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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索菲·穆特:记忆是我们对时间的占有

2016-10-28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3期
关键词:穆特索菲音乐厅

何潇

“记忆是我们对时间的占有。我们吸收时间的方式不一样,便有了不同的记忆。”

安妮-索菲·穆特(Anne-Sophie Mutter)站在舞台上,身边是她的老搭档兰伯特·奥尔基斯(Lambert Orkis)。穆特身材高挑,气质高雅,将一袭绿色的露肩长裙穿得非常妥帖,这条长裙,在过去曾经出现过。在演出中,她总是穿着类似露肩的鱼尾长裙,身姿曼妙,却十分优雅。她显然了解,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并坚持到底。她今年已经53岁了,依然非常美丽,头发是迷人的金色。

小提琴家安妮-索菲·穆特

与她一同出场的,还是那把著名的“杜恩-拉文勋爵”。这把琴,跟随她已经几十年了。这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制造于1710年,而今306岁,历经三个世纪的风雨。然而,当它随主人一同出现在舞台之时,依然光彩夺目。我坐在音乐厅的二楼,离舞台有一些距离,在音乐家将之搭上肩膀的那一刻,马上被这把琴锁定了目光。

“杜恩-拉文勋爵”琴如其名,是一把古老而高贵的小提琴。它有着流畅的优美线条,色泽明亮柔润,非常典雅,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琴弦看起来是金色的。令人惊奇的是,这把古老的提琴,出现在演奏者手中时,给人感觉依然年轻。当音乐家将琴弦拨动,音符在音乐厅流淌,你会感到,这把300年的小提琴,正处在它最好的年华呢。

“这把琴就像我身体里最好的一部分。好比你拿着网球拍,经年累月做着重复性动作,网球拍就会被大脑当作身体的一个物理性组成部分,不再是身体之外的一个独立主体。”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前的采访中,穆特这样说。

“如今这把琴,真正地与我的灵魂相连。它帮助我,在音乐中融入;也帮助我,激发更多的情感,带给来到音乐厅的人一段美好的记忆。”

直到如今,穆特依然记得,1976年8月23日的那场独奏音乐会。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或许是整个夏天里最热的一个下午”。地点是瑞士的琉森,圣·查尔斯音乐厅。少女小提琴手正在进行演出前的反复排练。她拿出了一套非常丰富的曲目单,其中包括:朱塞佩·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帕格尼尼的《24首随想曲》,以及巴赫的《恰空》舞曲。

这一年,安妮-索菲·穆特只有13岁。这位天才少女,在琉森音乐节初次登台,便成为音乐节上的热门人物。也就是这次演出,令她为指挥大师卡拉扬所发现。卡拉扬邀请穆特在第二年前往萨尔茨堡音乐节,与柏林爱乐乐团合作。穆特的职业演奏家生涯就此开始。卡拉扬对于这名弟子非常满意,称赞她为“梅纽因之后最伟大的小提琴家”。在一段时间里,人们称穆特为“女梅纽因”。

“没想到,这么快就过去40年了,感觉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一样。”穆特颇为感慨地说。直到现在,已经成为世界级大师的穆特,依然保留着当年的习惯,在演出前反复排练,仔细研究曲谱。

穆特认为这是重要的。“不论是在音乐还是在艺术的历史上,艺术家一直试图更接近他们所表现的主题。比如莫奈画睡莲,他画了无数次,呈现了那么多细节。演奏者在一遍遍的演奏中,对于作曲家的认识也逐渐深刻,会在一遍遍的练习中,认识作曲家的情感。”

40年后的夏天,琉森音乐节为当年的天才少女举办了一场纪念音乐会。在这场音乐会上,穆特选择的曲目跨度十分大:从18世纪莫扎特的奏鸣曲,到圣-桑和奥托里诺·雷斯庇基的曲子,再到当代作曲家塞巴斯蒂安·居里尔的《齿轮》。在10月的中国巡演中,她所带来的是几乎完全相同的曲目。

“许多世代以来,伟大的音乐家常常被人们定义为‘作曲家的仆人。而能参与到当代曲目的创作和呈现中,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居里尔、诺伯特·莫雷都是我非常信任的作曲家。当代音乐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语言,我们的创作和演绎,都以自己真实的生活为缪斯。”穆特说,“我很幸运,一直和当代作曲家们保持亲密的合作,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一直这样做。”

