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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屋围(短篇小说)

2016-10-12吴君

北京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陈思安然阿妈

有人认为,蔡屋围是深圳的二奶,虽然出身不好,却真实地存在着,谁也抹不掉。陈思年便是蔡屋围当年的村民,农村城市化后的特区居民。我们这件事情发生在陈思年做了安然后妈的第七年。

这一天的黄昏,安然的录取通知书,从半空中飘进陈思年的眼帘,陈思年激动得说不出话,她感觉再等上一小会儿,自己就会爆炸或倒在地上。她想让自己眼泪畅快地流,因为安然在她这个后妈的培养之下,修成正果,上了大学,可以免除安大山的后顾之忧,再也不用担心安然将来没有饭吃,没有好生活了。尽管医生在前几分钟还劝过她不要激动,因为眼下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陈思年能不兴奋吗?用安大山的话说,陈思年就是心里永远装着别人的天使,用蔡屋围人的话说就是神经,说她脑子搭错了线。接下来又说,谁让她那么串来的,言下之意,陈思年嚣张过,当然,对方指的是陈思年的过去,再说了,哪个人年轻的时候,没走过点弯路呢?

陈思年心脏出了问题,正在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她手上挂着吊水,便开始张罗为儿子安然摆上两桌,请儿子的同学过来庆祝一番。用电话订好了餐厅以后,她把安然叫住,想和他一道把菜单订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影响了聚餐的质量。话还没出口,陈思年便发现安然的脸色异常不同。陈思年有些心慌,她笑着说:“儿子你真的争气,给足了阿妈面子,说吧,想要什么礼物,新手机还是旅游啊?”安大山曾经说安然没有什么爱好,陈思年倒是觉得自己才是了解安然的人,安然喜欢一切刺激的游戏。

“不用不用。”安然把手里的购物袋交给陈思年,他说这次煲的是冬瓜老鸭汤。一周的时间里,安然竟然把陈思年教会他的手艺逐一展示出来,没有重复。

陈思年笑着问:“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呀,老爸有没有帮你?”

安然脸上露出不屑说,“他怎么懂这种事。”

陈思年笑了,在整个蔡屋围,对她沾沾自喜的港式生活有兴趣的,还只有安然。其他人一律视而不见,也包括安大山。

和许多人不同,陈思年一出生就有钱花,有亚洲台、本港台、明珠台看;与内地人相比,陈思年很早便看过香港小姐的选美,各种明星都不在话下,她全部端着饭碗,近距离地从电视上接触过。她吃着港台食品,听着四大天王,看了王菲恋爱结婚离婚结婚离婚的全程,她很早便穿上了从罗湖桥那边带过来的服装,无须模仿,说话、做事便带着天然的港台风。如果换了其他地方,陈思年的优势会很明显,十足的港台范儿,而在蔡屋围这种怪地方,她的这一招一式不仅没什么用处,还显得古怪异常,让她变成了一个电影里的老派人物。很久以后,陈思年对自己的命运作过反思,她认为自己是被不断传来的炸山声和轰轰隆隆推土机耽误了,包括一夜之间进驻到蔡屋围的外省人,都是参与者。他们把空白的地方填满,搞好,弄乱,岭南乡原有的平湖秋月、雨打芭蕉不见了踪影,连永安酒楼的早茶也被湘菜、川菜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墙壁上贴满各种小广告,低档的生活用品铺天盖地摊在蔡屋围。曾让阿妈和陈思年无比骄傲的粤语白话,不仅变得没什么人稀罕,反倒成了没人搭理和在乎的蹩脚土话。在深圳最核心地带——蔡屋围,陈思年拥有的优势成了劣势,让她活得别扭、生硬、迷茫,找不到什么人炫耀。很长一段时间,陈思年发现除了安然,再也没有什么人多看她一眼。作为小孩子的安然不仅喜欢广东美食、说话方式,还迷恋深圳人的气质。他曾经对陈思年说,你的衣服好看,说话好听,吃的用的比我们老家都高级。

那一年,安然10岁,只是他生得矮小、枯黄、文弱,像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关于对安然眼下的这个奖励,陈思年豪爽地说:“怎么能少了礼物呢,说吧,想要什么?”陈思年喜欢这么讲话,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是港产片里的侠客,杀富济贫,最终被那些弱小者所崇拜。总之安然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她像以往那样伸出手捏了捏安然的脸蛋,她发现安然脸上的肉厚了许多时说,“是不是又胖了?饮食上可要注意哦,少喝可乐,少吃炸鸡腿。”平日里她常常背着安大山偷着拿钱给儿子,尽管她知道这么做可能不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想对安然好,让安然明白自己并不可怜。

“妈咪送我一座小木屋呗。”安然眨巴着眼睛,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地方传来,带着细长的回声。刚开始,陈思年还没有缓过来:“小木屋?”陈思年恍惚回到了安然的小时候,那时候的她常常读童话给安然听,虽然她认为童话都是骗人的。

