条心,勤俭持家,上工之余,一有时间就编藤筐,一个筐可抵十分工呢。大娘年年还会养头猪,日子不富足,但过得踏实。

美中不足的是结婚都七八年了,大娘一直没怀上孩子。那时也不兴去医院治疗,夫妻俩便决定抱养一个孩子。这时,大娘堂哥家又生了一个女儿,已是他家第六个女儿,正愁养不活。大娘动了抱养娘家侄女的心思,忙与堂哥堂嫂商量,堂哥堂嫂自是满口答应。于是,1968年9月某天,阳光明媚,白家喜气洋洋,刚出生不久的侄女正式过继到他们家。

虽不是亲生女儿,想想也是今后的依靠,白大爷白大娘依然看得宝贵,也算是娇生惯养。上完初中后,女儿再也不愿上学了,就让她留在家里帮忙做做家务。到23岁时,女儿结婚了,婆家就在本村,走路最多十分钟就到。可女婿家家境并不好,女儿一连生了二子一女三个孩子,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

渐渐地,白大爷夫妻俩年纪大了,疼惜女儿的难处,反过来主动分忧,两个外孙都由他们带大。大外孙今年28岁了,结婚后就带着老婆出去打工去了,替别人开车。逢年过节回家时,还是情愿与外公外婆挤在一起住。小外孙今年也20岁出头了,在北京打工几年了,一个月才挣2000多元,还不够他自己用。

眼看着小外孙也长大了,该找老婆了,可连房子都没有。于是,女儿女婿与白大爷夫妻俩商量,想拆了他俩的老房子再建新房子。在王家坪村来说,地皮很珍贵。为替小外孙着想,白大爷爽快地答应了。

可白大爷家原来的地基太小了,不太好建新房,女婿便找邻居家商量。邻居家的房子空置好久了,与白大爷家房子是前后排,共一个院子。两家一合计,就将两家的房子互换了位置,女婿在后山上再挖块地基出来,这才基本像样了。

白大爷家的老房子是石头砌的房子,但还能住人,邻居家的房子则早坍塌得不成模样了。换也换了,地基也挖得差不多了,女婿却说没钱建房子了,得出去打工赚钱再说。

新房子不建了,老房子又不好再住,白大爷有苦难言,只得找左边隔壁邻居商量,借他家旧房子住住。邻居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令白大爷感激万分。简单翻修之后,就搬进来了,住在这栋房子的右半边。

到老了,却不得不借住在别人家,说什么都有些凄凉。白大爷唉声叹气地说,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怪他身子骨单薄,不硬朗,一辈子就在小山村里折腾,没有多少余钱,不能支援外孙建房。

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地里的活干起来都力不从心,更别说去打零工。好在从2006年起,他竟能领到当初上过前线的补助,真是雪中送炭。刚开始每季度只有130元钱,后来增加到600多元,到今年就有900元钱了。从前年开始,夫妻俩每人每月能领到55元钱农保金,加上每年山上的核桃、板栗也能卖1000多元钱。如此一来,尽量省省,吃饭没多大问题了。

可大娘的身体不好,五年前检查出来得了高血压,现在天天得吃药,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务。而白大爷快80岁了,还得砍柴种菜,且种一亩地。风烛残年,抚养养女长大,又帮衬着抚养两个外孙长大,原以为老有所靠。可临到老了,还得靠自己劳作,有家都不能归。

就在我们说话之时,白大爷不时陷入沉思,时不时随手取下头上的白羊肚手巾,随即又系到头上,看得出他内心的无奈。当我问及养女对他们如何时,两位老人都沉默了,连一直在旁边当翻译的延大嫂也沉默了。短暂的沉默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应是掩藏了大爷大娘的万千心思吧。

过了好一会儿,大娘才说,她也会回娘家来看看,也帮忙做做家务。可她毕竟有自己的家,丈夫儿子都打工去了,女儿也出嫁了,家里家外都靠她。她从小娇惯了,有些事也做不来呢。说完,又陷入了沉默。白大爷则干脆一声不吭。

看来,老人不太想说起养女,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当走出大门,视线投向右边台阶角落时,我赫然发现那里竟安有小灶,灶上有一只锅,旁边放着几件简单的炊具,还堆着几块劈柴!我试探着问:“你家就在这里做饭么?”大娘坦然地回答:“嗯,就在这里做饭,再回屋子里吃呀。到了冬天,就搬进屋里做饭。”

再抬头朝前看,屋前地坪里,就在那棵绿意葱茏的大梨树下,还堆着几捆干柴,捆得整整齐齐,那些应是白大爷上山拾掇来的。

白大爷与大娘,这么大年纪了,还得上山砍柴,难道养女女婿不担心么?

我一时无语。白大爷却试着问我:“去看看我家的老房子么?”看着老人期盼的眼神,我满口应承:“当然好呀!”两位老人就忙在前引路,真是抬脚就到。

这是座石头平房,有些斑驳有些苍老,但还算整齐。从中间弧形门洞里走进去,来到有些零乱的院子里,三四棵老梨树绿叶苍苍。大爷家房前有两棵,左边那座已经坍塌的房子前也有两棵。再往前延伸到山坡前,是已然砌好的地基,光光的地基裸露在阳光下,有些荒凉。

白大爷告诉我,换来的破房子,再怎么修补都不能住人。那砌好的地基便是用来给小外孙盖房子的,至于什么时候才能盖好,真是不得而知。

他站在院子中间,默默地看了看老房子,又看了看地基,一脸苦相。而白大娘则打开了房门,将我拉进她家的老屋,边指点着介绍屋里的为数很少的几件家具,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窗前的一张书桌。屋里依然干净整洁,有土炕,靠窗还摆着老式矮橱、桌子、椅子等。看来大娘还不时地来打扫卫生,恋恋难舍自己的家呢。

大爷也跟了进来,叹了叹气说,其实住在自家的房子里才安心,现在却不能住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人一直在叹息,却舍不得说女儿女婿半句坏话,难道女儿女婿看不到老人的难处、想不到老人的苦处么?既然千辛万苦养大养女,为何又没招上门女婿呢?我却不敢贸然问大爷。我想,大爷有大爷的难言之隐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常言道“莫做迟孝之人”,也就是说,不要等父母离开我们,才后悔当初自己忽视了自己的父母。对父母而言,不一定要子女赚多少钱他们才高兴,只要子女平安,多抽时间陪陪他们,陪他们聊聊天,就算只吃萝卜青菜,他们也会心满意足。因为子女回家了,他们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人活在世上其实也就是几十年罢了,不管穷也好,富也好,最后都要化为零。家人、亲戚、朋友,这些才是我们的财富,那些千万家产,你能享用多少?大多数家产仅仅只能用来炫耀罢了。

文小兰:人老了,

只要身体好就好

正是仲夏时节,阳光最为灿烂之时,我前往荆楚大地——湖北。从地图上察看,广阔的荆楚大地正处于南北交结处,为九省通衢之地。车窗外连绵的绿色田野,连绵的道道青山,蓬勃的生机在其间奔涌不息,那些鲜艳的荷花更是令人精神振奋。千百年来,荆楚人在此辛勤耕耘,繁衍生息,其璀灿的文明与文化传奇一脉相承,引人入胜。那些星星点点散布于青山绿水间的栋栋民居,在酷热的夏日里,与其他地方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安静而又从容。我原本希望能去恩施等地的大山深处走走,友人却推荐我去武汉近郊蔡甸区,他说近郊有近郊的特色,何况此地地域文化更能彰显荆楚文化特色。

到蔡甸的第二天上午,我来到了蔡甸街敬老院。这是一座沉静的大庭院,但见树木葱郁,有前后两排二层楼房。就在后栋厨房前,我见到了正在帮厨的雷副院长,她热情地迎了上来。原来胡院长生病住院了,这段时间由她代理院长。雷副院长领着我来到前栋三楼,这里只有一个大房间,前半间是办公室,放着四张办公室桌、一张药柜,隔开的后半间便是胡院长的卧室。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高声叫嚷声,吓得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雷副院长却笑着对我说:“没什么,是楼下电视室里的声音,老人们大多耳朵不好,总是将电视机声音开得大大的。”我听了听,才放心地坐下来。

雷副院长是敬老院的元老之一。早在1990年,她就来了,那时敬老院还叫劳保福利厂,有十多个人,采取以厂养院、以院办厂的形式,她当时在厂里当会计。到2001年时,福利厂改制了,成立蔡甸街敬老院,她就留了下来。到2003年上半年敬老院搬到了这里,由当地五星小学改建而成,有100多人的规模,由当地村支书胡家村任院长。

胡院长对老人很好,不停地为老人忙碌与奔波,想方设法改善敬老院的条件,老人们也很亲他。之前敬老院还租用了院前一块地当菜地,胡院长常带领老人们种菜养鸡养猪以改善生活,但随着老人们年龄增长及土地被征用,也就放弃了种菜。到现在,敬老院里只有70多人,集中供养57人,代养24人。院里的老人们年岁都大了,除了看看电视、相互串串门聊聊天、早晚在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到蔡甸街上逛逛超市,偶尔打打小麻将,就基本再没有其他活动了。

宿舍由旧教室改建而成,每间房间进深长,空间也大,住着两位老人,却不带厕所。厕所分别建在大楼两侧,与洗漱室洗澡房建在一起,老人们自是不方便,有人来往还得拄柺杖。

院里的床位供不应求,代养者每月只需交500元,倘需护理每月另交400元到500元,即便是全护理每月也只多交800元到1000元。至于集中供养,则由区、街道财政负责,之前每位老人每月300元生活费,另有120元零用钱,敬老院会每月发给老人20元。从今年7月起,每月生活费涨到了450元,零用钱不变。

敬老院包括院长在内,只有8名工作人员,每人都身兼数职。比如,前后栋各一名服务员,除了打扫卫生之外,还得负责一些老人的护理工作,并到厨房帮厨。一直以来,院里就没有专门的医务人员,也没有专业护理人员。老人病了,先吃些院里常备的常规药;再不行,就送到院外几百米的五星村医疗室看病;倘是大病,便将老人送到区红十字会医院治疗。

集中供养老人所有医疗费都有新农合医疗报销,有时老人所在村也可以报销一部分,但日常保健则任其自然了。至于代养者,倘平日行动不便,就另外请人护理,我在此见过两三个由附近村民充当的护理员。她们无非就是料理老人的日常起居,且一般一人负责二三个老人,费用由老人的家属自己掏。

敬老院工作人员的工资比较低,院长每月1600元,副院长每月1300元,其他人每月1100元,真是令我惊讶。除了院长常住院里,每晚留两人值班外,其他人每天晚上都回家。

就在那天上午,我坐在蔡甸街道敬老院前栋楼下李后珍阿婆房里,与几位婆婆聊天时,纱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高个子女子趔趄着走了进来,看了看我们,便在李阿婆的身边矮凳子上坐下来。

