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骟匠

2016-10-28吕向阳

四川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牲畜

吕向阳

天老地荒的老关中,没有人能够准确描绘她的第一声啼哭,也没有人能够说清牛马驴骡羊鸡狗猪猫是如何被驯化为人类伙伴的。有人要说,这些动物与我们的生存文明八竿子打不着,写铁匠木匠石匠都在情理,但硬把骟匠拉到历史舞台上亮相,多有生拉硬扯小题大做之嫌。这话没错,骟匠不入史,骟匠属下三流,文明史册上太监、盗贼、骗子、赌徒、妓女、嫖客,你方唱罢我登场,但确实少有史家诗人心血来潮,名正言顺地给劁猪骟羊的骟匠涂脂抹粉。然而,离开了这些牲畜禽兽,人类的处境一定单调而艰涩。没有牲畜,千里路上谁替我们拉车,万顷良田谁替我们耕耘,漫漫长夜谁替我们守家护院、打鸣报时,而我们餐桌上的牛奶羊奶马奶猪肉牛肉羊肉鸡肉等珍馐美味又从何而来呢?倒是史圣独具慧眼,处处留心文明开端时的蛛丝马迹,理直气壮地把骟匠这个光彩的行当,郑重记录在《史记·五帝本纪第一》:“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原来,这件事是我们始祖黄帝的一大功德,而不是我望文生义无事生非。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未来可以装扮得花枝招展,但历史却无法阉割。抹杀骟匠的功劳,我们就无法回答子孙后代关于六畜家禽之类的学问,我们是不能支支吾吾“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楚辞·天问》中云,夏启在征服了有扈氏以后,把俘虏罚作“牧竖”,强迫他们“牧夫牛羊”,即成为牧畜的奴隶,这段史料讲明,夏朝已出现饲养牛羊的奴隶了。到了商朝,中国的农牧业已经发展到一定的水平,畜牧在商代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马、牛、羊、猪、狗、鸡”这个六畜概念已形成。商王所用的御马,有“御马监”负责饲养。翻开《诗经》,在 305篇中提到羊的就有十多篇,马有 29篇。《无羊》篇反映周宣王时期的养羊业相当兴盛,对羊的繁殖和经济价值更为重视了,如《礼记》记载:“大夫无故不杀羊”,“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据传,我国在公元前 7000年左右便开始养牛,当时为了吃肉,黄帝时代开始用牛驾车,西周时又用它耕田。而《诗经》中的牛主要用作祭品。《礼记·王制》云 :“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牛羊猪三牲全备者,谓之太牢 ;只有猪羊者,曰少牢。《鲁颂·閟宫》 :“秋而载尝,夏而 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为了使秋天祭祀用的牛完好无伤,夏天就用栏木把它们圈养隔离起来,足见郑重其事。用红色和白色的公牛祭祀,还要把酒尊也做成牲牛的形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在古代社会中是头等大事,而《诗经》中作为祭品的牛,无疑为人类作出过巨大的贡献。周朝是以农为主的朝代,畜牧仍占有相当的地位,王室设有专门养马的机构,并根据马的体形、年龄、性别等给予详细而准确的命名,按颜色分,有骊(纯黑)、駽(青骊)、驖(赤黑)、駁(红白色)、騧(身黄体黑)、駂(骊白毛杂)、黄(黄而杂红)、駓(黄白杂)、騅(清白杂)、騂(红黄色)、駰(灰色有杂色)、騜(黄白相间)、騏(青黑成纹)、驒(青黑色而有斑纹像鱼鳞)、驎(有深浅,斑驳隐甐)等。《大雅·文王之什·绵》就生动记载着周人从豳地西迁的场景:“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而这一切,都与骟匠之类的专业密不可分。