安然说:“就是我们住的房子呀。”小时候,安然问过陈思年,我们家怎么会住进那么多的外人呀?陈思年告诉过安然,房子的用途可大了,能换学费、食物和我们身上的衣服,还有你手里的玩具。陈思年的阿妈是蔡屋围的房东,靠着祖辈留下来的房产养活了自己和陈思年。现在陈思年又用这个钱,救助了安大山和儿子。想到这里,陈思年脑子里会闪出当年的情景,那是一个站在窗口,可怜巴巴望着她,求陈思年过来抱抱的小男孩儿。这个小男孩曾经依在她的怀里,每晚黏着她,求她唱儿歌,求她对着书读童话,直到陈思年累成一摊泥,昏睡过去才罢休。也正是为了讲好故事,从来对文字就没有兴趣的陈思年开始看书了。她这副样子,在不擅读书的蔡屋围越发像个异类。她不仅看书,还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书里的人物。她会以自己的这间老屋为原型,比如她看见此刻溜出来的老鼠后马上有了故事,那是一个从桶里找出鱼翅并把它们排列整齐,用来吓唬女主人的鼠兄弟的故事。这两个家伙经常与蟑螂深情对望,时间长达一分钟,最后蟑螂的眼睛累了,张大了翅膀,赶走了老鼠,如愿地把自己的孩子安置在各处。她用这个故事安慰胆小的安然。包括一条被主人吃进肚里,碎块们凭记忆整合复原,不仅在主人的肚子里与主人对话,还威胁小主人,要吸收了他全部的营养,让他变成一个长不高的小矮子,身体得不到发育,永远六七岁的模样。陈思年这些话是针对不爱吃饭,不爱睡觉的安然,她觉得被需要的感觉太好了。

此刻,陈思年糊涂了:“我们现在不是住在这间房里吗?”

陈思年不明白安然怎么会无端拐到这个话题上面,之前连个铺垫都没有。她一直觉得安然只是个小朋友,还不懂事。陈思年想这些的时候,把停在安然脸上的手,缓缓地放下。显然她已经明白了安然的意思,脊背发冷的时候,她后悔嘴贱提到了礼物之事,原来这祸是自己闯的。陈思年手脚发冷,强装笑颜给自己解围,她让油滑的这句话溜出了嘴:“老房子并不适合你这种小鲜肉、阳光少年。”

安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跑鞋,笑着,“留个纪念嘛!”

安然说话的时候,跷起了尾指,甚至尾音里还带有一点娘娘腔,这一刻他像极了安大山。陈思年缩回手,用牙签挑起一块切好的水果,还像以往那样,递到安然眼前。

要纪念什么呢?整条街都知道这房是阿妈留下的房产,除了陈思年,与别人无关。虽说是上世纪80年代起的老房子,已经破得经常要修,却早已经价值不菲,绝非什么小木屋之类。安然何时动了这个心思,并如此大胆贸然向她索要?陈思年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梦中的男孩永远是那么小,那么让人怜惜,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陈思年,让她无力逃脱,让她成为一个被套上绳的老牛,心甘情愿地耕种。

接下来,陈思年和安然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发现安然连神态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像被施了魔术般,他过去那种尖细的女孩音儿突然没有了。在这样的夜晚,他的声音是那样的陌生。

早在十几年前,蔡屋围便已被外省人改造得面目全非,早没了原来的味道。尽管挨着伟人画像、京基一百、荔枝公园这些著名景点,依然没有改变蔡屋围是个城中村的事实。蔡屋围人除了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冬天穿的人字拖,他们早已经和外省人差不了多少,一样活得土、懒、随便,无拘无束。街上常常看到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裤,女人着了鲜艳的睡衣,各自带着没有卸好的浓妆,头上别着卷发器,趿拉着鞋,在街上喝啤酒吃串,分不清招摇过市的到底是老街坊还是外省人。如果不开口,谁也分不清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虽然蔡屋围已被外省人同化得渣和影儿都快找不到了,白天破败,夜晚躁动,场景恍若80年代的内地县城。到了傍晚,各家门里窜出去的音乐各不相同,多半是些怀旧的老歌,伴着四面八方各家碗里的老风味。据有人观察,开餐饮和发廊的中午才开门,睡到下午的多半是KTV的小姐。凌晨出门的人偷偷来过夜的,躲开大婆的视线,他们把自己的相好安在了这里,除了省钱,还有安全。这些拐来拐去的街,会把做大婆的那位绕晕过去,索性死了心,让老公永远不要回来。潇洒的,顿时生出生活新希望,不再守活寡,索性趁早另作打算。晚上9点后出门的多半就是那些诱人的小姐们了。还有的人便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每天搬了红的或粉的塑料小凳子,叼了根劣质香烟,在太阳下裸着半个身子,愉快地摸着麻将,手闲出来的时候,还可以翻腾一下自家刚刚晒出的辣椒和萝卜干。没人知道这些人靠什么生活,凭什么不用做事儿反而活得潇洒自在。派出所、工商、城管每个月会突袭一到两次,吆五喝六踹扁踢齐了各家门前乱放的盆盆罐罐,再上下左右看上一遍,吩咐蔡屋围的人不要随便倒垃圾,免得生出苍蝇、蛀虫之类。他们最最担心的是这些脏东西飞上了深南大道,毕竟那块地界是国际化大都市的重要标志。用老人们的话说,那是一条镶了钻的大街,无论什么人走上去,都被显得寒酸、灰头土脸,宛若一个乡巴佬。

挨了训斥的老板娘咧开大嘴笑了,塞到工作人员手里的红包被打翻之后,她得意地撩了下染红的头发,扭动着肥胖却灵活的腰身,晃动着丰满的胸部,满口应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好好好!听政府的,一定不乱摆放,乱扔垃圾,即便有了苍蝇蚊子,我们留下来自己煲汤吃行吗?绝不会给政府丢脸,誓为大运会争光。”说完话,身边半裸的一个男人举起了右手,做出敬礼的动作,惹得围观的人笑起来。

穿制服的人见到,也被气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年代了,还大运会,行了行了,别再给我惹事就好啦!”

