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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信仰

2016-09-20何荣芳

短篇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情报外公外婆

◎何荣芳



外婆的信仰

◎何荣芳

何荣芳,中学教师。安徽省作协会员,铜陵市作协理事。2014年五月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已经有多篇小说在《内蒙古日报》《中国教师报》《中国电视报》《天津日报》《新安晚报》《羊城晚报》等报纸和《金山》《禹城文萃》《短篇小说》《红叶》《湖海》《洮湖》《岷州文学》《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原创版》《草地》等杂志上发表。

·1·

不肯死去的女人叫山叶子,她是我的外婆。

93岁高龄的山叶子,像一枚风干的水萝卜。她躺在床上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半个多月前她还能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她晒着太阳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你这辈子都不会露面,我得把它交给你呀……可是一个星期前,她就不能进食了。我们知道这回她是真的要死了,早就做好了料理她后事的准备。这天黄昏的时候,她游丝般的气息忽然没有了,小舅就赶紧在外面燃放了鞭炮,烧起了纸钱。可是,她一口气却又接上来,仿佛睡着了,又被鞭炮的声响惊醒了。

外婆睁着空洞的双眼,好像在静静地等候着什么。三舅把一颗花白的头颅靠过去,就着外婆的耳朵问:“姆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大伙都在,也都好着哩。”三舅言下之意,是说外婆可以放心地走了。

外婆这已是第三次经历死亡了。她没有什么病,只是油枯灯干了。儿女们也不是对她的不肯死失去耐心了,只是希望她能少受一些痛苦。

我的大舅、二舅早就谢世了,我的外婆还杵在人间。为此,我的大舅妈、二舅妈颇有意见,好像我外婆活着是侵占了她们老公的阳寿。

其实我外婆活得不容易。

山叶子四岁的时候被她亲生的妈妈丢弃,弃在山林里,没有活活饿死,也没有被野兽叼走,已然是个奇迹。那年夏天,我外公的母亲代子上山打野菜。她勾着头在草丛中扒寻着碎米兰、地毯菜、野葵花和一切能吃的东西,豆大的汗珠不断扑扑地落入土中。她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咀嚼声,一抬头,眼前却是一双圆溜溜的怯怯的大眼睛。代子惊叫一声,盛着野菜的竹篮顺着山坡滚出了好远。代子定神后才看清,面前坐着一个蔫吧吧的小女孩,脏兮兮的小脸,黄稻草似的的头发乱支支的,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正在扯着树叶,嘴角满是青青的液汁和泛青的泡沫。

代子叹了口气,明白这是一个养不活被狠心的爷娘扔掉的苦孩子。代子捡起竹篮往另一个山头走去。傍晚她拎着大半篮野菜回家的时候,树上的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像泛滥的洪水,使人心神不宁。代子本来可以不走原路的,可那孩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扯着她的脚。她再次来到小丫头身边时,小丫头仍在嚼着树叶,一副永远也填不饱的样子。代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抱起了小丫头。

代子把小丫头带回家的时候,代子十四岁的儿子根宝正拖着山锄从另一条山路上下来。代子冲着根宝说:“根宝,娘今天给你捡回来一个媳妇。”根宝懒懒地翻翻他的白眼仁,厌恶地别过脸去。

代子给捡回来的小丫头取名山叶子。四岁的山叶子便成了我外公根宝的童养媳。

·2·

我外婆的个子很矮。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常常顽皮地踮着脚尖站在她的身后,用手在她的头顶和我的颈脖处做着比划,一边向我的弟弟们做着鬼脸,告诉他们:外婆只有“这么高哦”——外婆因为重男轻女,不待见我的母亲,我替母亲抱不平,所以在她的面前就有点放肆。其实我长到最高的时候也就一米五几,基因在那里,我能高到哪里去?哪能都像我三舅呢,高大威猛。

矮个子的外婆却是精明强干的,除了洗涮烧煮和生孩子,她还参加过革命,加入过 “组织”。我们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常常跟我们讲她过去革命的那些经历。她说她那时候只知道日子苦,原以为这就是命,却不曾想有一个姓秦的后生闯进了她的生活。告诉她人不应该信命,要有信仰。