我看了看她,相貌端庄,却蓬松着一头花白短发,穿着黑底白色细条纹T恤、黑色长裤,默默地坐着,怔怔地听我们说话。

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左边身体行动不利索,是不是生病后住进来的?见我不时地看她,80岁的韩芝婆婆忙介绍说:“她叫文小兰,刚来一个月,和我一个房间。从冠亚养老院转过来的,是她妹子送过来了的。她妹子刚生小孩不久,不能照顾她,她是院里最年轻的。”

文小兰知道在说她,看了看我。这时,又进来一个婆婆,却是照顾文小兰的护工。她还同时照顾另外两位老人,家就在敬老院附近,每人每月收600元护理费,倒是比院里的护理员工资还高。

我总觉得文小兰有些异样,便转过来试着与她聊天。她也有心与我说话,虽说反应有些慢,话语有些含糊,倒也能顺利地聊下去。

她是蔡甸黄陵镇人,今年刚刚52岁。她女儿毕业于武汉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在汉口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月工资2000多元,因刚生孩子不久,还在家带孩子。女婿人不错,在武汉一家地产装修公司当项目经理,一月能拿8000多元,原本坚持送她到冠亚养老院,那里条件好。女儿生孩子后,负担重了,只得将她转到这里。

说来文小兰也是苦命,四岁时父亲过世,十六岁母亲过世,就留下她们三姐妹相依为命。她是老二,姐姐大她两岁,妹妹则小她两岁。她初中毕业后,进了大集镇汽配厂当工人,后来,遇见了她后来的丈夫、厂里质检部的技术员,并于1983年8月结婚。婚后不久,女儿出生了,小日子虽平淡倒也温馨。

可渐渐地,她对丈夫经常在外玩牌不拿钱回家养家非常不满,夫妻俩时常发生矛盾冲突。也许是自小受过苦吧,小兰很要强,为了建新房与丈夫、家母吵了不少架。她觉得家母看不起她,嫌她是农村户口,硬是让她将新房建在老屋的后面。这里前没有出路,后面则是人家的厕所与自留地。丈夫不光当甩手掌柜,还不帮她说半句话,任她独自忙得脚不沾地,任她独自伤心。

新房建起来了,夫妻感情却淡漠了,到1997年下半年,女儿上初中不久,她与丈夫离婚了。事实上,文小兰离婚时,汽配厂已不景气了,她还得自谋生路。

说起往事,文小兰不由得泪眼蒙眬,我却关心她什么时候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她说,女儿爸爸只知道打牌,不拿钱回来养家,她找他说理,他比她还凶。后来,女儿学美术,学费多了,文小兰当时没多少钱,让女儿去向孩子她爸要,他却说:“这事不要找我,我不管!你妈妈有钱!”女儿哭哭啼啼跑回来了,真是气人啦。女儿结婚时,女婿家给了一万元彩礼。她爸爸竟跑过来吵闹,说他也有份,蛮横地要去了5000元,文小兰只得再添钱给女儿买嫁妆。

之后,她直直地盯着我问:“你说,这样的人,我能不和他离婚吗?”

此时,我才发觉她的思维有些问题,旁边的婆婆们都摇摇头叹息:“她呀,脑子不行了,坏掉了。”于是,她们争先恐后地对我说起文小兰的遭遇及她的病,文小兰坐在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之后,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了。

正在聊着文小兰,忽然门外传来喊声:“打饭了,快来打饭!”我看了看时间,惊讶地问:“怎么现在就吃饭?才十点半!”屋外不时传来锅勺丁当响,几个婆婆都往外走。我也来到外面,只见老人们端着饭盆纷纷赶来,孩子般围着走廊外一辆小推车。推车上搁着一只大盆子,盆子里装着水煮豆腐,淡淡的酱油色,什么辣椒姜葱都没放,另有一个方形盆子盛着打散后的米饭。

就吃一个菜么,真是有些简单!老人倒没有惊奇之色,看来对只有一个菜习以为常了。至此,我才明白之前为什么90岁的李后珍婆婆一直守着自己的小高压锅。于是,我又走进去瞧瞧,李婆婆正坐在小高压锅旁边静静地吃饭,锅里搁着一碗青皮豆蒸肉,右边是她放东西的小方桌。

这时,雷副院长来找我吃饭,我随她来到后栋食堂。食堂不大,里面摆了十来张桌子,有桌子上搁了几只大冬瓜。我就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方桌子边,雷院长端来一碗水煮豆腐、一大碗油炸鱼,还有一小碗米饭。她说她们已吃过,都站在旁边看着我吃。

说实话,水煮豆腐的味道实在一般,甚至有些食不下咽。厨娘又端来一碗油炸薯条,我依然吃不下。勉强吃过几口饭,我放下了碗筷。雷副院长关心地问:“是天气太热了,还是菜不好,你吃不下?”我借口说:我很少这么早吃午饭!”雷副院长笑了笑说:也没办法呢!老人起床早,又没什么活动,早上还只有六点就跑到厨房里看有没有饭吃。于是,每天早上六点半吃早饭,上午十点半就吃中饭!”

一时间,倦意席卷而来,我觉得特别累,随雷副院长来到后栋二楼右边值班人员寝室。见进门那张床还算干净整齐,倒下来便睡,很快睡着了。

待我醒来时,隔壁房里雷副院长她们早就忙活去了。我又往婆婆们的房里走,不想走进了文小兰她们的房间。进门处床上的陪护还没醒,文小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天花板,韩芝婆婆则躺在床上摇扇子。

见我们来了,韩芝婆婆坐了起来,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韩芝婆婆用扇子指了指文小兰说:“她呀,真是造孽,造孽!这么年轻就中风了!”

文小兰也坐了起来,忧伤地看着我,且不停地用右手去揪左手。我问她:“你这是在锻炼左手吧?”她告诉我,她只想左手左脚行动灵便些,不用请陪护了,妹子就可少花些钱!说到这里,她叹息道:“谁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我费力地朝她笑笑。

原来,当初扎花圈只能聊以糊口,文小兰托关系在乡下承包了30亩鱼塘。她是农村长大的,不怕苦不怕累,一心扑在鱼塘上。到了年底,鱼儿大都有了七八斤一条了,不过还得养一年才好卖。可买饲料、请人帮忙还有承包费等,都欠了好几千元钱了,过年前总得还上吧。她哪里有那么多钱?情势所迫,她没向姐姐妹妹说起,就将鱼塘草草地转包了。到第二年年底,对方倒是一下赚了10多万元。

文小兰只得另找谋生之路,眼见汉正街当时服装批发生意红红火火,几番考察与思索之后,她决心办个承接童装加工的作坊。妹妹见她艰难,主动借给她1万多元钱,她另借了上万元,起步的本钱凑齐了。随之,她没日没夜地忙开了,从别人那里买了10多台旧机子,在偏僻处租了间大房子,雇了几个缝纫工,便开张了。

她倒是懂得经营之道,比如一件上衣加工费2元的话,她就给缝纫工1.5元。自己赚的虽然少,但大大调动了缝纫工们的积极性,头年她就净赚1.5万元。她看到了希望,只留下5000元生活费,其他都拿去买了几台新缝纫机,小作坊由此气象一新。

就这样,今年换几台机子,明年换几台机子,到后来累计投资10多万,有了30多台新机子,规模比之前大多了,业务量也不断增多,小厂办得有声有色。

2010年,她突然中风病倒,只得请姨妈家儿子媳妇来负责。到底是年轻人,舍不得下功夫,在利润分配上又要占大头,同样2元一件的加工费,自己得1.5元,雇工只得5毛钱。雇工们纷纷离去,短短两年时间,只剩下了七八个雇工,小厂无法再办下去。

当文小兰身体略微恢复后,姐妹们陪她来到厂子里,眼见曾经热火朝天的两间车间空荡荡的,她不由黯然落泪,真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啊!之后,她听从姐姐的建议,含泪贱卖了那些设备,30多台机子只卖了五六千元,空调则只卖200元一台。她有什么办法呢?自己都病成了这样,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恢复。

说到这里,文小兰默默流泪了,我们也听得心情沉重。突然,她起身就往外走,说她要去看电视了。

我们直直地看着她开门,然后门嘭地一声响,她走了。

这时,陪护她的婆婆叹了一口气说:“她呀,就是太要强,当初要是不离婚就好了,说不定也不会得病!”

见没人答话,婆婆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初她前夫还等了她几年,她在镇上开花圈店时,还时常去帮忙,见她无意复婚,才又结婚了。”

后来,文小兰在蔡甸街上找了个家教老师,重建家庭,结婚都十年了。后来,那个老师中风了,她精心照顾了他三年,他的身体总算基本康复了。可轮到她文小兰中风了,对方却从没来看过她,也从没打过电话来问候。她自家妹子呢,孩子还小,自己顾自己都顾不上,很少打电话过来问候她,也没来看过她。

文小兰心里苦呢!有时她半夜猛地坐起来,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就默默地流泪!

这时,我看到文小兰床头小桌上,有一盒醒脑再造丸,药盒已沾满了灰尘。陪护婆婆叹了口气说:“这是她的药,她不肯吃,她什么药都不肯吃!她说她已经这个样子了,再怎么吃药,都好不了,还不如省几个钱,妹子的孩子还那么小,不容易呀!”

韩芝婆婆也转过头对我说道:“你看,你看,这个妹子呀,真是造孽,有病不好好治,今后还不知会怎么样?”我不由暗暗叹息,人呀,有时真是无奈,如此一个好强的女子,因为病魔的袭击,不得不放弃苦心打拼来的事业。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也照料不了她,也许她今后只能这样在养老院里了此残生。

我想我能懂得文小兰心里的苦,那沉重的苦应该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内心的伤痛,往往催生身体上的疾病,何况劳累了大半辈子,身体上的疾病自然乘势而来。

黎昌成:是病拖垮了这个家

公元701年,武则天将该年年号定为“大足”,谓大足天下,天下“大足”。57年后,其曾孙唐肃宗颁令设置大足县,其地位于四川盆地东南。至1975年,大足县分为双桥区和大足县,至2011年撤销双桥区、大足县,设立大足区。

大足地处成渝经济区腹心,是驰名中外的“石刻之乡”、“五金之乡”、“鱼米之乡”和“鲤鱼灯舞之乡”。辖区内遍布摩崖造像,时间跨度从公元9世纪到13世纪,这些石刻以其艺术品质极高、题材丰富多变而闻名遐迩,从世俗到宗教,鲜明地反映了中国这一时期的日常社会生活,弥足珍贵。

我投奔友人小燕而来。她写过一本《大千大足》诗集。时在九月,一下飞机便发觉重庆细雨霏霏,甚是凉爽。小燕是大足电视台的编导,听说我要采访空巢老人,便向我提及前几天在大足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则新闻,80多岁的老母生有三个儿子,却无家可归,借住在娘家侄子家。

在重庆近1000个乡镇中,大足龙水镇是一个特例,是西部最大的建制镇。建置于唐乾元年(759年),古有“昌州”之说,今有“五金之乡”美名,历来是大足工业中心、交通枢纽、经济重镇。截至目前,全镇城区面积达10.61平方公里,辖区内有中国西部最大的五金专业市场及全国最大的废金属市场。

来到龙水镇,我惊讶于这里的繁华与热闹,友人小燕曾供职于镇上珠溪小学,竟有3000多名学生,且大都是外来小商人的子弟。说到空巢老人,她想到她之前学校的一名学生,这个小男孩爸爸在监狱服刑期间,他妈妈跑了,平日里与爷爷相依为命,但他懂事明理,成绩非常好。我觉得这爷孙俩肯定有些特别,便与小燕一起去寻找。因为小男孩已上初中去了,小燕联系上了他曾经的班主任,让她给我们带路。

我们一行来到废金属市场后面,这里是一大片裸露着泥土的建设工地,看来这镇子还在不断拓展。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来到龙东村所在地,路两边立着一些灰蒙蒙的楼房,机器的嘈杂声汹涌而来。一看,每间门面都有小作坊,生产着各色各样的小五金。

走不多远,在一长排简单的两层楼房前停下来,从后面顶头楼梯间上二楼。走到右边的套房里,三房两厅,住了人,却还是坯房模样。厅里进门对面摆着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摆了些炊具。再往里走,横空扯了两根绳子,晾了些衣物。“有人吗?”连问几声,悄无声音!

