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莲子

上周六，我们家举办了有史以来第一个sleepover party，以庆祝女儿十三岁的生日。

其实说起来，我们原先压根儿就没打算办什么party，更别提留宿一帮子叽叽喳喳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了。众所周知，大凡国人过生日一般也就是逢五逢十的生日特别值得郑重对待，毕竟在东方文化里十三又不是什么吉祥的数字。我们原计划就是在家里独乐乐——许心愿、吹蜡烛、吃蛋糕、拆礼物、生日面，这套样板程序走一遍，照片录像拍一通，对我来说驾轻就熟、轻松简单。

凑巧的是女儿身边好几个同龄好朋友都是春天出生的宝贝。这些年她们都没有搞生日庆贺，今年却不约而同早早地发出了生日party邀请，庆祝的形式五花八门，还有精心策划的惊喜节目，让我陡然意识到十三岁的生日在北美文化中的重要性。原来在西方，小孩子长到十三岁是一个值得隆重庆祝的人生里程碑。十三岁之前是小孩子，十一岁和十二岁顶多称得上pre-teen，十三岁开始才正式进入青春期teenage，令世人艳羡的绚烂花季。不知是否是巧合，英文里十三到十九都以teen为字尾后缀，独独十一和十二例外，而中文就没有类似区分。

另外还有一个令我在最后一刻决定举办sleepover party的重要原因，我至今都没有告诉女儿。最近几个月来，旧金山湾区的美国高中校园接连发生多起青春期少年自杀事件。尽管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具体细节和原因不详，消息传来依旧令人无限震惊担忧，在每一个父母心中敲响了警钟！事发后学校举办多次校内心理咨询和辅导教育座谈活动，特别组织亚裔家长讨论青少年面临的学业社交压力。社区中心还每晚设立青少年减压时段，提供饮料点心音乐影视，帮助少男少女调剂情绪排遣愁绪。读了一系列有关报道之后，我深深地意识到，随着女儿跨入青春期，我们为人父母的育儿内容也进入了崭新的章节，即将面临全新的挑战。从今以后，和十三岁的女儿保持及时有效的沟通，经常交流思想，全方位地了解她的学习生活社交，显得倍加重要。

那么，何不就从十三岁生日的sleepover party开始呢？

我一提出决定办sleepover party庆生，女儿马上心花怒放精神一振，当晚网上短信几个来回就敲定了三个死党来参加，还坚决不要我和对方家长打招呼。想想实在好笑，不久以前女儿还旁敲侧击地说，办不办sleepover party她本人完全无所谓，还嗲嗲地撒娇：我最担心妈妈辛苦劳累了，毕竟责任重大，我才不要妈妈像卡米尔妈妈那样吃止痛药呢。我知道她说的是上回卡米尔家办的sleepover party 。适逢中学开学前夕，卡米尔妈妈特意选了好几个游戏节目，为孩子精心设计好活动时间表，还有时装秀作压台戏，主题是“中学开学第一天穿什么最cool”。一大衣橱衣服随女孩子们挑着穿，玩dress-up，走T台，扮模特，她都全程陪同，任导演编剧，兼摄影和摄像。岂料事倍功半，女孩子们玩得拘束忸怩，大人精疲力竭。第二天早晨去接女儿，我看到卡米尔妈妈一头乱发，充血的双眼下面两个深深的黑眼圈 。她暗地里对我摇头诉苦：头疼死了，多亏连着吞止痛片才撑到现在啊。

此刻，女儿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其实关键问题还是怎么办这个sleepover party。我和好朋友们讨论过了，要让你们办得轻松，我们玩得开心，只需提供吃的玩的。然后，please leave us alone.We will be fine！

我说，这不就是无为而治的最高境界嘛，party todo list（准备工作）精简到最短，什么气球鲜花装饰品请柬时间表一律略过。陪着女儿到downtown高档蛋糕店订了一只大蛋糕，家里准备好适合teenager的流行音乐电影游戏，客人来齐了就去女儿最喜欢的披萨店拿外卖。然后呢？女儿问。然后啊，爸爸妈妈就可以去附近的小酒馆烛光晚餐重续前缘了，光想想都觉得美。

周六下午，三个小姑娘准时赴约，分别是露西、麦琪和丽莎。个个都是一副资深sleepover party-goer的打扮装备：睡袋枕头洗漱用品睡衣睡裤一应俱全。麦琪更是一步到位，一身宽松长T-shirt和一条可爱的卡通睡裤就出场了，说省得睡前换衣服。我回想起两年前女儿参加美术夏令营，有一个星期专门学习缝纫刺绣，主题就是“我的sleepover party睡裤”。这学期她选修家政课，也有一个项目是“我的sleepover party包包”。看来在美国文化里sleepover party真的是女孩子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仪式啊。我暗暗感叹：幸亏我临时决定办这个party，不然留下了遗憾亏欠了女儿，她长大以后就很难有机会弥补了。