关中的许多老行当蒸发了风化了,但骟匠还没有消失,只要人类还饲养着牲畜家禽,还想吃上膻腥味淡的上等肉品,骟匠就一定不会自行告退的。你看,走街串巷的骟匠,自行车头上插根细铁棍,铁棍上飘着红红的缨子,一边得意地拨拉着自行车铃铛,一边扯着破锣嗓子高喊着:“劁猪骟羊哩!劁猪骟羊哩!”庄户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即开门揖客,脸上堆满了巴结似的笑意——他们懂得只有骟匠那一把鱼形刀割走“赘肉”,才能牛肥马壮猪长膘,他们戏称骟匠是“计生干部”,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本领”,而牲畜听到这刺耳的声音,顿时像受刑一样烦躁不安,它们的基因藏有这种畏惧的信息。这个时候,发情的叫驴牯牛牙猪公羊首先发慌,也引得母牲畜站立不安,像病猫一样缩成一团,恨不得藏在地缝中。动物们似乎明白,骟匠是一个“心毒手狠”“眼尖手快”“毫不留情”的角色,明晃晃的利器专找传宗接代的命根、生儿育女的要害,他那一刀下去,本能就成了无能,天性就成了无性,焉有快乐可言!

上帝造人后也造出了一群群与人五官相同,但又多了两条腿的动物。地球上阴气太重,是需要猪马牛羊狗这些散发阳气的动物活蹦乱跳给人做伴,让人活得有滋有味。役使万物也让牲畜们在人类遭遇饥馑荒年时有填充物。想来,上帝为人生存下去想得十分周到,精心做了许多巧妙铺垫和安排。人类刚一诞生,即遇到狼虫虎豹的威胁,但它们野性十足不可驯化,唯有牛马羊猪狗这些动物颇有人性,但要驯化这些畜类朋友,人类是动了许多脑筋的,大概少不了“捆绑法”“鞭打法”“饥饿法”“优选法”“配种法”,尤其是“阉割法”,“一割就灵”!骟匠如农人间苗,一要留下最健壮的,二要尽可能避免它们近亲繁殖。于是,逐渐有了牛帮人犁地,马帮人拉车,驴帮人拉磨,鸡帮人叫鸣,狗帮人护院。因此,人把牛马叫家畜,把鸡鸭叫家禽。一个“家”字,房子下面就卧着“豕”,没有“豕”,就不叫“家”!

明代陈云瞻《簪云楼杂话》说朱元璋曾为阉猪户写过“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的春联,看来朱皇帝出身低贱,是懂得骟匠这中间大学问的。

人与动物也是一个相克相生的食物链。动物肉是人类千年美味佳肴,古人讲烹龙煮凤,恨不得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咥光嚼尽。人们把牲口驯服了,就想着让它们成为一口气不歇、专心拉车推磨犁地的工具;也想着让它们成为不掉膘只长肉的速成品。而骟匠是堵住牲畜发情掉膘这一暗道的操手。公猪、母猪发情时总爱绝食拱墙,猪是为了爱不惜身的色魔。人让母猪下了几窝猪娃后,过了繁育期,母猪就像不大结果的老树,人就希望母猪很快肥起来,要想母猪肉吃起来不那么腻歪,也不那么干涩,就要靠骟匠刀子的神力,若母猪不被劁割,肉难吃得像吃老棉花,像嚼鞋帮子。而公猪不被切掉睾丸,天天光想那个事,日夜拱圈啃槽窝里斗,脊梁瘦得像麻秆。羊也是这样,羊不被骟掉会在崖背上发情,连青草也食之乏味,它们被割掉睾丸后会变得很温顺、很乖巧,很听使唤。母牛母马生育能力强,骟掉了就等于骟掉了劳力,所以它们轻易不会挨这一刀。

骟匠与屠夫是表兄弟。骟匠骟动物时绳子捆、杠子压,任凭猪嚎羊哭驴蹦弹。骟匠胆大心细,胆小者不敢下手,眼花者会要了畜命。若稍有闪失,猪翻白眼羊蹬腿,不仅要赔偿损失而且会坏了名声。所以,骟匠骟牲畜,不动老,不动小,专挑三四个月刚断奶的牲畜下手,也必须在一大早未饲喂之前用刀子,这个时候找要害部位很容易,若长得再大,于日后生长不利,伤口也难愈合。