租客们可不想听制服佬的话,他们认为这些人只会骗他们交钱,不管什么事儿,交了钱都好说。他们只服从内心,想几点出门就几点出门,爱几点吃饭就几点吃饭。他们任性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租客们总是记不起今夕何年,以及身处特区的事实。深南大道和蔡屋围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眼前的街景让他们生出恍惚。让他们心烦的是,没有在木棉花最盛的时候去拍几张照片,洗好寄回老家。后悔又被自己活活耽误了一岁,再也拍不出去年的俊俏模样。显然,这些小老板小伙计们都不是蔡屋围的本地人,而是背井离乡,从各种小县城过来赚钱的小户人家。他们没有背景,没有学历,有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和无所谓。他们也从不关心天鹅堡、前海的房价,对深圳需不需要填海,会不会吞并了惠州东莞成为直辖市这类传闻缺乏兴趣。当然,他们倒是希望房价涨到每平一百万,如果那样的话,又有乐子看了,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边生活边玩儿。在他们的心里,这始终是一座别人的城市。他们的理想是赚了钱回老家建个小二层,过上有吃有喝,舒服自在,花钱不愁,让村里人羡慕的生活。什么特区不特区的,对于房客们来说不过是个伪概念。在他们眼里,深圳就是蔡屋围,蔡屋围也就是深圳,充其量是个集市,亲切热闹,跟他们的老家差不多。作为走南闯北的过来人,他们摸清了本地人的脾气、秉性,来来回回不过也就那几招吗?完全不是电影电视里描述的那么坏,压根儿就不怕也不在乎。房客凭着他们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在蔡屋围过得如鱼得水,一点也不胆怯,甚至比任何时候都安心和滋润。河南帮、湖南帮、四川帮、东北帮各有一席之地,他们认为这个地方比老家自在、逍遥,更像他们暂时落脚的游乐园。回老家之前,他们要让自己开心、自在,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正是因为这样的一个蔡屋围,陈思年一直劝阿妈,早点卖了房离开,她可不想一辈子留在这样一个破地方。

陈思年原名叫赵思念,上学后总是被人取笑,连老师也很好奇,总是停下来多看陈思年几眼,他们不能理解这个普通的女孩,如何起了一个如此文艺的名儿。

到了初二,她原来的名字作废,改成了陈思年。改名之后的陈思年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像是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在深圳这种炎热的季节里,陈思年穿着长衣长裤,活活把个女孩子身上的特点,强憋了回去。从小到大,陈思年没有缺过钱,初中毕业之后进了职业学校学习算账,读了不到半年便退学回家,替阿妈收租金。找物业,去银行,陈思年成了第二代包租婆。在蔡屋围,其他女仔从十几岁开始便压低了音调,用气声说话,极尽温柔。有的是得了父母姐妹指点,加上生来悟性高。而陈思年只有一个没有读过书的阿妈,所受的影响便是电影,那些戴着头盔,手拎棍棒开着摩托去救自己兄弟的女仔是自己的偶像,比如美丽的惠英红、梅艳芳。从发育那天起,陈思年的话音便抑扬顿挫,说出的每句话都能让人听清楚,甚至是心惊肉跳。比如她说:“我阿妈又收了一沓钱。”对着客人好奇的眼睛,她用手比画着,“这么厚。”陈思年阿妈听见后,脸色苍白,对着身旁正等着借钱的熟人,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作为可以享受分红的本地人,坚决排斥蔡屋围以外的男人、女人。陈思年还没有长大,阿妈便告诉她,不能在外面找男仔,不然村里的分红便没了。

陈思年盯着阿妈的眼睛,眼看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就要发生之际,蔡屋围的街上突然出现了乞讨的妇女。她正远远地看着陈思年笑,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些讨好人的话,腿边的小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陈思年见了,跑前两步,拉住妇女袖口,那女人见状,吓得差点摔了个跟头。之前这女人常常在附近一带活动,都还比较顺利,她担心眼前是个来找茬的。于是她缓了下神,低声下气道,“小姐,不给就算了,别影响我给可怜的孩子讨口水喝,他已经饿了几天了。”陈思年听罢,看了眼睛还红肿的小孩子,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只见这妇女一把抢过钱,拉起孩子向马路对面飞奔。做阿妈的见了不断叹气,她觉得陈思年这么做还是没有释怀,故意在气她。

陈思年看见了自己的手势,这是港产片里大姐大们惯用的,她们就是那样的威风,杀富济贫,谁都不在乎,包括对自己的阿妈。你不是吝啬吗?那好啊,我就是要大把大把地花钱,让你心疼。

陈思年为何恨阿妈,原因是阿妈让她成为单亲家庭长大的女仔,然后又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大龄剩女。阿妈也知理亏,偶尔才会劝劝陈思年别太挑剔,快点嫁了,不要把自己耽搁成老姑婆。当然说归说,面对资源匮乏的蔡屋围,阿妈也是无计可施。

直到见到安大山一家,阿妈的态度才有了变化,她放下手里的麻将,把老花镜推到头顶,扯住陈思年的衣服说:“那女人住得可是不远,不要去招惹他们。”阿妈眼睛望向巷子的尽头。她说的是安大山的前妻,她住在不远处的清水河市场。

