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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猴人

2016-10-27

大理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猴子核桃

●曹 永



耍猴人

●曹永

曹寿先带着几只猴,顺着路基往编组站走,准备扒火车去东莞,寻找丢失的孙子。从黔西北到东莞,没有直达的火车,需要到广州转。耍猴人挣钱辛苦,舍不得花钱坐火车。即使舍得花钱买票,也没法带着猴子上旅客列车,所以他只能扒乘火车。

曹寿先七八岁的时候,家里太穷,吃不上饭,他被送到姑妈家里。姑爹是个耍猴人,他跟着姑爹到处耍猴卖艺。从河南回来,媒婆给曹寿先介绍了个婆娘。曹寿先没啥手艺,只会耍猴,他就带着婆娘耍猴挣钱。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但也饿不着肚子,他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没想到婆娘居然偷偷跑掉。

那次在贵阳耍猴,他们在黔灵山搭帐篷。婆娘让曹寿先洗锅烧水,说去买把面条。结果,锅都快烧烂了,婆娘还没回来。曹寿先赶忙去找,差不多把贵阳的每条巷道都找遍了,硬是没看到半点踪影。曹寿先急得火烧屁股,就怕婆娘有啥三长两短。

婆娘再次出现,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那天傍晚,曹寿先挑水回来,远远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娃娃坐在门口,他以为是过路的,没有在意。没想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婆娘回来了。曹寿先说,这些年你跑到啥地方去了?婆娘说耍猴实在太苦,她忍受不住,只能跑。

曹寿先有点生气,问她怎么又跑回来了?婆娘告诉曹寿先,她重新嫁了一个男人,但他后来病死了,她没有地方去,她想到曹寿先是原配,就回来投奔。看到曹寿先挑着水桶,站在那里眨眼,婆娘说,你要是愿收留,我就留下,要是不愿意,我就带着娃娃走。

曹寿先觉得婆娘可怜,就把她收留下来。曹寿先想跟婆娘生个娃,但不管怎么弄,婆娘的肚子硬是不见鼓起来。曹寿先简直绝望了。有天晌午,婆娘从自留地回来,说身上有点不舒服,想躺会儿,结果就这么死掉了。

婆娘带回来的娃叫曹贵连,这是曹寿先取的名字。曹寿先不知道他是谁的娃,只晓得他是自己婆娘生的娃。曹寿先耍猴卖艺,吃尽苦头,想给娃挣点学费,偏偏他读不进去,刚读完中学,曹贵连就横竖不肯再进学校了。曹寿先带着曹贵连耍猴。只耍过几次,曹贵连就给吓怕了。曹寿先看他吃不了这碗饭,就让他出门打工。

曹贵连跑到东莞打工,后来找了个四川姑娘做媳妇。那个四川姑娘给他生了个胖娃娃。娃娃生下来的时候,刚好吃核桃,曹贵连问他取啥名字。曹寿先说,就叫曹核桃吧。那天早上,曹贵连打电话到村公所,说曹核桃丢了。

曹寿先很多年没耍猴了。他年纪大了,不想再东奔西跑,就在家守着猴儿过日子。曹寿先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驯猴。他拉着小猴在村里转来转去,给它提腰。提腰就是在猴的脖颈上拴根绳子,把它的上半身提起来,不让前肢着地。这样可以锻炼小猴后腿的力量,让它习惯站着走路。曹寿先听说孙子丢了,顾不上驯猴,转身就跑。

小猴见他拔腿就跑,慌忙追赶。猴子擅长在树林活动,在平地根本跑不动。小猴发现追不上,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像个娃娃似地呜呜叫。曹寿先听到小猴的啼声,转回来把它捞到肩上,继续往家跑。曹寿先打算去东莞找曹桃核。他必须把孙子找回来。

曹寿先回家收拾东西。他没有多少东西。他找个编织袋,把铺盖、衣裳,还有干粮胡乱塞到里面,然后牵着几只猴子匆匆上路。他总共有四只猴,一只公猴,两只母猴,还有先前那只小猴。

按规矩,耍猴人出门之前,都要在家里烧香纸、拜财神。但曹寿先啥也顾不上了,他领着猴,走得火烧火燎。曹寿先牵着猴,没走多远就碰到八婆。耍猴人出门,最怕碰到女人。以前,他们出门碰到女人,觉得不吉利,索性改天再走。

这几年,虽然规矩已经变了,但曹寿先仍然有些忌讳。曹寿先皱着眉头,他感到有点晦气。八婆在路边放猪,那些猪有的在草地上乱拱,有的在泥潭打滚,弄得满身泥浆,看起来像个刚刨出来的什么东西。八婆打招呼说,看你慌忙火急的,你要去哪里?

曹寿先焦急地说,我要去东莞。八婆说,东莞在啥地方?曹寿先说,在广东。八婆张着眼窝说,听说那边很远。曹寿先说,确实有点远。八婆说,你有路费?曹寿先摇头说,没有。八婆说,那你怎么去?曹寿先说,我没有钱,但我有猴,我边耍猴边挣路费。

八婆还想追问,但曹寿先没再理会。他嫌八婆啰嗦。他牵着几只猴,匆匆往前走。曹寿先走在前面,其次是公猴,接着是两只母猴,最后是那只小猴。他们走得很有秩序。他们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赶向村口。

镇上有客车通往县城,但曹寿先没钱坐车。他只能牵着猴,沿着公路走。公路上不时有车跑过。车辆每次经过,都会卷起很多黄尘。那些尘土就像怪物,张开嘴巴,把曹寿先和他的猴吞到肚里去。曹寿先被吐出来的时候,总是灰头土脸。他的猴被吐出来时,同样灰头土脸。

公路不怎么平坦,汽车跑在上面,总是蹦蹦跳跳,就像奔跑的兔子。每次看到车,曹寿先都会伸手去拦。他的手不停地举起,又不停地落下,但没有一辆车停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曹寿先会坐在路边休息,他先给几只猴拍打灰尘,然后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

路边是陡坡,上面堆满凌乱的石头,说不出的荒凉。乱石堆里偶尔看到几棵树,长得很不成材,低矮得像苞谷。在乌蒙大地,到处是这种起伏的山梁,到处是这种弯曲的山沟。公路被山夹在中间,眼看就要挤断了。爬上山梁还好些,要是一味顺着山脚走,无端就会感到有些恐惧,害怕永远走不出来,最后死在里面。

地势不好倒也没啥,关键是土地贫瘠。开春的时候,满怀希望地把粮食种进去,指望能有好收成。等庄稼长出来,简直就绝望了。在这石头旮旯里,能够长出来的好像只有野草,庄稼娇贵,活得不成样子。想在这种地方刨食,实在太艰难了。

找不到出路,曹寿先只能耍猴。耍猴几十年,多少挣到点钱,但横竖不够用。早些年,他用耍猴的钱供曹贵连读书。后来曹贵连娶媳妇,也花掉不少钱……渐渐年纪大了,他不愿再牵着猴子跑来跑去,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没想到,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他只能牵着猴子,重新上路。他要赶到东莞。他要把孙子找回来。

风从远处奔来,又往远处奔去,似乎永远不会停歇。旁边的树丛里,有许多山羊,它们拱得树枝乱动。放羊人躺在阴凉处睡觉,这会儿,只能看到他的半截身子。有人在陡坡上忙碌,只有蚂蚁那么大点,看不清模样。

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只差把头发点燃了。曹寿先感到喉咙快冒烟了。他把猴牵到路边的草地上,然后拧开瓶盖喝水。凉水涌到嘴里的时候,他被呛了一下。他抹着嘴,把水递给公猴。公猴抱着水,吸得滋滋响。

喉咙好像堵着什么东西,曹寿先有点难受。他喉结滚动,想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但鼓捣半天,硬是没有效果。曹寿先无端有些焦躁,恨不能把喉咙割开,把里面的东西刮出来。他捏着脖颈,使劲咳嗽。

这会儿,水已经传到小猴的手上了。听到咳嗽的声音,它把头扭过来。曹寿先说,你狗日的赶紧喝水。小猴抱着水往嘴里灌,有的水从嘴角淌出来。曹寿先皱眉说,路还远,你狗日的好好喝,莫浪费水。小猴受到责骂,好像有些委曲。

曹寿先坐在草地上,跟猴说话。周围鬼影都看不到,他只能跟猴说话。他说,我总跟你们说话,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变成猴了。小猴坐在前面,嘴里嚼着什么,它嚼得很攒劲。曹寿先说,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我只能跟你们说话,嘴巴不仅用来吃饭,还用来说话哩,我再不跟你们说话,恐怕就要活活憋死了。

曹寿先抬起头,看到天上有个圆滚滚的太阳。他说,有时候我憋得难受,想跑到山顶上吼几声,但不是疯子,吼不出来,我只有硬生生憋着。小猴顺着他的胳膊,跳到他的肩膀上。曹寿先抚摸着小猴,说还好有你们做伴,要不然我简直活不下去了。小猴蹲在上面,听他说话。

曹寿先说,我跟猴子打交道已经几十年了,还是你们靠得住。小猴在抓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的。曹寿先说,我姑妈嫁在河南,听说是拐卖过去的,我真想不通,人又不是猴,更不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够卖来卖去。

小猴从这只肩膀跳到那只肩膀,它把曹寿先当成树了。两只母猴好像在争什么东西,它们打起来了。曹寿先往那边看看,懒得去管。曹寿先不管,但公猴管。它龇牙咧嘴,显然在训斥两只母猴。