三间房门都关得紧紧的,靠边那间房是祖孙俩的房间,一推就开。一看,房里凌乱得无以复加:大窗户对着门前那条破路,没有窗帘;靠窗摆着一张旧床,床上乱堆了些衣物;床头靠墙放着双门柜,柜门大开,衣物仿佛要从柜里流出;房子中间放了张圆桌,堆了些碗筷与炊具,它们上面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正对着房门的墙角地上还堆些杂物。看来这里很久没住人了。可人到哪里去了呢?

这时,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她肯定地对我们说,这段时间祖孙俩住到孩子的伯伯那里去了,周末就会回来。

好在还有男孩伯伯的电话,可伯伯不愿接受我们的采访。好说歹说,才让我们到某某小学附近,他就在路边等我们。

于是,重新上车,掉头往回走,来到镇子外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完全没有方向感。终于车停了,一位身着白色圆领T恤的小个子年轻人迎了上来,他便是黎老的大儿子黎国其。

小伙子在前,我们在后,沿着一条满是杂草的小路往前走,便看到一栋两层老式红砖楼房。从外面右侧上楼梯,第二间才是他们租住的地方,老头正坐在门前,呆呆地看着外面。进得门来,房子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桌上摆些剩饭剩菜,而靠左墙一张书桌上则放了液化气灶与高压锅、铁锅之类炊具。黎国其搬出几张高高的塑料凳,热情地让我们坐,从里面走出一个小男孩,怯怯地依着他,默默地看着我们,那是他的儿子。

还在路上,小燕就说到这个凄惶的家庭,奶奶去世了,大儿媳离婚走了,小儿子坐牢了,小儿媳早就跑了,就剩下三代四个男人!

我与老黎来到里面那间房子,进门处靠墙放着一张床,床上简单地放了床被子,左墙地上则放着一台电视机,堆了些衣物。老黎坐在床上,我就坐在对面塑料凳上。老黎名叫黎昌成,其实并不老,出生于1954年5月,刚刚六十岁。他若有所思地坐着,我只好无话找话地自我介绍,我说我是浏阳人,想与他聊聊天。这时他的眼睛一亮,说:“我到过浏阳!”“什么?你到过浏阳,到浏阳干什么呢?”“玩呢,我和我老婆一起去的!”他似乎有了说话的兴趣。

就在2004年秋天,老黎带着他老婆从浙江出发,一路玩到湖南。到了韶山、长沙、浏阳等地,特意看了毛泽东故居、彭德怀故居、浏阳河。走了整整一个月。看来这个老头有些奇特,虽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对话还是顺利地进行下来了。

老黎原为大足石龙乡新生村人,1977年他高考失利,以3分之差回家,不甘心地当了一名农民。到1979年秋天,经人介绍,他与家在永昌的谢安明结婚了。第二年6月,大儿子国其出生了,1982年又有了小儿子。老黎虽是高中毕业,勤奋上进,却依然被困在土地上。于是,在他看来,有文化没文化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多赚钱,让两个儿子过上好日子。

当南下打工潮刚刚兴起时,他让老婆先随她弟弟去浙江临海摩托车厂去打工。眼见形势还好,到1995年年初,他让两个儿子都退了学,一家人直奔临海而去。当时,两个儿子一个15岁,一个13岁,先在当地鞭炮厂干活,一个月就有二三百元工资。

老黎则进了老婆所在的摩托车厂,老婆每月有1400元,他每月只有三百元。可他舍得学,7个月就掌握了制作摩托车油箱的技术,做得又快又好。每天从早做到晚,他一天至少可做100个油箱,每只油箱五元钱,每天就是500元钱。

为了尽可能地多赚钱,他一年只在过年时休半天假,每天除了埋头做油箱,还是做油箱。后来,两个儿子也进了同一家摩托车厂做电焊工。

一门心思赚钱,一家四口都铆足了劲,到2005年年底,他们已来浙江打工整整10年了,家里的老屋已经倒了,田地也让给别人种了,他家的存折账户上有了足足150万元。这么多钱,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正当他们计划返乡创业时,厄运悄然降临了。先是老黎,整整十年,他几乎没好好休整过一次,从不关注自己的身体,也不关注孩子们的教育,他眼里只有钱。2007年国庆期间,他10月4号就到了厂里,那天他累了整整一天,晚上洗了澡就早早睡了。到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时,却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起不了床,急得哇哇大叫。工友闻讯赶来,将他送到附近的医院。检查结果表明,他中风了,血压高达220/190。

他才刚刚53岁,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中风瘫痪的事实。他痛苦万分地住了9天院。那是怎样漫长的9天啊,他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

后来,他倒是可以站起来了,但总归腿脚不灵便了,说话含糊,班是再也上不成了。无法可想之时,老黎便带着老婆出外散心了,之前承诺过她,赚了钱就带她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真想成行之时,已是疾病缠身。

到2008年,老婆的身体也出问题了,一检查,肾炎已演变成了尿毒症。命运真是无常,他们赚了钱,却丢失了最宝贵的健康。

儿子们的生活也令他们揪心。此时,大儿子与打工认识的四川内江姑娘结婚了,儿子都2岁了,媳妇就在家带带孩子。小儿子早在2001年就当上了爸爸,与来自云南的打工妹同居了,可没过多久孩子妈就自顾自走了,从此不见踪影。

无奈之余,孩子奶奶只得安下心来带孩子,尿毒症却严重了,住进了浙江临海医院,光检查费就花了1万多元钱。于是,黎昌成决定回老家大足,好在两年前他们家就在龙水镇边上买了当地人自建的套房与店面。

说到这里,老黎无法再说下去,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只有痛苦的号啕状,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我吓坏了,我从没有见过男人如此痛苦的模样,内心不由隐隐地痛。

说回就回,也顾不上装修房子,就送老婆住进了大足人民医院,这一住就是一年多。此时,她尿毒症已很严重了,一周得做两次透析。

见老婆痛苦的模样,想着他们夫妻相濡以沫,想着儿子刚刚成家不久,老黎想,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老婆的病,什么药好就用什么药。

听说可以换肾,花费再高也得试试。可肾源实在难找,只得等,心急如焚地等。拖到2011年年底,老婆还是含恨离开了人世。用去了将近80万元钱,病没治好,人也走了。真是人财两空啊!

说到这里,老黎又痛苦无声地号啕,浑身颤抖得更为严重。我站起来,走近他,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又退坐到凳子上,等他渐渐平静。

他从T恤口袋里摸出了烟与打火机,连打几次,都没有火,就放弃了。之后,呆呆地坐着,沉入到自己的世界里。

这边老婆住院,那边大儿子开起了电焊加工厂,就在楼下门面里。儿子们都是技术纯熟的电焊工,早在浙江就有了开厂计划,于2009年年初一次性购买了10台焊机,花了10多万元钱。形势还好,过了没多久,就又买了12台焊机。后来,因为同行业竞争厉害,加工厂办不下去了,所有投资都打了水漂,加上老婆治病,原本150多万元钱全都用得光光的,还欠了几万元债。

这时,平时有些骄纵的小儿子出事了。原本只是谈恋爱,但女孩父母强烈反对,以女孩只有16岁为由,告他小儿子强奸,且被关进了看守所。大儿子放下一切为弟弟奔走,但依然被判四年徒刑,被关进了监狱。

没过多久,大儿媳因丈夫不管生意,天天找他吵架,乃至离婚后一走了之,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了。一家人七零八落,只剩下老老少少四个男人,其中还有一个蹲在监狱。

说到这里,老黎再次痛苦地无声地号啕,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到面颊上。

这时,他的小孙子进来了,默默地伴着爷爷坐着,幽幽地看着我。

我不忍与他聊了,原本一个好好的家庭,闹得家破人亡,就靠大儿子打工挣钱养家,租住在如此简陋的房子。一个坚强的男人在命运的接连打击下,唯有默默地号啕,真是太残酷了。

想想看,一个勤劳之家,凭自己的劳动,在十来年的时间内,挣了150多万。尔后,在短短四五年时间内,又变得穷困潦倒,家不成家。除了还有套没有装修的旧房子,除了还有浑身的债务,及老老少少四个男人,什么都没有了。

而他昔日的健康不在,除了今年有每月80元养老金外,什么收入也没有,乃至忧心沉重,乃至思维混乱。即使如此,他还一直照管两个孙子。

但我始终不明白,他儿子们当初做了什么生意,怎么就赔本了?我也不忍心再问他什么了,怕惹他伤心!