见陈思年不语,阿妈又说:“晚都晚了,就不要着急,尤其不要跟那些外省人拉上关系,他们会把人拖成鬼,把你的生活变成地狱。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靠得住,其余都不能信。”阿妈反对陈思年和客人走得太近,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平时,她不会跟客人聊天。阿妈说,只要自己愿意,多数客人都想过来套近乎,分明有目的。比如说有的客人心不在焉地夸过她的手指修长,适合弹钢琴。阿妈听了冷笑一声,她看着自己做粗活的手掌,说:“连我老豆老母都没看出,还真得多谢你的眼光。顺便提醒一下,这个月的房租已经到时间了。”随后,阿妈继续低头做事,不再啰嗦半句,从来不会给租客多点笑脸。她愿意把这些事讲给陈思年,就是告诫女儿外省人不可信。她总是说,“动下脑子想想就知道了,什么人有钱还来租我们这种烂房子。”生病之前,只要有时间,阿妈就会唠叨一句,她提醒陈思年打起精神,不要上当受骗。阿妈对那些从外面过来的人看不惯,除了不讲卫生,还把好吃懒做的风气带到了蔡屋围。阿妈总是怀念没有外省人的蔡屋围,那时候多好啊,打鱼,卖虾,村里人互相帮忙,不像现在这个样子,都得防着。

陈思年不爱听这些,看着眼神越发飘的阿妈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些都是烂房子啊。”陈思年看不起阿妈那种小心翼翼,对谁都保持戒备的模样。陈思年认为,正是阿妈这个守财奴,才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多年前陈思年便求阿妈把老房子卖了,搬到那些整洁、干净的公寓去,变成一个新深圳人。陈思年觉得只要还留在蔡屋围一天,阿妈的思维就无法离开当年的小渔村。

“烂房子?还没到好的时候呢,房子和老公一样,千万不能急啊,急了就容易出错。”说完话,阿妈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蔡屋围外面的阳光正好,只有蝉在厉声嘶叫。房顶上的青苔和杂草泛着油光,墙壁上躲着大小壁虎,正准备养足了精神晚上出来寻食。

听到阿妈的话,陈思年来了气,“催我嫁人的是你,现在让我等的又是你,到底要怎样啊!”在安大山一家出现之前,陈思年与阿妈的矛盾不算明显,仅仅是斗嘴而已。陈思年的活动范围是荔枝公园、红桂路、老街,除了阿妈和租客,她与这个世界就没有联系了。很多时候,陈思年想要离家出走,走得越远越好,她忍受不了阿妈疑神疑鬼的眼神。

蔡屋围的房价似乎成了谜,除了政府和李嘉诚,没有多少人敢打这里的主意,连各种小道消息都很少,导致蔡屋围的房子闲置多时。大运会期间,政府部门的人进出过多次,大搞穿衣戴帽工程,只是很快又取消了这个计划。他们发现这个地方什么都不需要做,各种堂皇的建筑,早已把蔡屋围包裹起来,连汽车出入都困难,更不要说外宾。再说横七竖八的人和动物,谁知道是不是被主人安排过来碰瓷的。他们知道,如果不出大事,这条街上的人这辈子也不会跑进电视里,所以不必担心。蔡屋围的人深知旅游的人有大把钱,不可能住到这种地方,所以他们的老房子只能租给外省人临时落个脚,毕竟地段好,交通方便,吃的用的不算太贵,四通八达,去哪儿都方便。如果不愿意找活儿,可以到布吉市场,批些物品回来,直接摆在各家门前,打着牌,晒着太阳,青菜还没有晒蔫之前,货便出手了,这样一来,晚餐餐桌上便可加盘小龙虾和啤酒了。

陈思年家的老房子便坐落在南村,紧挨着著名的深南大道和京基一百。在南村生活的人,眼睛对着现代化都市,身体沿袭着深圳七八十年代沿袭下来的生活习惯。他们的后脚刚刚离开京基一百,前脚便已进了蔡屋围脏乎乎的巷子。作为房东,陈思年的阿妈生怕女儿受了租客的影响,沾染上晚睡、懒起、赌博、撒谎的恶习。她不厌其烦地告诫女儿,客人跟你聊家常,讨好你,目的就是借东西不还,或者拖欠房租。作为老板娘,总会遇到各种客人的搭讪。有时客人的老婆刚刚转身,媚眼就会飞过来,落到阿妈的身上。阿妈自然不会接招,她提醒陈思年,什么时候都得闩住门,免得受人欺负。生病之前,陈思年的阿妈常常在楼下溜达,眼睛盯着楼上楼下一些神出鬼没的客人。当然,有时候是为了与对面楼的老邻居说句话。不少的街坊都搬走了,剩下几个不愿意走的还在老房子里。彼此见了,会特别亲,常常忆起下海打鱼的日子。