曹寿先说,早些年耍猴,我把挣到的钱,全都寄给曹贵连,让他给曹核桃买好吃的,好穿的,过年的时候,曹贵连好歹会带着曹核桃回来看看。小猴蹲在他的肩膀上,东张西望。它看到放羊的老者从树阴里钻出来,赶着山羊朝坡上走去。山羊走出好远,还传来咩咩的叫声。

曹寿先叹气说,这两年,他们不再回来了。小猴搂着他的脖颈,仿佛在安慰。曹寿先说,我想曹核桃,打电话唠叨几次,曹贵连都说工作忙走不开,去年,曹贵连总算寄来张相片。曹寿先看到那只公猴捡着个松果,它咧着牙齿啃,准备把里面的松籽弄出来。

曹寿先掏出相片说,想孙子的时候,我就掏出相片看看,看的时间久了,相片就揉得皱巴巴的。小猴鼓着两粒圆滚滚的眼珠,似乎在看那张相片。泥土和野草的味道,直往曹寿先的鼻孔里钻,他感到有点难受,缓缓说,我只有曹核桃这么个独孙子,就算找遍全世界,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曹寿先领着几只猴,继续赶路。走到半路的时候,他总算拦着一辆拖拉机。那辆蹦蹦跳跳的拖拉机,把曹寿先和几只猴捎到县城边。曹寿先沿着路基往编组站走。他领着几只猴子,准备去编组站扒乘火车。

天还没有黑透,这会儿进站扒车,容易被逮住。曹寿先带着猴子,躲在路边的草丛里。这会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前面种着许多树,它们有的已经枯死,有的仍然顽强地活着。

猴吱吱叫唤,它们开始翻包。曹寿先晓得它们饿了,赶紧把馒头摸出来。几只猴抱着馒头,啃得攒劲。这些猴跟曹寿先生活多年,除了不吃肉,曹寿先吃啥,它们跟着吃啥。它们最喜欢吃水果和馒头之类的东西。

邻居都有婆娘娃娃,但曹寿先啥也没有,只有猴子跟他做伴。他跟猴子交往一辈子,早已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几乎走到任何地方,他的屁股后面,总会跟着几只猴子。曹寿先不怕自己遭罪,只担心猴子挨冷受饿。吃东西的时候,曹寿先总会先把猴子喂饱。即使睡觉,他也会先把猴子照顾好。

风呼呼地吹。野草杂树坚持不住,摇来晃去。这地方远离城市,周围无比安静。满眼都是山梁,裸露在山上的乱石堆子,像野兽那么潜伏在地上。远处是庄稼地,黑糊糊的,看不清种些什么。

看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曹寿先拉起猴子,悄悄溜进编组站。他的背上,还背着那条编织袋,里面差不多装着他所有的家当。曹寿先挨着车头,寻找开往广东的火车。早些年走南闯北,只要看到车头编号,他就能够辨别火车开往哪个方向。

曹寿先在铁路上跑来跑去,终于找准火车。他带着猴子,手忙脚乱地爬上去。车厢里面装的是矿石,不消说躺着睡觉,连坐都没有地方。曹寿先打算摸到别的车厢,他刚刚探出脑袋,就被两个保安发现了。

保安在下边喊,你是干啥的?曹寿先蹲在角落,不敢说话。保安连问几声,没有听到回答,就捡起枕石打。石头砸在车厢里,咣咣地响。光线不好,看不清石头从哪个地方飞来,更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躲闪。几只猴子吓得吱吱叫唤。曹寿先感到脑袋剧痛,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他慌忙站起来,叫喊说,我下车,你们莫再打了。

曹寿先拉着猴,血淋淋地从车厢爬出来。保安说,你是干啥的?曹寿先紧张地说,耍猴的。保安说,跟我们去值班室。曹寿先乞求保安放过他。那个胖保安说,不要磨蹭,有事情去值班室再说!曹寿先被带到值班室,他捂着脑袋,蹲在墙脚。几只猴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它们鼓着眼睛,眼珠骨碌碌打转。

那个胖保安坐在沙发上说,你不晓得扒乘货运列车是违章的?曹寿先点头说,我晓得。胖保安说,你既然晓得,还敢扒车?曹寿先低声说,我买不起车票。胖保安说,最恨你们这些扒火车的,尽给我们找事。曹寿先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说话。胖保安说,扒火车这么危险,要是出啥三长两短,看你怎么办。曹寿先说,我会注意安全。

胖保安训斥说,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还敢扒乘火车,简直想找死!曹寿先偷偷朝胖保安的脸上瞄,看到他的脸闪着油光,就像一块冒油的腊肉。胖保安换个舒服的姿势,把脚搭在茶几上说,你自己说,这事怎么办?曹寿先说,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胖保安翻着白眼说,你说得轻巧。

那个稍瘦的保安看到曹寿先满头是血,插嘴说,要不然,今天就放过他吧。胖保安板着那张油脸说,这种扒车的,怎么能轻饶?瘦保安说,实在不行,就罚他扫厕所。胖保安说,不行,必须罚款!

曹寿先央求说,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孤寡老者,饶过这次吧。胖保安说,对你们这种盲流,就得好好治,你们尽给社会添乱。曹寿先说,我晓得错了,但我确实没有钱。胖保安不耐烦地说,鬼才相信!曹寿先说,要是下次再看到我扒火车,您尽管用石头砸。胖保安说,少啰嗦,赶紧交钱!

曹寿先不断讨饶,差不多跪在地上了。胖保安有点冒火,站起来搜身。曹寿先看到自己的钱被搜出来,感到难受极了。胖保安看着手里的几张零钱,鼓着两只眼睛说,把剩余的掏出来!曹寿先痛苦地说,我现在半分钱都没有了。

胖保安不信,两只手又在他的身上摸。胖保安仔细摸了几遍,啥也没摸到。胖保安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要不是瘦保安拉着,也许还会揍上一顿。胖保安说,他狗日的只有这点钱。瘦保安劝慰说,算了,看他年纪不小了,要是打出什么问题就麻烦了。

曹寿先站在墙边,他感到自己在微微哆嗦。曹寿先最怕碰到这种事情。耍猴卖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只要被抓住,身上的钱总会被搜得精光。许多时候,还会挨打。耍猴这么多年,他确实没少挨打。瘦保安见他像截树桩似地戳在那里,瞪眼说,你还不走?曹寿先拉起猴,慌忙朝外边跑。

天色早就黑透了,只有昏暗的灯光,还在努力支撑。蚊虫害怕黑暗,跌跌撞撞地奔向光芒。曹寿先不敢现在扒车,只能像个鬼魂,躲在背光处。冷风顺着铁路涌来,让他缩紧身体。有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在周围,使他无比压抑。

曹寿先跟保安捉迷藏,半夜的时候,终于再次扒上火车。这截车厢装的不是矿石,是些笨重的铁块,好像是什么机器的零件。十几米长的车厢里,全是这种东西。车厢板上垫着许多稻草,很厚实。

曹寿先想躺在稻草上睡觉,但那些铁块摇摇晃晃。他怕铁块倒下来把自己砸死,只能抖开铺盖,跟猴子一起缩在角落里。车轮磨着铁轨,咣吱咣吱的响声,凶猛地灌进他的耳朵。月亮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就像一只诡异的眼睛,盯着奔驰的火车。无论火车怎样奔跑,都无力逃出它的视线。

小猴钻到他的怀里,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这只小猴习惯跟他睡,每天晚上都往他的被窝里钻。曹寿先最疼爱小猴,简直把它当成心尖尖上的肉。别人串门玩耍,总喜欢抱着儿孙。曹寿先串门,带的是这只小猴。小猴只有几个月的时候,曹寿先就天天带着它。曹寿先把它搂着怀里,或者揣在口袋里。

夜色浓得化不开了,洞里黑沉沉的,啥也看不清楚。曹寿先睡不着。想到丢失的孙子,他就再也睡不着。已经两年没看到曹核桃,不晓得他变样没有,是不是胖些了。曹寿先揣着相片,但黑乎乎的,他看不见。他抚摸着怀里的小猴,恍惚之中,他觉得曹核桃就躺在自己的怀里。

月光从高处淌来,笼罩车厢。他还想着曹核桃。记得上前年,曹核桃回来,拿水果糖逗猴子。猴子伸出爪爪,曹核桃突然把手缩回来。猴子又伸出爪爪,曹核桃又把手缩回来。上当几次,猴子恼了,伸起爪爪就往曹核桃的脸上抓。曹核桃的脸被抓出几条痕迹,就咧着嘴巴,哇哇地哭。曹寿先心疼,揪住那只猴,狠揍一顿。

他不知道曹核桃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吃苦头。他感到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憋得难受。车轮和铁轨还在硬碰硬,声音在车厢里回响不止。小猴受到刺激,不停地叫唤。曹寿先把它搂在怀里,像抚摸小孩那样抚摸它的脑袋。终于,小猴渐渐安静下来。

火车冲进隧道的时候,陡然产生倒抽风,被窝里的热气被抽得精光,曹寿先就像躺在冰块上,冷得直哆嗦。曹寿先知道,只要坐敞口车厢,总会这么冷。好多年前,曹寿先跟着姑爹外出耍猴,他们害怕淋雨,就摸进封闭车厢。没想到,半路停车,铁路工从外面把门锁上。曹寿先和姑爹被关上好多天,他们饿得哭爹喊娘。车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差不多饿昏了。

