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姜燕

1

爱哭是个女生，姓洪；爱笑也是个女生，姓胡。

不是我不想说出她们的名字，只是跟她们的特点比起来，名字太微不足道了。

关于她们的事儿，我最有发言权了，因为我是她们的老师，我的名字嘛，比起我的特点也是微不足道的，我喜欢一切格子类的花纹，包括服装，由此得名——格子老师。

本来，爱哭和爱笑不会有什么交集。首先，她们不是同桌，爱哭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爱笑个子矮，坐在第一排；其次，她们一个爱哭一个爱笑，完全玩不到一起去，当然也不可能是朋友。但是，一次偶然事件，让她们成了冤家。

那是一堂很普通的语文课，格子老师叫人起来读书，叫到了爱哭。爱哭的学习还算行，但读书和背书不怎么行，每次都很费劲的样子。格子老师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她想，越是不行的学生就越要得到机会锻炼，出于这种考虑，她把爱哭喊起来读书是情理之中的事。

爱哭站起来读，果然很费劲，那些文字不是排着队出来的，好像一个个准备蹦极的游客，壮了胆子却赖在高处不敢跳，最后被人一把推下去，一次只能落下一个两个，效率很低。这倒也罢了，由于紧张，爱哭把“石榴子儿”读成了“石榴儿子”，反应过来的同学们都笑了，格子也忍不住笑了。爱哭的脸立刻成了一匹红布。

笑得最响的自然是爱笑，哪怕指甲那么丁点儿的好笑都会让爱笑狂笑不止，何况这么好笑的错误呢。爱笑仰天长笑，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声直接撞到了天花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爱哭脸红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格子老师的语言能力，格子隐约感觉，再过那么几秒，爱哭肯定要放声大哭。

于是格子赶紧收住自己的笑，调整了语气，虎着脸把笑的人训了一顿，特别意味深长地瞪了爱笑两眼。谁知爱笑压根没看格子的眼睛，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呢，眯着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哪管老师的目光？

不出所料，在爱笑的笑声中，爱哭哭了。

这一哭，足足十分钟。格子老师不得不亲自出马，把她领到办公室进行开导才罢休。

是不是喜欢笑的人都没心没肺呢？这倒说不准，不过爱笑的确是这样的女生。不管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她都能转瞬即笑。可正是这样的个性，让格子经常抓狂。

格子老师说话语速快，有时难免出错，绝大部分学生对老师的错误都假装没听见，最多也只是窃窃私语而已。爱笑偏不，格子一说错，哪怕只错了那么一点点，她马上就大呼小叫，伴随着的还有她那鲜明的笑声，这经常让格子下不来台。格子想表现得有风度有涵养，于是用眼神暗示爱笑，希望爱笑赶紧止住。可惜爱笑一旦笑起来就不管不顾，不笑到“山穷水尽”绝不善罢甘休。

也因为这一点，爱笑得罪了很多同学。爱笑的眼睛里像安装了一架高清的显微镜，放大了所有人的可笑之处。谁会愿意变成别人眼中的笑话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厌爱笑。爱笑的笔没有墨水了，她只能傻傻地坐着，为啥？因为前后左右没有人愿意借笔给她。爱笑的字写错了没法擦，为啥？因为她总是忘记带橡皮，而周围的人都被她笑过也都不愿意借橡皮给她。爱笑还是很爱笑，但笑声渐渐没那么尽情尽兴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2

爱哭和爱笑是同一小组的，矮个子爱笑坐在最前面，高个子爱哭坐在最后面。

这天，格子老师发下了作文本，爱笑拿了自己的本子，把其他人的往后传去。最后一桌的爱哭没能拿到自己的本子。格子老师让组里其他人找找，大家都说没有，爱笑也把手一摊，没有。

格子不放心，挨个儿看。一翻爱笑的本子，爱哭的本子好好地待在她本子下呢！爱笑愣怔了一下，马上委屈了，“我真没看见！”

格子生气了，粗声说道：“送过去！”

爱笑抓起本子，头也不回地往后使劲一扔。那本子如同一只鸟，展开了翅膀，受了伤一般摇晃着斜飞出去，没有落到爱哭的桌上，却径直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了。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爱笑和爱哭都傻眼了。格子心中的火苗已经舔到了脑门，快燃成熊熊烈火了，她一指窗外，“下去捡回来！”

爱哭和爱笑同时站了起来。格子指着爱笑，“你去！”又对爱哭说：“没你的事，你坐下！”

爱笑讪讪地走出教室门，往楼梯口去了。教室里依然很静。格子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她努力深呼吸几下，告诉自己要平静，千万不要冲动。等着爱笑捡回作业再处理。