遇上客人几天不下楼,不开门,阿妈会害怕,担心里面出了事。如果真有麻烦,她这个房东可就惨了,不仅挨罚,还要被差佬拉到派出所问话,影响了生意不说,将来房子很难使用,毕竟迟早是要留给女儿的。为此阿妈找人悄悄装了个监控器,楼上楼下尽收眼底。没事的时候,阿妈会坐在房子里边嗑瓜子边看屏幕。有次客人带个女人上来,等了很久还不见出去。只是在很远处便可听见房子里面的大呼小叫,如同放了三级片,连路上的行人都要停下脚步,抬头看上几眼。过了两天,两个人不仅没有出门,连声音也没了。阿妈盯住监控器的回放看,发现男人出来过一次,掐住女人的脖子,把挣扎的女人拖进房。阿妈先是愣了一下,猛然觉得大事不好,她急忙喊来对面楼的房东。闯进门时,看见赤身露体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地上散落着女人用的假发套。

面对此情此景,陈思年的阿妈有些不好意思,掩上门,连说两句对不起,退出了身子。这一切被陈思年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她对阿妈的举动很是鄙视,觉得不仅仅是礼貌问题,还侵犯了客人的隐私。陈思年喉里卡着“八婆”两个字没有说出来。

阿妈倒是没有认错的意思,辩解道:“什么隐私呀,这种人怎会在乎这个,只要这个月少收点,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当然,阿妈不会少收一毛钱。在阿妈的心里,绝不能跟这些人让步,尤其在钱财方面。

陈思年看不惯阿妈:“钱钱钱,你心里只有这个。”

阿妈眼皮不抬,说:“我做得对不对,将来你会知道,谁不爱钱呢,不然他们来深圳干吗?看风景啊!”阿妈一脸不屑。阿妈这些话跟西北风一样,从来只是刮来刮去,落不进陈思年的耳朵。陈思年用鼻子哼了声,并不理睬阿妈。她觉得阿妈缺乏同情心,尤其是对外省人没有好印象。陈思年眼里的安大山便是来看风景的,他说白天没意思,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榨干了人的精神头,只有睡觉才叫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他认为只有晚上才是人间美景,尤其看到远处点点渔火,听到近处人声鼎沸,被裹在其中的蔡屋围像是这声浪中的一艘小船。

听了安大山这么一说,陈思年的心仿佛被拉上了船,摇啊摇啊,没了根。她感觉蔡屋围的白天确实没什么意思,脏乱不说,低矮、参差不齐的房子看上去让人心烦。到了夜晚,就完全不同了。地王大厦发射到天上的两道蓝光,把蔡屋围城墙上的土,还有石灰地都打上了厚厚一层蓝光。有些时候,陈思年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一只老鼠在街上挪动或奔跑,有时停在树下,有时藏在拐角处。有了这个发现之后,陈思年变得心思重重,她不敢把这些说给阿妈,她觉得阿妈脑子出了问题。晚上8点以后,陈思年站到阳台上去看在蓝光映照下,变了形,走了样,有了魂的蔡屋围。这样的时刻,陈思年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安大山是蔡屋围的租客,长得细长白净,像个读书人。他看不起那些每天上班的小职员。如果不是为了儿子,门前铲刀刷子类的小生意他才懒得理。安大山平时喜欢看书,闲了唱几口京剧、昆曲,兴趣来的时候,写几笔书法。多数时间,安大山会泡上一杯清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探究一些令陈思年望尘莫及的人生大事。比如,他问陈思年,作为一个有钱人,你幸福吗?见陈思年摇头,他的目光越发锐利:你认为金钱可以买来友谊、爱情、亲情吗?见陈思年摇头又点头,安大山的声音沉重起来:金钱已经令很多人变成了一个膨胀、冷血的动物。你去看看,到处都是暴发户、收租婆,哪个有文化有情怀了?本地人堪忧啊!

安大山有次喝多了,给陈思年打电话,请陈思年讲点蔡屋围街上好玩的事,说他最喜欢的还是掌故。他说等回去之后,这些都将成为最美的回忆。陈思年听到安大山提到回去两个字,鼻子酸了。

对于安大山的各种问题,陈思年一时想不出答案,她怪自己读书不多,见识太少,眼里只有深圳香港吃的用的,其余的事情都不懂。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看着眼前七拐八拐的胡同,陈思年想不起这条街上还有什么好玩的。80年代之后,这条街似乎就与外面隔开了,深南大道越是宽敞,蔡屋围的街道便越发窄小;外面越是繁华,蔡屋围便越发脏乱。有知识的、时髦的人都被挡在外面,而那些没文化、落后的人似乎全部挤到了蔡屋围,塞进各种阴暗潮湿的出租房里。陈思年被安大山说的话搞得心灰意冷。原来本地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住在深圳又如何,还不是有人富有人穷,有人幸福有人苦。她甚至觉得安大山故意奚落她,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多了几个零花钱的女人而已。陈思年头昏昏沉沉,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便是守在这个老房子里。

有了这样的认识,陈思年不再狂妄自负,而自卑起来。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感觉,她开始恨自己过去太自以为是了。

这样的时候,没有人管陈思年的死活,只有来自安大山的抚慰。他劝陈思年不必难受,要学会自己掌握命运。为了让陈思年好受点,他还采取自黑的方式,提到自己的不幸,在北方做过生意,欠了不少钱,现在跑到深圳是躲债的。说完这句,安大山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好像担心陈思年听了会尖叫出来,把他扭送到派出所。不知何时,安大山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弱者,长吁短叹,感伤自己的落魄,变成了穷人,成为社会底层,再也没有机会报效社会。安大山还讲了很多,到最后,安大山问陈思年会不会看不起他。

