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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电报

2016-09-10翟明明

少年文艺 2016年10期
关键词:孙儿二爷电报

翟明明

老家在横亘几百里的太行山。退休后回到故里,看到变化太大了,用“翻天覆地”这个词一点不过分。现在的山区和城市没有多大区别,楼房鳞次栉比,高速公路毗邻山村,手机电脑比比皆是,轿车也开进了农家院落。

晚上在院子里纳凉,山影重重,繁星满天,月亮还没升起,四周听不见了城市的喧嚣。十二岁的孙儿像只鸟儿扑到怀里,吵着用手机给外地的爸爸发信息。和其他孩子一样,孙儿娴熟地摆弄手机,我不禁感慨起来:“多好,现如今用手指轻轻一点,就能给千里之外的爸爸发信息。爷爷像你这么大,给自个爸爸打一封电报就是天一样大的事!”“打电报?不就是发信息吗?咋会是天一样大的事?”看着孙儿新奇的眼神,该如何解释呢?于是讲了下面的童年往事。

说起那个年代的山区,别说行路难,单是通讯就愁煞人。平时有啥事靠写信,贴张八分邮票,投进邮局信箱,并不算麻烦,然而啥时候能收到信就成了未知数。有首歌谣:“暖起蚕籽儿,寄信借蚕箔。收信哑然笑,蚕熟上簇了。”一封信路上走个十天半月是寻常事。不管早晚能收到信,那还算是好的,有时运气不佳,信件就成了入海的“泥牛”。邮电局也有长途电话,话费贵且不说,要命的是对方没有装电话。那时电话就是身份的象征,茫茫人海里装电话的寥若晨星,别说普通人家没有,有的小单位都找不见一部。手机更是童话故事里才能出现的神奇宝物,像“神灯”“魔镜”“水晶球”一样。除此之外传递信息最快的就是电报。我知道电报,还是在外地上班的爸爸,领我去县城看了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多少明白了那神秘的东西。邮电局的电报费用昂贵,一个字六分钱,发一封电报少说一两块钱,多则十几块钱,在当时虽然算不上天文数字,也是让人几经掂量的大额开支。因此没有天一样大和火烧眉毛一样急的事,不会使用电报。

穿绿制服的邮差叔叔每隔五天,背着鼓鼓的邮包跋山涉水,送到生产队部报纸和信件。每到这一天,队长伯就会站在队部前面的“叮当石”上,用大喇叭筒喊有信的人家来领信。“叮当石”是一块鹅卵样的巨石,有一间屋子大,古怪奇妙得很,站在上面喊话,就像被扩音机放大,山村里的几十户人家,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拿起石块敲打两下,便发出“叮当叮当”铜铃一样的响声,怪不得叫“叮当石”呢。那年我十二岁,在山下镇小学读四年级。听罢队长伯的洪亮大嗓门还不放心,挤在领信的人群里,拥进队部查看一番,到底有没有爸爸的来信。队长伯取笑说:“你爸就是寄来金信银信,伯伯也不截留哩。”我说:“每月十五接到爸爸来信,今天二十了,咋还不见影子呢?”队长伯说:“火车还晚点呢,说不准你爸爸的信走路累了,这会儿正在半道上喘口气、歇歇脚哩。”队部里取信的人哄笑起来。

邮差叔叔有时会打破常规来到队部,那必是有了电报。队长伯站在“叮当石”上喊话,“注意,注意啦!××家快来取电报!”这喊声对于小山村无异引起一次局部小地震。大人们心头一颤,有了甚事?快嘴婶比收电报的人家跑得还快,不消多大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电报内容,不用说肯定是大事。就是那一年立冬过后,家里也遇到了大事。

爷爷的哮喘病突然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呼吸困难昏迷不醒。家里人慌了神,还是队长伯镇静,一面派人请郎中,一面果断决定给外地的爸爸发告急电报。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子汉,多少识文断字,发电报的重任落到了我肩头。队长伯问电文怎样写,我刚说“爷爷病得厉害快回家”,他拨浪鼓似的摇起头,“要不得,你有三个爷爷,说的是哪一个?再说这字就是钱呐,你当是开银行,钱多得花不完?”于是要我去找村里最有学问的孔二爷请教。