每次倒抽风,曹寿先都会把小猴捂在自己的怀里避风。他轻轻抚摸小猴的脑袋,跟它说话。连续多年,曹寿先都是一个人过日子。有时候,想说话也没个对象,他只能跟猴说话。烦闷时,他就跟猴说上几句,渐渐形成习惯了。

曹寿先说,前些天我在村口晒太阳,结果碰到王文章,就是那个小学校长,他跟我打招呼,他问我是不是很孤独,我朝他笑,我没说话。这样说的时候,他用几根粗硬的手指捏着猴毛。

风在车厢口上呜呜叫着,很不好听。曹寿先接着说,王文章说你看你,跟你说话哩,你尽笑,我就说,你问些不明不白的话。小猴趴在他的怀里,显得很温顺。曹寿先说,王文章说你一个人,你不难受呀,我给他说,可不是一个,我还有猴哩。

小猴有两只圆溜的眼睛,眨眼的时候,眼皮就呱叽呱叽响。其实他没听到,他只是这么觉得。曹寿先挪挪屁股说,你看他说话怪模怪样的。小猴没有说话。猴当然不会说话。曹寿先叹息说,前几年,曹贵连还没出门,他们就不会说这种话。

曹寿先感到猴毛软软的,很光滑,他说,我原来带着曹贵连到处卖艺赚钱,经常被保安逮住,有时被罚款,有时会挨打,我就想,我吃了一辈子苦头,不能再让曹贵连走这条路了。小猴半天没动弹,也许它在打瞌睡。

曹寿先说,后来有一次,我们扒火车的时候,曹贵连没踩稳,突然滑下去,要不是我揪着手把他拉上来,就算不死,恐怕也要残废。小猴确实睡着了,它撅着屁股,睡得很舒坦。曹寿先说,后来我就不让他耍猴了,我让他出去打工,我啥都不怕,就担心他有啥三长两短,要是弄出什么意外,我没法跟他死去的娘交待嘛。

月亮悄悄隐匿起来,天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到。曹寿先感到非常疲倦,眼睛快要睁不开了。伤口的血早就干了,像稀泥糊在头上,让他很不好受。起先,他怕铁块倒下来砸在身上,不敢躺下睡觉,后来实在撑不住,就顺着铁板溜下去,慢慢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火车进站,把曹寿先摇醒。曹寿先爬起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还没看清车站的名字,就被一个铁路工看到了。那个铁路工跑过来说,你是干啥的?曹寿先紧张地说,我是耍猴的。本以为还要挨揍,没想到,铁路工说,你好好坐着,莫乱翻车上的东西。

曹寿先坐在车厢里,伸手抹冷汗。他不敢再东张西望,只敢躲在角落喘息。他感到有点饿。他悄悄啃馒头。身上的几块钱被保安收走,幸亏提前准备了一袋馒头。他把两个馒头送到嘴里后,火车终于重新启动。车轮磨着铁轨,咣吱咣吱,声音刺耳。那袋馒头帮曹寿先抵挡饥饿,陪他度过漫长的时光。

三天之后,曹寿先终于抵达东莞。那时候太阳正慢慢落下来,像个蛋黄似地戳在楼顶上。曹贵连跑来接他。前几年,曹贵连还两腿是泥。现在曹贵连变得花里胡哨,不仅染起头发,衣服也穿得花花绿绿。曹寿先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就像看着别人的儿子。

曹寿先看到儿子就有点生气,他说,你看你。曹贵连说,我没招你。曹寿先说,好端端的头发,你要弄成这个鬼样子。曹贵连说,你啥都想管。曹寿先说,过年也不晓得回家。曹贵连说,工作忙,脱不开身。曹寿先说,怕你是想在这里安家了。曹贵连说,我总要挣钱吃饭。

街道很宽,汽车像豌豆那样滚来滚去。曹寿先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着急。曹贵连说,我怎么不着急,我屁股都急出火来了。曹寿先说,那你不去找。曹贵连说,我怎么没找,我脚都快磨断了。曹寿先说,你报案。曹贵连说,不消你说,我早就报过了。

曹寿先说,警察怎么说?曹贵连说,他们做完笔录,让我先回家,说有消息就通知。曹寿先说,好端端的,你要弄成这个鬼样子。曹贵连皱眉说,你就喜欢唠叨。曹寿先说,娃娃都能弄丢,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曹贵连说,我总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曹寿先说,弄成这样,你满意了。曹贵连说,我看你吃火药了。

路边种着许多树,枝叶茂盛。路上有很多残疾人在乞讨,但他们没有理会,只顾往前走。这里的残疾人实在太多,全都缺胳膊断腿,每隔不远,地上就趴着一个。仿佛世上所有的残疾人,统统跑到东莞来了。

曹寿先忽然停住脚步说,我要去找警察。曹贵连张着眼窝说,你找警察干啥?曹寿先说,我去看看情况。曹贵连嘀咕说,我跑过好多次了。曹寿先说,我不放心,我要去问问。曹寿先执意要找警察,没有办法,曹贵连只能把他带到派出所。

看到曹寿先拉着猴子钻进来,里面的警察立即把眼睛鼓圆了。几个警察跑过来问有什么事?他们看着猴子,满脸兴奋。曹寿先说,我找曹核桃。警察说,谁是曹核桃?曹寿先说,他是我孙子。警察说,我们这里没有曹核桃,你可能弄错了。曹寿先说,我晓得你们这里没有曹核桃,他前几天丢了。

听完曹寿先的叙述后,警察说,噢,噢噢。曹寿先看到他们只顾逗猴子,没有专心听自己讲话,他有点不满,他说,我就来问问,现在有没有音讯?警察说,如果有消息,我们肯定会通知家属的。他们把几瓶饮料扔在地上,被猴子麻利地捡起来。他们感到很有趣。

曹寿先焦急地说,你们快点帮忙找,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呀。警察劝慰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急不来。这时候,猴子在拧瓶盖。横竖拧不开,它们索性抱着乱咬。曹寿先说,哎呀,我在谈要紧的事哩。警察说,你说,我们听着。

噗哧几声,猴子居然把饮料咬开了,它们歪着脖子,吸得滋滋响。警察很激动,以前很少看到这种东西,他们觉得实在好玩极了。曹寿先不满地说,我让你们帮忙找曹核桃,你们看猴子。警察说,找嘛,当然要找。曹寿先说,那就赶紧,要是出啥意外,谁来负责呀。

警察说,这里流动人口多,这种事情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曹寿先急忙说,都找回来了?警察说,有的找回来,也有的找不回来。曹寿先跺脚说,那你们快点想法子。警察说,我们已经在公安网上发布了协查信息,有结果就马上和家属联系。

曹寿先没有办法,只能拉着猴子离开派出所。他跟曹贵连回去吃饭。曹贵连租住的房间很窄,还没有公共厕所宽敞。里面放着一张床,几张折叠桌椅。锅碗盆瓢摆得到处都是。曹贵连的媳妇忙着做饭,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红得像两粒熟透的荔枝。

曹寿先跟曹贵连说话。曹寿先说,这只小猴身段好,也聪明,我走到啥地方它都跟着。曹贵连说,它今年多大?曹寿先说,只有一岁多点。曹贵连说,我记得有只母猴很凶,以前经常乱咬。曹寿先说,我手上的几个伤疤就是它咬的。曹贵连说,现在它还凶?曹寿先说,还凶,稍不遂意就耍泼。

曹贵连说,你都几年没耍猴了。曹寿先说,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走南闯北的,扒火车危险。曹贵连说,实在不行,就把猴子卖掉,好歹能卖几个钱。曹寿先瞪眼说,你看你。曹贵连说,我怎么?曹寿先说,这几只猴是我带长大的,你说把它们卖掉。曹贵连说,我只是顺嘴这样说。

曹寿先说,你尽打鬼主意。曹贵连说,既然不耍猴卖艺,留着干啥,还要喂养,需要不少开销。曹寿先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它们吃的,总不会饿死。曹贵连说,听说现在猴子很值钱,一只能卖上万块,这可不是小钱。曹寿先说,我就晓得你盯着它们。曹贵连说,我只是这么说,卖不卖是你的事。

曹寿先冒火地说,你想卖猴,还不如把我也卖掉。曹贵连说,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曹寿先说,这几只猴是我从小养大的,它们就是我的儿孙。曹贵连说,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你说它们是你的儿孙。曹寿先说,儿女有什么用呀,它们好歹还能给我做伴。曹贵连说,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曹寿先说,你说你能?曹贵连说,我总要挣钱吃饭。曹寿先说,回家没饭吃?曹贵连说,我可不愿回去,粮食不值钱,累死累活苦干一年,最后屁都没捞着。曹寿先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在外边打工?曹贵连说,总比山旮旯好。曹寿先说,要是在农村,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屋里就很安静。楼房有点密,光线不怎么好,他们的脸就有些模糊。曹贵连的媳妇在炒菜,勺子撞击着铁锅,咣当咣当地响,有点刺耳朵。油烟飘在周围,显得很沉闷。

饭菜终于做好,他们开始动筷子。尽管这几天躲在火车上,没吃上像样的饭菜,只靠馒头填肚子,但曹寿先仍然没胃口。他有点走神。桌上爬着几只苍蝇,它们背着两扇薄薄的翅膀。看到筷子伸过去,它们就张开翅膀飞到别的地方。没过多久,苍蝇又返回桌面,在那里爬来爬去。