安大山说自己穷,没有车没有房,事业和婚姻都失败了。

安大山说,自己倒也无所谓,反正大不了就出家或者一死了之,最可怜的是儿子安然,遭遇这样的变故,成了穷人不说,还失去了家庭。

想不到安大山到了这一步。

知道安大山的前妻也在深圳,陈思年问过安大山:“你会和她复婚吗?”安大山没有正面回答,说,“她有她的生活,而我也有自己的追求。”他故意不说自己有没有女朋友。这么一来,身无分文的男人,变得有些神秘,很是吊人胃口。

过了两天,安大山在生了绿毛的墙边找到了正若有所思的陈思年,他咄咄逼人道:”我是穷人,没有钱,没有地位,你愿嫁给我吗?”陈思年已经隐隐料到会有这样的时候,可她想不到,安大山把问题当成了自己的优势。陈思年沉得住气,并不说话。安大山又说:“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嫁给一个穷人。”陈思年说:“至于穷人还是富人我没有想过。”安大山盯着陈思年说:“因为我没有钱吗?”陈思年说:“不是。”安大山继续逼她:“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呢?”陈思年说:“不是这个原因。”安大山说:“可是我首要的问题是没有钱啊!看起来你还是在乎这个。”安大山已经把她逼到了死胡同。最后,安大山一脸严肃地问陈思年,我当然不是为了自己,只想问你愿意收留一个孩子吗?他只会给你的生活带来烦恼,眼下只是个缺衣少食、差不多书都读不起的小孩。他指着远处发呆的儿子。

陈思年听了,心慌得不能说话。

把自己关了几天之后,不想说话的陈思年面部变得又黑又胀,眼睛倒是出奇地发亮。这种亮光引起了阿妈的注意。她对着陈思年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之后,嗅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准备吃饭的那一间。

很快,陈思年便端着酒杯经过安大山身边,她这个样子好像是到另个房间去收租。平时她喜欢喝点红酒出门,这样会让她看起来大胆一些,而不会在客人那里白磨嘴皮子,浪费时间。此刻,她看见把饭桌摆到路边的安大山和儿子,他们正在吃一盆酸菜鱼,安大山跷着兰花指,抬起眼皮问了句陈思年:“愿意委屈一下,尝尝我们穷人的饭吗?”

“好啊!”陈思年还没有确定对方的话是不是对着自己,便答应了。因为她看见了男孩儿安然求助的眼神。陈思年不明白,过去的自己是个成日无所事事的男人婆,突然间便转了性情,甚至连说话都会脸红。她把手里的杯子藏到身后,丢进门外的垃圾桶,随后小心翼翼挤到低矮的小方桌一角,像个小媳妇,给自己盛了半碗米饭,又在稀薄的菜锅里盛了汤,靠着碗沿洒进饭里,低垂了眼睛,小心地吃起来。她在这对父子面前竟然连手脚也不知放在哪儿合适。

发现路上有个熟人想要与她打招呼,陈思年用碗遮住脸,生怕有人嘲笑她,破坏了好气氛,让安大山父子扫了兴。

在陈思年为安大山求情减少租金的时候,阿妈一针见血:“你不会看上了那个外省佬吧?”

陈思年抖着二郎腿说:“是啊,我是想和他日日守在一起。”

阿妈说:“我跟你说了那么多年,就是告诉你不要被人骗啊!”阿妈怪自己反应太慢,女儿已经动了真格。于是阿妈说房子漏水很久了,得重新装修,她愿意免掉安大山两个月的租金,让他们早些离开。

听了这话,陈思年反应激烈:“我有什么好骗的,钱吗?不要认为有几个钱就了不得,你看看自己,守着一堆钱,什么都没有,连个男人都守不住。”陈思年说完这句,已经解恨了,小时候,她见过有人骂阿妈,也听过老人们从牙缝里漏出来的关键词。

阿妈第一次听见陈思年这样说话,受了刺激,坐在房里流泪。类似的吵架后来又发生了几次,阿妈口气才软下来,说陈思年提过的建议很好,她愿意这么做了,不用等拆迁,可先卖了房子,搬到外面去住或是周游世界。

见阿妈变得这样,陈思年冷笑了声,她觉得阿妈说这话太晚了,她早已心有所属。

被陈思年拒绝之后,阿妈终于住进了医院。出来后,她变成了老年痴呆,再也不肯开口说话。

陈思年常常想起安然,他们虽然同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里都很敏感和孤僻,安然的表现却是那么的温驯听话。陈思年清楚记得,安大山带着安然从一楼搬上来的时候,怕得要命,哪儿也不敢去,每天小猫一样伏在陈思年身边,不离半步。后来别人家的孩子反叛得厉害,安然除了学习时好时坏,倒不叛逆。看着有的家长为孩子焦头烂额,陈思年庆幸自己的陪伴没有白费。虽说安然不是亲生的,可陈思年感觉跟亲生的没有区别。有了安然之后,陈思年常常会出现幻觉,觉得自己分明为安然哺过乳,想到这些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冲动,似乎还有奶水就要随时溢出来。包括安然的平静和身上的味道都是陈思年喜欢的。陈思年对安大山说,“过去我睡觉跟猪似的,现在,安然打个喷嚏,也会吓得坐起来,生怕他冻着。”