那是三月的一个午后,桃花正安静地绚烂着,外婆坐在桃树下给她的女儿——我的母亲——喂奶,我的两个舅舅坐在地上玩泥巴。粉红的花瓣不时落在她漆黑的头发上;落在她漆黑的头发上的还有黄黄的蜜蜂。这时一个高个头阔身板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叫她大姐,向她讨水喝。她知道他一定也饿了,就给了他一根山芋。那个年轻人就一边吃着山芋,一边给我的面容姣好的外婆灌输一种信仰。他问我外婆:有人不劳动为什么能够吃肉穿绸?老百姓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为什么还要饿肚子?他说这不是命在作怪,而是制度在弄鬼。穷人应该联起手来,推翻这个制度。他的信仰的美好愿景就是:让穷人有衣服穿有饭吃有自己的田地种。我年纪轻轻的外婆被他点沸了热血,他俊朗的面容也那么让人喜欢。

此后这个叫秦少峰的人就常来我外婆家歇脚。我外公那时在山里替人烧炭,十天半月不回来。有了信仰的外婆后来就被秦少峰介绍进了“组织”,替“组织”做起送情报的工作。秦少峰是她的上级,他们工作时都是单线联系。

外婆跟我们讲了很多次她送情报的事:有背着我母亲、牵着我舅舅,装成要饭的把情报送了过去;有抱着孩子、提着礼物,装着走亲戚的样子把情报送出去的。送的什么情报,给了什么人,她自己都印象模糊了,我听得也就没有印象。印象最深的是渡江战役时,她经历的第一次死亡。

外婆第一次死亡的经过,我们无缘见证,倒是她时常地说起。她不说是“死”,她说是“牺牲”。渡江战役前夜,秦少峰急急地塞给她一张字条,叫她送到城山刘四姐的游击队里。她去送情报,路上被敌人追击,中弹了……

她从山坡上滚下去,被一丛苦竹挡住了。她想爬起来,身子却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她感受着胸肋的凛冽的疼痛,她听得到血流淌的汩汩声,她知道她要死了。外婆说她那时已经看见黑白无常了,是瘦瘦高高的两团黑白的影子。彼时,无数过去的生活画面在她脑中闪过,她听到了有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她说那时她的身子都飘起了,它比空气还要轻,晃晃悠悠飘在空中,感到无比舒适。但是,她突然就想起了她衣襟里的情报了,想起了秦少峰,还有她的一群孩子。她开始挣扎,挣扎中她又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了……

外婆说着这些的时候,常常就会撩起胸襟,像展示勋章似的,亮出她干瘪的乳房旁的一个肉坑。我小弟说外婆身上的弹坑,像鸡屁眼似的。我也觉得这个弹坑虽然光荣,却一点也不美丽。外婆说幸亏她身子单薄,子弹穿出去了,要是留着体内她早牺牲了。

我想外婆是一个意志力坚定的人。

我敬重外婆的信仰,却无法敬重战争。我认为战争是我们人类最无耻的行径。

外婆说她躺在树林里和死神耍赖的时候,我小弟急了,攀着我外婆的手臂急切地问:“那你的情报送到了吗?”外婆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想撇开话题,可小弟就是一根筋地死缠烂打,追根究底。外婆终于发火了:“我都中弹要牺牲了,哪里还能送情报?”小弟惊恐的眼神中掠过一些失望。我撇撇嘴,抢白外婆:“你的情报没有送出去,革命不也照样成功了。”外婆被我噎得直翻白眼,白眼里隐着暗黑的痛苦。

那份带血的“情报”她还留着。外婆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却一直不许我们碰。虽然没有送出去,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但外婆觉得她还是要遵守组织上的纪律。

·3·

渡江战役胜利后,全国也就解放了,本来也就没有我外婆什么事了。但那个时候,抓隐藏的特务,走合作化道路……组织内部依然忙得不亦乐乎。外婆是经过组织锻炼过的人,觉悟当然也就不是只会生娃娃奶孩子的农妇可比了。她希望能为组织做更多的事情,但是组织却不承认她的身份。

她就拿着那份染血的“情报”去了当地政府的组织部,她想要组织承认她是 “在组织”的人。那个组织部的领导很冷峻地问她:谁能证明你参加过组织?这张情报现在不该在你手中啊?是不是你截取了这份重要的情报?