曹贵连在嚼东西。曹寿先看到他的腮帮一蹭一蹭的。曹寿先皱眉说,吃得这么快,好像鬼跟你抢。曹贵连说,上班时间紧,要赶紧吃饭,慢慢就形成习惯了。曹寿先说,既然这样,还要赖在城里。曹贵连说,你让我回农村喝西北风?曹寿先说,要是在农村,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曹贵连好像噎着了,他翻着白眼,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说,你存心不让人好好吃饭。曹寿先说,这么大个娃娃,你们都能弄丢。曹贵连说,他经常跑到楼下玩耍,哪想到会丢嘛。曹寿先说,要是找不回来,看你怎么办。

他们都不想吃饭了。曹寿先和曹贵连相互瞪着眼,就像两只蛤蟆。曹贵连的媳妇泪汪汪的,看起来就要哭了。苍蝇开始张狂,有的惬意地搓着两条前腿,有的甚至叠在一起,做那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后来,曹寿先就牵着猴子下楼了。曹贵连跟在后边。曹寿先扭过头说,你跟着我干啥?曹贵连说,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曹寿先说,我不要你管。曹贵连说,那你要谁管?曹寿先说,我自己会找旅馆住。曹贵连说,那我回去?曹寿先说,你回。

曹寿先没找旅馆,他牵着猴子在街上走。他不时跟猴说话。刚学耍猴的时候,姑爹曾经说过,猴有灵性,要跟它们交流沟通,加深感情。渐渐地,曹寿先跟猴说话,不再为了驯养,他已经把猴当成自己的亲人。曹寿先边走,边跟猴子唠家常。

曹寿先想找个桥洞什么的,但没找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有点茫然。太阳早就溜得不见踪影,夜晚已经来临。带着色彩的灯光,从四面八方跑出来,看起来很诡异。风从街口灌进来,涌过街道。

在农村,太阳落坡后,到处静悄悄的,但这个地方不同。这里住的好像都是些打工仔,白天他们忙着上班,晚上就像鬼魂似地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他们看到街上突然出现几只猴子,都感到好奇。有人追在后面说,你的猴子卖不卖,多少钱一只?还有人说,这是野生动物,快打电话报警!

曹寿先懒得理睬,只顾拉着猴子往前走。他急于找地方落脚。最后,他找到一个自助银行。里面很干净,像洗过的一样。曹寿先睡着地铺上,满脑子想着曹核桃。曹寿先记得,他的孙子曹核桃很喜欢笑,总咧着嘴咯咯地笑。曹核桃有两瓣洁白的虎牙,很好看。

刚看到猴子的时候,曹核桃很害怕,他坐在地上,瘪着嘴,两条腿在地上乱蹬。他吓得哇哇地哭。后来,他就不怕了。他总跟猴子在一起玩耍。更多的时候,他让曹寿先跷起二郎腿,然后自己骑在上面说,爷爷,我们骑马。曹寿先就跷着腿,把他荡来荡去。

还记得曹核桃喜欢蜻蜓,老缠着他说,爷爷,你给我捉蜻蜓。他能够驯服猴子,却没办法驯服蜻蜓。他追赶半天,蜻蜓尾巴都没摸到。后来,他从村里的几个娃娃那里学到捉蜻蜓的本事。他想,只要曹桃核回来,就给他多捉几只蜻蜓。没想到,曹核桃却没再回来。

银行玻璃挡住风,但挡不住光。凌乱的灯光,悄无声息地逼过来,能够抵达的地方,都已经被它们所占领。曹寿先老想着孙子曹核桃。他不知道,曹核桃到底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鼻梁发酸,泪花慢慢从眼窝深处涌来。

连续几天,曹寿先都去派出所打听消息。每次跑去,那些警察都会拿东西逗猴子。猴子朝他们龇牙咧嘴,还朝他们拍屁股。只要看到猴子做怪动作,警察总会乐得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给曹寿先倒杯茶水,问他这些猴子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听指挥?

有人到派出所办事,进来就看到几只猴子,惊讶得叫起来。这种东西,毕竟只能在动物园看到,没想到这个老者,竟然用绳子拴着几只,在派出所里面拉来拉去。有两个孩子,甚至缠着爸爸非要买回家去。没有得到,就咧着嘴哇哇哭,怎么都哄不住。

刚开始,警察看到几只猴子,就像看到几个妖怪,还有点好奇。半个月之后,他们感到索然无味。曹寿先再去,他们就懒得搭理。有时见猴子跳到坐椅上,他们会说,哎哎,看好你的猴子,不要把上面弄脏。

曹寿先总趴在接待窗口说,你帮忙看看,现在有没有曹核桃的线索。警察抬头瞟他一眼,然后说,你从早倒晚就问这句。曹寿先说,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警察说,我晓得你只有这么个独孙子,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曹寿先咬牙说,就算拼掉这条老命,我也非要把他找回来。

警察说,你守在这里没用,要是有消息,我们自然会通知你。曹寿先说,你们根本没找。警察说,我们发出协查信息了。曹寿先央求说,你们不能坐着等消息,你们快点帮忙找,我急得差不多撞墙了。

警察说,要是能找到,我们早就找了,只是被拐卖的儿童很多,没法挨个去找,警力抽调不过来嘛。曹寿先失声地说,哎呀,曹核桃被拐卖了?警察说,目前还没掌握具体情况。曹寿先说,那你说拐卖儿童的话。警察说,这是一种可能性。

警察让他先回去,但曹寿先不听,他说,你们不想办法,我就不走了。警察觉得他是个疯子,懒得理睬。曹寿先坐在墙脚,后来,他就溜下去,枕着胳膊慢慢睡着了。曹寿先睡得很香,口水流出来,流在他的胳膊上。他正在打鼾,忽然就被踢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警察站在面前。他打着哈欠,擦着嘴边的口水。

警察说,难道你还想在派出所睡觉?这时候,曹寿先才发现,天快黑透了。警察催促说,你快点出去。曹寿先惺忪地说,你们晚上要关门?警察说,当然要关门。曹寿先试探说,要是半夜出事怎么办?警察说,我还要值班。

曹寿先说,那我就睡在这里,跟你做伴。警察推着曹寿先往外走,说我不要你做伴,你快点出去。曹寿先被推到门口,他想说什么,但警察已经把玻璃门关上了。玻璃透明,似乎啥也没有,但它确实存在,把曹寿先和他的猴子挡在门外。

曹寿先每天都去派出所,他早出晚归,就像上班一样准时。派出所的接待厅有排椅子,他总会坐在椅子上守着那些警察。有时候感到疲倦,他就脱掉鞋子躺在上面。他的袜子已经破掉了,几个黑糊糊的脚趾,蘑菇似地从里面钻出来。

警察实在看不下去,把他踹醒说,你是不是把这里当成家了?曹寿先说,我在办事。警察呵斥说,你这是胡闹!曹寿先委曲地说,我只是打瞌睡。警察说,你再妨碍我们办公,就把你送去拘留!曹寿先看到警察满脸严肃,不敢再睡,慌忙拉着猴子离开。

曹寿先牵着猴子在街上探路,他打算找地方耍猴艺,挣点饭钱。他要找孙子曹核桃,还要吃饭。他必须耍猴挣钱。远处是高耸的楼房,近处也是高耸的楼房,全都亮闪闪的,好像它们是昨天晚上才从地里长出来的。他们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引来诧异的目光。几个学生娃学着猴儿的模样,整齐地跟在后面。于是,他们的队伍越来越长。

这个时候,正是晌午。风从前面跑来,撞在曹寿先的身上。热烘烘的,像火舌那样在他的脸上舔来舔去。城市就像蒸笼,差不多快把曹寿先蒸熟了。几只猴子也是也热得受不了,软绵绵的样子。曹寿先找个路口,准备耍猴。

尽管天气很热,但这个时候,最合适耍猴。曹寿先知道,上午,管理部门刚刚上班,他们精力旺盛,就会跑到街上巡查,管得很严。晌午过后,他们吃饭喝酒,然后睡午觉,再起来巡查,就没那么精神了,管得比较宽松。曹寿先耍猴多年,他有这个经验。

曹寿先敲起锣,把猴子放出去,走上几圈。看到观众多起来,曹寿先赶紧开场。他先让猴子敬礼,翻跟头,还表演投球。观众围成一团,纷纷拍掌。看到观众越来越多,曹寿先开始表演拿手戏。

曹寿先把球丢出去,让小猴把球捡回来。小猴不干,站在前面冲他咧嘴。曹寿先跑过去,揪小猴的耳朵,疼得小猴吱吱叫唤。公猴看到小猴挨揍,冲过去推曹寿先。他被推个趔趄,差点摔倒。曹寿先假装发火,转身抽公猴一个耳光。公猴跳起来,还他一个耳光。

然后,曹寿先就和公猴打起来了。曹寿先朝公猴的屁股连踹几脚,公猴就蹿到曹寿先的肩膀上,扯他的耳朵,揪他的头发。曹寿先挤出痛苦的表情,嘴里哎呦哎呦地叫。观众看得笑起来,他们不希望公猴吃亏。他们喊公猴加油。

曹寿先想抓住肩上的公猴,但公猴很敏捷,陡然跳出去了。曹寿先找出一把刀,气呼呼地追着公猴跑,似乎要把公猴宰掉。观众早已堵得严实,他们害怕公猴被捉住,都很紧张。曹寿先张牙舞爪,夸张地追着公猴。眼看就要追上公猴,观众张着嘴,手里捏着冷汗。

蓦然,两只母猴跑过来,一只跳到曹寿先的背上,抱着不放,另一只抢走他手里的刀。曹寿先甩掉背上的猴子,找根皮鞭,追着抽打。他的皮鞭扬得很高,抽得很响。观众愤懑起来,有的嚷嚷说,你不准再打猴子!还有的指责说,赶紧住手,你这是虐待国家保护动物,你这是违法的!