于是,我来到外屋,友人正坐在走廊上与黎国其聊天。就在来之前,友人还建议我今后资助老人的大孙子黎代天,那个品学兼优的小男孩,我自然乐意。刚才友人和他聊了此事,伯伯黎国其却不同意。他说他们一家现在是困难,但再苦再累,也得维持下去,今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由仔细看了看他一眼,他个子不高,一头浓密的头发,神情里更多的是倔强及精明。当我试着问他当年亏本的事情,他倒很坦率地说了起来。

他说,都是书读少了的缘故,做生意是需要智慧的。当时,为了给妈妈治病,全家人都回来了,妈妈住院,爸爸去照顾,他和弟弟就开起了电焊加工厂。因靠近废旧金属交易市场,因他熟悉这一行,多番思索之后,选择生产铁花锄、不绣钢花锄等小园林工具,并很快与香港海锣外贸公司签订了供货协议。

2008年7月,他们按要求生产了第一批货,价值20多万,他亲自送了过去。对方公司很高兴,当即就付了5万元,还承诺货款一定会按约按时给付,并又定了一大批货。

他很兴奋,回来后就加紧组织生产,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他也学着当地一些人偷工减料的坏习惯,原本8厘米的花锄只做6厘米多,6厘米的只做4厘米多,且厚度也达不到合同要求。虽然如此,这批货也花去了四五十万本钱。当他兴冲冲地送至香港公司,一验收自然是不合格。

他吓呆了,他家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里了,便和经理说好话求情。对方最终答应,他们想办法帮他销往非洲市场,销多少是多少。此时,他就是打破自己的脑袋都没用,他算是领教了合约的严肃性,好在对方将第一批货款都给了他。

可接下来弟弟出事了,妈妈的病更严重了,老婆吵离婚,黎国其疲于应付,也无力无钱再去恢复生产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妈妈去世了,弟弟被关了,老婆走了,家里已是负债累累。不时有讨债的上门,可他拿什么去还债呀,他只得将老爸及侄子、儿子安顿在旧房子,自己去附近打工,另租住处躲债。

好在他有技术,工资每月也有五六千元,可除了生活费,他还得还债,只能晚上偷偷地溜回家里看看。他真想早日还了债务,正大光明地住在家里。到前年上半年,他在浙江临海承包到了一只货船的装修工程。当他组织一批人过去时,船主发觉他们只会焊不会装修,而另一支江苏来的队伍既会焊又会装修,竟不客气地悔约。黎国其不光没赚到钱,倒亏了六七万元钱。

老黎得知这一切更是着急,待孙子们上学去了,就常常独自坐在房里发呆,默默地掉泪,甚至拿起身边的东西使劲地往地上摔,家里自是凌乱异常。就在前几天,老黎坐在门口抽烟,猛地冲进房来,将家里唯一值钱的电视机摔坏了,一时也没钱再买了。

说到这里,黎国其看了看正在默默抽烟的老黎,老黎不知何时已悄然坐了过来。黎国其说,他正在俊华汽贸打工,正在研究如何减少摩托车排气管噪音。老板说只要他成功了,就会奖励他一万元钱,他对此充满了信心。

他计划晚上到离此不远的双桥开发区去摆夜宵摊,并且已经考察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弟弟今年年底就会刑满释放了,到时两个人支撑这个家就会好多了,他爸爸与孩子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我看了看黎国其,他的脸上满是坚毅,他身边的老黎则满脸茫然。孩子呢,依然睁大无邪的眼睛,警觉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不由暗自祈祷这个历经重重波折的家庭能一天天好起来。

当然,黎昌成是男人,但生活早已将他的内心击打得千疮百孔,他甚至没有昔日廖婆婆坚强,乃至疾病缠身。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他一片迷茫,我们也一片迷茫。

石大爷:我为女儿还贷款

原以为庆阳离兰州很近,谁知竟离西安近。时候已是9月下旬,友人说,要来庆阳就早些来,再晚便冷了。

庆阳乃周先祖居留之地,因先祖公刘之子为庆节,至隋开皇十六年(596年)设州治时,以此取名为庆州。也有另一说,隋开皇十六年,诏发陇西兵讨伐党项,大破其众。党项情愿为臣妾,遣子弟入朝谢罪。隋于此时置庆州,有庆祝伐羌得胜的意义。古州城处于二峪原之南、马莲河之北,山水俱阳,是为庆阳。

于我而言,这是一片神秘之地。这里有阔大雄厚的黄土高原,之前我未曾去过。

到庆阳第二天,天晴了,先去宁县。出了城,车窗外不时闪过大片大片的苹果园,苍青的苹果树上,串串红艳艳的苹果真是诱人。那大幅广告牌令我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庆阳苹果果真好!谁想出了这么好的广告词!开车来接我的李司机抢过话头说:“我们庆阳苹果虽不如山东苹果有名,但俏得很,在广东、深圳等地销得很快!”话里满是自豪。

苹果园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宽阔的原野上,满眼都是绿色,还以为是行走在江南大地上呢。但再看看,一座座四合院却是江南所没有的。那些或新或旧的四合院,简洁而整齐,院门正上方还有些大字:平安是福、吉祥如意、自在富贵、家和万事兴、耕读传家,等等。昔日强悍的少数民族杂居地,直至现在都在倡导儒家精神呢。

渐渐地,过了董家原之后,景象不同了,时而沟底,时而塬上,却再也没有董家原的阔大。除了四合院,不时可见窑洞,有些窑洞已经废弃。令我最为震撼的是,窗外掠过的壮丽的黄土高原景色,蜿蜒起伏的塬与深阔的沟气势恢宏,且处处郁郁葱葱。我们前往宁县盘克镇,半路上经过宁县老城之后,依然往前。

“九龙川里桃花香,梁公古治是吾乡。马莲桥下金龙见,飞黄腾达呈瑞祥。”宁县古称“豳”,是周先祖公刘迁居拓荒、创基立业的发祥地。北魏末称宁州,宁者辑安定和平之意。唐初,秦王李世民三战宁州,翦除割据势力,大败突厥兵,巩固了唐王朝的西北边防。唐中宗年间,宁州刺史狄仁杰“德政斐世,州人勒碑以颂”。此地民间更是流传着“狄仁杰斩九龙”的故事。

狄仁杰竟有如此英雄壮举,李司机与车内同行的小周絮絮说来,听得我心潮起伏。这是一片古老而传奇的大地,我会遇到怎样的老人呢?老人的境况又如何呢?头天我去了盘克镇形赤村,第二天则来到了春荣乡,离县城比盘克镇要近多了。

春荣乡政府院子,一看也是个简单的四合院。乡里民政干事坐上了我们的车,行没多久,便到了路户村大庄南组。

远远地,只听见前方鼓乐齐鸣,看来是有人家在办丧事。正想问问路,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站在路边上挥手,是石组长在等我们。待打过招呼后,转身领我们朝路边一户人家走去。

这户人家只有简单的两间平房,呈丁字形排列,没有围墙,但见前坪里、墙边摆满了蓬蓬的棕红色铁扫帚草,有两位老人正蹲在前坪一丛铁扫帚草前忙碌。见我们来了,两位老人费劲地立起身来,微笑地招呼我们:“来了,赶紧坐坐。”

他们刚才在捶打铁扫帚草,地上有些黑黑的小粒种子。一问,他们想把这些种子送到药店去,还可换几个钱呢。石组长不以为然地说:“又能换几个钱?犯不着这么去累!”

大爷只是笑了笑,从屋子搬来几张矮凳子,放在坪里,招呼我们坐下。

我看了看两位老人,真是老态龙钟。大爷病容满面,穿着长长的黑色西装上衣,灰色旧裤子,黑色布鞋,行动迟缓。婆婆则蓬着灰白的头发,微眯着眼,花色上衣,黑色裤子,微驼着背走路。同来的人抢着搬来两条长板凳,刚刚坐下来,闻讯赶来了几个看热闹的村人。也好,大爷耳朵不好使,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帮他讲讲他的故事。可当地话太难懂了,只得让县民政局小雷当翻译了。

大爷名叫石志孝,1932年9月出生,今年都82岁了。婆婆叫高玉兰,今年71岁,比大爷小了整整11岁。说到两位老人的婚姻,倒有一段传奇故事:老头家里底子薄,兄弟两个只有两孔窑洞,他上到初一就不得不回家干活。他干过八九年队上记工员,也干做三年多的保管员,大家都很信任他。

1962年,他都30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一天,已经出嫁的姐姐跑回家来,说有个城里来的姑娘在她家,让他赶紧去看看,只是得花些钱。这个姑娘就是高玉兰,当时还是19岁的妙龄女孩,还是来自张掖县城的小城姑娘。石志孝自是万分满意。

且说高玉兰父亲死得早,她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人就靠在医院当护士的母亲每月32元工资维持生活,日子过得万分艰难。一位曹姓熟人找到玉兰家,说可以给她介绍在棉纺厂工作的男朋友,当着她母亲的面,还鼓动她一起去看看。不想却将她领到这穷乡僻壤,且对方还比她大那么多,她心里自然是十分不情愿。

但呆在城里又有什么出路?她母亲倒同意了。由此,石志孝花了40块钱,娶到了城里姑娘玉兰。第二年,她母亲带着两个弟弟报名下乡,迁到了附近的湘乐镇张皮村,她心里才踏实了。

玉兰没上过学,但她聪明上进,之前母亲在医院工作,她随母亲掌握了简单的护理知识,不久她当上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天天背着药箱走村入户给人看病。婚后第三年,女儿石照林出生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夫妻俩省吃俭用,手头渐渐有了些积蓄,在塬上挖了几孔新窑洞,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平静踏实。

到1984年年初,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是沟底九龙川人,他家兄弟多,境况不好,人倒是老实人。女儿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孙女今年30岁了,孙子是老二,今年也28岁了,小孙女今年25岁。现在两个孙女早就结婚了,孙子也于头两年成家了。这么多年来,两位老人帮衬着这个家,帮助女儿带大了孙女孙子,也算是功德圆满。

见我只是问些石大爷及婆婆的故事,旁人渐渐地散去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及石组长,场院里安静了。我看了看简单的院落,两排平房都是三开间,横排的偏左那间是老人的,没盘炕,他们也就任其空着。竖排靠里这间,靠窗盘了炕,炕头便是老人做饭的地方。看来石家经济状况不怎么好,没有楼房没有围墙,只有些简陋的家俱,连电视机也坏了好多时日。

石大爷听力不好,婆婆又老是打断话头,只说女儿女婿好,对话就显得有些吃力,但两位老人这么多年的生活情况还是清楚了。到底是上门女婿,一直以来,对两位老人有些疏淡。之前,女婿趁农闲时节在周围打打零工,也常去山里当伐木工人,女儿则在家里种地,两位老人帮衬着料理家务与孙子孙女们。

后来,女婿到山西运城水泥厂打工,到2003年夫妻俩都去了,将孩子们丢给了老人。再后来,大孙女、孙子跟着去了,小孙女初中毕业后也去了。他们一家人在山西运城团聚了,大孙女甚至还找了个山西女婿。

如此这般,直到六年前小孙女走后,两位老人才消停。此时,年纪大了,身体也出毛病了。但女儿女婿,乃至孙子孙女们,一年只过年时回来一次,何曾注意过老人身子骨越来越弱!

孙子孙女在家时,女儿每年还会给父母四五百元钱,近五六年就再没给过一分钱。前几年过年时,老头犹豫了好久,要女儿给些钱他,手里实在紧张。女儿脸当即就沉了下来,并没有吱声,也没给钱。晚上,女儿郑重其事地和两位老人算账:每年种地收入多少,每月养老金多少,粮食补贴多少,退耕还林补贴多少,计划生育补贴多少,如此算来,女儿便说:“政府给了你们那么多,你们有钱,在家里用不了多少钱,不需要我们再给!”