陈思年想不到自己可以把继母做得这么好。她对熟人说,“看见安大山打儿子我也受不了。”陈思年到学校开家长会,听见其他家长夸她会教育孩子,陈思年甜蜜地仰着头,很是自豪。陈思年和安然会对视而笑,这时陈思年感觉两个人长得已经越来越像。陈思年带着安然参加各种补习、夏令营,还去过一次泰国。陈思年嘴边总是挂着安然,甜腻肉麻得让人无法想到她女汉子的从前。

蔡屋围的老邻居一致认为陈思年遇上了高人,被施了法,催了眠,令陈思年从此脱胎换骨,走了一条与常人不同的路。否则陈思年怎么会看上一个流浪汉不流浪汉,生意人不生意人,留着长指甲,生了水蛇腰,说话酸溜溜的家伙,身边还带着一个满腹心事的孩子?老邻居摇头叹息,说,一物降一物,什么人都会变的。还有更老的人,看了眼天,摇着头说,谁也抗不过命,这点事儿不新鲜,想想她原来的名字吧,就知道她走的不过是她阿妈的老路。

有一次,安然惹了事,偷了家里的钱,看见安大山的拳头过来,似乎要狠狠教训安然。陈思年用身体挡着,脸和手臂都挨了打。第二天起床时浑身还疼,可安大山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一晚上不和她说话。陈思年心里很不舒服。她隐隐觉得安大山不是对着儿子。陈思年装作没事一样开导,“不管是跟客人还是儿子,都要耐心,不然怎么做生意?”这时的安大山早已无事可做,家里的开销全部由陈思年出,包括安然高昂的学费。

安大山轻弹烟灰,淡淡地说:“你不会还是嫌我穷吧?”

阵思年知道安大山有怨言,阿妈的原因,陈思年一直没有去办结婚手续。

为了安大山,陈思年与阿妈斗争,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安大山明白,穷怎么了,又不是你的错,条件不好又如何?陈思年心生委屈,我作了这么大的牺牲你还不明白?安大山明白陈思年指的是什么。陈思年怀孕的时候,安然的反应很大,到后来连学校也不去了,天天抱着陈思年的手臂,不肯放手,一个男孩子竟哭得梨花带雨。安然说,妈咪这是不爱我不要我了。有很多次在梦里喊着妈咪妈咪。安然甚至连安大山也不理,每天跟着陈思年,叫得陈思年心乱如麻。

“怎么办啊!“陈思年拉着安大山的手,拼命摇着,希望他快些想个办法。

“你说了算。”安大山每次都是这个态度。那一天下着大雨,安大山的裤脚滴着水,拖到了地上,安大山端来的青菜豆干、桂花鱼,都是陈思年的最爱。这时的陈思年已经没有了胃口,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安大山有事情瞒着她,他总是规律地出门,回到床上也是裹着被子睡觉,陈思年伸手的时候,安大山会把自己缩得更紧,像是有人在暗处监督着他。甚至偶尔还会离开几天,说到香港看货。他常常偷着带些奶粉或化妆品回来再转手卖出去,赚点零花钱。

直到做完流产手术才看见了安然的笑,放下心来的安然还像过去那样,靠在陈思年的身上。这时候的陈思年脑子里突然闪出阿妈的样子。陈思年拼命摇头,想要晃掉阿妈。陈思年对安然说,“父母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那个人,为了孩子,他们什么都会做的,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儿女。”直到看见安然红了眼圈,搂着陈思年的脖子说:“我当然不会离开妈咪。”

“分开是为了在一起。”陈思年被自己这么有文采的一句话吓着了,她完全不相信是自己说的。她认为自己说话的方式越发有了安大山的意味。

类似的话,陈思年还说过,“如果将来她还是一个人,安然如果愿意去服侍她,我不会反对。”陈思年指的是安大山的前妻。很多时候,她觉得那女人像是自己的长辈,需要她和安大山这样孝敬着。最早的时候,两个人做完了那事,陈思年还会跟安大山说几句,陈思年知道,那女人也在不远的地方打工。安大山听了,笑着说陈思年太傻了吧。再后来,他会披起衣服,下床,走到阳台上去吸烟,到了天亮才回到房里躺下。

陈思年除了证明自己爱安然,全心全意,没有一点分心,还要让安然明白,她有能力让安然过得更好。这个时候的陈思年已经依了安然的心思,每周陪着他去广州学习乐器。这是安然提出来的,有人告诉他,只有在音乐学院接受辅导,才能被顺利录取。

见陈思年人瘦了一圈,安大山拉着陈思年的手说,“怎么办啊,你不会抛下我这个老头吧?”陈思年咧开嘴笑,说,“看情况呀,如果你太老又太穷,我只有找个年轻又有钱的,不跟你受苦了。”

安大山听罢,楼着陈思年的腰说:“你不能丢下我啊,那可是要了我们的命!安然,你说是不是啊?”他对着床上的儿子。

安然似乎没听见,低着头,继续玩着游戏。陈思年隐约感觉到安然变了,至于什么地方,她还无法想出来。

多年以后,再想起当年的情景,陈思年才懂了安大山的一语双关。

很快,安然再次来到了医院,这一次他显然不是为了送饭。看到了对方,陈思年心跳加速,她的手悄悄移到枕下,房产证和户口本在里面,她不清楚这一次怎么会如此明智,带在了身上。

安然挨近了陈思年说,“怎么样,帅吧?”安然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是他的身份证。随后,他的脸也靠过来,挨在了陈思年身上,嬉笑着说:“妈咪不要犹豫了,就用这个证件,也算是送给我的18岁礼物了!”