骟匠职业脏臭血秽,不堪入目,但却拜师华佗。华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施行开颅破膛做手术的医中之神,华佗这妙手回春术,大概也经过了动物身上千百次实验。然而,大德行好本领用错了地方,是要搞出许多人间悲剧的。比如惨无人道的“阉割术”,几千年硬是把多少活蹦乱跳的男童阉割成了太监,太监没了阳具丢了根本,一辈子不男不女,笑声像雏鸭,哭声像老鸹,皇帝虽然不再担心后宫淫乱,放心与三千佳丽制造纯种的龙种,但物极必反,压下葫芦浮起瓢,铜墙铁壁般的秦朝江山被阉人赵高“糟糕”了,年仅4岁的汉元帝被弘恭、石显两个太监“打包”了,唐肃宗时的太监程元振、鱼朝恩,则以“观容使”的身份掌握了兵马大权,唐朝从此一蹶不振。所以历来危害国政的有皇亲、外戚、女色、宦官四大祸害。

古代中国是一个牧业大国,秦汉唐宋以来耕畜肉畜存栏多达上千万头,战马总量也保持在三四十万匹,牲畜的良种繁育、远亲杂交与疾病瘟疫防治,是一个影响综合国力的重要因素,若没有成千上万的骟匠人为干预牲畜性别比例,任其自由繁衍,那么牲畜品质与肉类品质的下降不可避免。

在农村,骟匠因长期与牲畜打交道,掌握了牲畜的生长规律、血缘关系、喂养条件、役使程度等信息,也往往兼职兽医与牲口交易的经纪人。他们懂得怎样调理牲畜脾胃,从牲畜的毛色、耳朵、蹄子、牙齿、骨架甚至叫声、尾巴,就能分出贵贱,知道能不能怀驹,善不善拉车,有的则能一口报出猪牛羊净肉的分量。所以骟匠虽然一身臊,名声也不大好听,但几头挣钱,日子过得怪滋润。

解放初期,岐山县每个乡镇有骟匠五六人,全县骟匠有 200多人,当时每个大队牲畜存量在三四百头。那时缺乏机械,一匹骡马就相当于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头牛更是顶十数个精壮劳力,也相当于中等农户的半个家当,这是农民养牛成风、爱畜如命的根本原因。如果牛残疾或卧槽不能役使,要牵到位于蔡家坡的兽医检疫站开具残疾证才退役。那时社队厂子都有大车队,牲畜运货轻捷方便,陕棉九厂想用一辆汽车和生产队换一头好骡子,社员们怎么也不答应,说开汽车要有专门司机,汽油也烧不起,喂骡子很轻松也好使唤。牛一般使唤十三四年,骡马使唤近 20年,人与牲畜亲热得像兄弟。骡马牛驴使用够年数后,农民心疼地舍不得杀掉。杀牛时,牛挣扎着前蹄跪在人面前,泪水像珠子一样往下滚,叫声显得十分凄惨。屠夫也跪在牛前祷告道:“老牛老牛莫怪罪,队长让我开你胃!”有的屠夫则对猪羊宽慰说:“猪呀羊呀你莫怪,你是人间一盘菜!”一个放羊人曾对我说,一天下午,他在山上睡着了,睡到天黑时分,羊一圈一圈卧在他身边为他织起防护网。他在乔山深处放羊,遇见了狼,十几只公羊围在他身边左冲右突,硬是拼命用犄角抵退了狼,保住了主人的命。过年时,生产队要杀几只羊,羊齐刷刷跪下流着眼泪,恳求主人高抬贵手,可羊肉太香了,人杀羊时总是乐翻天。人的心最硬,人说翻脸就翻脸。岐山青化镇翟家村村口立有一通为猪“歌功颂德”的石碑,大意说先祖原籍江苏省铜山县,清嘉庆年间,因遭洪灾,江河暴溢,水卷民房,先祖令青年夫妇扒上大猪漂流泅水逃生,落脚在杜家沟碾子窑,为不忘猪救命之恩,每年正月初一、十五两日戒食大肉。这一通功德碑,当属中华碑林中的奇碑。前年,我在这个村采访时,村上一位老人望着我看罢这通碑后那奇异的眼光,向我讲述道,翟家村有个在四川德阳工作的翟永祥, 1999年曾到江苏铜山寻亲,果真在徐州市找到了翟家山,他翻阅资料后证实清嘉庆年间这一带曾发过大水,全村几乎绝了门。200多年后,这对被猪救起的夫妇安家周原,如今已繁衍出 84户 396口人。人们骂人总爱骂“你笨得像个猪”,猪让人看不起,实际上猪很聪明,是生物中的强者,猪是杂食动物,它有它的生存法则,吃生冷变质食物不拉肚子,卧在肮脏潮湿的屎尿中不得病,有的猪会替主人招呼门户,有的猪预测到房倒屋塌会向主人报警,猪还是游泳的高手,村上一位后生曾对猪会游泳产生怀疑,将一头猪赶到河中做试验,没想到猪天生是游泳健将。这块碑诉说着一桩奇异的故事,至于义牛义马义狗舍身救主,更是让人不得不赞叹畜类的灵性。解放初期,一个太白县只有一匹马,仅供县长下乡骑用。可这匹马死了,县上给省政府的报告上写着:“太白 100%的马死了!”吓得省长一身冷汗,调查后得知原来只有一匹马!再过多少年,乡间的六畜也会 100%死掉。机械化不需要这些吃力流汗的家伙了,人也要讲卫生,可爱的马、可爱的牛大概会成为“珍稀动物”。