大爷什么也没有说,但心里真不是滋味,有苦也只得往肚里咽。整整一个晚上,他未曾合眼,他没想到女儿竟如此和他算账,他与女儿竟如此隔膜,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大爷有高血压,原本应该天天吃降压药,但只要略微舒服些,他就省着不吃。这几年身体日益虚弱,加之脑动脉硬化,常常头发晕,走起路来都没劲,还得强打精神去种地种菜去拾柴火。

至于婆婆,虽是赤脚医生出身,但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就没再给人看病打针了。村里人依然找她,她也进些医头痛感冒的药在家里,算是给村民方便吧,并不能赚多少钱。五六年前,她眼睛有些老化了,就不敢再替人打针了。事实上,她一年到头小病不断,有支气管炎、肠胃炎等,疼痛已使她老得不成模样。为了尽量节省,常买来药水自己打针,每年得花1500多元钱医药费。

原本家里有十多亩地,两位老人只种了三亩地,其他以每亩100元租了出去。今年请人打粮食,有十多袋,足够两位老人吃一年了,最后请小孙女的公公帮忙才搬回了家。

说起这些,婆婆也叹气:“女儿也不容易,她也是没办法!”

此时大爷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屋子里,然后抱着一只小小的铁盒出来了。谁也不看,板着脸,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纸片,自己卷烟抽!大爷一声不吭地抽着烟,两眼茫然地看着地上那些铁扫帚草,脸膛上那些病态的潮红更扎眼了。

气氛有些沉闷,我无话找话:“孙子可好,结婚了吗?”

大爷不吭声,依然默默地抽他的烟。婆婆说:“孙子2010年年底才结婚,之前,女儿女婿于2006年将原来的窑洞填了,在原地建了两栋小平房,也花了七八万呢!到孙子结婚时,还贷款五六万元付了彩礼!”

大爷这时忽地插话了,依然板着脸:“你怎么不说为了贷款,将我们的粮食补贴折子都抵押在银行了!”

轮到婆婆也不说话了。石组长倒接过话头说:“就是因为粮食补贴折子抵押在银行,那些粮食补贴、退耕还林补贴、高龄补贴、计划生育补贴等老人都拿不到,都被扣去还贷款了!老人这几年就靠每月65—70元的养老金过日子。到今年上半年女婿还清贷款,交给老人时已是一张空折子了。”

我听来有些气闷,年轻人不管老人的生活,还将老人的钱都用掉,实在有些过分。最气愤的还是石组长,他兼了村干部,对两位老人的生活状况十分清楚。

临告别时,站在路边上,见婆婆还在絮絮地和我说起女儿的难处为女儿开脱,石组长气呼呼地扯住我们说:“我这个姐姐真有些过分,只管自己的小日子,就不管父母怎么过了?她一家四人的农村合作医疗、养老金还得老人先垫交,老人又拿不出钱,常常害得我跑五六次才能拿到钱,都是老人省下来的一叠零碎票子呢!直到老人手里真的一分钱都没了,才会将钱寄回来!”

为什么为难自己的父母呢?村上前几年就想给两位老人申报低保了,但想想存折没在他们手里,申报了也只是还贷款,就没给他们办。直到今年才申报,6月份一申报民政部门就批准了,现在正在公示呢!希望这些钱多少可以改善老人们的生活!

见石组长说得激动,两位老人先是呆立在路边,静静地听着,然后才默默地相携着,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看着老人迟缓的背影,我追上前去,将差点忘掉的红包塞到大爷手里。

大爷的手很凉,还莫名地颤抖着。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无助,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朝他摆摆手,不由满心酸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该是人应有的恻隐之心!

我想起电影《桃姐》讲述的故事:桃姐作为佣人,照顾罗杰一家三代。即使其家人均移民加拿大,而只剩罗杰一人在港,她依然继续细致周到地照顾他的生活,直到她不幸中风。出院后,桃姐坚持搬到老人院去生活,而罗杰念及桃姐的恩情,经常去看望她,直至最后给她送终,让她平静而温和地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在罗杰看来,桃姐侍候了他们罗家数十年,如今她得了大病,就应无怨无悔地去照顾她。

父母一辈子全心全意地为子女,子女应该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至少不能一味地向父母索取!

自从2014年年初以来,我把几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老人身上,出外采访老人,在家书写老人,上网搜索有关老人的文字,或看与老人有关的电影。一旦静下来,我的脑海里每每闪现某个曾经采访过的老人,一种悲凉的气息便萦绕而来。我想,老人的命运遭际的决定因素在哪里呢?在老人自己,在儿女,还是当今社会?

搜搜网上披露,2013年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了《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报告指出,中国将迎来第一个老年人口增长高峰,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2025年之前,老年人口将每年增长约100万人。与此同时,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的历史拐点,劳动力供给格局开始发生转变。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党俊武是该报告的副主编,研究中国社会及农村老龄化问题已超过20年。据他介绍,劳动年龄人口从2011年的峰值9.40亿人下降到2012年的9.39亿人和2013年的9.36亿人。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达到2.02亿,老龄化水平达到14.8%。老年抚养比从2012年的20.66%上升到2013年的21.58%,推动社会总抚养比从2012年的44.62%上升到2013年的45.94%。毋容置疑,老龄社会已经来临,如何赡养老人?如何突破劳动力供给的矛盾?如果不积极面对,真不知是什么后果!至少令我胆颤心惊。

想想之前形赤村的张绣芳,孙女死了,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过重的悲痛耗尽了她的生机。而她年轻的儿媳,努力去跑黑车赚钱,抚养三个儿女长大,还时不时地跑回来帮婆婆一把。由此看来,如果心里有老人疼惜老人,还是会想办法离老人近些,争取就近照顾照顾老人。也就支撑张绣芳们努力活下来了!

我想到一句有关爱情的话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刘雪梅:我们活一天,

孙女活一天

樟木头镇位于东莞市东南部,总面积118.8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13万人。曾经是东莞市唯一的纯客家镇,客家先民大都于明末清初时自闽西、赣南、粤东、粤北迁徙而来。二十年前,樟木头镇物价和劳动力成本相比香港非常低廉,且距离香港仅仅一个小时车程,对于北上的香港“淘金客”非常有吸引力。全盛时期,该镇曾吸引15万港人在此投资置业,“小香港”可谓声名在外。

我与此地结缘,乃因“中国作家第一村”。我于2011年年初慕名来到樟木头,当即在荔景山庄买下了景桐阁5B那套小房子,成为作家村的一员,由此拉开了我的文学视野。在这依然温暖的十一月初,我回到这里,连续采访了几天,看到了不一样的樟木头。

樟木头镇老街所在的圩一组组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告诉我,老街上的房子都租给了河南人和湖南嘉禾人,人称“老鼠街”。河南人在此大多是收废品,嘉禾人则到附近打工或在租房里卖山寨货。他们大都带孩子过来了,但很少带老人过来。过年时一般不回家,到暑假了就会带孩子回老家。至于当地老人,大都和子女住在一起,他给我介绍一对特殊的空巢老人,来自嘉禾,靠打工赚钱给孙女治病。

下楼穿过一块空地,再沿着水泥台阶走过三排房子,最后一排楼房后面是长满荔枝树的山坡。这些旧楼房排得很密,大都三四层高,几乎都租给了嘉禾人了。站在最后一排楼房后面,敲了敲第二张小铁门,没有人回应。

组长往回走,来到倒数第二排房子前。就在第二个紧闭的大门前,使劲地拍门,边拍边喊:“刘雪梅,刘雪梅在么?”过了一会,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出来一个矮个子女子,略微有些胖,蓬着头发,穿着黑毛衣、深灰裤子。

她就是小女孩的奶奶刘雪梅,在这家家办小学班干活,帮着做饭带小孩。她虽然满脸沧桑,不修边幅,但并不是很老。我随刘大姐往后栋走,去她家租住的小屋。

走进屋内,光线较暗,再一看,一间大房子隔成了三小间,偏右留有过道。穿过过道,来到最内一间,应是她家平日里的饭厅。靠右墙搁着一套旧课桌,墙上还贴着四张小孩的奖状,奖状下方挂着一块小木板,上面隐约有字。靠左墙放着一张床,上面铺着席子。靠窗则搁着一台旧冰箱及一张旧书桌,书桌上那台液晶电视机,是屋子里唯一的亮色。窗外大概是厨房,由阳台改造而成。我们在饭桌前坐下来,当得知我也是湖南人时,大姐脸上有了笑意,话题很自然地扯开了。

刘雪梅一家来自湖南省嘉禾县钟水乡湘溪村,普通的农民家庭。丈夫黄光亮,出生于1953年9月,上过小学,在老家是个有头脑、舍得干活的农民,曾当过村干部。她比丈夫整整小五岁,没上过学。大儿子黄中甲生于1981年,二儿子黄申甲生于1982年,两人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帮衬父亲干农活,或在四周打打零工。

眼见儿子们都得成家立业,家里却一栋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几番思索,黄光亮于2000年5月带着她和两个儿子来到樟木头镇打工,心想至少能挣到建房子的钱吧。因为没有任何特长,黄光亮只好当搬运工,天天站到大街上等着别人来雇,干些背水泥装货等杂活。两个儿子先后去学开车,后来就帮人开货车送货。她则到老市场及新达中心打打零工,一家人随老家人在老街租了间房子,总算是在此地有个简陋的家。

老黄带着一家人拼命干活,省吃俭用,一心想尽快多挣钱回老家建新房,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到2002年,大儿子在新达中心给人开货车,每月可挣到800元钱,还找到了谈婚论嫁的女朋友。第二年11月,小孙女出生了。全家人非常高兴,爷爷给她取名美云,希望她能像天上的云彩一样美丽快乐。

可好景不长,小美云总是拉肚子,怎么打针吃药都不见好,且越来越瘦弱。一岁时,刘雪梅将她抱到樟木头医院检查,医生不太肯定地说:“小美云可能得了白血病,还是去大医院再查查吧。”老少夫妻都吓得不轻,第二天一大早就抱着她去广州儿童医院检查。经专家会诊,确诊为重型地中海贫血症,目前尚无根治的办法,除非做骨髓移植。如不治疗,很可能于5岁前死亡。

一家人如同掉进冰窖里,孩子母亲更是哀哀地哭了好久。老黄倒最先镇定下来,他想无论如何都得给孙女治病。只是没想到,这是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

从此以后,一家人轮流定期带小美云到樟木头镇人民医院输血。一开始,每次输1.5个单位,后来随着小孩的长大加至2个单位、3.5个单位,渐渐到4个单位。费用则从每月的500元,2011年年底已达到每月住院2天,输血费用1500元。由于还需做化疗,各种医药费用每月多达3000余元。