陈思年心头一颤,她发现安然这个样子,很是眼熟。陈思年装出若无其事,“咱们还是换成其他好玩的吧。”

见安然没有回应,陈思年亲密地拍了下安然的手,说,“对了,给你买个手机怎么样?”

“你还这么装,觉得有意思吗?”

陈思年沉默了,她想起了自己迷恋的那些女英雄,已经久违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添置奢侈品了,为了补贴家用,她只得在保险公司找了份差事,工资不高,却每天要四处奔波。随着年龄增长,陈思年花钱早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手大脚了。

安然看着陈思年的脸,“不要再玩了,相对于我一家的付出,那点小玩意儿算个屁!”安然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身,他已经彻底不耐烦了。

陈思年说:“你说粗口了!”

安然眼神淡定,他看着陈思年,“那又怎么样呢?告诉你,我受够了!”陈思年发现对方说话的时候,脸有些扭曲,甚至变形。这是安然第一次和陈思年发生冲撞,他连手势也是成人的。陈思年想起当年那个讨钱的女人,也是这样的一张脸,先是嬉皮笑脸,转眼便成了无赖。

为了藏起自己发抖的双腿,陈思年把自己挪下床,她发现安然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陈思年已经控制不住好奇,她倒是想看看这个抚养了八年的孩子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陈思年说:“我想过了,房子是阿妈留给我的,我还从来没有想过送给谁,我猜这也是她临终前的心愿。”

很快,陈思年便看见了这个男孩意味深长的笑。随后,他打开了门,放进两个邪恶的伙伴。

不知睡了多久,陈思年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的眼前浮现出安然的脸,他说,“他们知道就是打工到死,我也进不了这里的学校,享受不到上等人的生活,喝不上地道的广东汤,实在是迫不得已喽。”很快,安然的声音便换成了得意:“好在他们选人的眼光向来不错,没有失过手。不信,你去问安大山,遇到你之后,我们是打过赌的。”

晚上9点,陈思年抄了近路拐进蔡屋围,她爬上了自家对面的天台。有几次她忘记了手上的吊带,扯疼了自己,她没有想到安然的出手是那么的重。

天台上面有阿妈种了多年炮仗花,金黄色的一片,开满了半个阳台。她静静地去观看这重新团聚的一家人。安大山的前妻也老了,走路不再像以往那样轻盈。此刻,他们苦尽甘来,愉快地说着家乡话,显得格外亲切。安然坐在他们的旁边,样子乖巧,甚至有些害羞,他假装没有看见父母故意搭在一起的手。陈思年记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风俗,男女手上系着红绳儿,一定是家里有了喜事。那颜色分外刺眼,如同胜利的信号。女人坐到安大山不远处,偶尔起身到厨房,为她生命中两个最亲的人盛饭加汤。身边是他们打好的行李,吃完了这顿饭,他们将会离开深圳回到老家。安然告诉过她,原来的计划里还有两家,权当父母送给他的福利了。想不到,陈思年反应慢,人又太过善良,让他们犹豫了很久,拖到现在。

蔡屋围上空的蓝还在,有时会射到阳台上。陈思年打开手机,翻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说话的人,她不禁抬头望向一个窗口,阿妈曾经睡在那个地方,直到离世。陈思年是这个世界上阿妈唯一放不下的亲人。陈思年记得阿妈临走前,突然从昏迷中醒过来,她一次次用手指向监控器,上面的红布落满了灰尘。她红着眼睛发出尖叫,企图喊醒被催眠的女儿。在那部落满灰尘的机器里,藏着出租屋的所有秘密,包括每次陈思年出门,这个女人都会来到这个家,为她的丈夫和孩子洗衣、做饭。他们无视阿妈的存在,在阿妈的面前走来走去,甚至是亲热,以此来折磨这个道破天机的老人。

据香港史料记载,早些年的蔡屋围住有吃苦耐劳的家族,后被一松岗帮工侵占并归为己有,从此蔡屋围易姓。陈思年看到这则掌故的时候,已经是2016年的夏天,蔡屋围的街上出现了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正反复测量、核准,并进行数据分析。他们的计划将安排在晚上,方式是静音爆破,采用的将是世界上最高端的技术。到时候,除了这个历史上的地名,也许一夜之间,脏乱的蔡屋围将会消失。除了史料,没有人可以记得它的来龙去脉,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条高尚的街区,与旁边的深南大道、京基一百遥相呼应。

陈思年熟练地拨了号,对着话筒,她还想找回当年那份潇洒,她准备对阿妈说说这些外省人,真是了不起,贫穷不仅没有妨碍他们,反倒成了武器,甚至连个小孩子都知道把野心深藏多年,还会创造各种机会让父母团聚,我们本地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啊!

除了远处的汽车声,蔡屋围这一刻开始安静了,四周野草丛生,有各种虫子在叫。

过了很久,陈思年听见拖着哭腔的自己,她的声音细弱无助。此刻,她只想藏进阿妈的怀里,重新回到小时候。

那时候的深圳,没有繁华,没有伤害,岁月是那样的静好。

作者简介

吴君,女,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部分作品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及各类选本、排行榜。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被改编拍摄为电影。《我们不是一个人类》被媒体评为2004年度最值得记忆的五部长篇小说之一。出版有《不要爱我》《有为年代》《天越冷越好》《亲爱的深圳》《二区到六区》。曾获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州文艺》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入选《北京文学》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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