外婆无语了。这位领导随后又吓唬我外婆说: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吧,小心把你给“镇反”了。这位组织部的领导,是我外婆的一个远房表哥,还是向着我外婆的。

这以后,我外婆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叫秦少峰的家伙。只有他才能证明:我的外婆山叶子,是加入过组织也为组织做过事的人。

渡江战役后,秦少峰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起初打听到的消息说,他在解放福建的时候,死在了战场上。听到这个消息,我外婆差点一头栽倒。她不死心,继续打听,他终于没有辜负她,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成了被镇压的对象了。外婆虽然十分担心,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日子,在外婆为自己身份的纠结中过到了1959年。

这一年,我外婆就经历了她人生的第二次死亡。

热热闹闹的“找矿”、“炼钢”、“修水库”、“吃公共食堂”之后,人们突然发现没有粮食吃了。我外婆这个时候完全忘记了她是一个曾经 “在过组织”的人,毫无觉悟可言了。她拿着饭钵,懒在食堂打饭的窗口不走,像个泼妇一样声讨掌勺师傅的不公,硬说她饭钵中的四两饭不及二两;她在给队上打稻子的时候,把公家的稻子塞满了鞋洞,忍着硌脚的疼痛带回家来,夜里偷偷地用这些稻子舂米,为她的儿女们熬粥喝……在这些仅有的食物中,我的三舅常常得到得最多。最可恨的是,外婆这一年竟然为了得到一只老南瓜,就把我十三岁的母亲换给了别人……后来我们为此事指责她时,她非但没有难堪,反而很轻松地拍打着我的小脑袋说:“我要是不把你妈妈送人,那里还有你?我给她找活路哩。”

灾难并没有因为外婆的耍赖使滑和精打细算绕道而去,我外婆和许多在饥馑中熬日月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得了浮肿病。她先是全身发黄,由浅黄到金黄,随后就全身浮肿,脚肚子上轻轻按压一下,立即出现一个深深的窝,很久恢复不过来。我外婆起初还拿这开玩笑,说:“你们看我都胖了,哪里像缺吃的呢?”很快她就无力说话了,身上被胀破的地方就开始流出黄水……再后来她就躺下不能动弹了。因为看到过太多的被饿死的人,我外公也就知道山叶子要走了。等到她一口气没有接上来,我外公就把她抱放到灵床上了,我舅我姨给她跪了一溜排。

睡在灵床上的外婆,感觉到自己正在通过一个又长又窄的坑道,耳边是不可捉摸的嘈杂的声响,她好疲惫、好疲惫,她真想放松意志好好歇歇了,让那股神秘的力量像潮水一样把她卷走。可是,孩子们啊……

她的眼睛空洞而迷茫,似乎又贮满了太多的不甘,外公给她抹了几次,她就是不合眼。

外公知道她不肯做饿死鬼,就去找队长。队长黑着脸,跟谁都有仇似的。外公给队长磕了头,黑着脸的队长,还是叫保管员从库房里给了我外公小半碗玉米粉。我外婆,最后还是被我外公用几勺玉米糊给拯救了回来。

·4·

我外公在那场大饥馑中没有熬过来,成为了三千万死亡数字中的一个。家里没有了外公的支撑,外婆觉得她更不能死了,努力而卑微地活下去,成了她人生的另一个信仰。外婆后来在别人的撮合下和我的江外公走到了一起,并有了我的小舅和小姨。我猜想我外婆之所以愿意和江外公生活到一起,主要还是为了她的孩子们能够更好地存活。