奶奶刘雪梅干脆在家负责照顾小美云,老黄则早出晚归地去揽活,每月也能挣1000多元钱。一开始,美云医药费并不算多,加上儿子媳妇再凑一点,基本上不成问题。可小美云一直未能上户口,医疗费用无法在嘉禾老家享受新农合医疗的报销。随着美云的医药费一天天增多,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家人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最先耐不住的,竟是美云爸爸,他原本一直给人开货车,赚来的钱几乎都给女儿治病了。在压力面前,到2010年他精神出了问题,忽然有一天竟割腕自杀,好在被老黄夫妻发现,并拦下了。此后,老黄夫妻就不敢催他挣钱给美云治病了,同时还明白不能指望他了。眼见儿子对生活越来越失去信心,有时在家一睡就是一个星期,老黄夫妻很着急,但也无法顾及他。2011年一年,他都不怎么回家了,更别指望他能拿出多少钱了。

没过多久,4月的一天早晨,一直边打工边照顾女儿的媳妇刘会英,突然对老黄夫妇说道:“我要离家去过自己的生活,给自己治病,孩子就交给你们了。”说完,背起背包头都不回地就走了,从此不知音讯,只是偶尔用座机打个电话问问美云的情况。想想最近一两年,大儿媳刘会英脸色越来越惨白,还得坚持去工厂上班。家里一直没钱给她看病,她提出要离家自己救自己,也在常理。老黄夫妻不由凄然。

至于小儿子,一直在镇上给人开车,媳妇则时不时在天河商场给人打工。小美云一岁时他们就结婚了,且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奶奶刘雪梅帮着带了四年小孩。小儿子一家五口负担重,帮人开车收入不高,后来干脆去做小生意,辗转于周围集镇跑市场,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来帮着照顾美云。

于是,照料美云的重担就落在了年迈的爷爷奶奶肩上,念及将来能通过骨髓移植保住孙女的生命,老黄选择了坚持。他一方面向亲戚朋友们借钱,另一方面,更加卖力地干活。他常对人说:“只要能治好孙女的病,我哪怕是累死也心甘情愿!”为此,他每天早晨6点多就出门,在工地上扛水泥到晚上6点,每月勉强能挣到美云输血的钱。他曾再三对老婆说:“我们必须撑下去,趁身体硬朗,能多做就多做!美云这么懂事乖巧,怎么舍得放弃给美云治疗呢?”

小美云很爱上学,在前栋民办小学班上了2年级后,老黄找了几家民办小学,对方都不愿意接纳她,只发给她课本。到美云8岁时,治疗费用已花去了10多万元,老黄夫妻已是债台高筑,不堪重任。

可美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除了尽量给她输血外,也拿不出多余的钱给她治疗。美云瘦弱不堪,从厨房走到大门口的力气都没有,天天躺在床上,不哭也不闹,也吃不下东西,最多看看电视。老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愁眉不展。一个村子的老乡几乎都租住在附近,当时有人劝道:“老黄,美云这孩子都这样了,不要再给她治了,她苦你们也苦!”但老黄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樟木头镇电视差转台“记者”不知怎么得知了小美云的遭遇,特地前来老黄家的出租屋采访,将他们一家的困境进行了专题报道,呼吁大家都来帮助小美云!

一时间,樟木头镇政府、当地民众及嘉禾县总工会、媒体等,都闻讯行动起来了,看望的看望,捐款的捐款,且许多好心人纷纷寄钱到媒体公布的老黄的账户上。短短的时间内,捐款就达30多万元,老黄夫妻感激万分,赶紧带美云到医院进行彻底检查,调整治疗方案。

眼见着美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当地博华小学也接收她上学了,老黄夫妇才长吁了口气,就将她妈妈叫了回来。之后,嘉禾县当地政府为美云开辟“绿色通道”,办好了户口,结束了她长达9年的黑户身份,住院治疗也就有了希望。

说到这里,刘大姐双眼通红,泪一串串地滚下来,乃至泣不成声,在昏暗的屋子里更显凄凉。我赶紧拉拉她的手,她的手粗糙而冰凉。小美云的病让这个家雪上加霜,社会捐助用于还债之后,都留着给孩子治病。

刘大姐告诉我,她们全家人依然在为给美云治病努力打工:老黄61岁了,依然在街头揽活,从早到晚帮人搬货,每月会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美云妈妈在白果洞一家工厂打工,下班后就天天回家,帮着照顾美云,给美云打针,每月还会拿出三四百元钱;刘大姐从去年下半年起,就在前面的民办小学班里打工,每月也有1300多元钱。只是美云爸爸情况令人忧心,去年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了,在镇上市场帮人开车,可今年上半年送货时出了车祸。新车没上牌照,不光赔了些钱,驾驶执照也被吊销了。没办法,只好让他回嘉禾老家,老家还有美云姥爷,还可到附近石灰窑里打工,也就不指望他什么了。

说到美云的未来,刘大姐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说:“自从有了好心人的捐款,我们就送美云到东莞东华医院治疗、输血。经过调理后,20天才输一次血,每天还能给她吃一次去铁嗣片,打两支去铁针。她的病好多了,人也轻松多了!”

“今后你们怎么办呢?”我问刘大姐。

刘大姐的泪又出来了,指了指那台电视机说:“你看,这电视机还是去年花了1000多元钱买的,美云不能出去与小伙伴们玩,之前那台电视机坏了,我们咬牙买了一台新的,让美云还能看看电视!医生告诉过我们,美云的病真正要治好只能做骨髓移植手术,至少得50万的医疗费。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也不可能经常让社会捐助!她爷爷说,我们在一天,就一定想办法给她治病,延续她的生命!我们活一天,她活一天!”

刘大姐说:“我们也想过带美云回老家,但那样不光是给她看病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在家里光靠种地不挣钱,怎么给她治病!前些年我们回家的路费钱都没有,就很少回老家了。现在情况好些了,一年还可回老家一两次。离老家外出十一年了,所有打工挣来的钱都给美云治病了,我们却老了,你看我的白头发够多的吧,她爷爷更是满头白发,背都累弯了。至于今后怎么办,真的没想过,也没办法想,过一天是一天吧!老家还有她姥爷,姥爷是小学退休教师,年纪大了,这几年,我们根本就没管过他,也很少回去看他,真是过意不去呢!”

刘大姐带我看另外两间隔间,这里放了一张床之后,转身都困难了。出来后,打开侧边那间小铁门,里面一片漆黑。开灯一看,是一间小房间,一左一右放了两张床,便是美云与她妈妈的房间。今年刚刚加租的,每月70元钱,却没有窗户,空气有些浑浊。

临别时,我又握了握刘大姐冰凉的手,她蓬乱的头发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说来真是孤陋寡闻,未到东莞之前,我知晓不少地方在提倡居家养老模式,但真的未曾听说过社工。一开始,樟木头敬老院年轻的社工姑娘带我拜访老人时,我还以为社工与义工差不多,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结束了樟木头镇的采访之后,我与友人丁燕找到东莞市民政局了解关爱空巢老人的工作,莫科长强烈推荐我去中堂镇看看,看看镇里推行的居家养老模式。第二天一大早,吴家涌社区的社工巧依就到东莞文联来接我,驱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吴家涌社区。巧依是东莞本地女孩,个子不高,瘦弱朴素的模样,说话声音细声细气。一下车来到农贸市场,穿过一个个摊位,一抬头就看见前面一栋灰色的大楼,上面有“吴家涌社区服务中心”几个大字。

社工中心就设在一楼,老年人活动中心也在此。走进老年活动室,房间很大,进门靠左墙放着一长溜多功能按摩椅,再过去摆着几排长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台大电视机。屋子右半边摆着深棕色长条形会议桌,四周围着椅子,右墙上则张贴着色彩缤纷的宣传画。

屋子里有三位老人躺在按摩椅上按摩,有几位老人则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照红外线灯。我们来到会议桌旁坐下,巧依的助理也过来了。助理姓吴,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浅绿色背心,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中堂镇的居家养老话题。

中堂镇地处东莞市西北部,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素有“东莞北大门”之称。面积60平方公里,下辖20个村(社区),户籍人口7.21万人,新新莞人6.44万人。东江支流环绕四周,曾是著名的鱼米之乡,之前一直以农业为主,后来中堂镇也建起了大批工厂。人们的观念也随之改变,对居家养老也越来越重视。

2010年5月25日,东莞普惠社工服务中心向中堂镇社会事务办派驻16名社工,建立起社工服务点,尝试为全镇老年人、残疾人、青少年、单亲及特困家庭提供多层次、多样化的服务。渐渐地,居家养老服务成了社工服务的重心,先后组织社工三次赴香港取经,探索社工+社工助理+护工+义工“四工联运”居家养老服务模式。从此,年轻的社工们理念焕然一新,对老人有了更多的体恤,干起活来从容不迫。

三年来,他们重点为中堂镇1500多位80岁以上老人提供全方位贴心服务,其居家养老服务在东莞首屈一指。而中堂镇在东莞并不是经济最好的镇,却能如此重视养老事业,看来,东莞市民政局推荐我来此镇是对他们工作的极大认可。

巧依是个温和的女孩,我们缓缓而谈,小吴也不时补充,我对吴家涌社区整体居家养老模式便有较为清晰的认识。2011年全镇20个村只有5个社工,5个助理,到现在有社工8人,助理8人,护理师3人,营养师2人,康复师2人。而吴家涌社区60岁以上的老人400多人,80岁以上的老人70人。社区于2012年1月开始对70位老人提供居家养老服务。拥有社工1人,助理1人,护理师1人(负责6个村),营养师1人(负责10个村),康复师1人(负责20个村)。另有护工19人,负责上门为老人进行家居清洁、个人清洁、精神抚慰、心理疏导、陪同就医、购物等。一名护工负责8位老人,一天服务4位老人,护工都是中堂镇农村妇女。居家养老实在是件好事情,受到了老人们的热烈欢迎,但推行起来也是困难重重,麻烦重重。好在推行一段时间后,社工与老人、老人家庭度过了磨合期,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在东莞所有的区镇里面,中堂镇居家养老中心的工作,是做得最好最到位最有特色的。说到居家养老服务的推行,在中堂镇也不是一帆风顺,社工与助理们克服了种种困难,甚至还经受了不少委屈,也有不少感悟与思索:一是老人身体都不好。推行居家养老服务,不能光为老人打扫卫生、帮忙干活,更要关注老人的身心健康,也就需要护理、营养及康复等方面配合;二是传递了正能量。老人大多比较悲观孤独,正因为社工、助理及义工等上门与老人聊天,疏导内心情绪,从而引导老人们渐渐开朗;三是体现了一种人文关怀。之前,老人特别是五保老人,很少有人过问,但现在社工们不时地走访老人,过生日及节日都会及时送去问候,去陪伴他们,让老人感觉满心的温暖。

不过,巧依及助理小吴也感慨良多,在她们看来,推行居家养老服务也因此导致儿女们有了依赖性。有些子女不再去履行照顾老人的义务和责任,更加撂担子,任由护工去料理老人。还有儿女们对父母不孝敬,老人的住院手续都由护工去办理。护工只是隔天才会去服务,子女却要求护工天天去。那些痴呆老人更是可怜,子女就丢些吃的喝的在桌上,从不管老人到底吃了还是没吃,甚至老人拉在身上、拉到床上都不太管!相比之下,护工总是料理老人吃喝,料理老人卫生,老人们至少吃饱了、干净了。

