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黎继新

当二次元遇上三次元

文_黎继新

三月，茶山里的茶泡长势正好，逗得小屁孩们欢喜地满山跑。

他那么一个大胖子，艰难地在茶树林里钻来钻去，也摘得一袋子茶泡，他把它们特意送到了二爷家，以夸张的姿势，把茶泡举到二爷的眼前，无比兴奋。

二爷避开了脸，推辞。他觉得二爷客气，热情洋溢地坚持要二爷收下。

德高望重的二爷于是收下，并微笑道：“你真逗爱（湖南话，逗人喜爱）。”

茶泡这东西，应该属于孩子的二次元世界，不属于稳重得体的成年男人世界。二爷之所以德高望重，是有实力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唐突，微微一笑，便抽身而退。

这种情况下，送礼者本来应该有自知之明。但他没有，他满脸兴奋，觉得二爷会因他的礼物而喜滋滋笑满腮。

这件事发生后，他就在我的大小亲戚间出名了。

母亲料不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奇特人物，她为之骄傲的、有“文才”的女儿，竟然与这样一个奇特人物，领了证，入了洞房。

然而木已成舟，悔之晚矣。母亲觉得十分难堪，迁怒于我，我则迁怒于他。他不知所措，讪讪地笑着。

他有着无比良好的自我感觉，觉得自己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他总想用自己的“超能力”，扳回他的面子，让我的亲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所以亲人们的嘲笑和我的恼怒，阻止不了他的热情。他以无所不能的姿态，每分钟都要操心我们家的大小事情。

比如母亲的土灶坏了，要砌个新土灶，他急切地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新土灶垒好，得意形于色，等着母亲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他垒好的新灶四处漏火，母亲一句话没说，便把灶拆了。后来，母亲经常对我说：“你看你选的好男人，帮我砌了个好灶，房子都有可能被烧掉。”

亲人们觉得他给他们带来困扰，因此而埋怨我，我就生气埋怨他。

婚姻里的生活，我们是分工合作的，他负责热情地参与我们家的每一件事，以讨我们高兴，而我负责生气。

他的口头禅是：“我晓得，我晓得。”

所以，我的亲朋好友都叫他“我晓得先生”。

他是亲戚们的笑谈，没有人尊重他。

在母亲家，下厨的当仁不让是“我晓得先生”，所有的人都跷着二郎腿，一边吃他做的饭菜，一边批评他做得不好吃。

但凡有办坏的事、说错的话，他们都会不假思索地讥笑：“大概是那个‘我晓得先生’干的。”即使最后真相浮出水面，并不是他，也没有人因为错怪了他而内疚道歉。

其实，我的心里很难过，这样的非议风暴，从没有因我的难过而停止过。可我却不知道如何才好，只能跟着亲人一起责难他。我常常很恐慌，每次他没让亲人们满意的时候，我就慌张地向亲人们赔罪，希望责难少一点儿。

而事实上，我的赔罪，并不能减少他们的埋怨。

我无条件地爱我的亲人，我一直相信，他们也无条件地爱我。我从不允许“我晓得先生”对我的亲人有任何非议，却阻挡不了亲人们对我们的伤害。

这是什么亲情？我心生怀疑，突然无比恐惧，我怕我的怀疑招来排山倒海的责难，我无法应付，将会万劫不复。

七年之痒到来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如何熬过这样的寒冬，任由魔障丛生，婚姻四处穿孔。他的那些时常让我“难堪”的行为，更让我疲惫不堪。每一个轻视他的眼神，都能伤到我。而他，也因我与我的亲人对他不尊重，而意气难平，委屈万分。最后，婚姻如镜子从高空摔下，碎成满地玻璃碴。每一块碎片，都映着他在我的亲人这里遭遇的难堪，我觉得这些难堪拖累了我。

我对他说：“以后，再无瓜葛，你走吧。”

他慌张地把所有的被套拆下来，认真地洗了；把我所有冬天发霉的外套拿出来晒太阳；把我们居住的房间的地拖了一遍又一遍；他做的菜，全以我的口味为主。他觉得他可能做得不够好，所以一再努力，希望我收回决定。

然而，我没有。

后来，他有了新的爱情。

我的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忽然猛地呼喊了一下。但我骄傲地对它不理不睬。我暗自冷笑，我会在意吗？

我以为我不会，直到某一天，有位以关心为名实则八卦的妇女，劝我们复合。

我说：“他都有女朋友了……”话没有说完，我忽然哽咽。多少时日的压抑与故作坚强，骗得我自己好苦。心的疼痛，此时从四面八方赶来，密密麻麻地聚在这一刻，击溃了我，眼泪不知羞耻地决堤。

那个像一堵墙一样为我抵御风雨的大胖子，真的不再管我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孤零零地蜷缩在那个小院角落里的那间小格子房间里。而小格子房间像一座坟墓，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突然想去死。

而我的亲人们，在我最脆弱最疼痛的时候，如此粗暴—有责怪我没问他要一笔钱的；有总结我当时嫁他没睁开眼睛，所以现在的一切遭遇是自作自受的；有不能理解我居然为这么一个“傻子”伤心的；还有人鄙视我—这么不中用，难道没有他你会死吗？

我不停地哀求，不要说了，不说才是对我最大的慈悲。

我对亲情，那么虔诚。然而没有一个亲人，对我慈悲。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如此哀伤和失望过。

“我晓得先生”是二次元世界里的男人，简单而天真，如同孩子。一腔热情地疼我，对我好，他发动着他全部的力量，用他的方式爱屋及乌。他的方式，在二次元世界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在成人的三次元世界，却如一场场毁灭性的事故。

而我，也同样是属于二次元世界的，我只知道无条件地对亲人们好。好到无条件地承受他们要求的一切，包括承受他们的情绪，好到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不尊重理所当然。

在分道扬镳的痛楚和亲人的粗暴里，我突然醒悟，原来我那种无条件的承受，其实是一种懦弱。面对亲人对我们的不尊重，我心里那么受伤，竟然不知道喊停，逆来顺受，做着帮凶，我根本没成长好。

那拽得我狼狈不堪的亲情，我突然想要松手。这么一想，就觉得好轻松。

这种悲伤的轻松，让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这长时间的沉默里，除了有一种悲伤的快乐与轻松，还有一些东西竟然慢慢地变化了。

是的，在我终止无条件地奉献和承受之后，一种新的局面出现了。我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能够说：“你们不对。”在这新的局面里，有对我的满满尊重—对，尊重的意思，就是尊敬与重视。

我总算新生了，与他们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