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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外传》出版始末与傅雷思想寻踪

2016-10-28熊婧

博览群书 2016年9期
关键词:外传夏洛卓别林

傅雷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杰出的翻译家、文艺评论家,在文学、音乐、美术理论、美学批评等领域亦多有建树。1929年,傅雷开始翻译试笔,至1966年逝世,翻译生涯共三十七年,译著三十余部,多为法国作家作品。前期以罗曼·罗兰的浪漫主义作品为主,后期转向巴尔扎克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其中包括世界名著《贝姨》《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约翰·克利斯朵夫》等。这些优秀的译著一版再版,成为青少年的必读经典。同时,他本人著有《傅雷家书》《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法行通信》等作品。傅雷早期的翻译生涯以罗曼·罗兰的作品为主,主要有“巨人三传”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熊婧博士斯文,介绍了傅雷先生的翻译少作《夏洛外传》,是先生翻译生涯的重要前史。傅雷先生墓地的纪念碑上,刻着从《傅雷家书》中选录的一句名言:“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仅以此文纪念翻译家、文艺评论家、美学家傅雷先生逝世五十周年。

提起傅雷的译作,则不能不想到罗曼·罗兰和巴尔扎克。与许多作家一样,译者的风格和趣味也不会骤然形成、一成不变,尽管如此,看到傅雷出版的第一部译作是《夏洛外传》时,也不禁会好奇,傅雷与卓别林,这两个画风截然不同的人如何结缘?

《夏洛外传》出版本事

《夏洛外传》全名《卓别麟创造的英雄——夏洛外传》,主角是卓别林电影中流浪汉的原型,但此书的作者其实是法国作家菲利普·苏波(Philippe Soupault)。苏波是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与布勒东一起创立了法国超现实主义流派,而有着“小说的体裁,童话的情趣”(《夏洛外传》译者序)的《夏洛外传》,似乎也是作者“风格”之外的产物。1933年9月,《夏洛外传》由傅雷自费排印2000册出版。事实上《夏洛外传》并不是傅雷的第一部译作,除去他在巴黎求学时的练习作不提,早在1932年,傅雷已经译完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并寄给商务印书馆,但遭退稿。那么,《夏洛外传》这部非代表作的作品为何值得傅雷自掏腰包?

和大部分初闯文坛的人一样,1931年刚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傅雷也是一路坎坷,遭遇了数次碰壁,译作《贝多芬传》和《恋爱与牺牲》相继被退稿,译本无人问津,直到1934年商务印书馆才出版了他翻译的罗曼·罗兰名著《托尔斯泰传》。在屡遭碰壁的情况下,傅雷也许会在翻译对象上做出别样的考虑。1932年10月开始连载、1933年9月出版的《夏洛外传》,其主人公夏洛是卓别林作品中的经典流浪汉形象,而卓别林在中国早就大受欢迎,1931年卓别林的电影《城市之光》在美国热映后不久,上海各大影院就以高价竞相争夺开映权,热闹空前,影片上映后,各大报刊的介绍和评论也是铺天盖地。加之卓别林1932年6月20日来上海参观,更是成为一时无两的饭后谈资。流行电影和早就为国人熟知的影星,这在30年代初的上海无疑是绝佳的营销噱头,故傅雷说,“夏洛曾使卓别麟致富,一定也会替我挣几个钱。”可饶是如此,《夏洛外传》依旧备受冷落,“已经碰了几家书店经理底钉子”(《夏洛外传》卷头语)。决定自费出版这本小书时,傅雷将其归入“自己出版社”印行的“自己丛书之一”,其间的失落与不甘隐约可见。

对一个初入文坛的译者来说,作品无人问津再正常不过,晚清民国时期出版界僧多粥少的情况导致文人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哪怕是30年代集中了全国近百分之九十出版资源的上海也不例外。据统计,1902—1949年间,我国作家可分享的稿酬总额约915万元,按当时的生活标准计算,平均每年仅供养活529位职业作家,可仅从这48年间出版的14000种文学书籍统计出来的作者翻译家就有4528人(邓集田《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平台》)。文学出版界的激烈竞争,在现实生存的层面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意气之争”频发、文学社团林立的重要因素。一个无甚惊人才华又无特殊人际关系网络的新人,初入文坛,若无幸获得前辈的赏识提携,想获得出版机会推广自己的作品,只有自立山头,自办刊物和出版机构,赚取利润。在这种情况下,在艺术趣味接近的基础上,参加文学社团逐渐扩大影响,提高自己的名声以便获得更多出版资源,就无疑是一种可行的办法,正因如此,现代文学史上百分之八十的社团都创办过自己的刊物。毫不例外,《夏洛外传》在单独出版前,也是先在“摩社”编辑的刊物《艺术旬刊》上连载。1932年9月“摩社”创办的《艺术旬刊》并不是一个文学刊物,“摩社”同人倪贻德、庞薰琴、刘海粟、傅雷等,当时都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老师,1931年傅雷回国后,在刘海粟的邀请下在这所学校教美术史和法语,《艺术旬刊》的最主要内容也是美术知识,傅雷后来的著作《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最初便是以《美术史讲座》为题,在这个刊物上连载的。在一本探讨现代美术的刊物上,连载以卓别林电影角色为主角的翻译小说,这是只有刊物的编辑和同人才能获得的“特权”,由此也可见,当时可供傅雷选择的出版平台实在不多。