五分钟过去了，爱笑没有回来。

尽管教室在四楼，但刚扔出的作业本就在楼下的草坪上，就算走得再慢，也应该回来了呀！

格子从窗口往下看，草坪上的作业本不见了，爱笑也不在。应该已经到楼梯上了吧！

又是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见爱笑的人影。

“谁去看看？”格子把目光投向几个班委。

班长撇了撇嘴，表示不愿意。学习委员垂下了头，也回避着这个任务。有两个男生倒是举手了，但格子知道他们的本意就是要出去溜达，让他们去，基本是肉包子打狗。

“我去！”说话的是爱哭。

没等格子考虑，爱哭已经跑出了门。

3

格子想想不妙，爱哭爱笑此刻已是“仇人”，别再发生什么雪上加霜的事。她让大家自习，自己快步追了出去。

走廊没有，楼梯上没有，楼下也没有。看不见爱笑，连爱哭也消失了。

阳光很烈，不知道是因为急还是因为热，格子老师出了一脑门的汗。

见鬼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爱哭也不见了？距离这里最近的是厕所，难道她们去那里了？

格子是病急乱投医，三步两步跑到厕所，先喊爱笑，没有应答，再喊爱哭，也没有回应。格子的汗更多了，全是急出来的。

格子走出厕所继续喊。从厕所后面的树丛中传来答应声，爱笑和爱哭不约而同的声音。

格子拨开树枝，只见爱笑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在哭。爱哭站在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怎么了？”格子走到爱笑跟前一看，想“料理”爱笑的念头一下子破碎了，爱笑的额头有血迹渗出。

原来爱笑跑下楼时摔了一跤，额头蹭破了。

爱笑尽管喜欢笑，但她更爱美。她文具盒的盖子上有一面小镜子，有空的时候她总会照一照，脸上是不是干净，皮肤上有没有痘痘，爱笑可关心了！

扔掉了爱哭的本子，被罚下楼来，本来已经够丢脸了，这张丢了一半的脸上又破了，那脸就全丢光了。没了脸，爱笑怎么面对别人，又怎么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爱笑哭了，把自己藏在树丛哭，可哭声却没藏住，它冲破树丛让来找她的爱哭听见了。爱哭自己爱哭，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哭的人，尤其是爱笑。她只能用手心抚慰爱笑的肩膀。很轻柔。却已是爱哭最大的努力了。

格子看着她们，看看爱笑右手抹眼泪，左手却抓着那本作文本，哭笑不得。格子直接把爱笑拉去了医务室，让校医消了毒，贴了创可贴。

创可贴上有一只可爱的小猪图案，这让爱笑看上去有些滑稽。爱哭看了一眼，低下头，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

爱笑的嘴角耷拉着，沮丧地跟着格子往教室走去。

4

爱笑头上的伤没几天就好了，留下一点淡淡的疤痕，若有人谈及爱笑的疤痕，爱笑会急急地解释说，她已经在用祛疤痕的药膏了，估计再过几天就会完全消失了。

格子经常提醒爱笑，叫她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凡事都要小心，不能鲁莽，更要顾及他人的感受。爱笑嘿嘿笑几声，不置可否，伤疤好了，痛的感觉也早已不在了。

格子下课时最怕从走廊上经过。教室在四楼，最大的不便就是课间十分钟，孩子们都在走廊上玩，跳绳的，拍球的，还有追逐奔跑的，格子经常被绳子抽到，被球砸中，或者被跑着的孩子撞到。格子每天下课去办公室几乎是从走廊逃跑的。

爱哭运动细胞发达，最拿手的是跳绳，女孩子们会争着跟她玩跳绳。爱哭即使是玩得开心极了，表情也是很严肃的，看不出她究竟是快乐还是认真。

爱笑靠在墙上，笑着看爱哭她们跳绳。似乎看得很投入，那笑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

爱笑已经被几拨人拒绝了，大家不爱跟她玩。也是，就算是玩，爱笑的喜欢笑也是一大干扰。爱笑本来就跳得不好，还动不动笑得跳不动，本来课间就只有十分钟，哪里有时间陪着她傻笑？

于是爱笑只能靠着墙看。笑着的表情里鼓荡着羡慕和失落。

“你来一起跳吗？”爱笑的笑有种放错了位置的感觉，像悬在了脸上。问她的人居然是爱哭。

爱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跟爱哭玩过，爱哭还跳得那么好，被那么多人包围着。

“来吧！”爱哭拉了一下爱笑。

“来吧来吧！”几个一起玩的女生也纷纷邀请。

爱笑受宠若惊地走过去，加入了跳绳的行列。

绳子舞动了，爱哭带着爱笑跳了起来。

一个，两个，随着女孩们的跳跃，走廊也震动着，回响着，刚跳到第三下，上课铃响了。同学们狂风一般刮进了教室。爱哭和爱笑也跟着跑进了教室，她们俩拉着手，直到经过爱笑的座位才分开。