几只猴子挨了皮鞭,好像被激怒了,它们捡起东西乱砸。甚至拿着刀,反过来追砍曹寿先。曹寿先被撵得满场跑,看起来很慌张。观众纷纷鼓掌,他们叫好说,打,打死这个老家伙!还有的观众扔来半截砖头,让猴子捡起来砸。

曹寿先跟猴子扭打起来,他们打得很凶。看到曹寿先把一只猴子扔出去,有个小青年突然冲过来,把他拦腰抱住,扳倒在地,然后骑在身上,挥起拳头打。小青年的胳膊抡得很开,把风带得呼呼地响。

拳头落在曹寿先的脸上。他咧着嘴,啊哟一声,脸上扭出痛苦的表情。小青年的胳膊不停地抡起,拳头不停地落下,就像殴打一个沙包,他打得很攒劲。曹寿先使劲挣扎,但这个小青年很壮实,骑在他的身上,让他丝毫不能动弹。

观众看到曹寿先嘴里淌血,害怕弄出什么事来,赶紧过来劝架。小青年有点不甘,喘着气说,今天算是便宜他了。曹寿先像只虾似地蠕动着,他用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小青年边整理自己的发型边说,大家看到了,这个老东西太残忍了。

曹寿先无辜地说,这是耍猴戏。小青年咬牙切齿地说,耍猴戏也不能这样残忍,猴子这样可怜,再不阻止,你就把它们打死了!曹寿先说,我没真打。小青年说,我们都看到了,你还狡辩!曹寿先还想解释,但小青年已经气呼呼地走了。

观众陆续散去,只有曹寿先搂着肚子站在那里。四周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曹寿先抹着嘴角的血,收拾东西,然后拉着猴子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几乎迈不动步子。他感到肚子里面一阵剧痛,他担心肠子或者什么东西被打出问题了。

耍猴卖艺,压轴好戏通常是跟猴子打架。耍猴人跟猴子配合得越默契,表演就越逼真。观众看得怒气冲冲,就证明这个表演成功了。这个节目很精彩,很受欢迎,但也最容易和观众产生冲突。

以前表演这个节目,也经常受到指责,没想到今天居然碰到个脾气火爆的小青年,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打。曹寿先挺不起腰,只能弯着身子,慢腾腾地往前走。天色还早,银行还没下班,现在跑去睡觉,少不得要被保安赶出来。他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虽然挨揍,但猴是不能不耍的。曹寿先总在派出所附近表演猴戏。老在一个地方耍猴,观众自然会慢慢减少,但曹寿先不愿走远。他想守着派出所,以便随时打探消息。他想,现在多挣点钱,找到曹核桃,就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

每天清晨,曹寿先都会早早起来,拉着猴子跑到派出所等警察上班,然后就跑进去打听消息。听说没有结果,就拉着猴子上街,找地方表演。当然,中午和下午他也要跑一趟。警察实在忍不住了,说你是不是没事情做,专门跑来消遣我们?

曹寿先摆手说,我没这个意思。警察愤愤地说,派出所都快成你家了。曹寿先说,我只想问问曹核桃的情况。警察烦躁地说,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活活累死?曹寿先委曲地说,我只想找曹核桃。警察说,有进展我们就跑来通知,听到没有,算我们怕你了,你在家等消息就行了。

曹寿先还想说话,但警察把他轰出来了。曹寿先就像一粒沙子,硌得那些警察眼睛难受。他们让曹寿先回去等消息,但曹寿先坐不住,仍然每天往派出所跑,仍然每天问同样的话。警察看到曹寿先,差不多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们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这天傍晚,曹寿先带着猴子来到公园,拉开场地耍猴。这时候,太阳悄悄溜下来,眼看就要溜到什么地方去。城里到处是楼房,密匝匝的,闪着黄灿灿的光芒。它们挤在一起,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奇怪的是这里有个山丘。本来不怎么大,但四周平坦,这里无端冒出个山丘,看起来就有点大。

城里没有什么山,这个凭空鼓起来的丘陵,就被当成宝贝疙瘩。城里人在上边种起很多树,把它弄成公园。这会儿,曹寿先就在公园门口耍猴,他拿起铜锣,敲得咣咣响。看到观众渐渐围过来,他想今天或许可以多挣几个钱。他刚刚把猴子放进场地,几个警察就冒出来了。

那些警察朝他招手说,哎哎,你过来。曹寿先认得他们,跑过去,紧张地说,是不是有曹核桃的消息了?警察说,这次是别的事情。曹寿先张着眼窝说,还有啥事?警察说,先跟我们回派出所。曹寿先发现事态不对劲,赶忙说,我只是耍猴,没有违法乱纪。

警察说,跟我们回去再说。曹寿先说,你们不准在这里耍猴,我马上就走。警察板着脸说,你再磨蹭,我们就不客气了。看到曹寿先不走,他们开始推搡。曹寿先感到惊恐,使劲挣扎。他踩着一个警察的鞋子。那个警察有些冒火,拧着他的胳膊,准备把他铐起来。

旁边的观众叫喊起来,指责警察说,有什么事情,你们总要说清楚。警察沉着脸说,我们在执法。观众说,一个耍猴的老者,能犯什么法?警察说,你们不要妨碍公务。观众全都涌过来了,纷纷说,我们怎么妨碍公务了?警察说,你们不要挡路,赶紧闪开!

观众更加不满,嚷嚷说,他只是耍猴,你们凭什么抓人家?警察解释说,我们只是带他的猴子回去做检疫。观众反驳说,那怎么给他上手铐?警察说,我们怕他带着猴子跑掉。观众说,既然这样,你们就把手铐打开,让他跟你们走。

看到引起群愤,警察有点尴尬,他们害怕弄出什么事来,只能悻悻地把手铐打开。观众给曹寿先说,你跟他们走,做检疫是好事,现在很多病都是动物传染的,鬼晓得你的猴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曹寿先拉起猴子,跟着警察走。

走到半路,警察看看四周,突然把曹寿先按住。曹寿先的脸在地上硌得生疼,他叫着说,哎呀,你们这是干啥?警察踹他几脚,说老家伙,你还想聚众闹事。曹寿先说,我没有闹事,我不认识他们。警察说,你他妈还想狡辩!

曹寿先被带到派出所,他说,我没犯法,你们怎么把我抓来?警察说,本来问题不大,但你聚众闹事,问题就大了。曹寿先惊恐地说,我只是在公园门口耍猴,真不认识他们。警察训斥说,再不老实,有你好受!

警察轮流审问。曹寿先不停地说话,嘴里渴得要命。曹寿先的身上就像压着两百斤东西,快要崩溃了。他很疲惫,想休息会儿,但警察不让,他们说,你最好老实交待。曹寿先舔着嘴唇说,我没有违法,你们让我交待啥。警察说,不要说你这个老东西,就算是只老虎,我们都会让它服服贴贴!

曹寿先说,你们赶紧放我出去,我的腰不好,再这样我就没命了。警察说,我们现在还没吃饭,你再顽固下去,我们也快没命了。曹寿先快哭出来了,他说,我一个农村来的孤寡老者,谁都不认识,怎么闹事嘛。警察摇头说,我们想帮你,但你不肯配合,我们也没办法了。

南方气候热,审讯室里面更是热得要命。曹寿先感到自己被罩在蒸笼里面,差不多快被蒸熟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觉得自己就要昏迷了。曹寿先不知道警察会把自己怎样,他发现汗珠慢慢顺着脊背往下滚。

几个小时后,曹寿先实在顶不住了,求饶说,我认罪,你们给我口水喝,我啥都认罪。警察正经地说,我们从来不诱供,也不逼供,这可是你自己交待的。曹寿先没有说话,他感到喉咙快要冒烟了。警察拿来一张什么纸,让他签字。

曹寿先哆哆嗦嗦地签上名字,然后说,你们要怎么处置我?警察说,拘留半个月。曹寿先说,我的猴子呢?警察不耐烦地说,我们又不会给你吃掉。曹寿先的嘴唇蠕动着,啥也说不出来,只有脸上的皮肉不停地颤动。警察说,你喜欢闹事,算是把自己闹进去了。

曹寿先被关进拘留所。曹寿先发现十多个穿着红色号服的人盯着自己,他怕挨打,两腿抖个不停。牢头说,你是犯什么法进来的。曹寿先说,我没犯法。牢头踹他两脚,说你没犯法怎么进来了?曹寿先说,他们说我聚众闹事。

牢头说,那你到底闹事没有?曹寿先摆手说,我没有闹事。牢头说,进来的没有几个肯承认。曹寿先委曲地说,我只是耍猴。犯人全都哈哈笑来,他们说,警察真是闲得蛋疼,耍猴都要抓来拘留。曹寿先也跟着笑,他想,也许今天不收拾自己了。

晚上,曹寿先横竖睡不着。他想不明白,警察怎么会无端把自己关起来。曹寿先把脑袋都想痛了,后来,他终于理出一点头绪。他想,肯定是自己天天跑到派出所追问曹核桃的消息,把警察惹烦了,他们想在耍猴的时候,给自己点颜色看看,偏偏遭到观众围堵,警察觉得没有面子,所以故意报复。

曹寿先感到很烦躁,他老想着孙子曹核桃。曹核桃失踪很长时间了,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还想着那几只猴儿。多年以来,他走到哪里,就把猴子带到哪里,从来没有跟它们分开。他不知道警察把猴儿关在什么地方,究竟拿什么东西去喂。