开场曲目《齿轮》,是一首当代作品。对于多数听众,这首曲目相对陌生。它出自美国当代著名作曲家塞巴斯蒂安·居里尔之手,写于1998年。《齿轮》共分为四部分,演奏时却并不停顿,结构非常特殊。“《齿轮》是非常复杂而多彩的,同时富有智慧。”穆特这样介绍这部作品,“第一个乐章讲的是小提琴的历史,从古典提琴到电子提琴、小提琴的革命。它主要描述的是时间。”

上世纪90年代,穆特与居里尔相识。她还曾与纽约爱乐乐团一起,录制过居里尔创作的作品《时光机》。据称,《齿轮》是居里尔为穆特创作的作品。但穆特说,曲子所表达的,却并非她的私家回忆。

“这部作品并非在展现我的个人情感,而是我们对于时间的解读。这七个乐章中,你会听到,有扭曲的时间,也有反转的时间。”说到这里,穆特顿了一下,继续道:“比如今天的会面,几年后,当我们再回想,每个人的记忆肯定不一样,因为我们对时间的解读不一样。”

当乐声在音乐厅中响起,我感到自己走进了一间满是时钟的房间。清洌的钢琴声,宛若三问表的机械敲打声,叮叮咚咚地在空气里扩散开来,仿佛是凌乱无序的;而小提琴声,就像是机芯里控制摆轮的游丝,有张有弛。起初是疯狂,最后是宁静。喧嚣后的宁静,比波澜不惊的寂静更动人心魄。我曾经在一次表展上,走进一间满是三问表的房间,整个空间充满着叮咚声。当我听到穆特演奏这首曲子时,又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喧闹后的死寂,会将人带入时间的永恒。

“记忆是我们对于时间的占有。人与人吸收时间的方式不一样,这让我们有了不同的记忆。塞巴斯蒂安·居里尔的作品,希望能表达我们如何吸收时间,如何反映时间。”穆特说。

《齿轮》之后,是古典乐迷熟悉的莫扎特——《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两者不仅在时间上跨度巨大,风格也大相径庭。“我希望能跟中国的乐迷们分享在琉森的那场音乐会,它从历史和文化上展现了古典音乐巨大的改变。”

在下半场的开场,穆特演奏了她的“长久之爱”——意大利作曲家奥托里诺·雷斯庇基的《B小调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罗马喷泉》首演不久,雷斯庇基创作了这部作品。作品浪漫强劲,音乐语言非常丰富。“听到这首曲子,就像去意大利的一趟旅行,你可以呼吸到其中的空气,看到意大利的一切:意大利面、红酒、罗马的松树……”她显得非常喜欢意大利。

与安妮-索菲·穆特同台的兰伯特·奥尔基斯,是著名的美国钢琴家。他今年已经70岁了,一头白发,像个典型的老绅士,开朗而亲切。1988年,穆特在卡耐基音乐厅首次登场,与奥尔基斯相识,成为了完美的搭档。在演出中,我发现,这对合作了28年的老搭档,甚至不怎么看对方。

“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了解对方,知道各自反应。在寻求音乐的激情的同时,我们也在寻找自己。”兰伯特·奥尔基斯对我们说。多年的默契,让他们甚至不必通过言语来交流,甚至连眼神,都像多余的东西。

“我们的交流方式是聆听。比如音乐开场的时候,只要听到穆特拉上琴弦的一个音符,我便知道了。我们能找到共同的音符。这就好像,即使不在一个房间里,也是在一起一样。这是很美的。”奥尔基斯说。“这种在一起,是在音乐里找到共同的姿势。不需要排练,也不需要解释。”穆特说。

然而,并非一切都静止不变。在过去的40年间,古典音乐面对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互联网的冲击,一样影响着这个看似远离人间烟火的领域。

“古典音乐世界的改变之巨大是显而易见的。我不得不说,如今那些用互联网传播古典音乐的做法,一定会令卡拉扬这个‘伟大的预言家感到非常高兴。”穆特低了一下头,用颇有感触的语气说,“但我觉得有两点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就是在音乐传输过程中对音质的还原和版权的保护。这是一个严峻的道德问题,不仅是为了艺术家,也是为了所有热爱古典音乐的人。”