吴家涌社区并没有很好的集体经济,分红并不多,大概每人每年2000元左右,最多还给村民买好农村合作医疗。大部分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好,还得去打工或做生意,也因此疏于对老人的照顾,甚至不管不顾老人。

说到这里,我问巧依:“从你们的工作实践来看,为什么有些子女不能很好地照顾老人,甚至置老人而不顾?”巧依与小吴相互看了一眼,又沉思了一会,谨慎地说道:“我们也曾经多次探讨过此类问题,大概有以下几种原因:一是子女文化水平低,未能意识到照顾年老体弱的父母是自身责任;二是子女收入不高,负担又重,自顾不暇;三是子女思想认识有问题,只顾自己的小家庭,哪会管父母?四是父母年轻时对媳妇不太好,潜藏了家庭积怨,到老了就爆发出来了。”

我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们认为主要问题在哪里?”巧依与小吴不约而同地回答:“主要是家庭矛盾,之前父母不帮着儿子媳妇照顾小孩,对待子女有偏心,还有就是重男轻女,嫌弃媳妇生了女儿。”

我想,子女不能很好地照顾父母,应有种种因素,家庭矛盾只是其中之一。当人们为了生活辛苦忙碌时,只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相互间为利益斤斤计较,家庭矛盾日渐加深,很少赡养老人,还振振有词。念及于此,再看看眼前在做按摩在看电视的几位老人,真觉得她们情绪低落。

陈克云:冷就去妈妈那里烤火

整个2014年,为了更真切地了解空巢老人的生活,我从湖南浏阳出发,跑了湖北、四川、甘肃、广东等几个省份,走访了各式各样的老人,自是感触良多。当回过头来看时,在湖南仅浏阳一地代表性还不够,还得再走访几位外地老人。我便去了湖南桑植,也因此在江南江北画了一个大圈。

桑植,地处湖南西北部,古称充县,历属西楚荆州,素为土家族、苗族聚居地,还有白族,少数民族占了88%。看来是一个纯朴又浪漫之地。

2014年寒冬,天阴沉沉的,这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从长沙东站出发,坐上了前往张家界的大巴。下午三点,一到张家界市汽车站,我赶去售票窗口买去桑植的车票,被告知直接去停车坪坐中巴车即可。

一路上青山连绵,间杂着栋栋小楼,崭新又粗陋,不想细看。

田间意外的整洁,一丘丘油菜,青悠悠的。

桑植原本多山,那些山上便有不少梯田,但只有田垅里的田才金贵。

山间住下,一夜寂静。

第二天一大早,桑植民政局的朋友就领我前往龙虎山村。龙虎山村离县城仅18公里,说到就到。古典式村委会大楼,一个整齐的小院子。年轻的村支书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热情地领我看村上刚刚通过验收的老年日间照料中心。多功能室就在一楼,看上去更像会议室,摆着十来排长条桌子及靠背椅,电视机挂在前面墙上,有些老人边看电视边聊天。随后,我跟着他楼上楼下,一一看过健身房、学习室。

一切都是按照城里人想象中的乡村文明中心来建造的。

不止有学习室,还有娱乐室、医务室及配餐室,都在对面的老年活动中心,走过马路便到。

村支书不停地给我介绍情况,语气是习惯性的报告。村里60岁以上老人有190人,空巢老人占30%。60岁以上老人每月养老金60元,90岁以上老人每月100元,五保老人则在乡敬老院生活。土地贫乏之地,子女出外打工,老人们留守在家,得靠自己种地种菜,甚至还得带孙子孙女,日子过得十分艰辛。

可是,我更想找老人们聊聊天。是的,不用想,这里每天都会有老人来下象棋、打麻将,或者看看电视。

我慢慢地把话题引向我的思路,村支书开始叹气,给我介绍了陈克云大叔。

我随着陈克云大叔走出村委会,顺着前面那条水泥马路走,路过一个锯木头的棚子,走上了左边弯弯的田埂。田埂两边一高一低都是菜地,满是喜人的绿色。再往前走,是一条小溪,溪边长着一些蓬草,看得见亮亮的浅水,却听不见水声。

陈克云中等个子,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缓缓走着。他戴着深蓝色的鸭舌帽,穿着整洁的深蓝色夹克上衣及深蓝色裤子,黑色旧皮鞋,倒是挺讲究。一路无话,转到一长溜木板屋前,最顶头还横着一栋旧式的两层楼房,楼房贴着白色细条外墙瓷砖,门窗漆了蓝色的漆,门框上那些旧对联很打眼。而那些木板屋已呈深棕色,红色对联及喜字已经暗淡。台阶上堆了些杂物,在屋檐下晾着一串衣服的门前,陈克云大叔掏出钥匙开门了。

跨过高高的木门槛,随他来到屋内,光线骤然暗淡,但见左上角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子,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床底边沿放了一些旧鞋。地面是泥土的,不太平坦,床对面靠墙摆了旧书桌,桌上放了台旧电视机,桌前几只塑料桶里盛满了白色的粉末,我估计是红薯粉。我走向床前一张木靠背椅,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坐了下来,房间里寒气逼人。

陈克云大叔坐在床上,双手依然放在裤袋里。同来的友人,可能觉得冷,站在外面晒太阳去了。

大叔依然低着头,脸上满是病态与愁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气无力。

两个钟头,我总算拼凑起了陈克云的生活片断。他今年年初刚满60岁,年龄上不能算老,称他为大叔没错。为了养家,他一直在本地小溪煤矿下煤窑,后来得了严重的胃病,身体垮了,六年前才彻底不干了。

1979年,他在这间木屋内成亲,第二年有了女儿,到第三年又有了儿子,儿女双全。当时,他在煤矿干活,老婆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充满寄托与希望。可真没想到,就在他30岁那年,女儿才四岁、儿子才两岁,老婆却不辞而归,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一下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蒙了,孩子不见了娘,成天地哭。他也默默掉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但不能让人再多看笑话,他必须得咽下去,再振作起来。

他每天早早起床,安顿孩子们吃过早饭后,就让老母亲帮着照料,自己急急地骑着自行车赶往煤矿上班。上班之余,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得耕种那些田土,干满屋子的家务活。忙到晚上,安顿好孩子们睡觉后,他早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孩子们上学了,他也没时间多管他们的功课,只要调皮的儿子不惹事生非,就万事大吉了。

陈克云分家时分得一间厅屋、一间卧室、一间杂屋,原本计划好好攒几年钱,重新建一栋房子。老婆走了,他再也捡不起如此雄心,一直到现在都住在旧房子里。住旧屋子没什么,这么多年操劳与辛苦,他的胃病十分严重,更可气的是儿子不听话。说到儿子,大叔头更低了,仿佛要将身子缩成一团。

陈克云的儿子从小顽皮,上学也不好好读书。随着儿女们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陈克云天天依然家里煤矿两头跑,还坚持养了猪,难得的休息日就忙地里的活。女儿呢,从小就帮着干家务,还帮着带弟弟。儿子到十一二岁时,常常在学校与同学打架,甚至小偷小摸,老师动不动就将他叫过去,叫他多管教儿子。陈克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儿子扯回家后,一顿暴打。儿子却直直地站着,不哭也不求饶,倒叫他有些凄然。想想儿子从小缺乏母爱,再看着儿子身上被他抽得青青紫紫的伤痕,不由暗暗悔恨,孩子还小,他怎么就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呢!但他内心早已苦楚不堪,也拂不下脸面再去劝慰儿子,儿子也就不亲他,父子俩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女儿上初三后,可以帮着干不少活了,他可以松一口气了。也许是饱一餐,饥一餐,又时常吃冷饭冷菜,他的胃病经常发作,痛时就买些止痛药吃,不痛时就不管了。据别人说,他跑了的老婆去学校偷偷看过儿子女儿,但儿子女儿都不理她。儿子甚至说,之前那么小时不来看,现在来看有什么用?

儿子也上初中了,越来越难管教,陈克云常常得到学校协助老师教育儿子。此时,他已不敢轻易打骂儿子了。儿子性格更为倔强,在学校里简直就是一霸,回到家里对他这个爹也没有好脸色。倒是与他姐姐感情深厚,姐姐初中毕业就南下到广州打工去了,挣钱补贴家用,甚至还偷偷地寄钱给弟弟用,劝说弟弟好好上进。

儿子初中毕业之后,就随着村上的熟人,跑到广东海丰县毛织厂当学徒工。如此一来,就陈大叔独自在家了,家里顿时空荡起来,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女儿挂念在家的爹,时常打电话回来问候,也寄钱回来家用。儿子不光不打电话,当陈大叔打电话过去,还没说上两句,儿子就不耐烦地挂掉了,再拨便是关机。后来辗转听说儿子辞掉了工作与当地小混混混在一起,陈大叔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打电话过去劝说,但儿子没说上两句就挂掉了。

儿子过年时从不回家,陈大叔也拿儿子没办法。

陈克云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后来,找了个当地女子一起过,那女子的男人过世了,两个小孩也在外打工。但那两年正是他胃病严重之时,动不动就得住医院,收入少了,还得她去医院照顾他。她心生不满,两人常常为钱吵为儿女吵。结果,没过多久,两人就分开了。这一分,他再也不想找老婆了。

天实在冷,我的脚冷得有些生疼了。我看了看四周,靠前窗倒是安了只新煤灶,看来还没动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烤火炉之类的取暖用具了。冷风嗖嗖,我站了起来,真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陈大叔大概看出我冷了,进了里面那间屋子,出来时提着一只小烤炉,抱歉地说:“天太冷了,我家只有这个烤炉。”他插好插座,很快有了丝丝热气。烤火炉如一个小小鸟笼,又旧又脏,满是灰尘。

我重新坐了下来,问他;“平日在家不冷么?”

他苦笑着说:“一天到晚都得忙,难得有坐的时候,没有时间怕冷。”

没有时间怕冷。就这一句,我顿时万般酸楚。

我擦了擦眼睛,我必须要问下去,问答之中,总算是有个人陪他说了会话。

“万一,实在太冷了,怎么办?”

“就到我妈妈那里烤烤火!”

“你妈妈多大年纪了,没和你一起住了?”我惊奇,疑惑不已。

陈大叔苦笑着解释说,他是家里的老大,老二做上门女婿走了,老三出外打工去了。妈妈就住在隔壁老三那栋楼房里,帮老三照料孩子们。老三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周末都会回家。

“我妈80多岁了,天天还得干不少活,我有空还得去帮衬她!”

“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开伙?”

陈克云突然泪眼蒙胧:“我……我不忍心让80多岁的老母为我操劳……”

“说说你女儿吧。”

“女儿?嗯,还好。23岁那年结婚了,自怀孕后就一直呆在离此不远的慈利县婆家,现在我外孙5岁了。她一直在家照顾孩子,女婿则在长沙打工。女儿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最多过年过节或我生日时回来看看我,给我两三百元钱,平时就难得有时间了。”

“儿子呢?”