尽管无人问津,但傅雷还是执意自费出版《夏洛外传》,其中不乏现实因素的考虑。1933年9月傅雷在自费出版《夏洛外传》时自嘲道:“在这个哭笑不得的时代,‘幽默成了文坛底风气;利用这空气,赶快把‘夏洛出版。这自然是投机。适应时代叫做思想前进,投机却是偷鸡,却是取巧了。然而只要取巧而与人无损与己有益,即是投机又有何妨?”这种自嘲既有其缘由,却也不尽如此。1932年上海淞沪战争结束后,商务印书馆毁于战火,文学研究会赖以发表作品的阵地《小说月报》也被迫停刊,上海的文学出版界重新洗牌,其中就有异军突起的《现代》和《论语》。1932年9月林语堂等人编辑的《论语》创刊后,其提倡的“幽默闲适”“性灵嬉笑”“暴露讽世”风格大受欢迎,每期的发行量高达三四万册,使得幽默刊物纷纷亮相,1933年更被称为“幽默年”。故尽管有卓别林热、“幽默年”的有利条件,傅雷的译笔也算简明流畅,《夏洛外传》却不仅未曾受到出版商的青睐,就是傅雷自费出版2000册后,销售情况也十分惨烈:“托开明书店代售,三年后结账,只售去数十册。旋即全部称斤做废纸出售”(傅雷答《大公报》问)。卓别林确是幽默讽刺大师,但《夏洛外传》的作者苏波却并不是;读者喜欢幽默闲适的小品文,《夏洛外传》却是不怎么幽默,甚至颇为严肃的小说。加之是自费出版仅在书店寄售,没有广告宣传和名人效应,商业上的失败在所难免,傅雷的“夏洛”并没有像卓别林的夏洛那样让他致富。可是自始至终,卓别林也好,幽默也好,都不是傅雷选择翻译《夏洛外传》的唯一原因。

傅雷先生的翻译动机

当时卓别林在中国的热度对傅雷翻译和解读《夏洛外传》显然有重要影响,傅雷将《夏洛外传》中的“夏洛”形象和卓别林直接对接,使得他不管在理解卓别林还是在理解《夏洛外传》时,都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错位”,产生了典型的文本在跨语际、跨文化“旅行”时造成的“误读”。傅雷在《译者序》中说:“大家都知道有卓别麟而不知有夏洛,可是没有夏洛(Chalot),也就没有卓别麟了”,“大家都知道卓别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而不知他是现代最大的艺术家之一”。一般译作的序跋,除介绍作品的内容、人物特点、思想倾向之外,还需重点介绍的就是作者,以及翻译作者本人写的序。而傅雷在此书的序言里,除了分析夏洛的人物特征外,强调最多的却是夏洛和卓别林的关系:“夏洛是卓别麟造出来的,故夏洛的微贱就是卓别麟的微贱,夏洛的伟大也就是卓别麟的伟大。”对于该书的作者、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创始人之一苏波,傅雷只介绍他是“法国文人兼新闻记者”,而《夏洛外传》很可能是苏波对卓别林创造的这一经典人物的改写,毕竟离开卓别林的表演,此书不仅没有卓别林式的幽默和讽刺,故事情节比起电影也近乎流水账。比起对工业城市的讽刺和幽默情节,苏波不断强调的,是主人公夏洛内心的孤独和骄傲,这位流浪汉除了对大城市有既渴望又惧怕的复杂心情外,也有对大自然的敬畏,对乡村生活的憧憬。因此,如果说卓别林镜头下的夏洛是工业资本发达背景下大城市的流浪汉,那么苏波笔下的夏洛则更像是中世纪富有英雄气质的流浪汉,也无怪傅雷会说,夏洛是现代的堂吉诃德。傅雷在序跋里引用了卓别林宣传电影《城市之光》时对夏洛的评价:“我把这可怜的小流浪人,这怯弱、不安、挨饿的生物诞生到世上来的时候,原想有他造成一部悲怆的哲学(philosophie pathetique),造成一个讽刺的、幽默的人物。手杖代表尊严,胡须表示骄傲,而一对破靴是象征世间沉重的烦恼!”只不过,苏波笔下的夏洛,沉重有之,悲怆有之,尊严和骄傲有之,讽刺和幽默却稀有。至于超现实主义流派的作者苏波缘何创作这个颇为“现实主义”的作品,对夏洛又有何见解,这在傅雷看来却是无关紧要之事了。