教室里热气蒸腾，格子抱着前一天考的试卷站着。

前面的几个人抢着帮她分发试卷，差点把卷子撕破了。以往爱笑绝对是最勇猛的一个，可现在她只是坐着看，任由旁边的人争抢，仿佛格子对她的提醒和教育发挥了作用。

然而爱笑的这种安分让格子不安，她从一个男生手中拿了几份卷子主动递给爱笑，示意爱笑也帮帮忙。爱笑愣了一下，接过了卷子。

爱笑以前发卷子，会在座位间穿梭成一阵旋风，身体常常带起别人桌上的书本，所到之处皆有响动，引得一片不满。她发试卷更是不同一般，隔着老远一扔，试卷飘飘悠悠地飞去，十有八九会失去准心，不是栽倒在地面上就是落在别人身上。别人越是不满，她越是开心，哈哈哈地自得其乐。

爱笑的速度依然不慢，所到之处依然是一阵风。但格子注意到，爱笑没有扔试卷，她会把试卷放到桌上或递到同学们伸出的手中。

爱笑发到了爱哭的试卷，她把试卷小心地递给爱哭，用轻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你考得真好！”

爱哭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爱笑，爱笑的夸奖是来自星星的礼物呀！爱笑的笑是无声的，却很甜。

爱哭不由得也绽放出一丝笑意。

5

格子老师最苦恼的是带孩子们去操场上体育活动课。

在教室里，只要声音提高一些，对孩子们就很有震慑力。可是，再高的声音抛到操场上，很快就被瓦解吸收了。孩子们往往如脱缰的野马四处奔腾，叫人无法不揪心。

格子去请教专业的体育老师，他们告诉她，组织孩子们玩喜欢的游戏，就会有序安全很多。

格子老师开始留意各种游戏活动，从最简单的丢手绢、老鹰捉小鸡开始玩，秩序果然好了很多，当然，很多游戏也遭到了孩子们的批判——幼稚，简直太幼稚了！格子才不管呢，幼稚算什么，安全最重要。

这次，格子老师组织大家跳“山羊”。学校有专门的木制山羊，格子老师跑去器材室看了，太高大太威猛，有危险。格子想起自己小时候跳山羊，山羊都是由同学轮换着做的，弯腰站着，护住自己的脑袋，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山羊”了。

“山羊”轮流做。最开始，格子选了矮个子同学当“山羊”，每个人都顺利跳过去了，孩子们表示不满——太没难度，太没挑战，没意思。

格子面对这些挑剔的家伙，一狠心，挑了最高的几个孩子。这下可好，山羊的海拔立刻增高，不少孩子跑到跟前都缩了回去。格子抱着手，得意地看着，对那个缩回来的男孩说：“跳啊，刚才你不是叫得最凶吗？”男孩不服气地嘀咕着。孩子们起哄：“跳！跳！跳！”男孩没办法，再次冲过去，使出浑身力气跳了过去，一个趔趄，有惊无险。一过“山羊”，男孩马上变了神色，他昂首挺胸迈着方步踱了过来，对着格子龇牙咧嘴扮鬼脸。格子笑着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你得意的样子！”

轮到爱笑跳了。换了“山羊”之后，爱笑一直隐身在队伍中，很想假装自己不存在，可队伍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一点点地缩短着，最后把爱笑推到了最前面。

爱笑看着前面的那只高高的“山羊”，“山羊”凸起的脊背几乎跟爱笑的个子一般高了。爱笑咬着嘴唇，求救的目光在格子脸上来回拂过。格子不语。此前的几个孩子，个子比爱笑还要矮一些，都成功地越过了“山羊”，爱笑应该能跳过去。格子伸出一只手指指“山羊”，说：“跳吧，你可以的。”

爱笑的目光再次出发，停在“山羊”身上。等久了的“山羊”抬起头往爱笑看过来，是爱哭。“山羊”爱哭看见了爱笑的犹豫和怯意，她蹲下来，把身子收了收，“山羊”脊背很明显地矮了。

眼尖的孩子大叫：“包庇包庇，老师，她们要作弊了！”

“山羊”没办法，再次把脊背拱直了。

爱笑跺了一下脚，好像是为了不给自己害怕的时间，还没等格子发口令，猛地冲了出去。

格子发出惊叫，惊叫声中，“山羊”抬起头往回看，看见了已经冲到她跟前的爱笑，“山羊”爱哭忙又垂下脑袋。

已经来不及了。

爱笑撑上爱哭的脊背，纵身跳了上去，没能过，她骑在了“山羊”爱哭的背上。爱哭没有站稳，斜着身子，驮着爱笑冲出几步，栽倒在地上，两个人滚在了一起。

格子想，坏事了坏事了！急急跑过去看。孩子们也围住了她们。

爱哭和爱笑还躺在地上，手脚都搅在一起，像八爪鱼。

格子听到了笑声，也听到了哭声。大家七手八脚将两人分开。

大笑着的是爱哭，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边笑边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站稳……”

哭着的是爱笑，她泪花四溅，“对不起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格子检查着两个人，没有人受伤。

爱哭还在笑，爱笑还在哭，两个人的眼泪都像止不住了。

这下，弄得格子老师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了。

插图/奚莲君

发稿/赵菱