孔二爷快七十了,早年当过私塾先生,村里遇到疑难的大事小情都请教他,队长伯接到上级文件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要登门讨教。孔二爷为人谦恭,有求必应,只是如今有点儿耳背。我使出吃奶的劲,脸红脖子粗连喊带叫说明来意,他侧耳凝听,要我大声点。我摸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双手握成喇叭状,又声嘶力竭喊叫了一遍。二爷终于点头明白了,拈着山羊胡须沉吟片刻,一字一顿说:“只需五个字,父病重速返。”厉害!到底还是学问大的人了不得,一下子省去好多钱。我在心里把五个字连念几遍,谢过孔二爷,匆匆回家准备下山发电报。

奶奶看看天色近午,把一块玉米饼塞我兜里,再三叮嘱揣好钱;妈妈递上“滑垫子”,也要嘱咐什么,我抓起垫子挥挥手,急火流星出了家门。邮电局在山下镇子里,十多里山路。我们那里山上多石,下山修了一截截滑梯,“滑垫子”就是下山用的。没见过吧?用几层粗布像纳鞋底一样缝制而成,绑在屁股上俨然就是当下流行的“乞丐服”。坐着滑梯下山,又快又省力,只可惜滑梯断断续续,要是从山上一直修到山下,那就像坐电梯一样从天而降。

一路上时而坐滑梯,时而穿山道,来到镇上抬头看看,天已正午。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邮局门口,穿绿制服的营业员正要关门,急得我又是喊叫又是招手。营业员是个戴眼镜的叔叔,听说发电报,赶紧带我进了营业室。

眼镜叔是个热心肠,帮我填写电报单子,记下地址和收报人后,问电文怎么写,不知是忙中出乱,还是心急健忘,一时竟想不起孔二爷说的五个字。大冷的天,急得我头上冒汗,结结巴巴说:“五个,五个什么字来着?父病急……”眼镜叔说:“别急,细细想,慢慢说。”我抓耳挠腮:“返……返……”眼镜叔接口说:“父病急返,可以啦,这样蛮好。”接着询问是不是家里爷爷病得挺重,要爸爸赶快回家,我连连点头。眼镜叔一边写电文,一边问我上学没有,读几年级,听我回答后竟高兴地夸奖说,电文编得好,“急”字使用巧妙,一字二用,既是“病急”,又是“急返”。

瞅瞅喜形于色的眼镜叔,心里半信半疑:真的好么?难道比孔二爷的五个字还要好么?孔二爷可是村里老老少少崇拜的大学问家……不管咋说,歪打正着,省了一个字就是省了六分钱,买盐能称半斤,够全家人吃上十天半月的。想到这儿,不由美滋滋地“嘻嘻”傻笑起来。

回到家说了电报顺利发出,经过郎中诊治,爷爷的病情也平稳下来,一家人稍稍宽了心。夜里躺在火炕上,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爸爸收到电报,能明白啥意思吗?不知火炕烧得热还是心里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爷爷屋里传来“呼噜呼噜”喘息声和奶奶、妈妈的低语,满脑子忽而五个字,忽而四个字,忽而孔二爷,忽而眼镜叔……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看见爸爸接到电报,反过来倒过去,怎么也看不明白。问遍工地上大大小小有学问的人,没有一个看得出头绪,爸爸急得狠命跺脚。“咚咚”,咦,咋是敲门声?睁眼一看,爸爸接到电报连夜赶回家了。哇,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啦!

孙儿听罢长嘘一口气,说:“那时要是有手机,只需分分秒秒就OK啦。”我笑起来,“谁说不是呢,现在啥都有啦,手机兜里装,电脑挎在肩。地上有高铁,天上有飞机……爷爷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真正摆在眼前。”孙儿望望夜空星汉灿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神神秘秘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去月球旅游,到那时爷爷和现在一样,望着天上的月亮,拿起手机就能跟我聊天。我在月球上翻个筋斗,信不信?比孙悟空翻得还要高,爷爷用手机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呢。”我大笑起来,“那是,那是,爷爷兴许活到那一天哩。改革开放这三十多年,爷爷亲眼看到国家发展那叫一个快,一年比一年兴旺发达。上月亮,爷爷信,信,真的信!”

月儿越升越高,山村的小院里,祖孙俩唧唧咕咕说着悄悄话。

插图/peipeilee发稿/丁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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