卓别林塑造的“怯弱、不安、挨饿”的小流浪人形象,和苏波笔下那个不停反顾内心、孤独又骄傲、在精神历程中不断成长的夏洛一起,使傅雷对夏洛有了不同的理解。傅雷说:“夏洛既曾予我以真切的感动,一定亦会予人以同样的感动。”那么使他感动的夏洛究竟是怎样的形象?傅雷在译者序中动情地写道:

“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对于世间的冷嘲,热骂,侮辱,非但是不理,简直是不懂。他彻头彻尾地不了解人类倾轧凌轹的作用,所以他吃了亏也只知拖着笨重的破靴逃;他不识虚荣,故不知所谓胜利的骄傲:其不知抵抗者亦以此。

这微贱的流浪者,见了人——不分阶级地脱帽行礼,他懂得惟有这样才能免受白眼与恶打。

人们虽然待他不好,但夏洛并不憎恨他们,因为他不懂憎恨。他只知爱。

是的,他只知爱:他爱自然,爱动物,爱儿童,爱飘流,爱人类,只要不打他的人他都爱,打过了他的人他还是一样地爱。

因此,夏洛在美洲,在欧洲,在世界上到处博得普遍的同情,一切弱者都认他为唯一的知己与安慰者。

他是憨,傻,蠢,真,——其实这都是真的代名词——因此他一生做了不少又憨又傻而又真的事!

…………

他是一个孤独者。

夏洛脱一脱帽,做一个告别的姿势,反背着手踏着八字步式的步子又往不可知的世界里去了。

他永远在探险。他在举动上,精神上,都没有一刻儿的停滞。

夏洛又是一个大理想家,一直在做梦。”

放大夏洛“真”和“爱”的一面后,傅雷眼中的夏洛,就成了一个纯真的理想家,精神上没有一刻停滞的孤独英雄。于是在卓别林镜头下经由滑稽荒诞传达出的讽刺和批判被弱化,无奈却又充满尊严的悲怆的爱,在傅雷的理解里成了无差别的爱,甚至还有托尔斯泰式的“不抵抗”。从30年代对卓别林的电影《城市之光》的讨论来看,对现实的深刻理解、以喜剧手法展现出现实生活的悲剧、对社会的讽刺等,被认为是卓别林的特质,也是他为时人所赞赏的重要原因。当然也有如赵家璧等将其解读为宿命论、悲剧的“无尽期绵延”(《良友》第59期,赵家璧《悲剧的绵延》);也有左翼知识分子如楼适夷,用阶级分析的方法解读,认为卓别林“意识,是不健全的”,“虽诅咒了现社会,但他还没有更进一步”(《文艺新闻》1931年第10期)。正如有人总结,“卓氏的戏所以能受全球各阶级——有产无产,智识非智识——所欢迎”,是因为“有产阶级和非智识阶级是娱乐;无产阶级爱观他是因为他始终是代表无产的被压迫者;至于智识阶级则喜欢他滑稽中深含的哲学”(《文艺新闻》1931年第10期),然而,很少有人将卓别林的流浪汉角色视为纯真的理想家、孤独的英雄。对比之下,傅雷对夏洛的理解,则不得不说是受苏波《夏洛外传》影响的结果。可是,种种影响最终都离不开解读者本人的精神气质和追求,于是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精神上不断成长的纯真的英雄,一次次或隐或现地出现在傅雷对自己译作的解读中,也许相比卓别林和幽默,这才是《夏洛外传》真正吸引傅雷的原因所在。

《夏洛外传》后与《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服尔都传》(今译《伏尔泰传》)一起,合为《傅译传记五种》出版。杨绛先生在为《传记五种》写的序中说,“这五部传记的译文里,渗透着译者的思想感情。他辅助传记作者‘打开窗子,让我们都来‘呼吸英雄气息”;傅雷在翻译这几部传记时,是在“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故他是“要借伟人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帮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他要宣扬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正是这“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克服苦难的英雄精神,始终流淌绵延于傅雷先生的一生。于是我们看到,在并非一成不变的人生轨迹里,看似偶然和意外的选择也不是无迹可寻。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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