不久之前,穆特当了一次观众,在慕尼黑听了一次演出。这段经历让她印象深刻,也令她感到音乐现场是不可取代的。现场观众屏息凝听的静寂,音乐在空气中的流淌,两者相遇所造成的、敲击灵魂的震荡,是互联网无法传播的。

“我记得那些观众的反应。在乐章与乐章之间,现场出奇的寂静,安静得令人窒息。这样的体验,是不能被复制的。这是让音乐一直向前的东西,它们会存在于我们的情感与记忆的深处。”穆特说。

在职业生涯进入第40个年头,穆特依然怀着初入的心。“现在的音乐家,有时会被一些新角色困扰。比如,涉身演艺。但我认为,作为一名音乐家,需要做到纯粹,我只应该投身于自身的艺术。”

10月13日,穆特与老搭档、钢琴家兰伯特·奥尔基斯在北京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演出 

她感到,自己对于小提琴艺术奥秘的探索之路,才刚刚开始。只是,她会将视野放得更宽,除了小提琴独奏,室内乐和其他领域,也令她感到兴致盎然,并尝试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和挖掘。对于一个将音乐作为终身事业的人,值得探索的东西,足以充盈她的后半生。

“我的好奇心无限大,而我对小提琴尚未破解的音乐秘密的征服欲,现在才刚刚开始。未来我会在室内乐领域更加深入。10月在日本的演出中,我还将首演两部当代作品,一首安德烈·普列文的小提琴协奏曲,还有一首是居里尔的钢琴三重奏。我希望大家想到我,永远是期待的。”

穆特喜欢文学,尤为偏好俄罗斯文学。最近,她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并计划开始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在这之前,她一直在读《安娜·卡列尼娜》。她也喜欢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与乐迷的互动中,向他们推荐《威尼斯之死》。这些作家,有着某些相似性,他们都深沉、内省,极度认真,甚至严苛,与穆特的气质不谋而合。

老乐迷记得10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2006年,穆特来中国演出。在她演奏莫扎特作品454号时,有一名不守秩序的观众,连续用闪光灯拍照,最后被勒令离场。这段插曲,穆特记忆犹新。“演出就像两个人在对话。这个观众的闯入,是一种打断,不仅是精神上的,也是物理上的打断。他影响的不只有演出者,也影响了听众。”

在采访中,穆特频繁提到的一个词,是“情感”。“当你进入自然界,观看美丽而稀少的东西,比如说一只鸟,你需要非常安静、不动,保持专注。这样,你才能与观看的事物交流,建立联系。音乐也是这样。我不希望,我们的时代失去这种联系。”穆特说,“而今,拍照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它无处不在。但我们需要用心和记忆来感受,而不只是让它留在设备里。我们有记忆,有情感,记忆与情感感受到的东西,是非常私人的,没有机器能做到。”

穆特有一个特别的姓,在德语里,“Mutter”的意思是“妈妈”。然而,少有乐迷会叫她“穆特妈妈”,或是类似的称谓,大家更习惯用“女王”,或是“女神”来称呼她,这仿佛才是更合适她的名字。这或许因为,舞台上的安妮-索菲·穆特,总是明艳、大气,仿佛嵌在光环里,光芒四射,遥不可及。

青年时期的穆特(右)与奥地利指挥家卡拉扬在交谈

当她拨动琴弦,你所感受到的,经常是热情与力量,风林火山一般的气势,明亮、利落,就像她所演奏的《四季》。有时候,你甚至需要一些心理准备,才能接受她演奏中的戏剧张力,比如《流浪者之歌》,充盈着此恨绵绵的宿命感。她所展现的旋律,是出离寻常生活的,如果不仔细听,感受到的甚至不是第一耳的悦耳。

然而,当你仔细聆听她,会在风驰电掣之间,发现她极致细腻。她的温柔,不是寻常的柔情似水,是带着重量的,小心翼翼,不可用力触碰——就像在秋季,伸手接住一片落叶。这种细腻,体现在她所演奏的弗里茨克莱斯勒的《爱之悲伤》里,也体现在这天加场演出中的《辛德勒的名单》上。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像极细的丝,绵密织就起来,便坚不可破了——这是她的力量。然而,每一道丝线,都细致入微,难以捕捉——即使是雨丝,也没有那么细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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