露西是个白人小姑娘，性格开朗，独立自主。尽管这是我第一次和露西见面，她大方地和我握手介绍自己，毫不拘束害羞。露西的妈妈更是热情似火，初次见面先和我来个大熊抱，一迭声地感谢我照顾露西，然后大嘴一咧爽朗地一笑，向我挥挥手：拜拜了！她赶着去海边度周末呢。明天早上由露西外婆负责来接女儿。那个潇洒劲儿真让人羡慕！

麦琪是个混血儿，父母在她幼年离异。麦琪每天放学后出了校门，往左转就是去妈妈家，往右转就是去爸爸家。我平日里都是和麦琪妈妈打交道，知道麦琪貌似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易碎的水晶心，所以特别留了个心眼。今天，出乎我的意料，绝少露面的麦琪爸爸送麦琪来我家，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印象中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麦琪爸爸竟然满脸笑容努力和我寒暄，千叮万嘱拜托我照顾好麦琪。

丽莎刚从外州搬家过来，据说曾经home school（在家上学），家教很严。妈妈身兼丽莎和丽莎兄弟姐妹们的各科教师及校长。她雷厉风行，循规蹈矩。丽莎带来了妈妈为她特意准备的健康食品——绿色沙拉和全麦饼干作为披萨蛋糕之外的营养补充。另外还带着每小时给妈妈打一次电话报平安的指令。女孩们一听都笑翻了：你的妈妈这么high maintenance吗？结果呢，嘿嘿，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丽莎的沙拉吃了一小半就作罢，给妈妈的电话打了一次就不了了之了。

吃完披萨切蛋糕吹蜡烛拆礼物之后，我和先生按照原定计划按时撤退，以便给女孩子们片刻自己的空间。临行前，我和女孩子们约法三章：安全第一，包括人身安全和房子家具等；第二，保持安静，不要惹来邻居投诉；第三，保持清洁卫生，不可在餐厅及厨房之外吃喝。我以有奖抢答形式请她们重复了一遍游戏规则。我非常满意，就和先生一起到家附近的饭店去吃浪漫情人餐了。

走的时候免不了恋恋不舍牵肠挂肚的，在饭店一坐定就给女儿拨电话探听消息，被女儿取笑了一通。她叫我放心享用美好晚餐。先生也在一旁偷笑，我只好一忍再忍打电话回家的冲动。饭毕匆匆归家，女孩子们正在安静地看电影呢。我们蹑手蹑脚回卧室休息了，不久听到女孩子们乱纷纷上楼洗漱的脚步和嬉笑声。

第二天的餐桌上，我们招待西式早餐。我当女招待接单端盘子，先生当大厨按照客人下单上菜。煎蛋、炒土豆、小羊角面包、水果、牛奶、橘汁一应俱全，服务周到专业。女孩子们很有礼貌，懂事地感谢我们 。

席间，她们提到了十三岁之后步入青春期的紧张和不安，尤其是麦琪三个月前刚过十三岁生日，她说现在还是感觉怪怪的，不是小孩了也不算大人。看着她们大苹果般朝气明媚的脸庞，我的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不由和她们分享了自己十几岁时的烦恼，二十几岁的迷惘，即将步入三十岁“世界末日”般的恐惧紧张，一路谈到“人生由四十岁重新开始”的西谚名言。“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无意瞥见先生暗示的眼神，我意识到自己该隐身了。“No，I understand.”“Thank you for sharing！”一双双清澈的眼眸里尽是感激和期待。

女孩子们陆陆续续被家人接走了。送别了好朋友，女儿兴奋地给我一个拥抱：“ 谢谢妈妈，我们玩得很开心。大家都说你非常nice非常cool，完全不像一个亚裔虎妈。你温柔又美丽，东方又西方，她们都说我好幸福呀！”

“我很高兴你们玩得开心！”party圆满结束了，绷紧的神经猛地松弛下来，一阵倦意袭来。“我的头好疼，妈妈得休息一下了。我们待会儿再聊。”我打着哈欠回房间。

刚睡下十分钟不到，女儿就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

“妈妈，告诉你个秘密。丽莎爱上了杰克，可是杰克爱上了艾米丽，怎么办？”“妈妈，麦琪问我们，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自己希望是混血还是某一个种族？”

“妈妈，露西邀请我一起去看摇滚音乐会，是我们俩都喜欢的乐队歌手！”

“妈妈，我最近读了一本书，我认为你一定也喜欢，我强烈推荐给你。”

“妈妈，艾米丽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妈妈……”

传说中的青春期少女，你真的说来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