第二天早上,曹寿先眼睛红彤彤的,就像两只鸡屁股。曹寿先走南闯北,会看形势,他怕挨揍,起来就擦地板,还抢着刷厕所。曹寿先非常勤快。他没法不勤快。他知道自己上年纪了,身板不怎么结实,要是挨上几顿打,骨头也许就散架了。

曹寿先想撑过这半个月,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他想,把猴子交给警察有点不放心,还是自己照看好。他害怕自己的猴子挨冷受饿。他挂念几只猴子,偏偏猴子就出事了。

这天放风,牢头喊他说,哎,耍猴的,你过来。曹寿先抬起头,看到牢头抱着手,靠墙站着。曹寿先赶忙跑过去。牢头说,给你说个事。曹寿先说,你说,我听着。牢头说,你的猴子死掉一只了。曹寿先说,你说这种话不好。牢头说,啧啧,你还不信。

曹寿先说,我的猴子在警察手里,我出去就领回来。牢头说,我晓得在警察手里,现在真的死掉一只了。曹寿先看他不像开玩笑,狐疑说,你没有出去,怎么晓得死掉一只猴子?牢头鄙夷地说,这点屁大的事,还用得着出去?曹寿先眨着两只眼睛,叭叽叭叽。牢头补充说,我的消息,保准不会出错。

曹寿先感到昏昏沉沉,他抬起头,茫然张望。但他的目光刚刚伸出去,就被四周的高墙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亮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上,光芒恶毒地戳下来。曹寿先看到牢头的两片嘴皮不停地翻起,但什么也听不到。他身上软绵绵的。最后,他顺着墙壁,像摊稀泥那样溜到地上。

半个月之后,拘留所把曹寿先放出来。曹寿先匆匆往派出所赶,他惦记着自己的猴子,急着去问猴子的事情。他走得很快,差不多小跑起来。拘留所在城郊,路有点远。他跑到派出所时,已经下班了,只有一个值班的警察坐在办公室里面,端着茶杯,没滋没味地喝着。

曹寿先跑进去,看到警察在嚼茶叶,嘴巴微微动着。曹寿先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我来领猴子。警察没反应过来,眨着眼睛说,什么猴子?曹寿先说,前几天你们说我聚众闹事,把我送去拘留。警察吐出嘴里的茶叶说,已经下班了,有事情明天再来。

曹寿先被警察轰出来,但他没有离开派出所。他抱着胳膊,蹲在院墙边,像只打盹的鸡。天色有点晚,看不到太阳的踪影,不晓得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曹寿先不时会抬头看看,有人从门口走过,转眼就过去了,看不清面目。

曹寿先两腿隐隐发酸,于是靠墙坐在地上。他仰着脸,两只眼睛闭着。他听到喧嚣远远近近地传来。城里总是这样,从早到晚闹个不停。曹寿先感到有些疲倦,喧嚣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后来就渐渐睡着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人给踹醒了。曹寿先睁开眼睛,看到曹贵连像只大猩猩,鼓着两只眼睛站在面前。这会儿,天差不多黑了,路灯无力地亮着。曹贵连说,你跑到这里睡觉。曹寿先说,我有点困,我打个盹。曹贵连说,你跑到这种地方睡觉。

曹寿先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说,我来找警察,他们下班了。曹贵连说,好端端的,你做这种事情。曹寿先说,看你气冲冲的。曹贵连说,我在拘留所门口等半天,还以为你被鬼吃了。曹寿先说,我找警察办事。

曹寿先跟着曹贵连往回走。他们不说话,闷不吭声地走着,就像两个哑巴。曹贵连走在前面,曹寿先跟在后面。夜色越沉,灯光就越亮。各种颜色的灯光,慢慢猖獗起来。公路很平坦,楼房像崖壁那样齐刷刷地竖在两边。

曹贵连的肚里还在憋着火,走到半路,又说,好端端的,你不在拘留所门口等着,你跑派出所门口睡觉。曹寿先说,我有点疲倦。曹贵连说,你尽做些不明不白的事。曹寿先说,我听说猴子死掉一只,我来问问。这样说的时候,他缩着脖颈,有点难受。

曹贵连说,你只惦记猴子。曹寿先说,我把它们从小带长大,当然会惦记。曹贵连说,离开它们,你就不活了?曹寿先说,它们是我的命根,要是出啥三长两短,我真不晓得怎么办。曹贵连说,没见过你这种人。

曹寿先说,我想看看猴子,但值班警察说今天快下班了。曹贵连愤愤地说,那你靠在墙根打瞌睡。曹寿先委曲地说,我不晓得你去拘留所接我。曹贵连说,我真不想接你!曹寿先不明白儿子怎么满肚子火,他怯怯跟在后面。

曹贵连说,你真是把我的脸丢尽了。曹寿先说,我也没做啥。曹贵连拧过头来,质问说,没做啥你能进拘留所?曹寿先无辜地说,我只是在公园门口耍猴。曹贵连说,我已经烦透了,你还要给我找事。曹寿先看到儿子气呼呼的样子,不敢搭腔。

曹贵连继续说,你没帮上忙也就算了,偏偏还要给我找麻烦,你是不是嫌我的事情不够多?曹寿先说,我没想给你找麻烦。曹贵连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真的快被逼疯了!这样说的时候,他走得很快,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往前。曹寿先只有加快脚步,紧紧跟着。

曹贵连说,出这种事情,本来只想跟你说一声,你硬要跑来。曹寿先感到儿子说的是糊涂话,忍不住说,我当然要跑来,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你说我不来看看?曹贵连说,你来有用?曹寿先说,没用也要来,我在家里坐不住,我来这里等消息。

曹贵连说,早让你把猴子卖掉,你偏不肯。曹寿先嘀咕说,就算把我自己卖掉,也不能把猴子卖掉。曹贵连说,你早晚还要弄出事来!他越说越生气,由于激动,嗓音都变了。曹寿先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曹贵连说,我的脸全让你丢尽了!曹寿先觉得有点冤枉,他满脸晦气。

路边搭起很多帐篷,里面卖夜食。香味像贼那样逃逸出来,躲进他们的鼻孔。曹寿先在想那些猴子。他有一只公猴,两只母猴,还有一只小猴。他不知道死掉的到底是哪只猴子。想到猴子的事情,他就感到心尖尖疼。

吃过晚饭,曹寿先就从曹贵连家跑出来了。他仍然睡在自助银行。晚上,他横竖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他就想起那些猴子。当年他跟姑爹耍猴卖艺,姑爹管吃管穿。从河南回来的时候,姑爹分给他两只猴。

婆娘跑掉以后,曹寿先没有家人,他就把猴子当成自己的家人。见他天天跟猴子说话,村里人都把他当成神经病。后来婆娘跑回来,还给他带回个来路不明的儿子,曹寿先没有嫌弃,但他仍然把猴子当成自己的家人。

野生猴通常只能活二十岁左右,养殖的也顶多能活三十来岁。猴子上年纪后,牙齿会慢慢磨损,吃东西就不行了。曹寿先专门挑软的东西给老猴吃,他照顾老猴,就像照顾一个祖宗。

他还记得第一只猴子死亡时的情景。那段时间,连下十多天毛毛雨。猴子没有活动,曹寿先担心它们生病,就把它们拉到村里转了一圈。也许是天冷,回来后,有只老猴缩在地上直哆嗦。曹寿先请兽医来打了一针,没想到,那只老猴当天晚上就死了。

曹寿先难受得差点吐血,他找来一件厚实的衣裳,把猴子包起,埋在自留地里面。再有猴子死亡,曹寿先都把它们埋在自留地。现在,自留地已经有好几座猴子坟。没事的时候,曹寿先就会跑去坐坐。

常年跟猴子打交道,曹寿先掌握它们的习性。从猴子的叫唤里,曹寿先晓得它们是冷是饿,是愤怒还是高兴。甚至,曹寿先只消看母猴的脸色,就能判断它们是否怀孕。母猴跟女人一样,每个月会有几天来红。

母猴脸色越红,就证明已经怀上。怀孕两个月后,用手就能摸出来。拿准猴子怀孕,就要单独饲养,防止它们打架流产。看到母猴的肚子慢慢鼓起,曹寿先兴奋得要命,整天围着母猴转。

猴子生崽,多半在晚上。曹寿先估算着时间,连续几个夜晚,他像屁股着火,搓着手窜来窜去,比自己生崽还要着急。从猴崽落地,他就天天守着,恨不得自己能够喂奶。小猴还没满岁,曹寿先就搂在怀里,给它们脸洗,还给它们挠痒痒。

曹寿先还教它们穿衣裳。猴子不习惯穿衣裳,总把衣裳撕成布条。没有办法,曹寿先只能软硬兼施,先用竹棍抽打,然后拿糖哄它们。当然,曹寿先很少抽打,只是吓唬它们。曹寿先心疼小猴,舍不得拿竹棍往它们身上抽。

几乎走到任何地方,曹寿先都带着自己的猴子。没想到,突然会被关上半个月。更没想到,会死掉一只猴子。想到猴子的事情,曹寿先就再也睡不着。他躺在自助银行的地板上,就像躺烙铁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感到胸口堵着什么东西,实在难受极了。

第二天早上,曹寿先红着两只鸡屁股样的眼睛,带着曹贵连去派出所。那个时候,街道冷静,路边聚着几簇行人,也被公交车赶来,像收垃圾那样匆匆收走。太阳刚刚冒出来,还没有形成气候,看起来亮晃晃的,但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多少温度。

路边趴着两个乞讨的残疾人。有一个没有眼珠,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眶,鼻子像被什么砸进去,烂肉挤在里面;另一个更吓人,脏兮兮的头发,像野草那样盖在脸上,看不清面目。他没有手,也没有脚,肢体截断的地方,只剩四个圆圆的肉球。

风从前面跑来,撞在鼻尖上,让他们烦躁不安。看着路边的残疾人,他们有点害怕。他们感到身上的汗毛统统竖起来了。他们不由得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他们不明白,这些乞讨的残疾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阳像个吊死鬼,在天上晃晃悠悠。他们转过几个街口,终于来到派出所。曹寿先拽住一个警察说,我的猴子是不是真的死掉一只了?警察沉着脸说,你做什么,赶紧把手放开!曹寿先松手说,你快点告诉我,猴子到底怎么样了?