时事变化得让人无法捉摸,我们这一代人像坐着过山车从农耕时代奔向文明社会。但我们的魂还在牛犁地、驴拉磨的时代游荡。我们生活得珠光宝气、应有尽有,但总像丢了魂似的说不清啥才是幸福指数。没了少年时人欢马叫、鸡飞狗跳的生存符号,我们像星外来客,这些现代化把我们与自然与牲畜隔离成了两个世界。如今的家畜在人眼中都成了“牛排”“烤乳猪”“驴肉火烧”“铁锅羊肉”,何谈人与动物的和谐?而骟匠更是在乡间少得可怜。每个村子的牛剩下了两三头“牛代表”,十几头“样板猪”,倒是不看门不拉磨的狮子狗哈巴狗成了宠物也成了祸患。

骟匠没活干了,村子也就像锅底缺柴冷冷清清。几经周折,我在岐山找到了一个老骟匠孟文芳。他 70多岁了,如今劁猪骟羊手脚还很麻利。他说:“由于劁猪术,才有了阉人术,劁猪在先,阉人在后。”他青年时从河北到蔡家坡畜牧兽医站上班,骟过的猪羊成千上万。他从岐山劁猪骟羊到陇县、平凉,睡牛房、蹲屋檐,骟个公猪挣两毛钱,骟个母猪挣三毛钱,谁递给他个洋芋他就很感激。他在结束采访时说:“现在人不认牲畜了,也不认人了,光认钱。人成了‘独活虫,‘独活虫很霸气但活得很孤单,没了与人厮守几千年的牲畜,人能活出啥滋味?”

我们这个历史车轮是牛马拉来的,我们这个大道是祖先牵着猪羊骑着毛驴高一脚低一脚踏开的。古人用家畜祭神,说明家畜并不卑贱,古人用家畜征战,说明家畜并不懦弱。民谚曰:“走东的不管西,劁猫的不骟鸡。”我说的骟匠,似与现今大多西装革履的人没有瓜葛,但这就是我们的来路。但愿我们穿着牛皮鞋、吃着东坡肉、铺着二毛褥子,还能记得文明光鲜的史册上,还有一个血淋淋、臭烘烘的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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