“儿子?这么多年从来没回来过,也从来没寄回来一分钱。”

陈克云再次大把大把地抹眼泪:“我呢,当初只是煤矿里的临时工,也就没有退休金。我种地种菜之外,一年得养几头猪,这还不够,还得四处去打零工!”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书桌前那几只大桶:“你看,这几只桶里都是红薯粉呢。我前几年在对面坡里开了几亩荒地,都用来种红薯,红薯可以喂猪,还可打几百斤红薯粉。今年我收了1000斤红薯,打了100多斤红薯粉,卖得就剩下这些了。全部卖掉也能赚1000多元钱呢!只要舍得力气,也能赚点辛苦钱,只是再往后走,我年龄大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我不由称赞陈大叔算盘打得好,但是,短暂的笑容之后,他又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就连连叹气:“都是没办法呢!儿子都32岁了,还没有成家,家里也只有这两间旧房子,真怕他会打一辈子光棍!”

我惊愕了,忙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迟些成家也不要紧呀!”

他却连连摇头,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才说:“我儿子不听话呢,我劝他好好挣钱,早些成家,他却半点都不听!他从工厂出来后,与海丰当地痞子混在一起做坏事,竟然还参与贩毒,常常海丰桑植两地跑!三年前被抓了,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到现在还被关在岳阳监狱。他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真是令我伤心!自从他出事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火烧火燎的!我真不知道他这辈子怎么办?”

贩毒,又是贩毒。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曾几何时,为了几个钱,原本还算朴实的山里小伙子就铤而走险!

看着陈克云满脸的愁云,我心里也凉凉的,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就在静默之时,一只深黄色的小狗冲了进来,亲热地往大叔腿上爬,看来想冲到他的怀里去。大叔不好意思地喝住了它,小狗委屈地围着他的腿打转,小尾巴依然摇得欢快。大叔告诉我说:“我独自呆在家里时,实在是冷寂孤独,两年前养了这只小狗。小狗是宠物狗,很通人情,也很粘人,常常我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倒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呢!”

我让他带我去猪圈看看。陈克云今年养了两头土猪,全都喂青菜、红薯、萝卜等。上半年那头猪卖掉了,下半年这头猪前不久才杀掉,得了三百多斤肉,卖掉一半赚了2000多元钱,自己熏了100多斤腊肉。

“100多斤?不少哩!都留着自家吃么?”我好奇地问道。陈大叔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我一个人怎么能吃那么多?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亲戚朋友,就送些腊肉吧!来了客没有什么好菜,也就这腊肉金贵些!”

随后,他带我朝里屋走去,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光线不好,一头摆着一张床,床上挂着旧蚊帐,一头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旧双门柜。朝前看,便看到好多串金黄色的腊肉挂在另一间屋子里,跨过高高的门槛,便站在腊肉跟前了,腊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腊肉下面有一只大铁锅,已有大半锅炭灰,看来铁锅当成了火盆来熏腊肉了!铁锅靠着老式大土灶,灶上安着大铁锅,便是做饭的地方。灶上还有几只未洗的碗,一只表面熏黑了的小高压锅。

待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时,不由暗暗吃惊,这是怎样一间房子呀!且不说低矮昏暗,不规整,其布局实在有些特别:灶前面不远处开了一个小门,通向一间小洗澡房,里面放了一台半新的双缸洗衣机;灶后面的空间,靠内一半放了几只装粮食的大铁桶,另一半就是猪圈了,只简单地拦了半人高的木板。好在现在猪圈里没养猪,并没什么大的异味。不过,我猜想猪圈过去便是厕所了。

过了好一会,陈大叔不好意思地叹息说:“早就想将猪圈向外移,可动不动就是几千元钱,也就一直拖着!”

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匆匆走出了厨房,甚至都不敢多看。走了这么多地方,我还从没有见过将猪圈放在厨房里,也很少见过将卧室安在厅屋里。我想,陈大叔并不是不爱整洁之人,之所以家里灰蒙蒙的,也许是他心绪不高,没什么心情收捡吧。

重新回到前厅,见他情绪依然不高,我便问他这段时间在哪里打零工?他有些着急地说:“前一段时间还好,天天有事做,每天还能赚一二百元钱。现在快要过年了,最多帮人家打打杂,越到过年越心慌,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我常常只有一个人过年!每到大年三十,我会做一桌子菜,却什么也吃不下!”说着说着,陈大叔说不下去了。想想吧,其时外面鞭炮声声,别人家欢声笑语,万家团圆,他却独处于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坐在一桌子菜跟前,怎么能咽得下一口饭呢?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还在田里收割稻谷,村支书找到了田边,告诉他他儿子被抓了,正关在桑植县城看守所。他呆立在田里,手里刚割下的稻谷全都掉在脚下了,继而,他不知不觉地蹲到了田里。村支书见了,忙走到他身边,将他拉到田埂上,对依然不太清醒的他说:“你别急,还是搭车到城里看看吧!”

他很久没见到儿子了,此时他的脑海里蹦出来的依然是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他连家也不回了,就直直地朝村委会那边小街上走。村支书便问他:“你身上有没有带钱?”他这才摸摸口袋,掏出来一看,只有几张拾元的票子及一些零碎钱。

村支书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票子,数了五百给他。

他像木头人一样接过钱,就急急地朝小街上赶去。

村支书又把他叫住:“你的鞋子呢?你还是洗洗脚吧!”

他又回到田埂上,找到了那双塑料拖鞋,蹲下来撩拨了些水,胡乱洗了洗脚上的泥。

再也不管村支书还在说什么,他只管直直地朝前走,身上阵阵发冷。昏头昏脑地站在大太阳下等车,昏头昏脑上得车去,他根本没心思坐下,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看守所大门跟前。

车到了城里,人们都下车了,他也被动地走下车。可站在大街上,他四顾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只得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挨到了看守所,一眼看到大门口身穿警服的警察,不由莫名地心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打听,却被不耐烦地告之:暂时还不能见,犯罪事实还在查证!

他狼狈地站在大厅里,当得知儿子竟是参与贩毒被抓,他又气愤又伤心,儿子怎么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最后,在一旁别的家属善意的提醒下,他还是跑到看守所小超市里放了五百元钱,让儿子偶尔加加餐。

都过去几年了,直到现在说起此事,大叔依然满眼是泪,他不停地责备自己教子无方。

“后来,您见到您儿子么?”

陈克云长吁了一口气说:“一年后,儿子被判了徒刑,在送监狱之前,看守所通知家属去见面。我与女儿赶去了。一家人终于聚在一块了,却是窗内窗外,相隔咫尺。他姐姐只知道哭,我也无话可说。最后,我与女儿一人给了他1000元,让他好好改造。他倒有了些难过的模样。”

“之后还去看过没有?”

“毕竟是儿子,我当然想他,但他远在岳阳,我跑一趟太难了,还要花不少钱!这几年煤矿每月只发90元钱,满60岁后养老金每月才80元钱,但大多花在看病吃药上,哪里还能顾他?不过,我还是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劝他好好改造!儿子渐渐有了些改变,再也不挂我的电话了!”

这时,外面有人在说得热闹,我与大叔出来一瞧,竟是大叔妈妈在与我的友人聊天。外面阳光很好,婆婆刚从小溪里洗菜回来,两手冻得红通通的,我一眼就看到地坪里那只菜篮里满满一篮碧绿的青菜。大叔便低声地对母亲说:“你看你,说了不要到圳里去洗菜,要是摔跤了怎么办?”婆婆笑了,儿子的责备倒给她带来了开心!婆婆很瘦,满脸皱纹,戴着深红色毛线帽子,齐耳白发,紫红色旧棉袄有些长,色彩已然黯淡。她热情地邀我们去旁边那栋楼房里烤烤火,友人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笑笑说:“谢谢啦,下次来吧,我们还得赶路呢!”说完,友人看了我一眼,便带头告辞。

大叔忙关上门,默默地跟上我们,我故意落在后面,还想和他聊聊。

到了村委会大门口,趁车子在倒车,我对他说:“你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早些出来吧?”他点点头,说:“儿子今年都32岁了!他得争取40多岁出来,到50岁出来就完蛋了!”我握握他的手,安慰他说:“儿子既然这样了,你着急也没有!还是好好养自己的身体!”他忧心地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当我坐上车时,他呆立在车门外,愣愣地看着我。

车开上了大路,我回过头去瞧,他依然呆立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像鲁迅《故乡》里的闺土。

到2015年7月底,我再次将所有的文稿都梳理了一遍,回头再看看,看到最后,觉得还有些许欠缺。我决定就以浏阳为代表,来看看城乡养老事业的发展现状。浏阳居于内陆地区,浏阳养老事业的现状,应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采访倒是很顺利,就浏阳当下的老人生活现状及所作的种种努力,与几位基层民政工作者进行了探讨。由此跳出个体老人的命运,来看待当下整体老年人的生存现状,我的心渐渐凝重。基层民政工作者一直奔走在广阔的城市及乡野,为那么多老人送去了温暖及关怀。但仅仅这些温暖,又怎令普天下的老人,生活平稳、身体康健、内心平和呢?想想我一路走来,那些在人生风雨中飘摇孤独甚至挣扎的老父老母,我自是坐卧不宁!

恰在此时,友人向我推荐蕾秋·乔伊斯的《一个人的朝圣》,我顺手拿起来就读,一读就被深深打动了。哈罗德,一个已经退休了的65岁老人,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在接到好友奎妮·轩尼斯身患癌症即将离世的消息之后,哈罗德终于做出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决定,用走路的方式去激励奎妮·轩尼斯活下去的勇气。

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显得暗淡无光。然而每个人的生活又是如此独特,每个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的圣地。1个人,87天,627英里——哈罗德穿越时光隧道的朝圣之路,是如此打动人心: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会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回望从2013年年底起,快两年的时间里,我从湖南出发,绕了一个圈,又回到湖南,一次次走近不同的老人,一次次忧心于老人们人生际遇的曲折及晚景的悲凉,一次次感动于老人们生命的顽强及积极向上!他们为儿女、为这个世界几乎奉献了毕生的精力,他们即将走向人生旅程的终点!他们对社会对子女没有抱怨,也无从抱怨!他们都只是普通的老人,在某种意义上又都是我要找的廖婆婆,也如哈罗德般卑微如飞扬的尘埃,但与他们相遇,走进他们的内心,便会得到纷纭的人生启示,包括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我想,我走向老人之路,也是朝圣之路。曾让我心力憔悴,也曾让我感慨万千,还曾让我欢欣鼓舞。终于,我走过来了。

作者简介:

彭晓玲,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东莞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湖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有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清明》、《长城》、《山花》、《创作与评论》、《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上,曾出版散文集《红石头的舞蹈》、《挂在城市上空的忧伤》、《苍茫潇湘》,散文特写集《民歌婉转润浏阳》,短小说集《谁来疼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