警察拍打着衣裳说,我们已经把猴子没收了。曹寿先失声说,你们凭啥没收我的猴子?警察说,你非法收购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曹寿先说,我没有收购野生动物,这些猴是我繁殖饲养的。警察说,怎么证明是你繁殖饲养的?

曹寿先说,我身上有证明。说着,曹寿先掏出饲养证。他出门耍猴,经常遇到麻烦,后来他缠着村支书,让他给自己开张证明。警察看看那张证明,说你这个没有用。曹寿先瞪眼说,上面还有村里盖的公章哩。

警察说,村里开的证明不行,只有省级以上林业部门颁发的才具备法律效应。曹寿先说,你故意刁难。警察说,你要是拿得出省级以上林业部门颁发的证明,我们随时让你把猴子领走。

曹寿先说,除掉这几只猴子,我啥都没有,你们偏要给我弄死一只。警察瞥他一眼说,看你年纪大了,我们就不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赶紧出去。曹寿先说,猴子是我的命根,你们今天非要给个说法!由于激动,他嘴唇微微哆嗦。

警察满脸阴沉,看起来很凶,他说,你知道非法收购和运输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是什么后果吗?曹寿先说,我现在啥都顾不上了。警察说,情节严重的,可以让你吃几年牢饭。曹寿先本来温顺得像只猫,但这只猫就像突然被人踩到尾巴了,他红着眼睛说,你们要是不给交待,我就找根绳子,在派出所吊死!

警察看到曹贵连像根树桩似地站在旁边,就说,你是他什么人?曹贵连说,他是我爹。警察说,你想跟着闹事?曹贵连说,我还要上班,我也不想来,但他非让我跟着来。警察说,看你还年轻,应该没这么糊涂,赶紧把他弄出去。

曹贵连说,我们走吧。曹寿先说,我不走,我要猴子。曹贵连说,我还要上班,没时间陪你胡闹。曹寿先生气地说,你就喜欢说屁话!曹贵连说,这里是派出所。曹寿先说,我知道是派出所。曹贵连说,我们先出去。

看到曹寿先不肯走,曹贵连干脆搂着腰往外拖。曹寿先使劲挣扎,但曹贵连鼓着胳膊,紧紧箍在他的腰上。曹寿先被勒得快断气了,他蹬着两条腿。走到门边的时候,一只鞋子掉下来。

曹贵连把他按在台阶上,喘着气说,你是不是疯了?曹寿先光着一只脚板说,让你跟着来,你不说话也就算了,居然胳膊肘往外拐。曹贵连捡起鞋子给他扔过去,埋怨说,也不看看势头。曹寿先说,我看啥势头?曹贵连说,再闹下去,怕你还要去牢里蹲几年。

曹寿先说,讨不回这些猴子,我活着也没啥意思。曹贵连说,我真不想听你说话。曹寿先说,我看你根本不着急。曹贵连说,我凭啥要着急?曹寿先说,就算不着急猴子,你也该着急曹核桃,我看你好像啥事也没有。

曹贵连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上的肉慢慢扭着、抖动着,他说,我怎么不着急,我几天没吃饭,我简直不想活了,我真想找个地方跳下去。曹寿先说,看你啥事也没有。曹贵连说,难道还要我天天哭?曹寿先说,我看不出来。

曹贵连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娃娃丢了,我的魂也丢了,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我的肋骨就快断了。曹寿先嘀咕说,你还忙着上班。曹贵连说,我不好受,但只能硬挺着,我要是垮掉,这个家就算完了。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他们坐在台阶上,就像两只蛤蟆。太阳很旺盛,阳光火辣辣地射在身上,像是要把他们烤死。不时有人到派出所办事,就从旁边经过,但没谁停下脚步看他们一眼。他们哭丧着脸,并排坐在那里。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后来,曹贵连站起来,拍打着屁股。台阶很干净,没有拍出什么东西。曹寿先以为他要喊走,没想到,他拍完屁股就钻进派出所去了。曹寿先转着两个红丝丝的眼珠,不知道他去里面做什么。

曹寿先感到鼻孔痒痒,不怎么好受,他伸手去里面抠,终于抠出一团脏东西。曹寿先看看那团脏东西,弯起手指头,把它弹出去。太阳仍然热得厉害,连风都烤烫了,就像纱布那样在脸上擦来擦去。

曹寿先想念自己的猴子,这些猴很有灵性,有时候表演累了,它们会耍赖,坐在地上不走。曹寿先只得跑回去,把它们搂到肩膀上,扛着往回走。猴子觉得他辛苦,感到不忍心,就不停地给他捏肩膀捶背,甚至还会帮他整理头发。

曹寿先最惦记那只小猴。它脸上满是皱纹,就像一盘麻绳。人的年纪越大,脸上的皱纹越多,但猴子恰恰相反,它们小的时候,脸上满是纹路。随着年龄增长,它们的脸会慢慢变得光滑。那只小猴像个老太太,脸上皱巴巴的,曹寿先想起来就心疼。

曹寿先正乱七八糟地想着,曹贵连忽然探出一个脑袋,喊他过去。曹寿先钻进去,警察就拿来一张纸说,签字!曹寿先摸不着头脑,说签啥字?警察说,签完字,你就可以把猴子领回去了。曹寿先接过纸说,这是啥东西?警察说,证明那只猴子是自然死亡,跟我们没有关系。曹寿先像拿着炭块一样,猛然扔掉手里的东西说,我不签!警察说,你儿子已经和我们说好了。

曹贵连把地上的纸捡起来,塞到他手里说,死掉一只,还有三只。曹寿先说,我不能让猴子就这样死掉。曹贵连说,你再闹猴子也不会活过来了。曹寿先说,总要有个说法。曹贵连说,如果你还想看到另外几只猴子,就赶紧签字。

曹寿先经不住催促,只得拿起笔签字。笔刚落到纸上,他又抬头看警察,他说,我想问一个事。警察有些不耐烦了,说到底什么事?曹寿先说,那只猴子是不是你们打死的?警察瞪眼说,你的脑袋真是有问题,那是个动物,我们还能打它?听到这话,曹寿先稍微好受些。

签完字,警察把他们领到后院,从一个黑糊糊的房间里拖出三只猴。曹寿先终于弄清,死掉的是一只母猴。剩下三只猴都很瘦,看起来像三架骨头。曹寿先紧紧把小猴搂着怀里,就像搂着个宝贝疙瘩,差不多哭起来了。

曹贵连让他回家,但他没回。他还要寻找曹核桃。曹寿先只有这个独孙子,他非得找回来。曹寿先知道,再也不能指望警察,他打算自己去找。曹寿先找遍东莞的大街小巷,没有看到曹核桃的踪影,他就一个城市挨着一个城市地跑。他在寻找中跑过漫长的时光。后来,曹寿先跑到一个叫石湾的地方。

在石湾耍猴,他总是盯着小孩看,拿准不是曹核桃,他才把目光移开。尽管几年没见曹核桃了,但他记得孙子的面目。他身上仍然揣着那张相片,没事就摸出来看看。看的次数多了,相片就揉得皱巴巴的。相片上的曹核桃,咧着嘴,露出两瓣虎牙。

这会儿,曹寿先拉着猴子往前走,他想着曹核桃,还有那两瓣虎牙。曹寿先看到路边有个餐馆,就跑过去,让老板给他煮四碗清汤面,然后打包带走。他没有进去,只是拉着猴子站在餐馆门口。他知道,要是客人进去吃东西,看到几只猴蹲在板凳上,保准吓跑。

曹寿先买好面条,就跑到一块空地,打算在那里吃东西。这是一个地基,楼房没有建起来,里面只有几排锈斑斑的钢筋架子。曹寿先把猴拴在钢筋架上,开始搬砖头搭板凳。先前耍猴,他实在累坏了。

曹寿先搭好板凳,端起面条就吃。曹寿先把面条拈到嘴里,想把它吸进去。面条很长,尾巴在他的嘴边甩打着,面汤溅到脸上。每次表演,猴子最辛苦,吃饭时,耍猴人总给它盛第一碗。曹寿先有点恍惚,没想到猴子,自己先吃上了。

公猴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来。曹寿先端着面条,坐在那里眨眼睛。公猴原本性格温和,自从死掉一只母猴,它变得暴躁,稍不遂意,就咧嘴嘶叫。公猴捡起半截砖头,又砸过来了。剩余的几碗面条被砸翻,遍地汤水。