江外公是“在组织”的人,当时红极一时,坐着当地政府革委会的第一把交椅。他老婆在武斗中牺牲了,他能看上我外婆,是因为他觉得我外婆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况且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鲜活气——这是他自己跟我们说的。但外婆却总也不能真正地接纳这位后夫,总是对他挑三拣四,絮叨不已。后来两人还是分开了,在我的舅舅们都长大的时候。

外婆再次为证明自己的身份而奔波,是我小舅惹起的。我小舅喜欢做生意,在全国出现“下海”潮的时候他就“下海”了。在商海里扑腾了很多年,他也没有成为弄潮的高手,倒是常常地呛水。他对我外婆说,凭着她身上的枪伤,她也应该算是“老同志”,政府应该按“离休”待遇待她,可她连个“优抚对象”都不是。难不成身上的枪伤是假的?

外婆被小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所激怒,她又开始揣着她那张染血的“情报”,提着一个蓝花布的手提袋,顶着一颗花白的脑袋,这个政府部门那个政府部门地串,连“外事办”她都去了。人家对她也还有耐心,还是要她找到能够证明她身份的人才行。要有详实的证明材料,政府部门才能确定给她什么样的补助。外婆说:我不要补助,我只要身份。政府部门的同志说:有了身份就一定要按规定给你补助,不要哪行?好像那份补助就堆在桌面上,双方还推来让去的。

外婆以为政府部门是不肯开支她这份优抚金,所以她干脆就说了:她也不要什么补助,她只要“身份”。

等到外婆走路需要拄杖的时候,她也就不再提什么“身份”了,只要政府帮助去找秦少峰这个人。政府部门的人都说:这事不归他们管。

外婆又开始了自己去寻找秦少峰。

打听到的消息:秦少峰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惨,整掉了一条腿。文革后被落实了政策,调到外地去任闲职了。因为职务不重要,何况这个时候他也早退休了,也就始终没有打听到他具体的位置。

因而外婆也始终没有享受到政府的任何补助和福利,小舅对此常常愤愤不平。外婆晚年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身份”的事,在她记忆的天空中,恐怕已经成了远逝的云。她只常常念叨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对孩子的万般柔情。

·5·

外婆躺在床上喘气,气息越来越微弱。我们围立四周,静静地等待。突然她就说话了:“他来了。”气息微弱却吐词清楚。我们面面相觑。

攒了半天的劲,她又吐出一句话:“我可以交了。”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见。我们满腹狐疑。

尔后,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吸入。眼睛半睁着,好像是因为期盼过久而造成的后遗症。我们都屏息注视着她,等待着她又一次地醒来。

一会儿,院内想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很快,一只穿着黑皮鞋的脚和一根垫子铁片的拐杖,进入了我们的眼帘——一个独腿的高个子老头出现在外婆的病榻前。皓首苍颜,连眉毛都是白的,他英武的气质几乎已被岁月的沧桑所覆盖。

我们一起惊愕地看着他,他却不看我们,径直走到外婆的床边,从容地坐在床榻上,放下拐杖,伸出干枯的手,去抹我外婆的眼睛。

外婆的眼睛终于合上,面容宁静,睡态安详。

老头这才抬起头来看我们,他的目光在我们这一群人脸上掠过,直直地盯在我三舅的脸上。许久,两行老泪从他那久经风霜的面颊上滚落。我这才发现:我的三舅像他。

其实三舅不是我外婆生的,三舅的母亲牺牲了。我的外婆是在某次接受秦少峰交给她的情报时,一同接下了他臂弯里的婴儿。

面对面前的这位老人,想到我外婆这么多年来的艰辛,我心中莫名地生出许多怨恨:难道你一直都在五指山下压着吗?难道……

外婆去世后,我们整理她的遗物。我对她是否藏有金镯、银钗和“袁大头”不感兴趣,这些留给我的舅妈们去操心好了。那张染血的情报,诱惑了我很多年,我迫不及待地把它从外婆的油漆斑驳的奁中翻了出来。

小心翼翼地展开脆黄的纸片,上面只有这么几个字:着你处速备500人的饭菜。

墨迹犹新,血迹却已淡得没有了真实感。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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