曹寿先呵斥说,你狗日的!公猴不服,冲他叫唤。曹寿先有点生气,冲过去就是几巴掌。公猴扑过来撕咬。曹寿先火冒三丈,用绳索把它捆在钢筋架上,捡起棍子抽打,边抽边问它服不服。开始,公猴还咧着嘴,瞪着两个圆滚滚的眼睛,吱吱乱叫,后来实在顶不住,终于点头求饶。

公猴的身上有些白痕痕,那是抽打出来的。曹寿先看着自己抽出来的痕迹,忽然有些心疼,他抱着公猴,用自己的脸贴着公猴的脸。公猴还在恐惧,它缩着肩膀,身体微微哆嗦。

曹寿先安抚完公猴,重新买东西把它们喂饱。然后领着它们上路,准备找地方表演。这个城市很大,走过一条街,还有一条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太阳火爆,衣服汗淋淋地贴在身上。猴子也受不了了,它们不愿再走,身体往后仰,把绳子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它们像被曹寿先拖着走。

经过一个街口时,曹寿先看到路边有个残疾的小乞丐。他的两只脚从膝盖处截断,只剩两个浑圆的肉包。他坐在一辆装有滑轮的小板车上,像半截树桩。小乞丐的脸像被什么烫过,上面全是坑洼。脑袋上没有多少头发,肉皮红通通地裸露着。曹寿先觉得有点吓人,赶紧把目光移开。

小乞丐看着地面,听到脚步声响,就举起一只脏兮兮的手。也许是看到猴子毛茸茸的脚,孩子把头抬起来。陡然,他啊啊叫喊。曹寿先听到叫喊,把身转过去。他发现小乞丐没有舌头,嘴巴像个黑窟窿。

曹寿先像只铁公鸡,再渴也舍不得买饮料,专门喝自来水。曹寿先手很紧,但他觉得小乞丐有点可怜,于是摸出两枚硬币,扔到面前的纸盒饭里。小乞丐还在叫喊,声音激动,却又竭力压制。曹寿先皱着眉头,又扔去一枚硬币。

曹寿先以为小乞丐不会再要,没想到他张着那个黑窟窿似的嘴巴,仍然喊个不停。曹寿先有点奇怪,他看着小乞丐的眼睛,感到有点熟悉。小乞丐边叫喊,边朝他招手,声音急迫,不时地,还扭头张望附近的一辆面包车。

曹寿先发现事情不对劲了,他发现这个小乞丐有点像曹核桃。他掏出相片,试图对比,但小乞丐脸上坑坑洼洼,根本看不出头绪。面包车里跳出一个染着红头发的青年,快速朝这边走来。小乞丐停止叫喊,目光惊恐。

那个红头发青年跑过来,拉起铁链,拖着小板车往回走。铁轮磨着坚硬的路面,响声刺耳。小乞丐回过头,还要叫喊。但他张嘴刚喊几声,就被青年转过来,在脑袋上拍了两巴掌。

小乞丐咧嘴的时候,曹寿先陡然看到,他的嘴里有两瓣虎牙。曹寿先明白,小乞丐就是自己的孙子曹核桃。曹寿先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更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个模样。曹寿先身体摇晃,差点摔倒在地上。

红头发青年已经走到面包车旁边。里面探出半截身子,跟红头发青年一起,把小乞丐连同板车抬到车里。曹寿先想起什么,蓦然冲过去,准备把曹核桃抢回来。红头发青年正要关门,见曹寿先把脑袋探进来,顺手就勒住他的脖子。

曹寿先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扭着身体,使劲挣扎。车里还有一个瘦瘦的青年,似乎怕引起注意,索性从另一边打开车门,跑到曹寿先的后面,抱着他的两条腿,使劲把他塞到车里。瘦青年看到几只惊慌的猴子,不知道怎么办。这关头,红头发青年抢过曹寿先手里的绳子,猛地一拽,三只猴子就像串什么东西,被呼噜噜地拽进去了。

曹寿先被压在车里,红头发青年半跪着,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曹寿先感到车子在动,但什么也看不清楚。曹寿先脊背剧痛,他担心自己的肋骨被生生压断。曹寿先想看看曹核桃,却丝毫不能动弹。

面包车还在跑,不知要把他们拖去什么地方。曹寿先感到心尖尖痛,他不知道曹核桃的腿和舌头到哪里去了。迎春社水土不好,所有人张开嘴巴,牙齿都黑糊糊的,总像嚼着一团狗屎。但曹核桃到底是外面长大的,牙齿整齐好看,尤其是他的虎牙,白得闪光。今天要不是看准这两瓣虎牙,根本就不敢辨认。

记得曹核桃好动,总是跑来跑去,边跑还边咧着嘴笑。刚看到猴子的时候,曹核桃很害怕,吓得哇哇大哭,坐在地上,两条腿乱蹬。后来,他就不怕了。他老跟猴子在一起玩耍。更多的时候,他让曹寿先跷起二郎腿,自己骑在上面。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变成这个模样。

面包车停在一片树林里,曹寿先被扔出来。红头发青年跳起来,重重踹在他的肚子上。曹寿先弯着腰,慢慢倒在地上,他觉得自己的肠子被踹断了。两个青年走过来,拳打脚踢。他们的拳脚无比坚硬,曹寿先觉得像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缩着身子,脸部痛苦地扭动着。

两个青年打得很畅快,他们抡起拳头的时候,胳膊绷紧,很有力量。风从袖口灌进去,他们感到非常凉爽。他们拳脚落下去,砸出嘭嘭的钝响。仿佛他们殴打的不是一个老者,而是一面鼓。

曹寿先感到身上的骨头统统被砸断了,他怕自己被活活打死。他痛得差点背过气。剧痛之下,他不停地滚动,灰土沾满全身。他仰着脸朝天上看,云朵诡异地飘在上面,显得无比遥远。他绝望地想,要是曹贵连在就好了。曹贵连很壮实,要是他在,肯定能把自己和曹核桃救出去。

树林茂密,树枝不清不楚地纠缠着。太阳被挡住,光芒稀稀疏疏地漏进来,碎玻璃似地铺在草地上。时不时,树枝会呜呜地叫。只有风刮在上面的时候,树枝才会发出这种古怪的声音,听起来万分凄怆。

两个青年正打得攒劲,那只小猴忽然从公猴和母猴的怀里挣出来。它跃到红头发青年的肩膀上,朝他的脸上乱抓。红头发青年疼得哇哇叫喊,他反手去抓小猴,终于抓住了。他攥住小猴,朝前面的石头上重重砸去。

噗地一声,小猴像团稀泥,从石头上软软地淌下来,抽搐几下,渐渐不动了。红头发青年的脸被抓烂了,浸出鲜红的血丝。也许是太疼,他咧着嘴,咝咝地吸气。他们在曹寿先的身上踹了几脚,然后开着面包车,迅速消失。

曹寿先抹掉嘴角的血,艰难地爬起来。他看到公猴和母猴蹲在小猴身边,急促地叫唤。曹寿先走过去,发现小猴已经断气。他捡起根棍子,在旁边刨坑。他准备把小猴埋掉。

公猴和母猴不相信小猴死了,它们不停地拨拉,让小猴赶紧起来。它们一会儿把小猴拨到这边,一会儿把小猴拨到那边。小猴滚来滚去,身上沾满树叶和尘土,它躺在地上,没有半点起来的迹象。公猴与母猴更加慌张,它们吱吱乱叫,声音焦躁。

终于把坑刨好,曹寿先去抱小猴,但公猴和母猴不让。它们紧紧拉着小猴的胳膊。曹寿先呵斥两只猴子,让它们放开。曹寿先把小猴轻轻放到坑里,捧泥土去埋。他刚捧几把泥土,公猴和母猴又窜过来了。它们把曹寿先推开,围着土坑吱吱叫唤。

腿上的骨头好像被抽掉了,曹寿先感到软绵绵的。后来,他就坐在草地上。好不容易找到曹核桃,没想到竟然变成残疾人了。不仅没能把孙子救回来,现在连小猴也死了。曹寿先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也晓不得怎么办。他实在难受极了。

公猴和母猴把小猴拖出来。鼓捣半天,看到小猴没有丝毫动弹,似乎接受它的死亡。它们把小猴放回坑里,用前爪推土去埋。它们的前爪不宽,每次只能推一点点泥土。它们花费很长时间,才把小猴埋掉。埋完后,它们鼓着眼睛,哀凄地蹲在旁边。

它们埋得不严实,小猴的尾巴跷起来,高高地竖在外面。风吹的时候,那根尾巴轻轻摇晃。每次看到尾巴摇晃,它们都以为小猴依然活着,总是飞快地把小猴刨出来。它们拨拉许久,见小猴没动弹,又慢慢把它埋回去。

看到公猴和母猴来回折腾,曹寿先感到鼻梁酸楚,视线也渐渐模糊。他看不到蓝天白云,看不到山川大地,甚至看不到树林野草……这个时候,世间万物统统消失,只有小猴僵硬的尾巴,仍然戳在他的眼里。

编辑手记:

作家曹永的《耍猴人》是一篇触及人性恶的小说,在对人的生存困境和悲剧性命运的不竭追问中,隐隐地表现出了对于人性善的流失的深深失望。在这篇小说中,无处不见的是人性之恶与人性之善之间的对抗,在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中,人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作为耍猴人的曹寿先,生活中险象环生,死亡如影随形。曹寿先接连失去亲人、驯养的猴以及对人的信任。在荒诞而残酷的现实面前,逃离、逃遁与直面,都似乎解决不了什么,反而是让生活变得更糟。这篇小说,因故事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反而有了发人深省的力量。

曹永,八零后,生于黔西北,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期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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